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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残月

张承志

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了,可是退了耕的砂石山峦还显出浓浓的一层暗红。杨三老汉推开门出来的时候,先打量了一阵飕飕生风的山影。山沟和山坡一如往旧,可是那山上已经不种庄稼了。不种啦,他摇了摇头,再不用顶着毒日头在那秃山上受苦啦。白天在山顶上侍弄庄稼的时候,远近的梁上沟里,赤裸的红砂石就像红炭火一样烫眼。现在那些大山静息了,黑黝黝地把一条腿泡进河里,使得小河沟在星光下扭了个弯。杨三老汉顺着路走着,用鞋尖探摸着路上的疙瘩石头。河沟冻着肮脏的厚冰,暗淡地浮着片片淡亮。沟深得很,走了一阵就下到了沟底。四下黑乎乎的,头顶上高低不等地点着黄黄的灯火,还看得见灯火映出糊着报纸的窗格子,还有夯着院墙的庄户。

沿河沟的小道上不见一个人影,冬天黑得早,家家在自己门口的小场院里拾掇麦子,场上干一阵子,夜幕就落下来了。长沟上下,鸦雀无声。

杨三老汉走着路,盘算着退耕养草的事儿。那天吉普车上下来个黄头发绿眼睛的洋女子,县里乡里,公家的人跟了一堆。他昏头昏脑地和那洋女子说了几句,听口气这荒山退耕的事还有她一份。行距株距的挺有章程呢,老汉回想着听来的新词,好像这光秃秃的砂石山沟已经满是嫩树细草。算是看了个洋风景。

从天黑时分这腰腿就疼,杨三估计等赶到寺里,晚祷怕是已经念开了。天黑啦,可黑影里的砂石山奇怪地显着一层暗红。他抬头看看天色,低掩的厚云浓黑重蓝,满天只有几粒针尖大的星星。如今真觉得出老了,不中用。吃了那么结实的麦子酸面,腰腿还是缓不过来。若是以前呢,烤焦一个洋芋,刚咽下一半浑身就又有了力气。山沟还是那个见惯了的山沟,一条红石头山腿歪着伸进河水里。几十年看着这条歪歪的山腿,几十年就快要过完了。天色黑得更浓了,山沟渐渐展开,贫瘠的山影慢慢隐进夜幕。走遍西海固都是这种荒凉的山沟,冬天的夜清冷寂静。年年月月地看着这片山沟,等到腰酸眼花时才突然发现:这辈子的罪快受完了。

沟里的平地收拾得像样得很,黑暗里也认得清那一块块翻着身子的土壤。走过犁的扭曲的垄沟深深的,蓄着前日落的雪。杨三老汉喜欢打量这些犁沟。他套牛犁出的沟比别人使手扶拖拉机犁的还深,翻起的土块还厚大。就着微微的星光,那伸进黑暗里的犁沟像活物似的,滚滚地起着浪。

这一阵可真静呢,静得人心一摇一荡的,悠悠的像是要想些什么。也许就因为砍了山上的庄稼,换上了树苗草籽的缘故吧,连积着雪的犁沟和暗红的荒山都显出一份不安宁。

他慢慢地走过了犁翻的沟底地,就着星星的光亮过河。若是山上养出好草,闲混的娃们也能吆上几只牛羊上山了,就像自己小时候那样。记得那天他就是这么说给联合国那个洋女子的,他说自己当娃娃时放过两只壮羊,还讲了怎么烧石头煨洋芋吃。那女子听得哈哈大笑,真不知她乐的是个什么。其实以前山沟里也有过草木好的时候。黑夜里一起风,满山遍野都是树叶子和荞麦秆秆的响动。后来就一年年荒凉啦,他想,好像随着人的苦处,这茫茫的大山也荒了。

