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不能下床,小便失禁,下身出血,必须再进一次医院。
阿丁从东北打长途电话给我说,可能是骨髓的问题,或许第三个癌已找上了太太,老爷要把太太送到上次的医院,但又怕太太回忆起乳腺手术时给她造成的伤痛,其实老爷更怕自己挨骂。老爷被太太骂了整整三十多年,从来不回嘴,默默忍受一切的无理取闹,老爷心里还是有阴影的,比如,老爷不愿意和太凶的人打交道,尤其是女性,碰到很厉害的女客户,只要女客户横起来,老爷一定会亏本把保健品卖给她,老爷买菜的时候,宁愿走远些高价买一个和蔼老头子的烂蔬菜,也不愿意就近去买便宜的新鲜菜,只因为这家店有位嘴上不饶人的泼辣女老板。
老爷对太太不离不弃三十年,像奴仆一样尽忠尽责任劳任怨。
这一点让所有人都想不明白,老爷离不了太太。太太吃准了老爷这一点,从来不会收敛对老爷的脾气和态度,反而越来越蛮横。很多时候,我都在想,老爷在太太眼里究竟扮演的是什么角色,肯定不会是丈夫的角色。老爷和我同样被太太厌恶憎恨,老爷扮演的角色也和我迥然不同,老爷不会和我连成统一战线,他的心永远向着太太,无比地忠诚。
老爷任劳任怨在医院里贴身服侍了太太一年,尽管老爷有种种让人诟病的不足,但光是这一点,就值得为他竖起大拇指。
阿丁向我提议送离家最近的三级甲等医院,那里的骨科很出名,住院当天,我和老爷推着太太做了全身检查,检查结果出来,癌细胞扩散。没有活路了,这是绝症,除了等死,没有可行的办法,得知结果后,我看到老爷脸上的皮肤好像全部塌陷了,整张脸被黑暗笼罩,仅仅一夜,一夜之间,老爷染黑的双鬓又泛白了,一绺眉毛尖也开始发白。
老爷要所有人隐藏检查结果,他装作没事发生,故作轻松地对太太说:没啥大问题,年龄大了,腰酸腿疼很平常,先住院输液止血,看看情况再说。
太太相信了,太太五年前患癌,五年来,对这个病还是很陌生,她不知道这是会死人的,她没想过这是要复发的,五年前那场手术把她折磨得够呛,她平静过一段时间,但第二次患病,**失去了一个,她无法再强迫自己平静了,她这一生其实从来都不曾平静过。暴跳如雷,撕心裂肺,用尽一生和家人过不去,这才是她的生活方式。
太太貌似在这种生活方式中占尽上风,像女王一样颐指气使,但事事顺从的背后心离得更远,夹杂着臣民对女王的复杂情感,复杂的情感使得敏感的太太难以平静,不得不说太太的“不平静”正是疾病的起因。
太太趴在病床上,腰上肿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地儿,小便失禁,她拒绝插尿管,尿湿在床单上。我下楼去买了60×90cm的护理垫,还有老年人尿不湿。刚走回病房,就听到太太的咒骂声,太太指责老爷这样没做好,那样没做对,全身翻来覆去,老爷找来内裤和外裤,想要给她换上,裤子没拿对,不是她想要的那条,这又是老爷挨骂的原由,老爷给她穿裤子,刚套上脚踝,就被她挣脱了,太太抓起裤子到处乱甩,幸好,天蓝色的帷幕挡住了,不然,甩到隔壁床上,老爷可能下不来台。
裤子没法穿,床单也换不了,我和老爷只得等太太平静下来,我一天要来回医院三次,医院的伙食不是人吃的,太太绝对不会吃,我早上四点起来熬粥,炒菜,炖汤,送早点,送午餐,送晚餐,没有一餐能让太太满意,“难吃死了”,这是太太的口头语。
一个月后,她每次看到我拿着饭盒出现在门口都会流露出厌烦的表情,食盒里的饭菜给了她压力,让她想着无望的病情。越吃身体越虚弱,我做的饭菜不让她放心,她总觉得不干净。后来,她开始胡思乱想,她什么事都怕,甚至怕我会在饭菜里加点什么加速她身体的退化。
老爷整晚都睡不了觉,太太五年前的手术,肠子被截了一大段,在肚脐右下方开了个口子,口子上装了个造口袋,排泄物都屙在造口袋里,晚上十点后,太太才开始排泄,不是一次就完事,每隔半小时来一点。老爷每隔半小时就给她清理一次,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三四个月。老爷每天晚上都这样守候着,老爷是那种紧张的性格,他不会睡半个小时,醒来开始清理,他会一直瞪大眼睛盯着造口袋,袋子里只要存有一点排泄物,太太就会很不舒服,老爷会以惊人的意志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以熟练的手法及时清理掉排泄物,清理干净太太才会感觉舒服。
