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初升之时,长夜随风潜入。
中秋之夜相比昨日更显深沉,昌合城内却是大街小巷灯火通明,热闹程度比之白日有过之无不及,唯有皎洁太阴孤高冷悬,如霜似雪。
山海苑一二楼大厅已尽数用作晚宴场地,早在开宴前多时就已人头攒动,喧闹不止。如此一来,却是凸显了三楼这一寂静之所的可贵。
窗口一角,叶心默然凝视着城内的空前盛景,久久不曾动摇。
拜月,祈福,猜谜,赏灯……
充满烟火气息的人间百态,纤毫毕露落入眼中,却不曾于脑海中掀起一丝波澜,乃至楼下一直存在的嘈杂人声忽然沉寂随后又爆发更为热烈的喝彩,他都枉然不觉。
一直守在楼道口的伙计还是昨日的那名,俯身看了看楼下的情况后,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后,微声道:“开始了,二公子,下去看看么?”
叶心松开一直紧握窗沿的手,慢声应道:“好,这就下去。”
伙计习惯性地陪笑一声,就要先行带路,却又被叶心突然叫住:“小二哥。”
伙计愣神回头:“怎么了?”
却见叶心依旧背对着他面向窗外,只是眉目微抬转向了自入夜以来就黑云密布的夜空:
“今夜这天色,许会落雨罢?”
似是随口一问,语气中却带了明显的迟疑与不安。
“说来是有半月不曾落了,今夜落的话确是有些败兴。”伙计不曾察觉他的异样,只是顺着他的视线向窗外瞟了一眼,笃定道:“不过不会影响今晚宴席的,二公子放心便是。”
许久,叶心轻呼了一口气,转身道:“走罢,带我去寻爹和大哥。”
伙计应了一声,随后领其穿过层层回廊,到了二楼一视野开阔俯瞰全席的茶水雅间。
房内淡雅精致,古色古香却是空无一人,还不待叶心发问,伙计就赶忙解释道:“这是大公子早先安排的,说您不喜嘈杂,待他敬完酒也会上来。”
叶心不禁动容,轻声道了句:“有劳了。”
“应该的,二公子可于此歇息,我就不打扰了。”伙计说完,见叶心点了点头,就退步而出,顺带轻合上了沉重包门。
叶心于窗侧古木桌前坐下,目光洒于下面熙攘人群,不一会便梭巡到了自己想要找寻的二人。
彼时,叶离正在叶丰年的引领下穿梭于各个席次之间,除了早便熟识的各些城内大户,其余大部分叶心都不曾见过,想来是叶丰年这些年里生意场上的合伙人等。
叶心本不太关注这些,看着看着眉头却微蹙了起来,原是叶离每过一席都会仰脖喝上两杯,然而如此十数席下来往日滴酒不沾的他竟是毫无异样,这又岂止海量!
叶心正自思忖,不防底下叶离敬过一家后,忽然抬起头来,望向了自己,脸上带了狡黠的笑意。
叶心先是一怔,随后注意到了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那名低头倒酒的伙计,当下释然,二人不自觉地相视一笑。
叶离又是跟随叶丰年去往下一桌了,叶心嘴角的笑意也是缓缓掩去,看着底下二人与身边的每一个人浮文套语,心中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一切亲近而又疏远,相似却又迥异。
冥冥中,耳边似响起了一声微弱的闷雷,尾音不觉于耳。
叶心心头一颤,倏地站起。
滴,哒,滴,哒……
尽管那淅淅沥沥的雨声就这般遮掩于人声之下,叶心还是清晰地分辨了出来。
自入夜以来一直压抑的情绪也随着这雨声倾洒而出,最后化为了自己也无法掌控的恐惧与彷徨填满全身。
他匆匆打开房门,一路再不顾其他,垂首快步经过回廊,走下楼道。
“二公子,外面正下着雨呢,怎么这就要走……”
待自山海苑后门冲出之时,身后依然回响着伙计的错愕呼喊。
大雨罩下的一刹,本来亮如白昼的街道就此暗了下来,行人纷纷归家避雨,店家铺子亦是忙于收摊走人。
一路花灯践踏而过,沾水的袍子粘附在滚烫肌肤之上,滑腻异常。
去哪?!去哪?!去哪?!
不知,不知,不知……
只要——离他们越远……越好!
轰!
天边一道白光忽闪,随后雷霆突降,恍若九天威严神怒。
渺渺天地间,只剩了他,只剩了一个仓惶少年冒雨独行。
雨水顺着微眯的眼缝流入,化作满目朦胧,世界沉浸灰暗,只余一抹翩跹倩影。
“随我来。”
凄风苦雨之中,她柔声细语,愈走愈远。
叶心直直立在原地,竭力拭去眼前水雾,却依旧不曾看清她的面容。
但,终归是信她的罢。
这世上,这一刻,就仅一个可信之人。
疾步跟上,再无犹豫。
然无论叶心紧赶慢赶,二人距离始终差了丈许,这丈许的雨幕就如永恒的天堑,隔开了此世唯一的温暖。
一路自幽暗行至光明,再回神,在踏入庭院的一刹,又只自己孤身一人。
青瓦零落,柳絮纷飞。
此时此刻,他再度站在了熟悉的房门之前。
是了,无论何处都比不上今夜的此处,叶府上上下下俱都去了山海苑,爹和大哥怕是难免晚归。
鬼使神差地,他打开房门走了进去,随后在那黑暗一隅坐定。
狂风席卷门窗,黑影猖獗肆虐,叶心本动荡不安的心境却平复了下来。
这一次,就让我看看你究竟是何模样。
脑海之中始终坚守着这一简单倔强的念头,然那股昨夜的窒息之感又一次笼罩了过来,意识浮浮沉沉,直到一道陌生的声音突然叩问:
“何为天书?”
