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木健子住在西安饮马池一座小四合院里。这是她前几年买的。她女儿丁小娜结婚时,女婿卢国强的大伯给他们在西安买了一所大院子,平常空着,只有佣人一个住,卢国强掌管驮骡队,来回山里跑生意,小娜在山里经营山风客栈,都少有时间长住。卢国强让丈母娘住,丁木健子不肯。她觉得一个人住着方便、自由。
丁木健子的这所院子,离南城墙、城河不远,她每天早晨到那里去散步、唱歌。
风儿轻轻地吹着,树枝轻轻地摇着,鸟儿轻轻地叫着……
她放开歌喉大声地唱歌。唱中国歌儿,唱日本歌儿,特别爱唱陕南山歌小调。
她虽然六十出头了,可是一点儿不显老,脸面白白的,润润的,眼睛黑亮亮的,水汪汪的,腰板直挺挺的。这时已是深秋,她穿着大红紧身毛衣,黄花格直筒呢裤,看起来很年轻,很潇洒,很精神。
她歌喉仍很甜润,音韵很柔美,音调很合辙,音色很清亮。
在城河边晨练的人,都注目倾听,为之倾倒,为之感动,为之动情!
其中有一人特别关注,听得那么认真,那么入神。他高高的个子,浓眉大眼,留着背头,两鬓有点儿花白,他是大学教授。教授以为这个女人是歌舞剧团的演员。
他走近,很有礼貌地问:“请问,您是哪个剧团的?”
她停止了歌唱:“对不起,我不是剧团的!”
“噢,那歌儿怎么唱得这么好?”
丁木健子笑笑:“见笑了,瞎唱呗!”
教授自我介绍:“我除了教书外,也喜欢唱歌儿。不过,嗓子不行,唱不好!”
“多练、嗓子要练,时间长了,就会好些!”
“您说得对,剑不磨不利!”
在多次接触中,教授对丁木健子,产生了好感。
他妻子过世多年,一直未续弦,得知丁木健子也是孤身后,他对她有意,邀她去茶社,约她去跳舞,想进一步接触,进一步发展,都被她婉言谢绝。
她心里只装着卢世英,他们情深深、意切切,如胶似漆地生活了几年。她感到,那是她人生最快乐、最幸福的时期。
卢世英去世后,她心灰意冷,万念俱灭,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勇气,想了结自己的生命。后来,才慢慢地缓过来。她的人,她的心,再不能接受任何男人!
丁木健子的房子是独门独院,她住上房三间,一间卧室,一间书房,中间是客厅。客厅正中一张方桌,上面坐着卢世英的肖像、蜡台、香炉、果盘。每天早晚,她都要点蜡、烧香,果盘里放着时令果蔬,及时更换,保持新鲜。晚上,她都要坐在卢世英的遗像前,和他说话:
世英啊,你的驮骡队,过了燕子岭了吗?我已给你准备了吃食,是你爱吃的,干椿芽炒鸡蛋,木耳炒腊肉,蘑菇炖豆腐,爆炒野山鸡,一壶老白干,我陪你喝几杯……
你记得当初我们刚认识的那阵,在山坡上,你吹笛,我唱歌儿的情景吗?
高高山上一树槐,
站在山上望郎来。
娘问女儿望啥子?
我望槐花几时开。
红布帕子丈二长,
裹在脑壳很漂亮。
莫嫌哥的礼物轻,
帕子裹着情意长!
荞麦开花杆杆红。
妹妹爱哥在心中,
深山老林相厮守,
男耕女织乐融融。
……
或你吹笛子,我拉提琴,我们合奏世界名曲……
或我们对唱——
丁 正月里开的什么花?
卢 正月里来迎春花儿开,
迎春花开来冰雪化。
二月里来什么花儿开?
丁 二月里来杏花儿开,
杏花儿开似白云落山崖。
三月里来什么花儿开?
卢 三月里来桃花开,
桃花开似出彩霞。
四月里来什么花儿开?