他在黑地里摸到了河沟旁边,先踏稳了一块光洁的冰,试了试平稳。夜色中的河沟岔子冻得硬邦邦的,表面上蒙着一层土灰。四周黑憧憧的山影围合着,低贴着冰面流着一股逼人的清冷。他踏着冰,小心地迈动着疼痛的腿,从冰河上看,悄悄的山影更透出一层赤褐的石头色。那些沟壑梁峁和满山的石头也像是在等着什么。养草也不容易呢。杨三老汉想,砂石沟背后是月亮沟、老虎沟、王家堡子沟;前面隔着清真寺和一片滩,还有杏树沟、铁驴儿沟、火石沟、石嘴子沟。整个西海固,半个陇东,一直到兰州城跟前都是这种粗砬砬的穷山恶水。都能长出青灵的绿草来么?他摇了摇头。他走得很慢,腰腿疼得迈不动步。晚上的礼拜准已经开始了,他估计老阿訇已经开始领拜。不过,退耕植草的章程像是硬得很,听说联合国还插了手。那个黄头发的丫头子听说捎来了大宗的钱,挨着沟检查去年栽的树活了多少。她叫个布……泼浪?老汉想了阵,还是记不起那个洋名字。晚上不该贪吃那碗酸汤面,他估计寺里准已经念开了。心不诚哪,他暗暗地责备着自己,竭力拖起伤腿朝前走去。

过了这道冰河汊子,杨三老汉就看见了那块三条山沟汇着的河滩地。那块河滩在黑夜里混沌沌的,像是浮着的黑,一些树林的高高丫杈刺进夜空,黑黝黝的和蓝墨般的天融在一起。他睁大了眼睛眺望着,想从暗重的河滩地里头辨出礼拜寺来。可是他什么也看不清,虽然他知道那儿应该有四面汇来的沙山和沟水,有几排笔直湿润的青杨树,还有尖顶浑圆的清真寺。夜深啦,他想到,前方只有一片温暖的黑暗。那些见惯了的景物,那些牢牢长在他心里的东西,此刻都静静地沉入了一片黑暗。

若是在白天或月亮好的夜里,沟水围出的那块河滩就浮在一层水汽上。隔着杨树林的梢尖,能看见新修成的大寺顶上的铜月牙。那青铜的半片月牙熠熠地亮着,使人心里充满欢欣和安慰。杨三喜欢远远地望着那弯月儿,慢慢走着,整座贴着半面绿瓷砖的大寺就会展现在庄稼汉的眼前。在陇东山沟沟的海里,在贫瘠得八方知名的西海固,从来没见过这么排场的建筑。以前哪里有这样的寺呢?青杨林子里只有三间土坯垒下的破屋。除开这里的人,谁敢信那就是寺呢?泥脚土脸的人们就跪在一领烂黑席上念。那三间破屋顶上也插着一柄铁铸的弯月亮,听说是这条沟祖传的宝物。杨三老汉记得那柄铁月牙的刃口上黑黑缺着一块,低低地立在长着乱草的土屋脊上。退耕养草以后,喂养牲口就成了大事。拦上一圈羊也顶不上养头乳牛。他算计着,又走上冰面。河汊子又拐回来了,窄窄的冰面带着一抹暗光。可是买头乳牛娃如今要二百多元,二百多元是多少呢?他想,他在青海煎熬了快十年也就掖回来三十元。忽然鞋底下一滑,接着就听见身子重重地砸着冰层的闷响。冰冷的一股湿凉透过棉裤洇上来,前方暗暗浮起的河滩地黑影还是迷蒙难辨。

他定了定神,才明白自己摔跤了。快三十年喽,他迟钝的脑子里闪着一个回想。那回也是这么一跤摔翻在冰河汊上。摔在冰上平伸着两只手,隔着几根枯草叶子,他看见跑在前面的马五爷后背心上的补丁碎开了,噗地冒出来一股血。他仿佛又看见那一汪子鲜血从马五爷的烂褂子里溅着冒出来。那天他摔得太狠了,他听见自己的身子砸得冰咔嚓一声裂开来,后来冰水泡透了他的烂棉袄。

近三十年啦,杨三老汉扶住冰面,缓缓地撑着站起来,身上沾着一层雪粉和灰土。等他再颤巍巍地迈开脚步时,腰板子和腿脚更疼得钻心了。身子骨垮啦,他想,后来在青海蹲着时,该勤快些修修那孔破窑,窑洞漏着风,几年睡下来,人怎能不落下伤病呢?

