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他……毫无瓜葛!”
这一声,无关悲情,无关愤慨,有的,仅仅是斩钉截铁般的决然之意。
然而,那无端的笑声,落入众人耳中,只觉讽刺异常,唯独叶心如隔三秋,袅袅于心。
“无极,住手。”
空气中回荡的笑声渐弱,本还杀意凌然的无极在混元子清淡的一声喝止后,止住身形,挥袖直指洛尘衣:
“这妖女满口胡言,端是早早诛杀为好!”
“无极尊老所言极是!”
“就是!此女疯魔至此……”
无极一语显然彻底带动了混元堂人对魔教中人与生俱来的憎恶之情,一时群情激愤,齐齐称是。
混元子洁白身躯为细叶静静托浮,一双清澈灵动的慧目瞬也不瞬,只是盯着混身因急切而轻轻颤动的叶心,询问道:“你入门时日不算长罢?”
叶心斜睨向那手持法宝利刃,蓄势待发的无极,嘶声道:“真人……如何才肯放过……她?”
放过她?
身后乌泱人群在叶心口中蹦出这几字时忽然止声,随即是扑面而来的嗤笑。
混元子神色自若,只是微微叹气道:“罢了,如此看来,你终究分不清何为正,何为魔。”言罢,叶心只觉眼前忽然一花,混元子的身形竟在视野中消失了去,再回首,他已是浮空盘坐于洛尘衣的身侧。
稍缓一阵的洛尘衣立时拔剑刺向这突如其来之人,却突然发觉有丝丝缕缕白须自那人手中迸发缠绕而来,微霜就此脱手,当下高声道:“混元妖道!你……”
不过一瞬,洛尘衣就已被全身一点不落地紧紧束缚,声音亦是被阻,而这一切的源头不过只是混元子手中一柄纤尘不染的小小拂尘。
一叶一童子,一道一拂尘。
混元子这随手一法,就将洛尘衣制服,仙风道骨俱显于此,惹地人群一阵喝彩。
“你可信她方才所言,亦或者,信我正道,还是魔教!”混元子含笑对上叶心惊慌的眸子,语气稚嫩却难掩威严!
这一刻,天地忽然静止,就连无情永远无休无尽的海浪都已暂歇,混元堂中百道目光一齐汇聚在他的身上,等待着一个理所应当的回答。
信我?还是信他们?
隐隐约约,少女那久违的一声,似空谷足音,再一次回荡耳边。
他环视一周,最后视线牢牢锁在了被困的洛尘衣身上,仿佛能感觉到她那前不久还得以细细品察,掩于层层丝絮下的似水双眸。
我终究,是信你的。
无论你,为正,为魔……
他于众人悄无声息的注视下,缓缓迈出几步来到洛尘衣身边,并弯腰拾起了掉落在地的微霜,无畏道:“真人,动手罢。”
“呵呵。”
良久的沉默,换来的却是混元子淡泊一笑,随后,他身形随细叶飘离,微唤一声:“无极。”
叶心尝试用微霜切割那些看似柔软易断的拂尘丝絮,正徒劳无功之际,不料那拂尘竟自己收了去落回混元子手中。
洛尘衣面容泛着艳丽微红,许是屏气许久的缘故,微微喘了几息,这才发现了身侧正搀扶于她的少年。
一时间,心中千转百回,再看周围,已是明了,她拉住叶心,责问道:“我本就一将死之人,落到这番境地,不过疏忽大意,咎由自取,你又何苦自堕泥潭!事到如今,你是再脱不了身了。”
叶心却只是在她错愕的目光中,将微霜递还于她,随后轻握住她手,冷静道:“若非有你,我早便葬于无情海底,纵使身死道消,权当了结恩情了罢。”
他说这话时,并未看着洛尘衣,而是遥望那些早已因他动作而惊怒不已的混元堂中长老弟子。
“叶师弟,莫要误入歧途啊……”
“再和他说这些作甚!他已是为这妖女迷了心窍,当然一并铲除!”
……
“好!”人群之前突起一道大喝,一举压住众人,原是那早已面沉如水的无极终于再度发声,他回看一眼混元子,却见混元子微微点头,一直凝结的白眉这才舒展开来,看去甚至有了几分释然的意味。
他凌空挥剑,剑尖再指叶心,朗声道:“混元弟子听令!此子乃炼血堂血瞳老鬼子系,此番假借青云正道之名,欲要里应外合,覆我宗门!”
