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已是七日后。
年关将至,府上的人进进出出,备着年货,量着尺寸准备着新衣来迎接着新年。
我拿着匏器倚在水榭廊上,望着已经结冰的湖面,听着廊下路过的两丫鬟在那闲聊。
“侍琴,不知为何我近段时间为何总觉得空落落的,感觉自己的记忆缺失了一块,丢了很重要的东西,就连辣鸭脖也无法拯救我这受伤的心灵了。”我方记起,说这话的是姐姐原先的丫头,名叫侍画,平日里姐姐最爱拿她的馋嘴开玩笑。
“你可别跟着大少爷前些日子一样,整天找着姐姐妹妹一样似的魔着了,把老爷夫人都吓坏了,最近几天才消停,你这话莫让旁人听见,回头又传到他耳朵了又痴了可不好。”
我望着渐行渐远的两人,无法言喻的情感涌上心头,被全世界遗忘的零落应该会很伤心吧。这世上可能就只剩下自己记得她诱骗自己去的东街巷口买刘大娘桂花糖,西市里张小哥祖传手艺做的龙凤大包场面,记得她明明是活泼爱玩狡猾性子,却爱在不知内情的长辈们面前扮乖巧懂事让自己背锅的模样,记得她在爹爹怀里撒娇,无数次同自己争辩长幼问题的情景......
我们的生命早就如绸缎上的蚕丝一般,从还未睁眼看清这世间风光的时候就紧紧的纠缠在了一起,怎么会有那么可恶的力量,把其他人所有有关零落的记忆蚕丝未经允许全数抽走,未留一丝破绽的让零落从这世上完整的消失。
不,自己的记忆便是最大的破绽。也许零落还是希望有人记得她曾来过这世界,也许是那个黑袍女子忘记把自己的记忆给清空了......不论如何,还记得对我来说是件好事,当娘亲无奈的问我是不是想要妹妹时,我也曾质疑过所有有关零落的一切也许是一场梦,但灵魂深处的感觉,那段与零落一同成长的时光,还有,初见黑袍女子的那一眼,都再次的让自己坚定,感觉是不会骗人的。
我也曾不止一次的想起那个黑袍的女子,我知道我可能该怨恨,可是当看着爹爹娘亲们因为遗忘而不知失去所露出幸福的笑容时,可能未知对于他们来说也许是最好的选择,我知道我怪不了她。但是如果可以给我选择的话,哪怕永久的承担失去的风险,我也不愿就这样丢失所有关于零落的记忆。
我突然也有点恐惧,怕哪天自个也把零落弄丢了。
学堂的夫子曾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以过目不忘被冠以神童美名的我不是很在意,但现在我想要迫切的记录下所有以自己为中心勾勒而成的小世界,哪怕有那么一天,朝是红颜,夕已白骨,仍可有岁月可回首。
说干就干,我领着我的小书童松柏在书房摸索了一会,罗纹纸质地太细薄,绵纸太过粗糙,桑皮纸不够柔软,松柏见我到处翻腾,苦皱着脸道“我的小祖宗,老爷近期书房有些藏经纸,要不你去哪里寻寻?”
我眼前一亮,都快忘了爹爹的藏宝书房了。爹爹近几日似乎较忙,这个时辰一般不会在家里,在松柏的掩护下轻而易举的留了进去,书屋摆设雅致,沉木香在空气中无声的弥漫,案桌上还搁浅着未收拾的书本。
我瞥了一眼,是地藏经,爹爹从前从不信这些的,遂拿起来还未翻起来,便看见书本下压着一纸,上边写着:
愿我妻,业障消除,冤亲债主皆得解脱,身体早日康复。
娘亲身子不大好?是了,神医惊蛰已被那黑袍女子带走,娘亲的病还不知怎样,今日我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竟未发觉。
“你也知道了,”在我眼中一向俊朗的爹爹向至我身旁时,我方发现他眼角细纹里藏着的疲惫,和两鬓里不知何时添的几根银丝,“娘亲的身子可能不大好,她瞒着你我,我们也装作不知,好让她安心知道吗,这些日子你不要太皮,多陪陪她,逗她开心。”
我不知为何,落下了泪来,也许这段时间的太多事情,积压的情绪需要找一个缺口来宣泄,一旦打开便一发不可收拾。我泪眼氤氲间,看见爹爹手足无措的找着手帕,笨拙的给我擦着脸。
“我曾同你娘亲许下白头偕老的誓言,但事实是我们永远无法判断和猜测彼此能在一起的期限,就如同我与你一般,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生命也是如此,如果把一个人的一生划分成好几段的话,哪怕是最亲近的人也只能陪着你去踏上一段旅程。”
爹爹拉我坐下,半蹲着抚摸着我的额头与我平视,“生命的秩序如同庭院里那些花一般,花开花落皆是常态,我与你娘亲一样终有一天都会像花儿一般落下,但是你要记住,我们对你的爱早已烙印在你灵魂深处,流淌在你血液当中不会因个体的消亡而磨灭,我愿你未来,哪怕要独自去面对危险和艰难,再也无法享受父母的呵护和温暖,所拥有的爱也并不比别人少,娘亲在把你带到这世上的时候吃了很多苦头。所以你要懂得爱自己,也要因此珍重你生命中所值得的任何光阴。”
我听着爹爹鲜少语重心长的话语,隐约感觉会有不好的大事发生,忍不住抱住了他,又想起刚刚掉金豆豆的可怜模样,不经扭捏的岔开话题提及自己的来意。
爹爹得知后,轻笑着开始裁纸,穿孔,引线,帮我制起记事簿来。
在那个冬日的阳光暖洋洋的披散在爹爹的嘴角边的那个日子里,我后来再回忆起来的时候,也还是觉得心里异常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