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老人低哑着重复。
良久的沉默,叶心只觉这片空间仿佛死寂了一般,闷热难当。最后,还是魏清上前一步,抱拳道:“前辈稍待。”
他称呼这个乡野老人为前辈,着实有些怪异。
也就在魏清说话间,叶离已经再次从包袱中取了个水袋,走向那如青石般坐立不动的老人。
然就在他堪堪差老人仅有一步之遥时,异变突生。
众人只见他面上突得涨红,连带着那一向挺拔的脊背都是弯了几分,仿佛有一股极强的压力狠狠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叶离踉跄着退了几步,猛地抓住胸口处的衣衫,喘气如牛。身后的叶心急忙上前扶住了他,叶离却突然像又受到甚么刺激一般,一把捞过他,眼布血丝,喉间断断续续地挤出了不完整的话来:“心弟……快……快走……别让……”
“老匹夫,你做了甚么!?”一直立于身后的安若见事情不对,怒喝一声,宝扇直接祭了起来。
魏清手上青芒渐显,身后的枯心也是莲步轻移,缓缓靠近。三人成犄角之势围住了这来历不明的奇怪老人。
老人却依旧独坐着,蓑衣下的双肩微微耸动:“我能做甚么,他这般,不过是自己藏有心魔。”
魏清沉声道:“既有心魔,前辈又何必这般引其作祟,无端惹人痛苦。”
他一边防备着面前这神秘莫测的老人,一边慢慢靠近在叶心扶持下勉力支撑的叶离身旁,随后泛着青光的单手结印点在了他的天庭处。
随着魏清灵气注入,叶离迷蒙的双目逐渐清明,喘气声也逐渐平息。只是,他一清醒过来,看了看身边的叶心无事后,就直接无力地坐了下来。
叶心心中酸涩不已,刚刚叶离经历了甚么已经不得而知。他转向那垂首老人,却见那老人悠悠地伸出了枯槁的手指向了自己:
“过来。”
安若直接跳将出来,挡在了老人和叶心之间:“他定没安甚么好心!小师弟,别去。”
叶心点了点头,身旁的叶离缓过气来,尤有些虚弱地站直,看向那老人,面上冰寒一片,切齿道:“你是魔教中人。”
一语惊起千层浪,周边树林忽地哗哗作响起来。
刹那间,早有所警备的魏清一道锐芒剑气猛然横扫而出,暗处骤然响起了几声闷哼。
绿叶纷飞,洒了场中众人一身,然魏清一行人俱是目光瞬也不瞬地落在那人影攒动的树林中。
五人不自觉地相互靠近了些,远离了那独坐场中的蓑衣老人。
一道又一道身影自树林中迈出,围住了他们和蓑衣老人,其中似还有几人为方才魏清的剑气所伤,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之气。
来者俱是一身暗红,面沉如水,雕塑一般向着老人微微俯首。
叶心这才恍然顿悟,原来自己等人早便被这些人给包了个遍。可这些魔教妖人又是如何这般大规模来到混元堂空桑山脚的?
他回想起方才老人指向自己的动作,和那吞炭般刺耳的声音,身上泛起一阵寒颤。
来不及多想,这时,一个中年模样的男子当先越众而出,走到老人身前,身上的墨绿衣袍显得有些突兀,想来是这些人的头领。
“堂主。”那人背手恭声:“空桑山脚离此地不远的镜湖处,不知为何,有混元堂的大部弟子聚集,还请速度行事罢。”
老人斗笠轻点,依然没有说话。
而那人忽地转过身,看向对面的魏清五人,脸上挂了一抹玩味的笑意:“这就是少堂主么?却是有几分小姐当年的气韵。”
魏清等人心中都是有些莫名,不知其具体所指,安若冷哼一声,耐不住大声道:“谁是你的少堂主!你们这些魔教贼子胆敢在混元堂眼皮底下撒野,也不怕有来无回!”
那人却是呵呵一笑,语气沉了几分:“撒野……我们炼血堂当年在这空桑山撒的野还少么?况且就凭你们几个小辈的修为,擒下来也闹不出多大动静。”
“徐颜,住嘴。”老人低喝一声,制止了那名为徐颜的男子的话头。
徐颜也没再继续做口舌之争,恭敬退回到了身后肃杀的暗红人群前,看着老人之后的动作。
但魏清等人心中早已掀起了滔天巨浪。这么多年了,这魔教三宗之一的炼血堂竟还胆敢来此,且是在堂主的带领下直奔他们而来。徐颜,可不就是当年魔教中名声颇为响当的炼血堂三大堂使之一的人物,只是现下他却如此恭敬于这看似死气沉沉的老人。
徐颜称呼他为堂主,然炼血堂的堂主向来都只有一人:
血瞳老鬼。
这个因为修炼了炼血堂堂内秘传的邪术而得来的称号,百年来一直是正道中人头顶挥之不去的阴霾。
魏清和安若看向那老人的目光都是带了些许惧意,倒是叶离和叶心因着不曾切身感受过血瞳老鬼的威名,更坦然些,但光从之前所闻的炼血堂当年在这空桑数百里内的所做所为,就足以让人恶寒。
枯心立于最后一直未曾说话,只是不经意间有看向叶心,也不知在想甚么。
那边厢老人终是缓缓站起,佝偻的背逐渐挺直,整个人如同蝉蜕般自蓑衣下脱出,灰衣包裹着他枯槁瘦削的身体,让人心惊。
他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来,露出了斗笠之下那一双猩红的血瞳。
“血瞳老鬼,当真是你!”魏清紧盯着那被两枚红宝石般的眸子点缀的苍老面庞,纵使沉稳如他也不由得惊叫出声,仿佛见到了真正的恶鬼一般。
“是我又该如何。”血瞳老鬼摘下斗笠扔于一旁,语气平淡,但依旧如踞木般刺耳。
魏清全身绷紧,手上仙剑蓄势待发,冷声道:“你也算是魔教中成名已久的人物,此番特意前来为难我等小辈也不怕辱没了你的名头!此地乃空桑山脚,只要发生一些动静,以当年混元堂与你们的恩怨,你血瞳老鬼怕也别想离开!”