走上河对岸的砂土地后,他扶住腰先喘了一阵,等着心跳平稳下来。他吁喘了好一阵,然后又继续赶路。想起马五爷使他心思一下子变坏了,摔在那冻冰的河沟上时,他好像这么转了下脑子:这一辈子的事就要完啦。

夜已深沉,斜倚着沟汊的崖上已经看不见庄户的灯光,这荒山里的小村已经歇息了。

现在离新修的大寺不远了。冰河绕着高高的滩地折头向左,眼前变得空阔起来。主啊——他全身颤抖了一下,他忽然又听见了那个声音。近两年他常常听见这个声音,有时并不是在晚祷的路上,而是在山里,在井台上和炕上的被窝里。主啊——杨三老汉浑身战栗起来。

这是哪里的颂圣呢?他真想一把拉住谁听听。村里的人们都笑他,说他是故意编传,好显着自己心诚,那些个货就是不信么,他气恼地想,心里觉得愤愤的。后来他不再对村里人讲这个了,他知道这些话不是和他们讲的。有个能听他这些话的人,可是那个人已经殁了,那就是跑得比他快一步的马五爷。趴在开裂的冰河上,他眼见着一粒子弹追上了马五爷的快腿。在穿了两辈子的布絮絮般的烂褂子后背上,一汪子鲜血猛地涌了出来。他知道,马五爷已经走了,这个话已经没有个能听听的人了。

原先家里有两头壮羊。一头黑眼圈白绵羊,一头青花头直犄角的瘦大山羊。那年好像他刚满十二,东面过来的红军正在海原预旺那边打仗。他天天精着沟子撵着两头羊进沟,马五爷那阵怕还不满四十岁,给人看望着一帮黄牛。只要上到后沟的砂石梁上,马五爷就爱惜地脱了裤子掖着。或者把裤递给他拿着,自己钻进刺棵子草窝子里去割柴。割下了捆柴回来,大腿小肚划烂得血道横竖,再笑嘻嘻地朝他要裤子穿。他那时猴子般坏,抱着裤满山逃跑,跑着笑着马五爷的精沟子相,最后,少不了还是被身大力强的马五爷捉住,挨他连捏带揪的报复。那时山里更秃更荒,没棵像样的树,也没谁进来下种子收拾庄稼,红砂石的洼缝里长满了苦苦菜。马五爷和他两人赤裸着歪在石头上,顺手撕一把嚼一阵,成年地用那晒蔫的苦苦菜填着肚子。他还是个儿娃子呢,听不来马五爷胡说的那些吓人的花故事。他喜欢仰在石头上架个二郎腿,一边让火烫的太阳晒烤着自己的屁股,一边美美地听马五爷扯着嗓子唱。

三天里没寻上尕妹妹……

阿哥的肉呀,

你把好人想成个病汉。

有一回就是正听着唱时,小小年纪的他突然听见了那个声音。主啊——他看见马五爷已经跳了起来,神情唰地变了。一直好久,马五爷还痴痴地呆立在山梁上,呼呼的山风刮过来,卷着砂粒打在他们身上。

村里人要么笑他编谎,要么笑他有病,可惜马五爷离他去了。人活一世原来只是一口气,那么刚强喜人的马五爷给一枪毁掉,也不过是眨眨眼的事。就像他在冰上滑一跤似的。马五爷冤屈着去了,留下来给他的不过是难熬的余年残月。这些事,谁说得清呢。

他默默地走着,不愿再想马五爷的事。村里人们都不愿意再想那些事啦,上头人撂下一张平反证和几百元命钱,也就去忙别的了。可是,那年月的尕娃娃如今都抱着孙子了,眼看快绝了后的户,数数又有四五十口子人,洋芋舍了换成麦子,坡地退耕再养牛养羊,这山沟里的人命硬呐。心里还有主的念想,再苦也能寻个安慰。比如马五爷扑倒在河对岸时,血把一蓬蒿子草染泡得红红的。可他知道,像马五爷那么心诚的人不怕那个,马五爷扑在那砂石岸上时,心里一定满是天堂的光亮。杨三老汉穿过一块滩地,朝那片黑暗中的树林子走去,星星又露出来了,周围的山影显出了几条刀砍般的褶皱,在墨蓝的天穹下模糊又鲜明。

这块河滩上的台地比沟水高出一块,像是伸来的山脉在这里拱起的一个坡。今晚上实在太迟啦,他想,等到了寺里人怕都散了。他总是不能每天五次礼拜,庄稼人的事太多,有时连晚上礼一次都顾不上。想到这个他心里就羞愧得慌。住得又太远,他打量着滩里的黑乎乎的房子,尽力走得快些。

