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弄莲子，
莲子清如水。
1
我以前杂志社的同事，叶东，来北京出差，要给我带个“好玩的东西”。
我和他吃饭，不同以往的是，这次是他请客。
我和叶东还是同事的时候，因为我比较有钱（我写畅销小说，稿费多），他比较穷（考研考了三次，举债不少），所以，总是我请他吃饭。
那时候我们经常去一家叫“三国英雄”的火锅店。非常辣，辣得每次吃完嘴都像打了玻尿酸。但我们还是奋不顾身地去吃。
等上菜的时候，叶东会掏出香砂养胃丸数数每人该吃几粒，而我则对着手机挤痘痘。
我们的友情很默契，就像那些老夫老妻一样，聊天甚少，互不打扰。默默涮着肥牛、虾滑和藕片，他替我捞起快要溶化的土豆片，我把冻豆腐替他投进汤里。
我们一般都坐在“貂蝉”小包间。店员穿着三国时代士兵的服装来上菜，对我们说：主公，慢用。我们走时会说：主公，走好。
后来，我离开杂志社去了北京。叶东偶尔会给我发条微信，拍一张“三国”的火锅，举着烫好的鸭肠说，貂蝉很寂寞哟。
叶东给我带的好玩的东西，是两粒北宋的莲子。“去河南考察时，当地农民给的。”他说。他后来考上了考古学的研究生，也离开了杂志社，又顺利转了博，算是功德圆满了。要说现在他人生还有什么遗憾，就是他长胖了。一个浑圆的考古工作者，煞费人的想象。“要说挖古墓时，你蹲得下去吗！”我拍拍他的将军肚。
他把我的手挡开，举着他的两粒莲子让我看。“你瞧，这是宋神宗时期的莲子，距离现在有一千年了。当时黄河有过一次改道，冲刷的淤泥把沿路的水塘都填平了，当时正在莲蓬中的莲子，就被封存到现在。”
我看着那两颗莲子，外壳已经焦黑，而且比现代的莲子小。“好吃吗？”我故意逗趣地说。
“你把莲子尖的那头磨薄，泡在水里，看看会怎样。”
2
我把莲子尖的那头磨薄，泡到水里。三天后，莲子发芽了。
那幼细的、淡色的绿，一千年啊，一千年前的莲子祖奶奶居然发芽了。
不知是该惊喜还是感叹。这两颗莲子，它们的时间本在一千年前的某天停顿了，被埋进暗无天日的淤泥里沉沉睡去。直到一千年后，有人把它们挖出来，辗转交给我，来到我的钧窑瓷杯中，来到2018年的水里，我唤醒了它。
我细心守护着这两株小小的古莲子，生怕它们断气。我在想它们如果像人一样能睁眼看、能用耳听，面对一千年后乍现的世界，会不会像穿越小说里写的那样，发生种种奇诡的遭遇。看到自己的子子孙孙，那些流淌着它们基因的后辈们和自己并存在一个时空里，而后辈们都比它们个头大……会是怎样的感觉？
叶东和我吃完饭就坐飞机走了，他难道只是为了送两颗莲子和请我吃一顿烤鸭而飞来北京的吗？以前的同事猜测我喜欢他，不然为啥我总请他吃饭？没错，我是不讨厌他，他像弟弟，又温和，又有礼貌；而我又孤独，又没朋友。
我和叶东的关系不是喜欢或不喜欢那么简单，我觉得我们早已经超越了俗浅的大众情感，飞升到化境，呵呵。但是当然，拥有俗浅的大众情感是很快乐的。那种听到对方电话都会腿软、接电话都几乎要心梗发作；每天盼望见到那人，那人走近了又怕得瑟瑟发抖，说话还会咬到自己舌头的喜欢……我不是没有，我偷偷地有，但不是对叶东，是对另一人。我知道很少有人会这么干，会暗恋自己的上司。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他，他在别的女孩眼中不过就是一个衬衫纽扣扣得一丝不苟，还穿着干部颜色袜子的老头而已，很土的。但是在我眼里，他就是一座敬亭山啊。喜欢他微见风霜的额角、抿紧的嘴角、清癯的身影，像歌里唱的那样，“有一个人，曾让我知道，寄生于世上，原是那么好”。没错，因为有他，生命的每一个日子都变得特别美好。我们总编。
3
我初见张敬年的时候，是一个桂花开放的秋天下午，城市的一切浸在桂花香甜的气味里，使人无端觉得昏沉沉。我拿着推荐信来杂志社就职。这是一间古老的办公楼，民国时期就有的建筑。走廊里踩上去咚咚作响的木地板，漆了暗红油漆的旧木门，长窗的窗棂雕刻着牡丹和孔雀，墙壁留下花与鸟的暗影。张敬年在长窗边坐着，他也是这小楼的一部分，他洗旧的衬衣，手腕上古老的欧米茄表，派克钢笔，干净的双手。他对我说：“隔壁办公室，有叶东、方晴和杜潮江，他们很坏，别和他们打麻将。”