“正道的小辈倒还是一如既往地聒噪啊,着实令人生厌。”立于血瞳老鬼身后的徐颜墨袖一振,讥讽道:“如我所料不差,你便是通天峰青云门内的首席大弟子魏清了罢。小子,你们青云门如今在正道中也算是危如累卵,这首席大弟子想来定也坐不稳当。想当年,曾也有人如你这般大谈甚么正道,甚么正义,到头来还不是栽在了所谓正道中人的手中!”
魏清忽然间面色变得阴晴不定,竟是哑口无言。
“你胡说些甚么!”安若自见到这徐颜就一直不甚痛快,现下见其更是直接拿宗门大做文章,不禁气上心头,直接一个纵身向着徐颜袭去。
“小师妹!”魏清反应过来欲要阻止,却已是为时过晚。
安若仅仅是飞出了丈许远,忽地四周红光一闪,她的身子便被直接弹了回来。
魏清急忙接住了她,看到她除了满面怒容外并无大碍,才放下心来。
“沙沙……”
异响声起,叶心看向脚下,忽见就在他们五人所在的方圆丈许内竟是被一条条宛若长蛇的红线所围,细看去,那分明就是一道道鲜艳刺目的血流。
血流走法不一,但隐隐间可见阵法的雏形。而那些血流的源头赫然就是处于场正中的血瞳老鬼。
原来空气中那股血腥气息的来由,一直都是他们想岔了,也正是这微小的疏忽,就被钻了空子,造成现在这般困局。
魏清眼看泛红的阵法将成,当机立断,怒喝一声,御剑飞身,直劈地上游动不止的血线。这一剑可谓用尽了他七八成的功力,声势之大,青石俱裂。
阵法外的徐颜脸色微变,刚欲出手,却被血瞳老鬼抬手制止。只见血瞳老鬼灰袍一振,一道血芒骤然自宽大袖间激射而出,最后在半空中和魏清手中仙剑轰然相撞。然而令人奇怪的是,这般对碰,除了迎面扑来一股劲风外,竟是连半分声响都不曾听到。
魏清狼狈落地,那边血瞳老鬼却是轻描淡写地收手握拳:“你较上一任的首席大弟子差之甚远,不过剑也是好剑,想来都是出自无方子之手。”
魏清额上青筋突起,再不顾其他,和枯心安若两人对视一眼,合力奋起攻向阵法源头的血瞳老鬼。
“嗡!”
一声刺耳啼鸣,原是阵法已然彻底成形。
纵身而起的三人身子俱是一沉,脸色惨白,意识涣散,竟是寸步都不得再进。
修行根基尚浅的叶离和叶心二人更是直接跪了下来,脑海中一片混沌。只是也就在这危急时分,叶离依旧用尽了全力死死拽住了叶心的衣袖。
血瞳老鬼自阵法中心漫步走来,灰袍如烟飘动,最后停在了伏地不起的叶心身前。
“孩子。”
他低低地唤了一句,嘶哑声中却分明带了些许柔和之意。
叶心艰难抬头,对上了那双血瞳。
曾几何时,在一场夜雨中,也曾有这样一双赤如熔岩般的眼睛注视着他。
为何总是这般要杀我?为何总是因我而连累其他人?
甚么正,甚么魔,我只不过,想要和在意的人一同平淡地活过这一世罢了。
血瞳老鬼并不光滑的手带着刺骨的冰凉,抚过他柔嫩清秀的眉眼,苍老脸庞竟似带了几分悲情:
“真像啊。”
转瞬间,他心中一直苦苦支撑的清明终是泯灭,整个人彻底陷入了那双血红的深邃眼瞳。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一点一点地站起,视野中血红一片,连叶离拉住他袖口的手都是被大力挣脱开来。
就这样,血瞳老鬼牵过他的手,引他走出了这方血阵。
身后的叶离目眦欲裂,身体却是麻木不堪。他一手抓过包袱中那把死寂的沧澜剑身,疯狂催动着体内存余的可怜真气,却依旧不能站起哪怕半寸。
魏清等人虽然自小修行功底深厚,但置身此阵中,也只觉体内气血翻涌不止,头晕目胀,勉强维持站立已是十分辛苦,谈何从血瞳老鬼的手中截下叶心。
血瞳老鬼将活死人一般的叶心带出血阵,周身人影俱都伏地行礼:“恭迎少堂主,恭贺总堂主。”
血瞳老鬼摆手,待众人站起,向一旁的徐颜问道:“怎得是你来此,吕归合何在?”