……
你可曾记得,在那北风烈烈,雪花飘飘,山冻石裂的夜晚,你我在山风客栈的热炕上相偎相依,浑身流汗……
你可曾记得,你来说,家里不同意你我的婚事,甚至也不同意纳妾,你非常懊丧悲恸,伤心地大哭,像个孩子一样……
你可曾记得,当时我表态,我不在乎什么名分,只要我们能在一起,永不分离……
谁知好景不长,没有几年,你就出事了,丢下我而去……
……
说着、笑着、哭着……
一炉香,一炉香地燃着,香烟缭绕,充满屋子……
早晨锻炼回来,七点多钟,佣人给她准备好了早点,是大米稀饭,油炸馍片,或是咖啡、牛奶、面包、果酱。
上午,她在书房写字绘画。小时在日本,受过这方面的训练,有些基础。
她写字绘画完全是为了锻炼身体,修心养性,提高文化知识。
她写的条幅的内容,大多是唐、宋诗句。不满意的,就揉掉;好一点的,则裱了,挂起来。
书房墙上挂了几幅: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录杜甫《赠卫八处士》诗句
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
感此怀故人,终宵劳梦想。
录孟浩然《夏月南亭怀辛大》诗句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插遍茱萸少一人。
录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诗句
波平风软望不到,故人久立烟苍茫。
录苏子瞻《出颖口初见淮山是日至寿州》诗句
何处秋风起,萧萧送雁群。
朝来入庭树,孤客最先闻。
录刘梦得《秋风引》詩句
她的字隽秀、潇洒,很有功力。一个日本女人,能达到这样的水平,难得!
午饭一般是米饭、炒菜,或面条。有时她自己下厨,做日本饭,特别爱吃生鱼片……
午饭之后,要午休,春夏秋冬皆如此,雷打不动。
她的生活很规律,到西安后,减轻了负担,心放松了,营养也跟上了,自觉身体比在山里好多了。
卢国强来看她。国强是昨天从山里回到西安的,卸了货。已很晚,怕影响丈母娘休息,就没去看她。
第二天,他给驮骡队头目李二保安排了当天的事情,就到丁木健子家里来了。他给丈母娘带来了山里的特产,干椿芽、干香菇、木耳、腊肉等一大堆吃的。
国强有好久没回西安了,丁木健子一见高兴地说:“国强,啥时回来的?把姨娘想的!”
国强放下东西:“我是昨天夜里回来的。最近山里事忙,没顾得上回来,我也很想姨娘!”
“小娜怎样?”
“好着呐。”
丁木健子又问:“最近生意怎样?”
“不太好!胡宗南的队伍把守在山口,骚扰很大!”
“那你多给一些好处!”
国强无奈:“狮子大张口。喉咙眼大得很!”
“喂呀,喂!”
“是没底的坑,填不满!”
“这……”丁木健子语塞。
“这样下去,那还行,挣的钱,不够打发这些狗东西!我看,这条路也快跑不成了!”国强有点儿伤心。
丁木健子安慰:“跑不成了,就另想办法,重找门路。总不能一条路走到黑,一棵树上吊死!”
“姨娘说得是,我正在考虑另干什么。想好了,再回家和大伯、大哥商量!”
说话间,丁木健子忽然心慌气短,脸色发白,头上冒汗,浑身发抖,十分厉害!
卢国强惊恐万状,赶忙往医院送。经抢救,人缓过来了。但检查出患有肺癌,已到后期。真是祸从天降!
卢国强对医生说:“请千方百计救治,用好药好针,不惜一切代价!”
丁木健子的独生女儿丁小娜闻讯,急忙来到医院,她哭着说:“妈妈前一阵子,好好的,怎么一下就病了?”
丁木健子拉住女儿的手说:“可能受点儿凉,感冒了,不要紧,我娃不怕!”
病检查结果没告诉她,她还蒙在鼓里。
小娜顺水推舟:“妈,那你不急,好好在医院看,几天就好了!”
“妈不急,你客栈事忙,你回去!”
“客栈,我走时已安排好了,我多陪你几天!”
妈妈笑着点头:“那好,平常咱母女很少待在一起,就多待几天!”
“你想吃啥,我给你做!”
“心口实实的,还有点儿痛,啥也不想吃!”
“‘人是铁,放是钢’要挣着吃点儿!”
“你给妈倒些水喝,妈口渴了。一会儿想吃啥了,你再给妈做!”