另外三个人很高兴我的到来，终于凑齐一桌啦，午休时他们真的怂恿我打麻将。不是不敢打，是真不会打……所以还好，没被坑走太多钱。
就那样，我开始了我的职场生涯。不像时尚杂志写的那种“职场”，虽然这里也是“职场”。人家职场都要穿着高跟鞋、铅笔裙，挂着卡，雷厉风行地出差，写PPT，做报告，投影灯开着，哗啦啦演讲，动辄百万来千万去的。我的职场，更像一间民宿，没有人批评我早退或迟到，打算在办公室养猫也未尝不可，大家叫我“婉恩啊”，非要加上一个像我姥姥喊我一样的尾音。
“婉恩啊，我拉肚子，明天不来了，跟总编说一声。”方晴打电话给我。
“我也是啊，我也拉肚子。”杜潮江在同一个电话里说。
他们都不来，没人组织周一例会。所以我就从那个周一开始写起畅销小说。我本来只是想打发时间，但没想到通俗刊物的读者这么买账，编辑用稿费大大地鼓励我。
这些稿费不请叶东吃饭根本花不完似的。
方晴和杜潮江周二来社里上班。“肚子好点儿了吗，前辈们？”我问道。
“好个屁呀，搞出人命了。”方晴嘟哝着，脸上却有淡淡的小幸福。
“我俩要结婚了。”杜潮江说，“朋友们，准备好你们的红包。”
我和叶东面面相觑，然后恭喜恭喜。那个上午大家都很兴奋，例会变成了聊怎么养小孩的话题。
有时候我想，也许是这间办公楼太寂寞了，风也寂寞，雨也寂寞，空气也寂寞。困守在这里的年轻男女，难免不成为寂寞的手下败将，所以他们决定谈个恋爱吧。
“他们本来就是大学同学。”叶东看我若有所思，好像在替方、杜解释着什么。
方晴和杜潮江结婚时，总编也随了份子。难为他这么一个散淡先生还记得随份子。
4
我们杂志是一本学术期刊，每两个月出版一期。主要研讨方向是植物学，当中也夹杂一点评论和获奖名单。这本杂志就像个孤儿，谁也不管它，但是它也没有死掉，期刊年会排名还挺靠前。大概是运气好吧。张敬年和那些动辄叫嚣着要提高发行量，要“卖钱”的总编们真的不一样。去英国考察归来，他给我们开个会，谈到的事情也是这种——
“世界上最小的睡莲是侏儒卢旺达睡莲，它的花只有一枚硬币大。这睡莲被发现的时候已濒临绝种，人们把它们移植到英国丘园的威尔士公主温室，但是移植失败了，最后只剩下十五颗莲子，被人用新的方法培植，发芽了，叶子抽出了，还没开花，要等的，可是有人等不及了，睡莲被偷走了。”
5
台风，波及内陆。
那天，我正在办公室里忘我地写小说，那是个无处可去的周末。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大楼断电，我身处的办公室伸手不见五指。靠着手机里5%的电量我慌不择路地收拾了东西跑出来，发现外面在下着大暴雨，我却没带伞。我不想再回到漆黑的办公室，只能在雨里对每一个路过的出租车司机大喊“师傅”，像落难的孙悟空。
有车停下来了。
车窗降下来，我看到张敬年。
我坐进他的车里。直到如今我都不敢猜测他是无意路过，还是有意赶来。他说婉恩啊，这么大的雨以后不要来办公室写东西了，没必要那么赶。他知道我写的不是工作的东西，是我的外快啊外快。
他请我吃饭，喝热乎乎的汤。
我喝着汤，快要哭了。此时此刻，他就在我面前，我和他距离这样近，我有千言万语想和他倾诉，从我第一次见到他说起，到他给我讲过的世界上最小的睡莲，我有很多感情想要抒发，想要告诉他，可是我却如鲠在喉，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放弃了表达，我是个废物。
不论怎样，头割下来，血抽干，闷住呼吸，我都不敢以这样一句开场：“我喜欢您，我爱上了您。”
太难了，我没办法说出来。
有些爱情注定是用来放弃的，对吗？
我哭起来。
唔，二十五岁那年的我的血肉之躯啊。
