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下撤,枝头黄绿交杂。
田玉林跛着脚在前面走的横冲直撞,而他后面跟着个小心翼翼看路的一米二出头的小白胖子。
田旭背着爷爷给买的印着米老鼠的大红色帆布书包,小手提着刚刚洗完脸之后从办公室里捡回来的买菜布袋子。那个大布袋子大大的、长长的,下摆一直拖着地。田旭生怕爸爸如果看见被弄脏的袋子会不高兴,于是就手提着袋子,又一圈一圈地往自己的小手腕上绕。
她一边绕一边想,也不知道今天到家会不会挨揍?明明班里还有好多小朋友都没有选上,为什么就自己爸爸去了?老师们会不会害怕?会不会不喜欢自己?有没有同学看见呢?…
一连串的问题,像是被困在缸里的游泳的鱼冒出的一串儿泡泡,不大,破的很快。
他俩走过新铺好的地砖,抬腿越过高高的铁门,闪躲开老大爷骑着的自行车。
田玉林感觉到身后的啜泣声,满眼都是提着大袋子却又不敢说话的田旭。他强压下心里升起的一丝烦躁和心疼,尚未消散完全的酒意让他的言语又失去了条理,“干嘛呢你?过马路又不看道儿?回头来个大汽车撞死你!”
田旭还沉浸在自己的疑惑里,头顶闪出来的呵斥吓得田旭一个哆嗦。她下意识的、赶紧伸出小手,紧紧抓住田玉林伸出的右手小拇指。
于是马路上便有了这一幕:
夕阳西下,余晖映照着不远处正在施工的民工们;大大小小的车辆川流不息。
一个小白胖子穿着大红色的校服、背着红书包、提着翠绿的大大的袋子,左手拉着一个中年跛腿男人的右手小拇指,正站在马路牙子上,等着络绎的车流变得稀疏。
田玉林酒劲儿发挥到最后,只觉得又困又闷。他拉着田旭就要往前走,而田旭轻轻拽了拽那根粗粗的小拇指,声音稚嫩着却又很坚定,“班主任说过马路要走那个白线…………”
话音未落,她猛地看到田玉林耷拉着的一张脸面色不善,赶紧闭嘴低下头、只是看着地面了。
一辆小客车急速驶过,没按喇叭、也没有踩刹车,只是自顾自地开,似乎是要抢先在红灯前冲到马路的另一端,却差点撞到横冲直撞的田玉林。
田玉林一下子使了劲儿,他猛地拽出被田旭拉着的小手手指,指着方才呼啸而过,而此刻正在等红灯的小客车。
他操着一口天津话扯着嗓子咒骂,这次不只是吓到了田旭,“你介是要抢着戴上你爹的孝帽子啊!开啊!接着开啊!有本事红灯也开!”他一边骂骂咧咧的,一边拉着田旭过了马路。
只不过虽然步伐飘忽,却再也不这么横冲直撞了。
过马路的时候,田旭垂着的头更低了。
她觉得似乎周围的每个人都在瞪着她,或者是有意无意的瞟过她的红书包、直接落在爸爸瘸了的腿上。
她不知道,那时候她收到的目光里,承载着满满的,是当时幼稚的她还无法理解的嘲讽、疑惑、看好戏。
如果硬要感同身受,那眼神就像极了她悄悄走进老师办公室,低下头、假装自己不存在似的、轻轻拿走那个布袋子时所感受到的。
——事业有成的人对苟且偷生者的怜悯;爱心泛滥的人对涕泗横流的幼童的无能力的理解;自认为无错的人对正义的不尊重。
可惜,这时候田旭还小。
她能知道的,只是“我不喜欢这种眼神”,以及那句不敢说出来的,“我以后可不要这么带着我的孩子过马路”…“我以后再也不要去办公室、再也不要和老师们说话了”……
田旭停滞在地面的目光从新铺的柏油马路,拐到高高的马路牙子上。紧接着,田玉林的脚步停了。
她抬起头来看,只见他黑黝黝的脸上弯了一双眼睛,连眼角的皱纹都快被挤出来了,一如既往的大嗓门儿带上了一种叫做“阿谀奉承”的东西——“哟!三姐啊!下班啦?来买西瓜啊!”
田玉林说着,还不忘拽了拽田旭,“快喊‘小姑姑’!”田旭抬起头,露出甜甜的笑,声音脆生生的,“小姑姑好!”
小姑姑是他们这里的一个领导,究竟是负责什么的,小时候的田旭也不知道,只是爸爸让喊,那她就喊了。不然爸爸会说自己没礼貌,自己回家以后要面壁、挨打的。
后来田玉林和小姑姑寒暄了几句,嗓门儿大的隔壁街都能听的到了。看着周围探究的目光,田旭悄悄收回了拉着田玉林的小手,两只手偷偷摸摸地搅和在一起,开始忐忑不安的玩儿大布袋子的手提带。
几句寒暄过后,小姑姑提着包走了。
田旭再抬起头,发现田玉林的心情似乎出奇的好了许多,“闺女儿,以后你上大学不用愁了!你小姑姑说了,以后啊你上大学的事儿他们包了!以后就看你给爸爸露脸了!”
田旭不懂。
难道大人的情绪转变的都这么快吗?原来对待不一样的人就可以用不一样的态度吗?……
她没疑惑太久,只是眼前突然出现了电视里提到的毕业生。那些学生带着黑黑的大大的帽子、穿着长长的袍子,看起来神气极了。
田旭想,她以后也要当大学生、长的高高的、壮壮的,而且她也要穿黑黑的长袍子。只要等她长得比爸爸还要高,有了大长袍子,那些熟悉的、或是不认识的人,就不会用她不喜欢的眼神看她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