哗!
一石激起千层浪,叱责痛骂之声势不可挡,几乎要将木然呆立的叶心生生淹没。虽然还有零星几句质疑之声,但也难堪众怒,轻易消逝了去。
炼血堂之于混元堂,早已不似寻常魔教那般简单!
当年一战中,又有多少宗门先烈惨死血瞳老鬼噬血阵下!
且就在不久之前,炼血堂甚至还敢在血瞳老鬼率领下无视混元之威,来此挑衅!而血瞳老鬼前阵子如同疯狗般,只身独闯镜湖,看来也是真相大白。
“何须劳烦无极尊老动手!今日就由我手刃此子,慰我郎君在天之灵!”人群靠前一排,一位身着明黄道袍的美妇腾跃而出,声势浩大的一剑尽是森然杀意。
叮!
叶心唇色苍白,立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却是洛尘衣出手一挡,微霜抵住美妇利刃。只是,那美妇道行本就高深,如此全力一击,仅仅一个照面便将她震退,剑气四散之余,还削去叶心左鬓发丝并于他脸颊上留下道道血痕。
美妇一击未果,再起一势,却听洛尘衣起身大骂,下手暂缓:“无耻女道!口口声声为郎君报仇,却只敢欺辱小辈!”
洛尘衣这一声显然对那美妇有所刺激,但剑势却也仅仅慢了片刻,依旧毫不犹疑地直取叶心项上人头。
叶心手上此时并无任何防身法宝利器,只得委身倒地,向侧翻滚以求不要一击毙命。只是,修真之人全力一击如何迅捷?仅凭叶心这浅薄道行,纵使尽了最大努力闪避,依旧难逃剑光笼罩范围,眼看就要血溅当场!
轰!
千钧一发之际,冷哼突起,随后还不待叶心看清来者何人,就被一把拽出,而那道袍美妇已是哀声倒地。
熟悉的,铺天盖地的血腥气息笼罩了他,这一次,叶心却不再恐慌逃避。
“血瞳老鬼!”人群之中,惊呼不断。
叶心缓缓脱离老者佝偻的怀抱,面无表情地对上了那一双深邃妖异的血瞳,他张了张嘴,却一字未吐,洛尘衣此时走上前来拉过他。
“小哑巴,没事罢?”洛尘衣细细打量着他,出声问道。
叶心摇了摇头,随手拭去脸上斑斑血迹:“无碍。”
血瞳老鬼灰发披散,面上皱纹重重叠叠,若非那双炯炯有神的红眸,几欲让人以为这不过是一具苍老致死的骷髅。
“见过殿下。”血瞳老鬼向洛尘衣微微俯首,语气虽然波澜不惊,但这番动作出自他手,已是极为难得。
洛尘衣却是冷哼一声,语气中怒意难平,道:“早便发觉你在附近,非要等到危急关头才现身。”
血瞳老鬼发出沙沙一声轻笑,难辨喜怒:“不如此,又怎能看清这些无能小道的虚伪嘴脸。”
“大胆!”
无极和混元堂诸人在血瞳老鬼现身的一刹就各自紧握法宝,不过混元子却依旧一幅风轻云淡的模样没有任何吩咐,这才忍了下来迟迟未曾动手。但眼下,血瞳老鬼出口尽是蔑视,让他如何能忍。
“何时轮你说话!”血瞳老鬼双手一挥,袖中血气如箭,直冲无极。
“你!”无极不曾料到血瞳老鬼此时竟还如此狂妄,二话不说直接向自己动手,当时心中大骇,因心中早便对血瞳老鬼的邪术有几分警戒,当下身形一动就此闪避了过去,随即返身耻笑道:“血瞳老鬼,你如今身负重伤,功力不过如此!”
血瞳老鬼应也不应,双掌如勾,猛然一握,无极陡然一声惨叫!
众人看去,只见那本与无极错身的血芒竟不知何时折返如电,刺入他的四肢,当即令他跪地不起!
“冒犯殿下,选个死法罢。”
血瞳老鬼轻描淡写道,声音嘶哑像是九幽厉鬼的狰狞低语。
混元堂众人哗然一片,年轻气盛者乃止就要不顾一切,冲出阵营直面魔头!
“肃静!”