他递过来纸巾。他并不知道我为何哭了，只是默默地递过来纸巾。
我感谢他的不问之恩。
现在的我，用自诩老辣的眼光分析当年事。对于那天，我觉得，他也许什么都知道。他也许看到过我在他办公室门口傻乎乎看他看到发呆的蠢样，他也许看过我写的畅销小说，那里面很多男主角都是他的化身。
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不揭穿我，是对我最大的留情。
真怀念他，但是我并不想回去找他。我对他的爱情，就像一颗古莲子，现在它沉在我心的底层，我丝毫不想再挖出它，迫令它醒转。
我和他的故事就是这样，就这么多。最宏伟的过场也不过就是一起吃过一次广东菜，他给我点了鸭腿冬瓜汤，看我边喝边哭。
记得那个周末过后上班的中午，我和叶东去吃饭。“你怎么了，不开心吗？”叶东问我。“嗯，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我真的可以对叶东倾诉吗？他是我的朋友。我已经忽略了他的性别，并且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是一个好人。
“我想辞职，”我说，“去北京或者上海，或者广州。”
“挺好的啊，我支持你。不过，如果你厌倦了北上广，你还可以回来，这里肯定会接受你的。”叶东说。
“不要提这里。”我强颜欢笑道。“哈哈哈。”我掩饰着真心，好像在说一句谎话。“我喜欢这里的一个人，好尴尬哦，所以我得离开这里了，哈哈哈。”
叶东看着我，看了很长时间。
菜都要凉了。
6
“如果你的心是那株卢旺达睡莲，我真想冒犯将它偷走。”我在小说里这样写道。
这样的话，说给爱人听，会是多么美的情话啊。
叶东发来微信：“莲子怎样了？发芽了吗？”
“发芽了，已经各长出四片叶子。”我拍照发给他。
“我可以去看看吗？”他说。
“你是说你要坐飞机来北京，看一眼你的睡莲？”我说。
“不，我就在北京，我不走了。”叶东说。
“明天我来接你一起吃午饭，别总闷在家里写稿。”他又说。
这语气！就像一个……就像一个驾轻就熟的男朋友。
“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决定？你想好了吗？”我问道。
他回答得很简单：“为你。”
“为我？叶东，压力太大，我承担不起啊。”我说。
“这么多年，我一直告诉自己别说出来，因为我没出息，配不上你。现在谈不上多有出息，但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不能等，很多事情想好就要当场去做，不然也许要等上一千年。”
我挂了电话。谁说我一定要接受叶东请的午饭？
但是我说不出拒绝的理由。也许我在心里也很想见到他，像见到一位故人。也许，见到他会让我想起我以前的杂志社，而想起杂志社我会想起张敬年。
想念如此甜柔，我多么想沉醉其中。
但是在想念的缝隙里，我似乎看到另一个身影。
“人家不会打麻将干吗逼人家？”这是在我刚入职时，被方晴、杜潮江怂恿打麻将时，他护着我。
“喂，你的样刊，能借我看看吗？”每次杂志寄来样刊，他是唯一积极阅读的读者，他渴望了解我吗？
“那天下大暴雨，你又去社里写稿了。”事后知道，他来过社里，他落下的伞说明，他打算接我。
叶东。我怎么能一厢情愿地觉得他只是我的朋友，他明明没同我一样想这件事。
所以当我暗恋着我喜欢的人时，他也被暗恋折磨着吗？
觉得他又可怜又亲切，像我。
但是，喜欢一个人，这生而为人最珍贵的权利，非常抱歉啊，我必须善用。我没办法喜欢上自己的兄弟，正像张敬年没办法喜欢上我，比他年少二十岁的我。
人生种种，一场花开花落。有人完满，有人带着憾恨。千年的北宋莲花不语，卢旺达最小的睡莲不语，花朵没办法告诉人该怎么选择、拒绝，它们只是静静生长，静静开花。
月光下清水中的莲子。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