河滩里的庄户盖得紧密,夯实的夯土墙在夜里泛着一层白光。突然间狗儿吠叫起来,远近吠得连成一片。他有些慌了,那个神秘的唤声又轻轻响了起来,轻轻的像一缕游丝。记得在山里和马五爷在一起那次,那声音也是这样飘忽。那次马五爷流着泪,一声胡大一声主地唤了起来。才二十岁的他也嗵地跪下,双膝顶着尖利的砂石。杨三老汉的花白胡须颤抖起来,嗓子头上哽住了。真不该呀,他痛苦地责备着自己,真不该只顾着吃那两碗酸汤面。现在晚礼拜一准已经开始,他来得实在太迟了。他心里一片懊悔。密密的青杨林冷冷地拦着路,使他看不见那一牙熠熠闪光的青铜弯月。

十七岁那年远近的回民都反了。他又丢了人:没有找上一件铁器。月牙斧头、铁锹、叉子,连打场的连枷都让大人扛上走了。沿河长的都是野杏树棵子,他蹲在杏树丛边上,成天盯着通向外头的大道。可是大道上总是不见人影,父亲和一个亲房的叔殁在泾源河北面。等国民党的兵寻着转到这里,又杀了母亲和一个瘸腿的兄弟。两个哥都是小时候病毁了的。杨家满门剩下了他一人。那时候河滩里的石头蛋都被雪腻住了,牲口过河都止不住地打滑。他学着乡亲们的样,不落泪,讨着饭走到泾源给亡人上了坟。人的命,有九个苦还有一个福,那时到处都是年轻的寡妇。他上坟回来拾上一个,顶起门户接着过日子。三十三岁那年又赶上了劫难,饥民们剜着野菜又背上了谋反的名。马五爷和他正在山里剥榆皮呢,有人扛着钢枪来捆他们。马五爷推着搡着不叫捆,人家端起钢枪来。马五爷抄起斧子,把那条端枪的手臂剁了下来,转身就朝山外跑。马五爷在前面跑,他在后面紧紧跟。跑过结了冻的河沟汊时,他滑得摔翻在河当中,榆树皮撒了一冰面。

马五爷命定的日子是那一天,血淌在砂土地上的蒿子草丛里。他那时随马五爷学得心硬气强,一声不吭地拾那冰上的榆树皮皮,在这片沟里长大成人,那种时候他总是心硬得赛铁。那种时候人得较着一口气,不像如今,太平日子白面馍馍,人过得没出息了。有时还莫名其妙地鼻子酸。有一回独个一人在山上刨洋芋,饿了挖个山洼洼,浇红了石头渣子煨洋芋吃。吃着吃着,日鬼的不知怎么落下两颗沉沉的泪来,弄得他又烦又奇怪。

马五爷给枪打毁以后,他给判了个管制分子。那时节正闹饥荒,没有饿毁的人一天到晚寻榆树皮,剜苦苦菜。万物最数野杏树的叶子难吃,可他慢慢地捋光了。他咬咬牙,舍了女人娃娃逃到青海。青海那地方穷人蹲得住,渠水清哗哗的。他寻了口破寒窑一蹲几年。心里冤屈,火气更盛。没想到天气凉伤坏了腰腿。从青海回来他就只能慢吞吞地走路了,一年年地就到了如今。

村里有人耍着说,准是在青海浪得美,把身子骨伤下了,说得他心里不舒坦。几年逃难拿回来三十元,那三十元只有胡大知道攒得多难心。那眼漏风的破窑里没有灯盏,一夜夜的,心里就剩下个真主能唤上一唤。人受着那样的屈苦,若是心里没有一个念想,谁熬得住呢?