徐颜笑道:“吕堂使和大部弟子在百里外等候,随时应变。”
血瞳老鬼点了点头,忽地抬头看向空桑山那巨大山体,红眸闪烁不定:“既如此,便就此撤离罢。此乃正道腹地,恐应龙子从中做祟,不可久待。”
徐颜领命,又是看向血瞳老鬼手下尚且神职不清的叶心,轻叹道:“少堂主如今平安寻到,小姐也可安息了,只是这和空桑山上那些老贼的帐何时才能讨回。”
“哗”
一道疾风豁然刮过,草木俱都震颤不已,那些炼血堂的门人包括徐颜在内都是脸色有些发白地看着眼前这个阴沉的老人。
“终有一日,我会踏平了这空桑,偿还这份血仇!”
血瞳老鬼一字一句都落在了场中众人的耳中,却无一人敢接话。
半响,徐颜开口道:“就当如此,堂主你这数十年来潜心经营炼血堂,这一日定也不会太远。”
血瞳老鬼似是被徐颜方才的话勾起了心中埋藏已久的往事,整个人气场变得尤为凌厉,而一直收敛于体内的血气也是四散开来。
他目光阴寒,转向血阵中的四人,最后落在了那修长身躯尤自带了些许颤抖的枯心身上。
“倒是忘了还有你这雨竹峰传人在。”他的话语中带了几分恨意,虽是对着枯心所说,但却像是另有所指:“一并炼化祭这噬血阵罢。”
他抬手一挥,血阵霎时红光绽放,阵中众人脸上俱都涌现了一抹隐忍的痛苦之色。
“嘭,嘭”
两声闷响,魏清和安若终是再支撑不住跪了下来,吐出了一口鲜血,然另人恐惧的是那些鲜血一落地便是蒸发开来,最后融入了阵法之中,使得阵法之力又猛烈了几分。
叶离修为最低,在这等威压下,早已昏死过去。场中唯有枯心依旧站立着,一缕鲜血缓缓自唇边溢出,染红了身上白衣,恍若开在冬日雪地上的艳丽梅花,让人触目惊心。
“师傅……”
她用仅仅自己所能听见的声音,低低唤了一句,玉手紧握住了手中仙剑,如霜面容闪过一道决然之色。
“血瞳老鬼,你还不住手?!”一声娇喝蓦然传来,让地催动阵法的血瞳老鬼手下一凝,阵法滞了片刻。
“何人!”徐颜率先怒喝一声,和炼血堂一众手下瞬间戒备。
“我是何人,你们也不认得么?”一道纤细紫影慢慢地从树林中走出,身后跟了一个身着血袍的阴郁青年。
血瞳老鬼见到现身的少女和青年,猩红瞳孔骤然微缩。
“怎么?莫非炼血堂不是我圣教中的门派,不认我这个殿下?”少女走到血瞳老鬼面前,冷笑出声。
徐颜看清来人后,再无方才的煞气,领着一众门人和声行礼道:“见过殿下。”
来人正是洛尘衣和一直陪同左右的吴权二人,只是此时洛尘衣柔面满是怒气,而吴权则是低着头,不敢与那场中的血瞳老鬼对视。
洛尘衣先是看了看阵法中依旧被压制地死死的枯心等人一眼,寒声道:“解开阵法。”
血瞳老鬼灰袍轻飘,压抑道:“有些事,殿下你还是莫要管地好。”
“哦?”洛尘衣不怒反笑:“我倒是没想到你血瞳老鬼会为了这么一个小哑巴冒这么大的风险,听你方才所言,这就是你炼血堂的少堂主?”
血瞳老鬼拉过叶心,苍老面皮微抖:“怎么?我可从未听闻殿下是个如此爱管这些杂事的人。”
洛尘衣睨了双眼迷蒙的叶心一眼,心中念头微转,冷声道:“我对你家这位少堂主没甚么兴趣,可不巧,那修罗门的副门主倒是对他有兴趣地很!几次三番都欲劫了他回修罗门。”
“你说甚么?!”血瞳老鬼厉声开口,周身血气大盛。
而一直低头的吴权本就苍白的脸此时更是惨白,血袍下的身躯紧紧绷起,蓄势待发。
血瞳老鬼盯向洛尘衣身后的吴权,手上控制阵法的法决渐松:“很好……”他的声音低哑,却每一个字都如一把利刃落在了吴权的心上:“我就知应龙子那厮岂会如此轻易告知我这些下落。”
也就在这时,仿佛应他所想一般,大地骤然剧烈震动起来,一道沉闷嘶吼响彻整个空桑山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