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奴现在只是一介鬼魂。”王章语声温和地说着，却是不敢直视仲云的眼神，而是躬身俯首地回答。
仲云慢慢收回凌厉的眼神，神色复杂地仰望着夜空，半晌，缓缓说道：“我也知道我现在已经不是人了，但我还是想像我活着的时候去做一些事情。”
“主人生前应该是一个‘三好青年’。”王章抬头看着仲云的侧脸，笑着夸赞道。
仲云自嘲地笑了笑道：“我可不是什么三好青年，我只是做自己觉得应该做的事情。”
王章夸赞道：“对于现在而言，主人您这样已经是相当的了不起了。”语声稍顿，又躬身接道：“老奴斗胆想问主人一个问题。”
仲云点头道：“你问吧。”
“什么是公德？”王章说这句时，神情也似严肃了几分。
仲云沉吟道：“按我还为人时，社会公德分别是：‘文明礼貌、助人为乐、爱护公物、保护环境、遵纪守法’。”
“没想到主人至今还记得人间公德。”王章适时拍了一记马屁。
仲云默然不语，他才刚死没多久，而且记忆又还保留，怎么会忘呢？不过他没有解释的想法，而是问道：“你问这个干嘛？”
“那主人是否注意到刚刚这些人类的表现恰与五德相反？”王章嘴角隐隐浮现出一丝讥笑。
粗话、拥挤、无人让座、踢站牌、随地吐痰、闯红绿灯……这些行为不就是没有公德的表现吗？
若是人人在上公交前都有秩序的排队上车，又岂会有推挤拥堵的场面呢？若是在等候上车时有耐心而不是粗话乱喷，又怎会彼此怒骂、甚至有大打出手的趋势呢？若是有‘尊老爱幼’的美德，又怎能让老人苦站、孕妇难立呢？……
不管有多少个‘若是’，也终究只是个‘若是’而已！
‘若是’是假如、如果，是一种当下没有而假定未来有的虚拟！
‘若是’不仅是一种虚拟，也还是一种推脱——脱卸当下的责任，推至未来的包袱。
仲云久久无声无言，他已陷入到沉思之中。沉的是心，思的是人。
只是，无论他如何思考，也无法从‘人’这一漩涡中走出来，所以他的心越来越沉。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着，仲云依然在沉思，神情也似由心生般渐渐发生变换。但不管如何变化，那眼神始终都透着哀、始终紧皱的眉头现着愁、脸上映着悲、嘴角露着叹……
王章没有打扰仲云，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仲云，暗暗地观察着仲云神情细微的变化。不仅如此，仲云神情上每细微的变换一分，他的眼神就跟着闪烁一下，像是是不想放过任何一丝一毫的变化。
仲云渐渐从沉思中缓过神来，不由自主地哀叹一声。仿佛是这声哀叹积蓄已久，哀叹声久久没有停止，感觉就像是余音绕梁一样。
“主人。”王章弓着身、抬着头，轻轻地叫唤了一声。
仲云方才彻底地从沉思中清醒过来，仰望着弦月，神色复杂地摇了摇头，目光移向身旁的王章时，神情已恢复如常。凝视着王章，脸上多出几分严肃之色，沉声道：“你为什么突然间问我‘公德’？”
过了两三秒，王章才缓缓说道：“因为主人仍有人性，而无已是鬼魂的觉悟。”
仲云忍不住笑了笑道：“听你前半句话像是在骂我，听到后半句才是重点，但整句话给我的感觉还像是在骂我。”
王章慌忙躬身道：“老奴不敢，老奴不敢。”
仲云摆了摆手，笑道：“和你开个玩笑罢了，不用慌张。”语声一顿，缓缓接道：“我知道你在提醒我，‘公德’是人间的事情，和我们这些鬼魂无关。而且，我又是身为地府鬼卒，更加不能够干扰人间的秩序。所以，我只能做好自己的本职，不能在人间再多管闲事。是这个意思，对吧？”
王章只是弓着身，没有吱声言语。这个样子，明显是默认了。
仲云笑了三声，瞥了一眼高悬夜空的弦月，一抹复杂之色在这一瞥中一闪即逝。盯着王章，缓缓说道：“如果我说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拘魂鬼卒，你是不是会后悔当了我的鬼奴呢？”
“老奴不后悔，一日为奴，终生为奴。”王章毫无半点犹豫地回答。
仲云轻笑一声，不管王章究竟有何目的主动当了他的鬼奴，至少王章现在的表现让他很满意。微微仰视，目光直视着弦月，缓缓说道：“你知道我生前的梦想之一，也是最伟大的梦想是什么吗？”语声稍顿，没有给王章说话的机会，自顾接道：“管尽天下不平事，扫除世间一切邪恶，唤醒隐藏人内心的真善美，共筑一个温暖、有爱、美好的世界。”
