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克用手掌和膝盖撑地,趴在灌木丛中,雪水、泥浆和疑似狗尿的混合液体渗入牛仔裤的布料里,额头几乎贴上了结满冰霜的地下室窗户。这里是查德居住的地方,他正在电视机前收看《爱之船》[42],一罐接一罐地喝着施密特[43]啤酒。刚才,他一进家门,就撞到了脑袋,然后又陆续碰到了冰箱和沙发。屋里十分昏暗,唯有浴室的灯泡散发出刺眼的光芒。他甚至没脱掉外套,就直接坐下了。查德大腹便便,而且已经开始秃顶了。弗兰克差点儿就对他产生了同情之心,可是透过窗户的一角,弗兰克能够看到波莉的母亲留给她的遗物。餐桌被放倒在地上,小书橱、床头柜、垫脚凳都倚靠在里面,几把椅子摞在上面,四脚朝天,椅面互相拼接,连成一块顶盖,查德还用绳索将这座方方正正的小山紧紧地捆了起来。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懒汉,在卫生间里都懒得脱掉雪地靴。可是,他却花费了不少工夫,把波莉的东西收拾得井井有条,严丝合缝地弄成一堆,并且统统运走,这其中显然蕴含着巨大的恶意。弗兰克打算等到查德喝完第三罐啤酒再行动,让那个家伙先享受醉醺醺的感觉,待他在温暖安逸的环境中放松警惕,弗兰克便猛然发起进攻。或者,也许可以等到他喝完第四罐。
他并非胆小害怕,主要是车道上停放着一辆旅行车,而且整栋房子只有一个门铃,所以这很可能是某种家庭住宅。按理说,他应该白天来,那样就不会吵醒别人。但是,弗兰克明白,要么立即动手,要么永无机会。为了完成这项任务,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而且筹谋了很久。他趁波莉不注意的时候偷看过她的通信簿,可是一无所获。所以,他不得不在谈话中偶尔提起查德,从而打听出他的工作地点,尾随他回家——要知道,假装若无其事地谈论她的前男友实在是太难了。除此之外,他还必须向弟弟约翰尼借来皮卡,停放在数英尺以外的路边。他可以轻易地跑到路边,发动引擎,踩下油门,迅速离开此地。那或许是最明智的选择,况且波莉也不会失望,因为她并不了解他的计划。
然而,那实在是最糟糕的故事,让人于心不忍,简直要捂起耳朵,就像听说一只小狗遭到殴打,或者某个人羞辱了你的母亲一样。在一间中式餐厅的角落里,波莉向他讲述了查德搬走家具的细节。当时弗兰克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先前她告诉过他,脸上带着笑容,仿佛在分享荒唐的趣闻。他以为她仅仅丢失了几样廉价而丑陋的物品,比如鞋盒什么的。可是那一天,她坦露了隐藏在心底的秘密——那些家具曾经属于她的母亲。如今,波莉所拥有的仅剩下一张户外餐桌和一个双人沙发了。“我不会因为沮丧而哭泣。”她不停地说。他试图握住她的手,她却把手放进了衣兜里。面对如此悲惨的经历,波莉被迫承认了查德的恶劣与生活的灰暗,她不再相信一切总会好起来的,而乐观向上恰恰是弗兰克最欣赏她的品质,她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埋怨老天,但是她比任何人都更加坚强努力,是查德让波莉变得孤立无援、心灰意冷。一想到这些,弗兰克就睡不着觉。他的波莉,他的宝贝。
弗兰克按响门铃,但紧接着就后悔了。对方有可能把他当作擅闯民宅的匪徒,不由分说地朝他开枪。他连忙走向路边的皮卡,然而为时已晚,灯光亮起,房门敞开了。迎接他的既非乌漆墨黑的猎枪,也非睡眼惺忪的爷爷,而是查德。那是现实生活中的查德,不是隔着半扇窗户望见的身影,弗兰克这才意识到,查德看起来跟电视上的人物同样真切。面前的查德散发着充满敌意的气息,就像一头凶狠的野兽——但是体形很小,弗兰克暗暗提醒自己。
无论如何,还是直入正题比较好。“把波莉的家具给我。”弗兰克说。
“滚开。”查德毫不犹豫地关门。
然而,弗兰克的策略就是不屈不挠。他的脚已经放在了门口,当查德用门板猛砸他的靴子时,感觉并不算太疼。查德尝试了好几次,每次都期待着情况会发生变化,可惜结果总是一样:弗兰克依然站在原地,牢牢地挡住了通道。
查德的手指弯曲成钩状,由于吸烟过多,边缘的皮肤都熏成了大便一样的黄色,令人恶心不已。这双手曾经在波莉的发丝间穿梭,随着起伏的波浪跳跃,沿着她的脊椎滑向腰窝,完美的骨骼在那里连接漂亮的臀部。她究竟看中了这个丑八怪的哪一点?也许他具备特拉维斯·比克尔[44]在某方面的特质,比如街头坏小子的无聊叛逆,可能她刚好喜欢那种类型。弗兰克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查德忽然将其中一只可怕的大手完全伸展开,以最快的速度抬起胳膊,狠狠地扇在弗兰克的耳朵上。
剧烈的疼痛袭来,灼热而难耐。弗兰克没有让步,但是他忍不住弯下腰来,鼻子跟查德的膝盖挨得很近,显得十分危险。不过,他灵机一动,发现自己所处的位置非常适合扑搂[45]。于是,他猛然向前冲去,坚硬的脑壳撞上了查德的腹部。他听到那个家伙倒抽一口冷气,但是没过多久,查德便用胳膊夹住了他的脖子。他们在门厅里互相推搡,弗兰克拼命挣扎,企图重获自由,而查德则收紧臂弯,让他透不过气。弗兰克占据了手长的优势,他设法抓住查德的头发,用力往下拽,他听到查德在骂他是“娘娘腔”。弗兰克放弃了拉扯,改为击打,他尽量揍在查德头发稀薄的地方,从中获得了极大的乐趣。“我要杀了你!”查德咆哮道,脚上的一只拖鞋飞入空中,不知什么东西被击碎了。
然而此刻,一个陌生的声音出现了,高喊着“兔崽子”!突然之间,两人都觉得浑身潮湿而冰凉。他们分开了,踉踉跄跄地倒退着。一个女人站在顶层的台阶上,疯狂地挥舞着空荡荡的玻璃水杯,另一只手牵着一名头发竖直、表情呆滞的幼童。这位女士看起来像是查德的姐姐。
“我要报警了,我再也受不了了。明天一早你就从这里搬出去。”
“不,梅丽莎。我们只是在闹着玩儿呢!”
