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到了，离着田旭大概三四米远的时候就晃悠悠地停了下来——田旭面前是一片小水洼。
公交前门的台阶上铺了一层厚纸板，厚纸板上又盖了好几张报纸。田旭踩在报纸上，刷卡、进车厢。走到最后一排，找了个最靠里的座位坐下了，然后才继续朝着话筒说道，“嗯……不好意思…刚刚上公交了…”
是，田旭在上公交之前刚拨打了那一片蓝莹莹的一小方洁白——全国24小时心里免费咨询热线。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或许是害怕，或许是不想给别人找麻烦，或许是总觉得来人世一遭不容易…可能主要是因为害怕吧。
无论如何，她好像也挺想有这么个人的存在——他可以在自己最最无助、痛苦的时候，也温温柔柔地对她说句，“乖。”
“嗯，没关系的。所以您的自杀倾向主要是因为家庭原因对吗？”
“对。”
“嗯，那好。我们这里可以免费给您做个测试，但是需要电话录音作为以后我们留存的档案。不会暴露更多的您的个人信息的，您同意吗？”
“同意。”
“嗯，好的。那您能简单说一下您抑郁的原因吗？或者说…有什么事情让您不开心吗？”
“有………我特别小的时候我爸妈就离婚了…我和我爸过，但是他腿残疾、我家就很穷……他和我们家亲戚的关系不好，我们就自己过日子…”田旭顿了顿，“他酗酒、每次喝多了之后会对我进行家庭暴力。”
“那您知道您父亲对您家暴的原因吗？”
“生活不顺。他年轻的那段日子里在蹲监狱，结婚以后又离婚、残疾了，和家里关系也不好……所以心里有火气吧……”
“按您这么说，您父亲也是很辛苦的吧？一个人把您拉扯大？”
田旭似乎一下子被激怒了，“我从来没有否认过他对我的付出，但是他对我进行家庭暴力很多年了，我感觉每天我都离死亡特别近……不知道是死在他手里还是死在我自己手里。”
“您先不要激动……那您能说说您父亲是如何对您进行家庭暴力的吗？”
“用拳头…鞋子…皮带…晾衣杆………”
“…有时候还会拿菜刀要砍死我。”
“那真的伤害您了吗？”
“嗯。”
公交车驶出站牌，车轮在雪白的地面上压出黑黑的痕迹，开始有人走进车厢、往后来了。于是田旭带上了防寒服的帽子，用手捂着耳机的话筒，整张脸都要贴在玻璃窗上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找过办法去解决，但是他不听我的…”
“您先不要激动……我们这里每天都会接到很多有这种情况的电话，我们也很理解………”
不，你们不理解。
这世界上哪有这么多的感同身受？
你们不懂。
“那您有没有什么过激行为呢？”
“什么？”
“比如自残…或者是轻生的念头之类的？”
“有。我现在就不太想活了…”
“我听您那里有些嘈杂…您是在人流密集区吗？”
“嗯，我在公交上。”
“那您准备去哪里呢？”
“可能是去学校吧。”
“那您除了轻生的念头…还有没有过自残、或者是伤害别人的想法？”
“有。”
“您方便阐述一下吗？”
“我初中的时候，喜欢用刻刀在膝盖上划道子……我那时候不太觉得疼，就觉得喜欢那种划过皮肉的感觉。”
“我记得我上高中之前有个暑假，他用菜刀砍我，是真的要砍死我………”田旭顿了顿，她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然后我用胳膊挡了一下…那一道子刀疤就留在我胳膊上了。
田旭的声音很小，带着几丝颤抖，“我在那次之后才知道他，原来他真的敢用刀砍我…”她开始猛烈的啜泣，“那天晚上，他喝多了，又拿着菜刀对着我，要砍死我。”
“后来他难得睡着了，我自己轻手轻脚地走进厨房，从壁橱里找出来那把菜刀，我不想活了。我想弄.死.他。”
“我快拿着那把菜刀走进他的卧室，突然他的手机响了一下。我悄悄拿起来，看到他和一个女人的聊天记录，那个人要白送给他狗，他不要，”，说到这里，田旭神情复杂，“他说……他一个孤老头子养这个没啥用。以后我孩子上大学去，我们家就剩我一个了………”
“我突然心软了…我不知道是自己害怕了还是怎么了……我把刀放回去，然后回屋子里躺着了。转天一切照旧。”
“那时候，我真的突然想到自己很小的时候，那会好像家里养了一条小白狗…”
电话那头似乎并不想给田旭更多的时间去缅怀了，就像是他们很着急的要这份录音、得到什么调查结果一样，“请问，如果现在给您的自杀倾向弄一个百分比……您大概在百分之多少呢？百分之二十？百分之六十？”
“我可以不回答吗？”
“这个是我们调查的一部分………”
田旭扯下耳机，直接挂了电话。
为什么现在这么多的人喜欢装作很懂别人的样子，然后说一些不冷不热的话来劝自己……他们真的懂吗？呵。
田旭搓了搓小手儿，心想，今天下雪了，应该会很冷的。
她一路看着窗外，又在下雪了。
路人从早点摊儿买完肉夹馍，把早点放进防寒服里面，用胸口捂着；司机悄悄靠边儿停了车，下车买了一杯热豆浆。
田旭摸了摸肚子，肚子空空的。
她摸摸书包的侧兜，想看看能不能再掏出一支烟，但却在平时放烟盒的位置里摸出了一条德芙巧克力——她最喜欢的榛子味儿。可只有一条巧克力，不管她再怎么摸、也摸不出来其他的什么东西了——比如一个小纸盒子、比如留下这块巧克力的人的只言片语。
她撕开巧克力的包装，天气太冷了，田旭只是轻轻一掰就掉了一块儿下来。她把那一小块儿巧克力放进嘴里，感受着从昨晚到现在的第一口食物的香甜。
窗外飘着雪花，车厢里暖意融融。
田旭摘下防寒服的帽子，又吃了一小块巧克力。
这个世界并不完美。
但是巧克力的确很甜。
后来，每次田旭感觉不开心、或者压力大的时候，总能从书包、笔袋、侧兜里找出一块儿榛子巧克力。
至今，田旭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给她买了这么多次巧克力。
或许，只有不知道，这一切才是最美的。
活着似乎，也挺好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