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2003年4月6日,是星期天。上午,石教授如约来到了学校。
今天与方济峦研究员的见面,是为了当年的墓葬发掘,而促成见面的也是当年的故人——墓葬的发现者,盛营长。盛国刚自那次考古发掘后,与石教授认了老乡,成了朋友。后来他去了武警工程学院上学,本科毕业后,回到老家,进了市公安消防支队,如今已是消防支队司令部参谋长,副团级的武警少校。正是他介绍方济峦来找石教授的。
石教授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星期天楼里很安静。走廊墙上的公告栏里新贴了许多通知。他停下来细看。
这时候,盛国刚的大嗓门从办公室里传到了走廊上:
“石教授还是认为她是梁太后吧?”
另一个声音回答道:“十几年了,虽然还没有定论,不过石老师还是倾向认为她是梁太后。”这是自己的学生聂伟华。
“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小梁后?”这次问话的应该就是方研究员了——省物证鉴定中心的方济峦。石教授与他并未见过面,只通过电话记住了他的声音。
“对,西夏第四代皇帝崇宗李乾顺的母亲——梁太后。”聂伟华答道:“崇宗乾顺即位在1086年,他那时只有三岁,所以由梁太后摄政。不过,当时掌实权的是相国梁乙逋,他是梁太后的哥哥、李乾顺的舅父……”
“好像后来被小梁后杀了……”方济峦插话道,他显然觉得有些失礼,笑了笑说:“你接着说。”
“是,小梁后为了争权,不惜与兄长反目,在西夏皇族的支持下,诛杀了梁乙逋全家。这点上,她完全继承她姑姑大梁后的基因,极强的权力欲并且不择手段。她借助皇族的势力诛杀自己哥哥,皇族本希望由此摆脱外戚干政的局面,但不想此后军国大政却继续被梁太后把持,西夏依然是梁氏的天下。直到乾顺成年了,梁太后仍然没有还政于皇帝的意思。西夏朝中虽有不满,却还没有能够撼动梁氏地位的力量。不过这时候邻国辽朝的天祚帝却看不过去。天祚帝耶律延禧,我觉得他应该是自视甚高的那种人。他是辽朝的末代皇帝,在位时辽已经日薄西山,北面的女真正在崛起,不过在天祚帝心目中大辽仍是天朝,是西夏的宗主国。他自认为应对西夏朝政有所影响,于是即位没多久,就派使者出使西夏,用计以毒酒毒死了梁太后。”
“那具女尸正是因为胃里发现了砒霜,所以才被怀疑是梁太后。”
“是啊,这是最主要的线索。另外陪葬物品中有几卷西夏文的佛经。经过石老师的翻译,佛经经名之下,有‘白上大夏国仁净皇帝嵬名御校’的题名。‘仁净皇帝’经考证就是崇宗李乾顺。所以从时间上看,女尸应该是崇宗朝或崇宗朝之后的人。从她的埋葬地点看,虽然在王陵的边缘地带,但位置靠近崇宗的显陵和崇宗的父亲惠宗的献陵,从情理上推断,应该是崇宗朝的人。”
“可她如果是崇宗的母亲,则应该葬在惠宗的献陵的范围内了。”
“是啊,而事实是她只是靠近那两个帝陵,墓址其实位于陵邑的范围内。”
“陵邑?”
“这个我知道。”盛国刚抢过来回答:“陵邑是整个王陵的附属区域,那里主要是手工作坊、烧砖制瓦的窑口、工匠住房等,都是为王陵建设提供服务的设施。那时候就因为我们修建机场靠近陵邑区,所以才发现了墓葬。”
“那怎么会把太后葬在陵邑区呢?”