“主人不仅有惩恶扬善的侠义之心，还有造福苍生的圣人之心，当真是世间罕有啊！”王章肃然起敬，一副完全是发自肺腑地夸赞的模样。
仲云忍不住白了王章一眼，夸他有侠义心肠还可以，连造福苍生的圣人都夸出来，这马屁拍得也太离谱了吧！连连摇头道：“夸过头了，夸过头了。”
王章笑道：“主人太过谦了，如今这世间又还有几人能有这种宏愿？”
仲云摇头道：“肯定有不少人还有和我一样的愿望，不能以偏概全、全盘否定。”
“就算是有，恐怕也只是心血来潮罢了，又怎会真的去做这种事情呢？何况，据老奴所知，对于如今社会的复杂性来说，这也是绝无可能的。”王章满脸不相信的神色，说到‘复杂性’三字时，嘴角隐隐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
“未必。这件事情虽然看起来有点荒诞、不切实际，但若是每个人都能为人间尽自己的努力，也做好自己，那这件事情未必不能实现。何况，就算人们略尽绵薄之力，仅是举手之劳，也会让现在的人间美好许多。”仲云的神情中充满了期待与憧憬，说话的同时还紧握着拳头，一副豪情壮志的样子。
王章微微摇头道：“主人，你想的太简单了。”
仲云看了一眼王章，轻声笑道：“你觉得不仅太简单，还太天真幼稚了吧。”
“老奴不敢。”王章躬身回道。
仲云轻笑几声，脸色忽然变为严肃，正色道：“的确，这件事情很天真很幼稚，就像是小孩子的童话戏言，但你若仔细去想想，就会发现就是因为大多人都怀着这种态度，甚至对做这种事情的人嗤之以鼻与嘲笑，所以越来越多的人也把它当作梦幻般的童话，以致于原本坚持做这件事情的人开始怀疑自己，接着慢慢地否定自己，直至同流。”
“公德，是整个社会所有人的道德。公德的败坏，意味着个人道德的沦丧；个人道德的败坏，影响着公德的沦丧。若是公德败坏和沦丧了，那即使个人道德多么崇尚，也难免会被影响！潜移默化，对于当今来说，是相当严重的！”仲云严肃的神情开始多出几分激动，连说话都变得有些慷慨激昂了。
仲云语声稍顿，又接着说道：“若是个人道德败坏和沦丧了，整个社会都将发生巨大的变化！这个变化不是进步发展，而是恐怖黑暗！人性的扭曲与变态远远不是我们所能够想象出来的！”
王章沉思许久，开口说道：“这也是人类自取灭亡。何况，人类的自私与贪婪，迟早也会毁灭自己的。”
仲云沉默，片刻，缓缓说道：“你说得太绝对了。人性的确有自私与贪婪，但这不是毁灭的根由。相反，若是自私与贪婪能够控制住，这反而会为世界的发展带来想象不到的效果。”
“人类的贪婪是永无休止的，更别说遏制了，遏制可能还会适得其反。”王章沉声开口，脸色多出几分凝重。
“不，遏制是阻止、禁止。我说的控制是掌握，在控制范围内不妨碍贪婪的发展。”仲云双手一握，仿佛是将贪婪牢牢地掌握其中，又接道：“人之所以贪婪，是因为没有满足。若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那贪婪也会消失。”
王章摇头笑道：“人不可能会满足的。就好比是小孩子分糖果一样，一个小孩得到的糖果比别的小孩少，他就会觉得不公平，这个不公平就是不满足。但其他小孩吃完了糖果之后，可能还会觉得不过瘾，还想要吃，这个不过瘾就是不满足。”语声稍顿，又道：“这只是个很简单的例子，而人和物都只是小孩和糖果，把对象换成大人与利益，结果也类似，只是采取的手段和方式以及过程复杂得多而已。”
“那就把糖果均分好了，这样就公平了。”仲云想当然地说着。
王章连连摇头道：“不是什么东西都要均分的，也不是所有人都想均分的，谁不想自己多得一分呢？”说到这里，王章讥讽地笑了笑道：“何况均分完全是不切实际的，因为每个人的价值是不同的，所以得到的东西也是不同的。”
“我知道，多劳多得。”仲云笑道，他活着时接受的教育中本来就有‘多劳多得’这一劳动价值观念，他也没有那么愚蠢的去犯‘均分’这一有过历史教训的错误，他心中的公平不是这种，正色开口道：“我所说的公平不是指这种事情，而是人们面对不合理、甚至是无人权的对待时渴望的那种公平。”
王章没有往下接着说，而是问了一句：“公平和公德，主人觉得如何？”
仲云目露沉思，即使是活着时执着心中的公平，也从未想过公平与公德两者有何关系，所以这个问题倒是一下把他给问住了。
不过，仲云还未深想下去，眼角余光见到一幕景象，顿时心中的好奇占据了主导，将深思给驱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