很多时候,我第二天七点送早餐去,老爷还在帮太太清理,老爷的眼珠子泛起了可怕的红血丝,眼袋肿成了青紫葡萄,脸色煞白,嘴唇干裂,但手上的动作十分小心十分细腻,即便是这样十星级的服务,换来的还是太太的不满和指责。
太太心浮气躁,乱发脾气,口中全是怨怼,责怪,不让自己有一分钟的休息,也不让老爷有一分钟的休息,我现在才想明白,太太一直都不能接受自己患病的事实,不能接受失去了一个**的事实,不能接受这些病不发生在坏人身上而发生在她这个一辈子没有做过亏心事的人身上这个事实。
太太打了吗啡针后,身体会有一两个小时不疼,这个时候她就有心情给我讲她早年和老爷做生意的事,他们没有欺诈过任何一个人,没有昧着良心赚过一分黑心钱,他们怎么省钱养家,怎么含辛茹苦,怎么对老爷的兄弟姊妹尽力帮衬扶持,说到这里,太太又气躁了,又伤心了,她气老爷太顾婆家人,把辛苦赚来的血汗钱大把大把往婆家送,她怪老爷这一辈子就把心操在婆家人身上,对她却毫不关心。
她说了很多,我开了一瓶葡萄糖给她喝,她左右环顾,问:老头子去哪儿了?
太太很恨老爷,但离不开老爷,老爷决不能消失在她视线外,一两分钟去趟洗手间是被允许的。老爷整晚都没睡,在隔壁空床上躺着,帘子遮住了,太太概是忘了。
太太和老爷之间隔着一层帘子,太太见不到老爷,开始发出烦躁不安的声音,我把帘子拉起来,太太看着熟睡中的老爷,又来了气,接着把卫生纸朝老爷扔过去,没把老爷扔醒,就开始扔枕头。
我接过枕头,说:他一晚没睡,现在补一下觉,你需要什么,可以跟我说。
这句话,我是带着语气说的,这句话要是在太太健康的时候说,会遭来一顿打,现在太太没有力气动手,但脾气还在,这句话给她带来的冲击力是巨大的,她拎起拳头要揍我,我走开一段距离,冷漠地望着她,我的眼神更让她受不了。我和她刚刚和谐地相处了一小段短暂的时间,她给我回顾以往艰辛的岁月。
但我和太太之间永远都不会有和平,太太全身又燃起了怒火,眼睛恢复成她在我三十岁生日那天莫名其妙揍我时的样子,她的眼神足矣杀死人。她够不着我,把打我的力气全用来骂我,说我不得好死,说我不得好报,说我马上就有现眼报,走出去就会被雷劈死,还说我一辈子得不到幸福,一辈子没有人要,要一个人孤独老死,我的晚景会比她凄惨一百倍。
太太的吵闹惊醒了老爷,她看到老爷醒来了,啐了他一口,就开始扯输液的管子,想把挂着的吊瓶扯下来,老爷制止了她,太太又要拔出血管里的针,老爷一边按住她,一边叫我:愣着做啥子,快来搭个手。
我没有动,每次太太发脾气骂人的时候,我脸上没有表情或是有很滑稽的表情,其实我的内心都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很想找一个密闭的空间钻进去,听不到声,见不到人,我想要这一生永远不再受到欺侮。等这个世界真正安全了,我才考虑要不要出来。
最后是医生和护士前来才制止住太太的歇斯底里,医生好像从来都不曾跟太太说过要保持心平气和,医生面对即将要走的病人无能为力。
这些医生对这些无望的病人每天只会重复一件事,就是开很多液体叫护士输进病人的体内,我没有在他们眼中看到任何一点真正的关切和怜悯之心,这些医生非常冷漠,非常高傲,即便见惯了生死,也不该这么冷漠,虽然太太让人受不了,但有位很年轻的医生直呼太太姓名,对太太很不耐烦,这也让我受不了。
当然主治医生提出过化疗,这家医院没有化疗设备,须得回太太做乳腺切除手术那家医院,医生说了很多化疗的副作用,叫老爷考虑要不要转院化疗,老爷没有任何主意,老爷从来不是那个拿主意的人,老爷想到了儿子,和儿子通电话时,儿子说随便你。老爷还是做不了决定,趁太太平静时问她的想法,太太这时需要的是老爷为她做决定,看到老爷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太太觉得这一生过得真是悲哀,太太赌气说:不去!
老爷对医生说:她不去。
医生说:好。我们这边ICU要提前预定,你跟我来谈谈价格。
老爷又拿不定主意了,踌躇不决。我对医生说,我们暂且不考虑。
医生说要尽快做决定,到时候没治疗室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