“这正是疑惑之处。因为从女尸的衣装、佩饰、随葬等来看,她不可能是工匠或平民之女、之妇。但她的确就出现在那里。”
聂伟华停下来,随后是倒水和盛、方两人言谢的声音。
“石老师于是怀疑另一个人——成安公主。”聂伟华自己也喝了一口水,接着说道:
“天祚帝不仅帮李乾顺除掉梁太后,还与西夏联姻。史书上载:他‘以族女南仙封成安公主,下嫁夏国王李乾顺。’成安公主,也就是南仙。她嫁到西夏后,被立为皇后,但是最终也死于非命。因为那时,倍受辽朝压迫的女真人迅速崛起,他们建立的金国不久便攻灭辽朝。出逃的天祚帝虽然想重整旗鼓,但最终被金人俘获。史书载,天祚帝曾一度想要认西夏当宗主国,接受西夏的保护。”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是啊,不过李乾顺看得清时势,急忙见风使舵,依附了金国。西夏也因此得与金朝又并存了100年。然而那位成安公主的命运却由此结束。史书上说,她因感怀故国的覆灭,不久染病而亡。”
“她是病死的,却不是毒死的。”
“是啊,所以……”聂伟华看见石教授走进来,便停住,站了起来。
盛国刚使劲握了握石教授的手,感慨两人好久未见。稍作寒暄后,他指着方济峦介绍道:
“小方,我表姐家的孩子,喜欢研究历史,还懂技术,我就说你一定得见见石教授。”
方济峦与石教授握手,说道:“非常感谢教授和小聂!大周末的还麻烦你们。”
“谈不上麻烦,我俩本来今天也要过来。”
“我们正在谈这个女尸的身份。”
“是,我听见了。”
“您怀疑她是成安公主,那证据又是什么呢?”
“你注意到她的一身装饰,特别是她的面罩了吧?西夏的墓葬由于缺少其他的实例,我们不知道这是不是西夏人的习俗。但是在辽代的墓葬中,我们却有类似于面罩这样的发现。另外根据《辽史·礼志》,凡契丹公主下嫁之时,辽皇帝都会赐给‘送终之具’以及‘覆尸仪物’。也就是说,如果她是成安公主,那么她身上的这一套穿戴,有可能是结婚时从娘家带来的,当然就会和辽代墓葬中的器物相像了。而且因为成安公主死时,她已经失宠,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她的陵墓修得那么偏远、那么简单,甚至没有纳入到崇宗的显陵范围内了。不过她一身的嫁妆却可原原本本地随她入土。”
“可似乎都不如胃里的砒霜有说服力。”盛国刚插话道。
石教授笑了:“对,经过检验女尸的器官都很健康,没有染病的迹象,死亡原因应该是中毒。但这些都不是直接证据。到目前为止,她还是一个谜,也正因为如此她继续让我们着迷。”
停了一下,他对方济峦说:“还有一个线索,不过却帮不上什么忙。你知道我们学校的齐郁贤教授吗?”
“知道,基因学专家。”
这倒挺出乎石教授意外的,方济峦长一张娃娃脸,往大了猜,可能也就30出头。齐郁贤遇车祸去世时,他应该还在上中学。
似乎是看出石教授的疑惑,方济峦补充道:“我没见过齐教授,他应该去世很久了吧?不过搞法医、DNA检验的应该都知道他。他是咱们国家基因学的元老之一。据说当年被聘为省厅的技术顾问,那时候还没有我们中心,我们中心的老人都是原来省厅技术处的,他们都认识他。”
石教授点点头:“他生前是我们学校生物系的教授,当时是国家民族识别工作基因技术小组的负责人。女尸出土后,我请他去做了尸体检验。他曾提取过样本,进行了基因测序,并与他们当时所掌握各少数民族的基因测序结果进行了比较。他告诉我,这个女尸的遗传基因与现在的达斡尔族最为相像。这的确很有趣,可是想一想,西夏是党项人,辽国是契丹人,这两个民族现在都已不存在了。另外像梁太后,史书上说她是西夏的汉人。哪一个都和达斡尔族没什么关系。我想,千百年来的民族融合迁移所带来的变化,可能远要比那些基因序列之间的差异大。这种相像应该仅仅是个体间的。”
“我这次想给女尸画像,估计对确定她身份也帮不上什么忙。”
“是啊,我们也不知道党项人和契丹人长相上有什么差异。”大家都笑了。“不过,我们还是很期待你的画像的。”
“我估摸着一个月应该能出来。”
“今年考古学年会在我们学校开,到时候你把画像带来,给我们展示一下。”
方济峦有些受宠若惊:“那不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了。”
“怎么会,应该能给我们这次会增色。小聂给你的这些资料够吗?你是还要封介绍信,对吗?”