杨三老汉还是看不见那闪闪的弯月亮,只见几株粗壮的杨树梢头刺向黑夜,树皮上涂着一抹青光。他使劲迈大步子,想早一点看见那个漂亮的青铜月牙。在青海蹲的时候,夜里铺盖只有一堆烂草。寺里的阿訇夸奖他说,在青海那几年他的心一下子坚了。盖着那堆草,他满怀着诚恳和希望颂圣赞主,日子慢慢地不那么难过了,心也不那么屈得憋堵了。他总是想着三间土坯屋顶上,插在野草里的那个残缺的铁月亮,有时竟一直静静地想到天明。从青海回来那天夜里他就急着去了,在长满杂草的大殿里一直跪到金星升起来。

记得那天透过坍塌的顶棚,他看见了那个锈斑累累、残了一块的镰月。那牙铁月亮漆黑地立在上面,沉重而神圣。

穿过树林子以后,空旷的夜空和巨大的山影又露了出来,山峦的暗影依然呈着一种暗红,在墨一般深邃的天幕前面沉默着。是血浸的,杨三老汉想,这砂山是给血浸红的。从清朝数下来,已经数不清了,沟里人的血就那么一腔一腔地顺着沟沟壑壑,浇在这片荒山野岭上啦。他扶着腰,小声地喘着,想起那天在寺门口和黄头发洋女人胡扯的话。洋女子说,她觉得这沟里的人有点奇怪,可是她又很喜欢这些人。杨三老汉半天没答上话,但心里想,若是这女子听说了这沟里的故事,她能信是真话么?

狗叫声不知什么时候又消失了。今天的礼拜耽误啦,杨三老汉心里感到有些苍凉。从家里出来时,他以为走快点不会误事,没想到今晚上腰腿疼得这么厉害。此刻像是夜深了,黑暗水一样弥漫着,轻摇着熟睡的山沟。

都睡沉啦,他想到,寺里一准已经念完了晚祷。不能少吃碗酸汤面么?如果换了马五爷——永别再念叨马五爷吧,想起亡人心里更愧。他责怪着自己,心里渐渐充满了痛苦。

自从退耕养草的令一传下来,他知道,自己心里就单想着寻头乳牛娃。一头乳牛娃贵得吓人,听说要二百几十元,你就记着那二百几十元啦,心再没有个诚味儿。想到这里他害怕了,因为这条沟里瘟牛疯羊的事他见得多了。都是因为心不诚的缘故。等你花净了那二百几十元,牛娃子牵进门许就烂鼻子烂眼呢!他恶狠狠地咒着自己,踉踉跄跄地走着。慢慢地,心里觉得平静了一点。

这一带的穷山里,人活得不像人样。日子是亡人舍下的一半,心是碎了一半的心。连寺上的弯月也缺着一块。可是,又万般平静。难怪那管林草的洋人女子觉得奇怪,杨三老汉想,确实是奇怪呐。若是这里的人出了外,坐火车,进京城,或者像那洋女人一样跑到外国外邦——外面的人能一眼看出这些人的门道来么?就算是告诉人家自己进寺礼拜,不是一个教门,人家就能明白么?

杨三老汉深深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扶住路边一株树。岁数大了,剩下的岁月不多了,所以便得算计这些道理。老了老了钻牛角尖,他嘲笑了自己一句,接着往前走。

就在这里,对面慢慢升起来一座黑黑的山影,夜幕后面那座堂皇的大寺浮现出来了。

杨三老汉感动得站住了。想了想,他又慢慢地坐了下来,出神地望着正对他的那安详的大寺。

漆黑的天上已经看不见那几粒小星,暗红的山影还在左右耸峙。夜幕遮着一切,黑暗中清真寺的拱顶微显着浑圆的曲线。贴瓷的正墙只是浮着一层光滑的感觉,他甚至好久才从蓝黑色的天空里找到那轮肃穆的弯月。可是他还是觉得眼前的大寺清洁似水,在均匀的夜色中,棱角清晰而端庄。他觉得这大寺和背后默立的山峦,还有渺茫的冬夜的怀抱都在醒着,一块体验着单纯而神圣的时刻。

老汉悄悄地坐在地上,乏累的腰靠着那株树。他知道晚祷早就开始了,他不能再闯进去。去年沟里盖这座寺时,他卖了家里的鸡,凑了一手扶拖斗砖瓦。

小时在山上拦羊的时候,有一回到了马五爷家亡人的忌日。马五爷和他寻见一只跳着的嘎啦鸡子,想给亡人过一过日子。可是那不会飞的嘎啦鸡子蹦得可欢,顺着秃秃的红砂石山脊,直直地逃进了荒凉的深山。后来那鸡没了踪影,剩下老少两人,听着呼呼的风响,痴痴地盯着山上的红石砬子。按理说那嘎啦鸡逃不了,不会飞么?几天他都怕跟马五爷搭话,那时他年纪虽小,也觉得马五爷真是个前世的罪人。

