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学时学过一首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从记事起,陈静玮就没遇到过下雨的清明节,她记忆中每年的清明节都是艳阳高照的。每到清明节,一家老小都会聚在一起,她妈妈还有两个姨妈们都会准备很多好吃的,带着她和表哥表姐一起去给外公扫墓。说是扫墓,陈静玮更觉得这是家庭野游,十分有趣。
那个年代,小地方还没有公墓这一说,外公就葬在离家几十公里以外的一座山上,以前外公外婆的家就在山下的小县城里,外公去世之后大姨便把外婆接到城里住,但老人家念旧,住了几十年的房子,里面充满了记忆,外婆舍不得,隔几个月就要回来住几天,每年清明前更是要提前半个月回来,她说她回来给大家准备清明节的饭菜,等大伙儿扫墓归来就有饭吃,所以这几年的清明节,一家人聚得比过春节还整齐,气氛比春节更热闹。陈静玮小时候不爱住外婆家,她总觉得外婆那张一年四季都挂着蚊帐的老式的雕花木看起来怪恐怖的,似乎只要躺上去就会做噩梦,外公也不爱说话,每天吃过早饭之后就坐在小院子里,什么事也不干,一句话也不说,只望着天空发呆。外婆也总是轻手轻脚的,家里格外安静。如果表哥表姐不在,陈静玮顶多只能住三天,就吵着要回家了。等到再大点上了小学,就再也不愿意来外婆家了。外公一直想不通,自己没犯过什么错,为什么会受到这样待遇,一直郁郁寡欢,从以前性格开朗热情,变得麻木迟钝,不爱讲话。没想到后半辈子过得清清静静的外公,去世后会让家里更加热闹。
外公的墓在山顶,那儿有一片野生的竹林。周围还有其他的很多墓。陈静玮从来记不住墓地到底在哪里,因为每次去,走的都是不同的路。三姨父是省城师范大学里的美术老师,每次都抢着带路,而他带路的原则是:哪里美就走哪里,反正最终都是到山顶。孩子们也很喜欢跟着他,因为总会有趣的发现。去年陈静玮还收获了一只小野兔呢。可惜养大之后被爸爸杀掉,做成了一盘美味的冷吃兔。
平时大家都各自忙着,难得聚在一起,大人们聊得高兴,孩子们更是被这山景野趣吸引,山上到处都开着野花,陈静玮和三个表姐一人头上戴着一个花环,而表哥跟在三姨父身后打转。三姨父是家里最宝贝的“艺术家”,有特权可以不用干重活,东西都在陈静玮爸爸和几位姨父手上提着,他胸前挂着照相机,不时地对着大家咔擦几张。
一家人走走停停,等到了外公的墓地时,已经是中午了。一年没来,墓地周围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陈静玮爸爸是个细心人,随身带着工具,手里的东西一放下就开始除草,妈妈跟在后面收拾整理,姨妈们则在整理好的地方铺好塑料布,拿出吃的一一摆好。三姨父变魔术一般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小瓶金色的漆和毛笔,给墓碑上的字添色。
大家都安静下来,谁都没有说话。陈静玮看着长着绒绒绿草的坟包,想着记忆中那个坐在院子的躺椅上无语望天的外公,不知道他看到子女们都过得挺好,会不会觉得很安慰?
祭奠完了之后,大家都围坐在铺好的塑料布上,妈妈们取出特意准备的各种美食,大家吃完之后整理干净,依次到外公的墓前磕头告别,扫墓就算结束了。大家又跟着三姨父发掘了一条新路,因为食物都被消灭掉了,没了负重,大家都很轻松。
外婆在家里准备了一大桌的菜,还把房间也收拾出来了。四间屋子,大姨、妈妈和三姨一间,男同志一间,三个表姐们一间,陈静玮和外婆睡一间。饭后大家都各自回屋,继续聊天。陈静玮想跟着表姐们一起,但表姐们都是成年人,都不爱带着她小姑娘玩。她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回到外婆的房间里。
外婆房间里那张雕花木窗还挂着蚊帐,被一个雕刻着花纹的铜钩子勾起,床前还有一个已经退了色的木踏板,踏板上还放着一双外婆的布鞋。床上被子已经铺好了,也是很老式的绸缎被套,需要用针线缝的那种。陈静玮有些害怕,觉得这跟以往在鬼片里看到的场景很像,她转身就想跑去找妈妈,刚一拉开门就碰到洗漱完的外婆往里走。
外婆慈祥地看着她,温和地说:“小静啊,外婆早就把床铺好了,你快去洗漱吧。外婆先上床休息了。你等会儿自己来啊。”
陈静玮硬着头皮点点头,跑到院子里后来修建的卫生间里洗漱才不情不愿地回到房间里,脱衣上床,挨着外婆躺下。
她刚一躺下,外婆便抓着她的手问:“今天去给你外公扫墓,都还好吧?”