卢国强大伯卢世才和老婆朱丹阳在外地旅游,听说丁木健子得了绝症,提前回来,怕回来迟了,见不上面了。
他们来到医院,放下带的好多吃的,朱丹阳拉着丁木健子的手:“亲家母,身体好些了吗?”
丁木健子指指床边的凳子让卢世才坐。“好多了,谢谢他大伯和大妈来看!”
“早说和他大伯来看你,这事那事耽误了,好长时间没见了,怪想的!”朱丹阳说着眼圈有点红了。
“我也一样,我没什么亲人,常是你们操心关照,特别是对小娜更是疼爱,一切都给安排得顺顺当当,不让受一点儿难场。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呢!”
朱丹阳连忙摆手:“亲家母说这话就见外了,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小娜这娃,很懂事,有本事,她大伯常夸,准备将来让她挑重担子呢!再说国强没爸没妈了,我和他大伯还能不操心呀!”
“这是小娜有福气,遇到你们这样的好人!”说着眼圈有点儿红了。
临走时,卢世才说:“亲家母,你好好养病,回头再来看你,需要啥,办啥事,你让小娜告我我一声,我来办!”
在住院期间,卢国强和丁小娜对丁木健子照护得无微不至,搀来扶起,喂水喂饭,端屎端尿,百般孝顺,十分周到。病房的人都很羡慕,丁木健子也感到很欣慰。
他们不惜花钱,医院用了好针好药也无济于事,病情发展得很快,两个月癌细胞就扩散到整个胸腔。医生暗地告诉让准备后事。
丁木健子也知道自己不行了,她对小娜说:“咱回家,妈想在家再住几天!”
小娜说:“回家看病就不方便了。”
妈妈叹息:“这病是看不好了的。回家,回!”
小娜还有点儿迟疑,国强说:“姨娘要回去,咱就回,把药带上!”
回去三天,水米不粘牙,已下不了床了。
晚上,丁木健子把国强和小娜叫到跟前,一只手拉着国强的手,一只手拉着小娜的手,时断时续地说:“妈这一生命苦,像一片树叶,从日本漂流到中国,从南方漂流到北方,从平原漂流到深山。一步步远离城市,一步步远离喧嚣,一步步远离烦躁。最后,才有了个固定的立身安静的地方!才过了几年平静消停的日子!总算最后落脚还好!”
“小娜有国强,有了依靠,国强是个可信赖的人,姨娘把小娜交给你,就放心了!”
国强忙说:“姨娘,你放心,我一辈子都会对小娜好!”
“这姨娘知道,姨娘信!”
小娜哭出了声,趴在了妈的身上。
至于,传闻中说的,丁小娜是丁木健子亲生,还是抱养,母亲临终没有交代,她也没有问,在小娜看来,这个都不重要,妈妈是她比亲妈还要亲的妈妈!
“妈死了,你们把妈的骨灰埋在山风客栈对面的山坡上,那里安静,睡在大山的怀抱里,有山林为伴,有小河歌唱,不孤独,不寂寞!”
其实真正的原因,丁木健子没有说出来,那就是,这个山坡,是她和卢世英最初接触的地方,他们在那里拉琴、吹笛、唱歌、交谈,是她一生最快乐的时段!最幸福的时段!最值得回忆的时段!
她要在这里守住快乐,守住幸福,守住回忆!
卢世英一定会常来这里,他们会在这里相会,一起度过愉快的时光!
丁木健子费很大力气,断断续续地把话讲完,松开了国强和小娜的手,双手垂到床边。
“妈妈,妈妈,你醒醒!妈呀……啊……”
国强也大哭:“姨娘,姨娘……啊……”
在大雪纷飞的的悲哀气氛中,卢国强和丁小娜,身穿孝袍,头带孝布,把丁木健子骨灰埋在山风客栈对面的山坡上,墓碑上刻着《母亲大人丁木健子之墓,女儿丁小娜,女婿卢国强,一九四七年,腊月初八日立。》
风越来越猛,雪越来越大。山变白了,林变白了。天地一片白茫茫。
丁木健子,这个日本女人,像这山风一样,匆匆吹来,匆匆吹去,无踪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