梅丽莎怒目而视,小宝宝吮吸着自己的拳头,查德讨好地挤出令人作呕的微笑。
“我应该在地下室的大门上安一道锁。”
“我们马上就下去,晚安。晚安,托马斯。”小宝宝咧了咧嘴,查德用力地拍着弗兰克的肩膀。“来吧,伙计。”他说。他们一同迈步,缓慢地走下楼梯。但是,在抵达底层以后,查德立即说:“老子要杀了你。”
“拿不到家具,我是不会离开的。”
“那你就好好待着吧,蠢货。因为我是不会给你的。”
弗兰克在生活中很少卷入肢体冲突,而且他在酒吧里还是劝架高手。无论哪一种情况,都不能靠蛮力解决问题。相反,真正的理由是:第一,他拥有一种神奇的能力,可以察觉到对方在什么时候宁肯去死也不愿丢脸;第二,他从不需要保全自己的面子。弗兰克说,这并不是他的功劳。“我生来就是如此。”他告诉波莉。“嗯,”她说,“或者是由于你平常一直都很受欢迎。”
“听着,兄弟……”
“我不是你的兄弟。”
“我在酒吧工作。如果你把家具给我,从今往后,你每次来店里,我都会免费送你一杯施密特啤酒。”
查德抿起嘴唇,似乎非常严肃。但是,他的打扮却颇为滑稽,身上穿着厚厚的大衣,一只光溜溜的脚丫露在外面。
“这些东西根本没用,”弗兰克说,“实际上,留着它们还很不方便。”
弗兰克担心自己可能说得有点儿过头了,他不禁屏住呼吸。
“再加一杯威士忌。”查德说。
“啊?”
“送我一杯啤酒和一杯威士忌。”
“如果你帮我把家具搬上卡车的话。”
“老乌鸦[46]珍藏版。”查德指定道。
他们俩一起干活儿,效率竟然非常高,不出十五分钟,家具就统统放好了。
“这几根绳子你还要吗?”弗兰克问。
“不必了。”
弗兰克递给查德一盒火柴,上面印着酒吧的地址。事实证明,查德仅仅去了两次,此后弗兰克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弗兰克并未让波莉知道他做了什么,而是将她母亲的家具摆在了自己的公寓里。垫脚凳塞在茶几底下,餐桌又在茶几上方,安乐椅挤在沙发和窗户之间的空隙中。等到一切准备就绪,他便邀请她来做客。他很好奇的是,她究竟要花多长时间认出那些家具。可是,房门尚未完全敞开,她就明白了。实际上,她都没有进去,而他也没有催促。她静静地站在入口处,环顾着房间,默数每一件旧物,确保熟悉的老朋友都回家了。终于,她跨过门槛,开心地笑了。她走向安乐椅,抚摸着扶手的弧形末端,母亲的掌心曾经放在那里,将木料摩擦得闪闪发亮。她扑进他的怀里,头发带着清凉的味道,她第一次说:“我爱你。”将来她还会无数次说出这句话。那是他人生中最美妙的时刻之一。对于其他姑娘而言,弗兰克与查德没什么两样。然而,波莉能够让他体验到真爱的力量。她仿佛在对他说:瞧瞧你多么厉害,你就是我的英雄。
那天,弗兰克驾车从查德家离去,驶出几个街区后,他才反应过来:他成功了,他做到了!他打开收音机,转动旋钮,打算搜索雄伟的赞歌,结果却找到了狄昂·华薇克[47]演唱的《我再也不会如此爱一个人》。
但是,当钢琴像激烈的鼓点一样奏响,当狄昂的嗓音伴随着和声飞扬时,整首曲子听起来犹如史诗一般,充满了英勇激昂的情绪[48]。“没错!”弗兰克高呼。他摇下车窗,对着夜空疯狂地呐喊:“我要跟这个姑娘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