“对,我还需要去宁夏博物馆对实物测量和拍X光片。这么说来,我得马上开始了。”
聂伟华去帮着写介绍信了。方济峦继续向石教授请教,他拿起桌上的一张照片——那是聂伟华刚才找出来的——一个花边玉璧,下面用镏金银链挂着五个玉坠圆雕,分别是蛇、蝎、猴、蟾蜍、蜥蜴的形象。
“这是什么?”
石教授看着照片,不知怎的,心中泛起一阵唏嘘,恰如昨天梦里神游贺兰山时的恍惚心情。未等他开口,盛国刚接过照片说道:
“这个我知道,我们叫它‘五毒’玉璧。”
“五毒玉璧?它也是女尸的陪葬物吗?”
“是啊,而且就攥在女尸的手里。”
“哦,是这样!”方济峦感觉很惊奇,“难道她是想以此告知后人,她是被毒死的?”
盛国刚不再作答,把照片还给石教授。
“不得而知。但是这个带着萨满教特点的东西出现在墓中,让我们也犯糊涂了。”石教授道。
“萨满教?她难道信萨满教?可刚才不是说墓中还出土了佛经吗?”
“是啊,萨满教是所谓满—通古斯语族的原始信仰,而那时候,不论是党项人还是契丹人,早已都信了佛教。”
“对于佛教徒来说,把这样的毒物攥在手里不是吉利的事吧……或者,可能是毒死她的人故意为之,让她在阴间继续受蛊物的诅咒。”方济峦就像在破案一样,寻迹推理。
“也有可能是某种护身之物,对于信仰萨满的人来说,可能将这样的玉璧当作保护神的化身。”走过来的聂伟华补充道。
石教授摇摇头,不置可否。
“说到毒死她的人……”石教授略微迟疑了一下,“也是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前提是……”他用强调语气,“前提是,如果她真的是小梁后,如果真如史书所载小梁后是被辽帝派人去毒死的,那么毒杀她的人,你应该听说过。”
“是谁?”历史爱好者、刑侦专家方研究员的好奇心完全被激发了。
“耶律大石。”
“啊,是他?!这是史书上记载的吗?”
“不,是我推断的。”
“怎么会这样?他这么大人物,干过这么牛的事,史书为什么不明记呢?”
“第一,《辽史》中耶律大石的记载本来就很简单。第二,毒杀小梁后事其实在《辽史》中并无记载,只出现在西夏的史料中。这也好理解,派刺客毒杀异国首脑在任何时代都是绝密任务,当时辽朝的史官应该不会掌握详情。事后,出于两国关系的考虑,可能辽朝方面一直没有解密,直到国家灭亡,这一段事实也未能公开,所以到元代修《辽史》时自然没有记载。”
“那您又是如何推断出来的呢?”
“这些年,中亚的史料我们陆续可以看到。从一些关于西辽的波斯语、回鹘语的史书中,我搜检整理出很多耶律大石的记录,其中就有关于他早年奉命出使西夏的记载。对照时间,正是小梁后被毒死之时。”
方济峦把略胖的身子重重地靠在椅子背上,大瞪着双眼,两只胳膊抱在脑后,好似梳理案情时,被离奇的线索惊到了一样。
盛国刚要请石教授吃饭,石教授说好久未见,就答应了。
“你们先去,我和小聂把考古学年会的事处理一下,就去找你们。”
“好,我和小方先去了,就在学校东门对面的烤鸭店,小聂也一起来啊!等着听你们讲耶律大石的故事呢。”
两人走后,小聂在整理桌上的资料、照片。石教授坐下,手中拿起另一张照片呆呆地看,好像也陷入沉思一般。
是那张纯金面罩的照片。
杏核眼、细眉、小口、两颊丰润。还用画吗?面罩的容貌虽然不很生动,但却足够传神。中毒的她手中攥着“五毒”玉璧。说实话,我并不太关心她的容颜,更想知道的是,充盈在她心中的是对今生的冤怨?还是对来世的祈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