“都挺好的,三姨父带我们走的新路,路上好多野花啊!你看见我们带回来的花环了吗?很好看吧?”
“好看啊,你外公坟头上长草了吧?你们除了没啊?”
“当然除了,我爸带着工具呢。一到地方就开始了,我妈跟在后面收拾,割了好大一堆呢!”
“好好好,墓碑上的字掉色了吧?你们给添上了没啊?”外婆的声音有点哽咽了,但是还是很急切地问着。
“外婆你放心,姨父都弄好了。我三姨父可真厉害,都不知道哪里摸出来的毛笔和金漆呢,都填好了。”
“好好好,你们都是好孩子,我放心了。”外婆带着哭腔,轻轻地说到:“老头子,你别怪我不去看你,我真见不得你躺在那坟包包里头啊,咱们一起熬啊,好不容易熬到孩子们都长大了,你却丢下我先走了。”
陈静玮鼻子一酸,眼泪流了出来,她握紧了外婆的手,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外婆那么伤心呢。她在黑暗中望着蚊帐的顶,第一次觉得这张床也没那么可怕。她又想起记忆中不言不语坐在院子里的外公,还有轻手轻脚给外公做饭洗衣的外婆。她不知道外公是否对外婆说过“爱”这类的词汇,但她相信,外公外婆一定深爱着彼此。
一夜无梦,陈静玮躺在曾经最害怕的大床上睡了一夜,醒来后外婆已经做好早饭,爸爸妈妈他们都坐在桌前准备吃饭了,三个姐姐一定是交流了化妆的技巧,脸上化着差不多的妆容。陈静玮羡慕死了。
扫墓结束了,周末也结束了,明天该上班的得上班,该上学的得上学,大家脸上都带着不舍的神情,难得的相聚,今天就要画上句号了。外婆说她还要留下来再住半个月,要劳动节才回大姨家。三姨一家也要回省城了。
爸爸的面包车除了陈静玮一家人外,还坐了大姨一家人。陈静玮拿出单词本背单词,大表姐和二表姐两人在后排睡着,大姨和妈妈两人还在聊她们小时候的事。回去的路程总是显得比去的时候短,很快就到了。大姨一家邀请陈静玮一家去吃饭。可陈静玮作业还没做呢。于是决定陈静玮回家写作业,爸妈吃完后给她带回来。爸爸把她送到干休所门口,又踩着油门开走了。
大概是昨天爬山,今天又坐了长途车,人很疲惫。她埋着头往家走。快到家楼下时听到杨浩然叫她:“陈静玮,你去哪儿了?往你家打电话没人接,我刚去敲门也没人,你怎么了?怎么跟软脚虾似的?!”
她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怎么一见面就有那么多问题?十万个为什么啊?她不耐烦地说:“哎呀,我去我外婆家了,这不是清明到了吗?我们一家人给我外公扫墓去了。昨天爬了一天的山,今天又坐了长途车,累都累死了。”
“你去你外婆家了啊!太好了!”杨浩然高兴地说到。
“什么鬼,我去我外婆家你那么高兴干嘛!”疲惫的陈静玮不解地问到。
“没什么。你把你包给我,我帮你背吧。”说着伸手便要取过陈静玮背上的背包。
陈静玮也并不客气,一甩手便把背包转移到了杨浩然身上,她如释重负般伸了伸懒腰,往家里走去。杨浩然背着她的背包,乐颠颠地跟着。
“杨浩然,你今天是不是可乐喝多了啊?一路都在傻乐,有什么好事,说出来也让我高兴高兴呗。”
杨浩然是挺高兴的,因为他昨天傍晚和今天中午都看见站在陈静玮家楼下的某人了。活该,想见就能见吗?以为咱们静静是谁啊?她可是干休所里最可爱的女孩!
“乐啊,当然乐了,这不是见到你了吗?你在你外婆家玩得高兴吗?作业写了没?”他笑呵呵地回答道。
“哪有空啊,星期五吃了晚饭我爸就拖着咱们一家人去外婆家了,第二天一起床就爬山,回到家都累散架了,今天吃了午饭又忙着往家赶。要不是我作业没写,我都去我大姨家吃饭去了。”陈静玮对着杨浩然做了一个哭脸,“浩子,看在我又饿又累又可怜的份上,把你作业借给我参考参考呗。”
“那你来我家吃呗,我们也刚吃,还有些剩菜,刚好你去收拾了。”
“好啊好啊,那你和我回家,我换个衣服,拿上练习册就去你家吃饭抄作业哈!”陈静玮忙不迭地答应着,这下肚子有着落了,作业也不愁了。心下一松,脚步又雀跃起来。两人走进楼道,天色渐暗,感应的路灯随着他俩的叽叽喳喳地说笑声亮了起来。
正当陈静玮从杨浩然背上的背包里翻钥匙的时候,有个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的楼梯上传来:“陈静玮,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