天书?何为天书,我又怎会知晓。
潜意识中,他对这陌生的声音防备有加,乃至嗤之以鼻。
“你知晓的。”
那个声音又说了一句,听起来循循善诱,随后甚至吞吐有声,饱含威严: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那声音一语中地,叶心心神一震,四经八脉同时振奋,竟是无可自控地顺势默念:
“……天地造化……日月含其辉……清浊乃陈……”
伴随着再一次念响这些古言,叶心只觉身心都跟随着穿透雨幕飘入云端,而所踏入的就是一条千百年来无数生灵窥探渴求的长生天道!
“是了!是了!天书!就是如此!”
那声音大笑不止,听来几近疯魔,不过一会却又销声匿迹。
叶心彻底沉溺这所谓的天书之中,如饥似渴直到浑身刺痛才抽离出来。
再度清醒之时,才发觉湿透的衣衫已经尽数换去,身上盖着轻柔薄被,床头孤单黄灯忽闪。
窗外的雨点声停了,只偶尔屋檐处落下几滴来,空灵回荡。叶心轻动了动身体,只觉浑身胀痛,呼吸亦是火热非常。
这时,门开了,何婶端药走了进来,脸色掩于昏暗,但脚步掷地有声。
她于床头坐定,似是没有发现榻上之人已经清醒,端碗送勺就要喂药。
“何婶,咳咳……”嗅到一股苦味,叶心艰难坐了起来,把何婶吓地手一抖,好在药没有洒出来:“醒了?”
叶心点点头,头晕脑胀道:“药先搁着罢,我没什么事。”
反常地,何婶没有执意他喝下,只是顺着他的意思将药碗放在了桌上,随后站了起来。
“几时了?”叶心呼吸沉重。
“子时末。”
叶心心中升起一股凉意,就要下得床来,一边动作一边急问道:“爹和大哥呢,可有回来?”
何婶看他起身,本还想着帮他寻双干燥的鞋子穿上,就见他赤脚踏在了地上,当下总算有些微怒地道:“回来了!回来了!都好好的在外头呢!怎地从昨个开始就神神叨叨地,今天更是自己跑到雨里去淋了一通,追也追不上……”
她自认看着叶心从小长大,话语中带了几分教训的意味,只是叶心却是完全一副没听进的模样,眼神直直地盯在了窗外。
那里,点点红芒随风掠过窗口一角,不过短短片刻,却将叶心心神尽数摄取。
他挣开何婶的阻拦,一步步走出了房门。
“出……来!”他举目四望,涩声大呼:“出来!若要我的命,拿去便是!”
幽暗之中,回答他的只有萧瑟夜风的呜呜响动,以及身后何婶见鬼一般的呵斥。
他又是嘶声大喝了几句,只是四周依旧了无动静,最后,他径直冲出了庭院,向正房的园子狂奔而去。
连着穿过数个石门,最后终是在相似的时间踏入了相似的地点。
只是,却也看到了此时最不想看到的人……
“怎么了?”
叶离和叶丰年本坐于庭院,好似在摆弄手中一白纱造就的灯笼,适才听到叶心的动静,赶忙一起迎了上来关切问道。
叶心浑身轻颤,只是深沉道:“爹,大哥,快走!他是冲我来的!别管我!”
叶丰年一把抱过他,将他的头埋于怀见,安抚道:“说什么傻话,这在家里,还能有什么人是冲你来。”
一旁的叶离也是挑了挑手中的墨笔,道:“心弟正好来了,也是赶地及时,这祈天灯中秋夜一家人一起放才合适。”
“祈天灯?”叶心自叶丰年怀中挣出,看向叶离身旁石桌的物什,随后又望向天边那远近交错的点点红灯。
“嗯,心愿我都写好了,来,心弟你点上,就能放了。”说着,叶离拉过他,递了个火折子,示意他伸手将那支正中的红烛点燃。
叶心手持着火折子,一动不动,这时一身酒气的叶丰年也是出声催促着:“点了罢,在这放,你娘也能看见。”
一时沉默不语,随后叶心行将旧木地将其点燃,淡淡红黄色的光芒自纱间渗出,映照出他长长瘦影。
此时风势停了不少,三人一齐收手,那灯只过了一小会便在齐聚的目光中摇晃着飞向夜空,汇入连绵灯海之中。
谁恨寒夜难相见,长空华灯度流年。
叶心视线一路追随着它,轻声问道:“都写了什么?”