长久置身事外的混元子终于开了口,与血瞳老鬼那另人毛骨悚然的嗓音相比,有如圣人梵音。坐下细叶荧光一闪,缓缓移到无极身边,柔嫩手指在他额头轻点一下后,就此将他四肢血芒逼出。
然而,他在看了看无极萎缩了一圈的四肢后,还是微不可查地轻叹了口气。
无极毕竟有数百年的道行,察觉身体的异样后,竟还是强撑站稳,白眉因为怒气而抖个不停:“堂主……”
混元子摆手示意他退回人群,随即转向血瞳老鬼三人,平静道:“为了这孩子,明知死局,却还是要来,倒没辱没你当年的名头。”
洛尘衣突觉叶心浑身一凛,连相握之手都冷了几分。
血瞳老鬼桀然一笑:“当年你加上那三条无用走狗都非我敌手,如今双腿被废,还想阻拦不成?”
混元堂内众人又是一阵骚动,其中立于前排的不少长老弟子更是面露阴沉之色。
不错,寻常入门不久的弟子每每看到混元子只身盘坐于细叶之上,都以为是堂主真人遗世出尘,然只有真正经历过当年一战的人才会懂得,这不过是用以遮掩枯萎双腿的表象!
混元子一向含笑的稚脸终于收敛,沉声道:“今时不同往日,你既自投罗网,就休想离开!”
血瞳老鬼仰天长笑,嗤道:“你我此次都不过是受应龙子利用,我乃心甘情愿,你又是为何?你虽自诩正道,也不过听人摆布,视堂内弟子如草芥!”
混元堂内不少人听得血瞳老鬼此番话语,只觉刺耳至极,不加深思之下纷纷怒发冲冠,言辞声讨更甚。
“可怜,可怜……”血瞳老鬼环视那些个义愤填膺的混元弟子,嗤笑更甚。
“狡言善辩,无用之功!”混元子一声冷笑,庄严大喝:“此子身怀天书,今日无论如何皆不可放其入魔!列阵!”
愈演愈烈的情势之下,洛尘衣与叶心二人也只能安静旁观,麻木跟随事态的发展。可当叶心听到天书二字时,心中还是不由一颤,再看洛尘衣,却只见她轻轻向自己点了点头。
天书,修道,长生。
他的人生走过十六载,机缘巧合之下踏上一条千万年来世人渴求的大道,却再也无法转身走回原定小径。
血瞳老鬼虽然口上轻敌,然心中也是清楚混元子既会于此给自己下套,必然是有取胜的手段及把握。洛尘衣虽然知晓血瞳老鬼的道行不凡,但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
嗡!
还不待他们做多余准备和思考,混元堂内众人已是在混元子一声令下迅速行动起来,上百道法宝异芒环绕广阔湖泊急速掠动,不过短短一瞬已是分守八方,豁然成型。
九宫混元阵!
混元堂数千年来威慑四方,灭魔无数的无上阵法,如今再一次于这幽暗地底施展开来!
仰头四望,天空之上密密麻麻满是古字真言,而每一个真言旁边侍立的混元弟子,俱是全身沐浴九彩华光,有如诸天神佛遑遑降世。
九宫之中,混元子身居离震,周身长老弟子绕其呼啸而过,维其坐定不动,元镇太一,定守北辰!
“我说过,今时不同往日,我是,九宫混元阵亦如是!”
饱含威严的声音自四面八方压来,让人不由心生颤栗。而伴随这一声的,是自居中几大阵眼迸发而出的耀眼蓝光。
先是一点,其后逐渐蔓延,乃至短短片刻时间,就已盖过万物所有!
“天地自然,秽炁分散!”
头顶九彩突降,血瞳老鬼红眸一凝,枯瘦双手轻展,血盘随心显出,腾空绽放光圈将三人护于其中,免受侵蚀。
湖泊水面沸腾起来,鸣蛇四散,然而在触及九彩的一刹俱都化作飞灰。就连早已奄奄一息的玄蛇在洒落鳞片之时,也是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啸,残废蛇躯挣扎着向外逃窜。
生灵俱灭,放眼望去,是比镜湖一役更为刺目的惨烈景象,蔚蓝天地间,唯独剩下血瞳老鬼法器所演的一点血芒孑然独立。
血瞳老鬼漠然看了眼圈外九彩,举手投足却丝毫不见慌乱,冷道:“呆在此处,我去破阵!”