不管怎样,杨三老汉想到,如今日子好过啦,揭开锅是麦子蒸的馍。您老人家就闭上眼上您的路吧,那一小车砖瓦里算着您老的一份呢,他心里安慰着屈着走了的马五爷。那是自己喂大的家鸡,比瞎扑腾的嘎啦鸡子强得多呢。他又想到父亲、母亲和瘸腿的兄弟,他们都为着那三间破屋和那缺了一块的铁月牙毁了命。走吧,走你们的路吧,他暗暗唤道,如今的寺是绿瓷砖、铜月亮,国民党也喂鱼去啦。他独自想着,念着,不觉得眼里又落下两颗泪水。

那外国的洋女子刚看见这座寺的时候,大惊小怪的又喊又叫,摸了瓷砖摸大门,后来就远远地盯着那轮铜月亮。那天刚刚散了礼拜,寺门口挤满了人。若不是一个公家的眼镜人揪住了他,杨三老汉怎么也不敢和那个洋女子乱扯的,眼镜人说:“布朗小姐说,这座寺使她激动。她问,为什么你们有这样的诚心呢?”那洋女子真吓人,一把捉住他的手不放。他使劲地抽着手,臊得站立不是。后来总算回过去一句:“丫头,慢慢地你就明白啦,人得有个念想。”眼镜人比画着与洋女子说了好一阵,又来问他:“念想,就是希望吗?”他觉得不太对,又回道:“说不清,这个念想,人可是能为了它舍命呐。”

现在想起来,那泼浪小姐惊奇得有理,她管着退耕种草的事呢,天天盘算着退耕一亩山地她掏多少支援。她知道这沟里长多少粮食,能换多少钱,知道这沟里的穷汉修这么漂亮的寺有多不易。不过,自己那回话也还行,等她有了儿孙,经得多了,也许再有些三磨两难,心也缺上一块,她或许也能明白:人活着还是得有个珍珍贵贵的念想。

这时,那座暗夜中的大寺突然敞开了一扇门。一块方方的灿烂耀眼的灯光一下子涌了出来,深沉的黑夜无声地打开了一个辉煌的入口。黄黄的温暖柔和的灯火在那扇方方的门里满盛洋溢,把那茫茫的黑夜点缀得活泼可亲了。门外光芒洒上台阶,门里灯火里人影摇曳。一直深埋在冬夜里的贫瘠山峦浮了出来,暗红色的山体雄壮而悲凉,山腰里沟棱鲜明,积雪斑斑,小心地环绕着中间的夜寺。

杨三老汉吃惊地张大了嘴,目不转睛地看着这陌生的景色。这时那大门又敞开了一扇,明亮欲流的黄色灯光随着一涌而出,使整座大寺都在背后现出棱角,瓷装的墙面闪烁着光点,浑圆的尖塔高高举着镰月。

杨三老汉紧紧地抓住了身旁的树,树叶子在他头上颤抖着簌簌摇动。他意识到自己余生的日子不会太久了,他没有想到自己此生还能看到如此辉煌的景色。从他十二岁那年心中第一次有了那个念想,第一次跪在山上尖利的石头上以来,他一直盼着的是什么呢?是眼前这灿烂的夜寺吗?他费力地想着。不知怎么心里觉得一片沉静。

他望望四周,苍莽的山沟仍在缄默不语。河沟的冰在远处环绕,犁沟翻起的土壤又重又厚,黑暗中的村庄还在沉沉酣睡,为明天的辛苦积攒着力气。他久久地坐在那里,望着那神秘的夜寺,一直坐到深夜。