叶离笑答:“听爹的,四面就只书了四字——平安喜乐。”
“平安喜乐。”
叶心默念着一遍又一遍,最后闭上了朦胧双眼:
“真好。”
…………
中秋夜平安无事,雨却是断断续续地下了半月有余。
日子平淡如水,昌合城内也再无什么动静,叶心每日如旧随叶离在府中习书写字。雨过初晴之时,兄弟二人还能于城内浅游一番,末了再到那山海苑里喝茶歇息。
梦境逐渐淡忘,雨夜亦可安眠,只是心中总归是缺了一块,虽不明显却还是时常空落地厉害。
直到,天气连续数日放晴后的一次晚饭席间,叶离说了再归河阳的打算。
“何时走?”叶丰年低头喝酒,淡问道。
“就定明日罢,阁内门生月末有一诗会,若是晚了就赶之不及了。”叶离放下碗筷,解释道。
叶丰年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我没什么意见,只怕以后是少不了两地穿梭。”
叶离默然点头,却看叶心只是安静吃饭,似乎这一决定不过平常琐事,当下开口道:“确实如此,这一去想必新年才得归来。不过心弟可与我一同前去,河阳城相比昌合还是繁华许多。”
说完,他恳切地望向叶心,等待他的回答。
“不必了。”叶心终是停下筷子,抬眼直视叶离,语气平和:“我留下来陪爹,大哥你一路珍重。”
叶离一时愕然,还待多说两句,却又哑口无言。
翌日清晨,昌合城外。
叶离青衣瘦马,送别之人却只有叶丰年一人。
“心弟还没起么?”在出城路上叶离一直听他百般叮嘱,如今离别在即,还是问出了这个盘桓许久的问题。
叶丰年一声叹息:“早便起了,不过去了山海苑。”
叶离脸上划过一丝苦笑,调转马头,最后道了一句:“爹,我走了,你和心弟也务必珍重。”
叶丰年看似不耐烦地挥手道:“快去!快去!男儿行事自当果决,何必拖泥带水。”
叶离又望了眼山海苑的方向,却为浓雾遮掩,随后毅然转首,策马扬鞭。
山海苑,倚楼小窗。
叶心清晨开店以来,就一人于此独酌。
说是独酌,一个时辰下来一过饮了一杯有余,然即便如此,脑袋依旧昏昏沉沉,醉意朦胧。
远山如黛,细雨入秋。
这半月来他与叶离二人常来此坐坐,窗外看到的便是这番景像。
可现下却是什么都看不清了。
看不清世界,看不清旁人,看不清……自己。
分离早便猜到,自己最初亦是有心一同前往,只在最后做决定的一刹,还是选择了留下。
昌合城是秋雨所铸的囚牢,却也是过往岁月的天地所有,有些事,亦或者有些人,在踏出昌合的一刻就该烟消云散了罢?
就像如今行于长街,淹于人海,还是不由茫然四顾,探寻那一夜的凄清疏影。
此去经年,推门相迎,可还是曾经不变的笑颜。
心绪不宁,凝眉慢饮。
“二公子,楼下有人说是寻你。”伙计轻推开房门,语气稍显熟络。
寻……谁?
叶心面容微红,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只是无意识地问道:“寻我的?是爹么?”
伙计有些不自在地搓了搓手,走近了小声道:“是个面生的姑娘。”
姑娘?自己在城内可不认得这些……是寻大哥的罢?
叶心皱了皱眉,揉额吐息,看起来清醒了许多:“我下去看看。”
说完,随着伙计一同下到了楼下大堂里,不料本应杂乱无序的大堂此刻却是泾渭分明地分做了两面。
他先是注意到往日那些个于此处高谈阔论的常客此时竟是缩到了角落里的几桌窃窃私语,不由有些愕然。
然而当视线移到端坐正里头的那少女剪影时,整个人径直定在了原地!
仅仅一眼,除却那一抹淡紫,心中再无其它:
“小哑巴,该醒了。”
少女扬剑淡笑,三分慵懒,七分华贵,每一字都如耳边私语。
“不,不是……”叶心颓步靠后,痛苦溢于言表。
“怎么?不记得我了?梦里梦外也分不清了?”
她边说着走近,一双明眸洁如明镜,清晰映出此刻比她尚要矮上许多的少年身影,随即冷冷一笑:“还是……你不肯分清!”
叶心只是垂首喘息,久久不曾回话。
少女环视四周动静不一的人群,只一个天生贵气的眼神就震住了所有围观者。
“自裁罢。”她拔剑而出,坚定道:“我们一起出去。”
“出哪里?”叶心沉问
“无情海。”
叶心颤抖着接过剑柄,稚嫩眉眼浮于薄刃:“我认得这把剑,也……记得你。”
这时,一道惊呼突然横入,带起一阵骚动:“二公子别听他的!别做傻事!”
“信我?还是信他们?”少女斜睨一眼,平淡道。
叶心摇了摇头,执剑默语。
信你,不知从何时开始,便只信你。
锋芒舐颈,天地俱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