洛尘衣肃道:“血瞳前辈小心行事。”
血瞳老鬼点头回望一眼,随即再不犹疑,纵身跃出圈外,直迎湖泊中心上空的混元子。
叶心眼睁睁望着老人远去,作为周天圣光中唯一的污点,被毫不留情地吞噬,心头涩然。
他方才最后一眼,是看向自己。
亦或者,是想要从自己身上看到故人的影子。
他摇摇头,自嘲一笑,再看四周,却注意到了湖泊与海相接的阵壁处,黑水玄蛇正自疯狂嘶鸣冲撞。此时列阵的大部分混元堂人都正随混元子对抗血瞳老鬼,那一处战圈剑气阵光不断,再无人分心去管这孽畜。
然而上古异兽终归是上古异兽,身负重伤之下拼死冲撞,竟然还是将那湛蓝光幕慢慢撞出了个缺口来,即便代价十分惨重,玄蛇本还算完好的鳞片已是焦灼大半,鲜血染红大片水域,还是不肯罢休。
心中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只是还不待开口,就已听到身侧之人急促道:“我们跟着那玄蛇,就能出阵!”
叶心自然称是,毕竟此时自己二人还留在阵中,于己于人,都是麻烦。紧接着,二人置身血盘光圈之中,踏水疾行,不肖一会便已来到玄蛇森森尾椎骨后,欲在其破阵之时顺势一同逃遁。
玄蛇每撞击一次,就当头落下一片血雨,血盘光圈虽能抵住九彩华光以及血水秽物,却难抵这比早先浓郁十倍不止的腥气,且就连这血盘光圈在那源源不断的九彩华光侵蚀之下都有了逐渐削弱的迹象。
终于,在二人被腥气熏得头晕脑胀欲要放弃之时,挡在前头的玄蛇终于破开了一个可以勉强钻出的大洞,而此时全身已是再无半片完好鳞甲。
它怒吼一声,硕大蛇头径直钻入,叶心与洛尘衣二人驱使法宝紧随其后,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只见一道寒光自阵法中心猛然射出,正定玄蛇头部与阵壁交界处的一字真言,虽然对玄蛇的伤害看似微不足道,但也正是这一剑之力,竟让那好不容易开拓出来的洞口蓝光一闪,再度缩了回去,玄蛇头部受制其中,血肉层层蒸发,这一次却连哀鸣的力气都不再有。
“想走?”这空间一隅的九彩华光渐渐消散,无极凌空而来,道袍鼓动不止。
此时光圈正好力竭消散,叶心顺手接过了掉落的暗淡血盘。明明是血瞳老鬼杀人无数的利器,如今轻抚于掌心,却让人觉得莫名熟悉与兴奋。
洛尘衣微霜挺立,向叶心催道:“小哑巴,你去拔剑,我来与他会上一会。”
叶心摇了摇头,再看无极,眸中是少有的冷酷:“他是冲我来的。”
无极注意到了叶心手中拿一抹熟悉的血色,似是想到了不久前才遭受的蚀骨之痛,白眉拧做了一团,然口中还是正义凛然道:“你身为魔教子嗣却身怀天书,就绝不能容你活着出去!”
洛尘衣怒极反笑,实不想与这老道多费口舌,便要动手,却被叶心拦住,只听他低声恳求道:“你去拔剑,他既知晓我身怀重宝,我就可与其斡旋一二。”
洛尘衣见他神色凝重,本欲再说什么,忽又听到:“我们既约好出去后一同前往雨竹峰,便不会食言。”
她浑身一怔,再看眼前少年黑眸清亮,散乱飞舞的发丝下是一个独对自己展露的淡淡笑颜。
少有地,她沉默了。
微微应了一声后,随即毫不犹疑,飞身前往阵壁拔剑。
无极就一直立于不远处,颇为玩味地看他二人动作,只是当洛尘衣离去拔剑之时才轻蔑一笑:“她若能拔出,老夫三百年道行岂非摆设!无论如何,这妖女今日都难逃一死!”
叶心却不管其它,收敛笑容,血盘扣于额角,不紧不慢道:“天书已化作我意识深处的一部分,若想得到,就放她出阵。否则,今日我便于此自裁,断了这长生大道。”
天书,也是他最后的筹码。
不料无极听后却是长笑道:“自裁又能如何?堂主苦求天书数十载,岂会为你这小娃所胁迫!无论生死,只需将你带回,天书自然唾手可得!”
一语入耳,叶心身心俱冷,不单是为这现实的处境,更因为心中那自幼信奉的准则终于发生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