原载《中国作家》1985年第2期

点评

小说以散文化的笔法、质朴优美的语言、淡漠沉着的风格,讲述了一位信奉哲合忍耶教的回族人杨三老汉在黑天走远路去寺庙做晚祷的故事。在贫瘠粗粝的砂石沟月黑风高的夜里,奔忙赶路的杨三老汉不停埋怨自己贪吃酸汤面耽误了做祷告,也一路不停回想他的即将走到终点的一生。全家都因回民谋反的事情被国民党杀害,年轻时又因谋反之名被迫远走他乡,最信任的马五爷也在叛乱中死去。在他乡冻坏了腿的杨三老汉的身体是残缺的,人生与情感也是残缺的,“日子是亡人舍下的一半,心是碎了一半的心”。头顶那弯残月正是如杨三老汉一样的砂石沟人苦难酸涩生活的象征。但历经人生风雨的杨三老汉内心平静而知足,因为他的内心有“念想”,摸黑去寺庙做祷告便是被这“念想”支配的行动。寺庙里的铜月亮,在这篇小说中意味着月亮的第二层含义:残缺生活之外坚韧不屈的个人意志与精神信仰。洋人布朗小姐以西方现代人的眼光反观这种滞重简朴的生活,她倾力去做退耕还牧的事情,却也难以理解杨三老汉的信仰。精神世界的充实与崇高在鲜明的对比中显出其珍贵及其神秘的力量。信奉伊斯兰教的作家张承志,将宗教看作生活的艺术,也将艺术当作人生的宗教。这使他的作品充满了扫除一切世俗与罪恶的纯净气息,于苦难粗鄙的现实生活中滋养出温润但坚定的内心信仰,并上升到对于人类生存以及存在的精神高度的深刻探求。

(刘婧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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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雷只是封神榜上的一个小星官,在天界遭人排挤下凡,却被刚刚解除禁闭的通天教主赋予了一个重要使命,让他在异界重建截教,在下界与阐教衍生的修仙门派对抗,重现当年万仙来朝的盛世。胡雷;“我就是在天上吸了三千年仙气,什么都不会啊!”通天教主:“当你在异界遭遇危险,不要放弃!请记住,在你的身后,有一个强大的截教!”胡雷:“这词好像是个电影里的!”一气仙马元:“我跟地藏关系好,下凡的手续我帮你走后门,咱不用重生,带着修行下界!”胡雷:“这有意义吗?”多宝道人:“这是我自己做的一套山寨诛仙四剑,你带着,别看是山寨货,绝对绝对好使!”胡雷:“给把真的不好么?就一把也行啊......”火灵圣母:“师父也被他们算计下界了,没法帮你,就送你一个师妹吧。”胡雷:“师父,能退货么,她老打我......”金箍仙马遂:“胡雷,你说异界这么多,你非得来这干嘛,你知道这有多少神仙吗?”胡雷:“这地方下来就回不去,您有什么办法吗?”师妹火灵:“这还用问?打呗!都给他们打服!”赤竹子:“弟子愿打头阵!”青蛇:“分什么头阵二阵,揍他们就完了!”胡雷仰面长叹:“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 画馆

    画馆

    往事一如烟云,过去即会消散。却不知自有妙笔将之一一记录在案,等待有人扫去沉积的灰尘再次将它掀开。这些记录往事的画被放在画馆里,画馆就是这家店的名字,虽然你走进去时也许只以为自己被店名所骗,这里看起来不过是一间普通的杂货店。但你总会找到那些画在不同地方的画,也许是在一件陶瓷杯子上,也许是画在古琴的腹部,也许只是一片普通的木板……
  • 影帝的吸血鬼经纪人

    影帝的吸血鬼经纪人

    他是娱乐圈有名的四大小生之一,年仅二十五岁拿下四个影帝,五个最佳男演员。他拥有犹如被上帝亲吻过的面容,却面瘫程度高达百分之九十。如果你看到他对谁露出了笑容,那么这个人的下场一定很惨。当有记者采访问道:“请问苏墨白先生,您的择偶标准是什么?”他的回答是:“只要不是人就行。”记者“……”她,早年母亲意外身亡,父亲不详,从而被苏家领养,从小就像个隐形人或者是软包子一样被人欺负,也只有他会护着她。原以为会这样一辈子默默无闻下去。却因为一次误喝人血,身体里面吸血鬼因子觉醒,成为一只不折不扣的吸血鬼。本文纯属虚构,请勿模仿。)
  • 修道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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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兽破天地

    天降大陆风起云涌,黑暗年代,人类怎样争夺生存的空间?身负大仇,主角怎样冲破阻挠,兽破苍穹?
  • 红莲邪火之炎祖

    红莲邪火之炎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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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