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宅子的主人在清朝时期的身份应该是非富即贵的,不仅仅宅子大的足以让初来乍到的游客迷路,正堂左边的偏房也是宽敞的很,大概是用来开会商讨正事一类的地方,主坐是一把花梨肩舆,两边分别是两对镶螺钿公座椅,正上方的牌匾上是雄浑的黑体字“明德惟馨”,稍微陈旧的摆设正对着门前的两棵落花梧桐,显得极其庄重消沉。我兴致勃勃的边走边看着,在海都这座后发展起来的现代化城市里,能看到这这种恢宏的物质遗留是很难得的。
穿过偏堂,后面竟然是一个小戏台子。戏台一米半高,红绸背幕,边缘边角雕花刻木,异常精美。底下全是整齐端正的靠背木椅,前两排的椅子还带着小茶几,上面还有一溜凸出的小天台,布着零零星星的几个雅座。我见有几个六十来岁半鬓花白的老阿姨正抱着戏服忙前忙后的,不禁好奇道:“怎么,还有唱戏的?”
“好像是晚上要唱京剧沙家浜,你若有兴趣,我们晚点走便能看到。”周承也颇有兴致的看着他们搭台子。
我点点头赞许道:“京剧都有,真算是中国风到底了,今天国庆节,唱沙家浜也算应景。”
我们继续东转转西晃晃,果然在后院的大房子里找到了可以参与的事情。
这间屋子的面积比前面的房间都要大很多,而且布置成了古代私塾的样子,前面站着一个七十多岁精神矍铄的老先生,穿着月牙白的长褂刻意扮成教书先生的样子,他身边的案板上固定着生宣,正提着毛笔在上面誊抄着字,从远处虽看不清楚写的什么字,但是一笔一划工整劲道的正楷像是印在纸上一般整洁。下面是一张一张木质书案,铺着垫子,寥寥的几个人坐在下面跟着上面的先生一般照着纸提着毛笔专心致志的写着。
我好奇的问道:“他们在干什么?学习毛笔字吗?”
周承似乎早就做好功课,不管我问什么都知道的清清楚楚。他举了举手里的宣传单说:“在抄写经书,练过毛笔字的人都可以去试试的,抄经书可以让人平心静气,写得好的还会送到佛寺内供信奉者收藏,也是一种传承与展示中国古代书法艺术及佛学艺术的方式,不过必须用正楷书写,若通过扫描甄别,主办方还会送一只雕花端砚留念。”
“真的?这个还挺有意思的嘛。”我不可思议的赞叹道。
“怎么样?要不要去体验一下。”他怂恿我道。
我揶揄他说:“你会写毛笔字?”
“我替你磨墨你来写。”
我狐疑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写毛笔字?”
除了以前在大学里我做过书法社的社长之外,毕了业好像就没在外面摸过笔杆子,就连大学时社长的名头也差不多是个虚名,每年书法社除了学校里的一些活动需要做校板报拉横幅之外,基本上这个组织就是给篮球啦啦队做后勤的,没事净看帅哥打球去了,连我这个社长最后都弃笔从戎,穿着露脐装去跳拉拉队了。
周承怔愣了一下,讪讪道:“猜的,不会写毛笔字的人怎么会绞尽脑汁的去看书法展呢。”
“那叫鉴赏,考古专家都会做文物的吗?”
他虽然说是猜的,但我觉得一点都不值得推敲,他怎么那么会猜,现在八零后女性尤其是像我这种一看上去就肉身凡胎的,哪里像是能写书法的人,之前我跟一个喜欢王羲之的客户说我是从小练习书法长大的,他差点没被一口咖啡给淹死。
周承见我狐疑的看着他,忙打了个马虎眼,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推着我去净手,然后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桌上是一张般若波罗蜜心经,还好字不是太多,我舒了口气,提起笔,见周承在我旁边坐了下来,两腿盘在垫子上像是要吃日本料理一样,不禁觉得分外好笑。
他看看自己不明所以的问:“怎么了?”
我乐不可支的摇摇头道:“没什么,来小承子,替本宫磨墨。”
他举起手,本想拍我的脑袋,但又见我举着毛笔誓死捍卫的样子,只好有样学样道:“嗻!”
虽然确实是好久没有碰毛笔,但毕竟有那么多年的功底,况且正楷字又是入门的基本功,我越写越顺溜起来。
写毛笔字讲的是凝神静气,屋子里是及其安静的,周承小心翼翼的尽量不弄出声响,不过他好像很喜欢看我写书法的样子,坐在一边目不转睛,神情专注,黑色的瞳仁深的像墨一样。像是在看着我,又像是在透过我看别的什么东西,那种感觉有点让人动容。
在心里反复轻念多遍经文,竟真觉得一时间仿佛时空辗转,我们都被定格在了当下。庭院里落叶深深,天空澄澈清净,风拂过花草,鸟落于枝头,这些景象似乎闭上眼睛用耳朵便可以感知的到,我陶醉在经文的字里行间,只觉得岁月静好。
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最后一个字落笔,我不由得挺直身子深吸了一口气。整张纸工整整洁,字体端庄的秀丽,完全属于超常发挥。我撇过头去看周承,见他也正目不转睛的看着我,眼神清亮,却隐约有一些苍茫的感觉。总之看上去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是会在一瞬间爆发,又像是会转瞬即逝。
我不解的望着他,他亦是直接跟我对视着。
终于我笑了起来,无奈道:“你是怎么了?”
他见我笑了,微微有些恍惚,然后也神情古怪的笑起来说“看到你认真的样子不禁想起一位朋友。”
“又是那位朋友?”我不以为然的问。
周承放下手里的墨条,笑着拂了拂手。
我边提着宣纸轻轻抖了抖,边开玩笑说:“什么时候把你朋友介绍给我认识一下,我倒是挺好奇她的。”
“她倒不见得愿意。”一瞬间他又神态如常,耸了耸肩站起身子。
我跟在他后面哼哼唧唧道:“真小气!”见屋里还有人在专心致志的抄经,不便惊扰,便佯装不满的走了出去。
在窗口,我把写好的宣纸交给工作人员,他们将纸铺平放在机器里进行扫描,不一会,我就在显示屏上看到了一字不落完整清晰的般若波罗蜜心经,不禁开心的问周承:“这就过了?”
周承见我乐不可支的样子无奈道:“你一手小楷写的行云流水,酣畅淋漓的,我觉得比上面的先生写的都好,怎么会不过呢。”
虽然知道他是在故意揶揄我,但不得不说,还是十分受用。不像我爸,老是打击我写出来的字柔若无骨,没有大家气度。
我举着漂亮的梅花精雕砚台,得意洋洋在手上掂着。周承说“把这块石头放到车上吧,拿在手里也算是有点重量的。”我想想想也是,便将所谓的石头交给了他,他嘱咐我不要乱跑,便急匆匆的转身走了。
在回廊上等了许久,见他还没有回来,便迈开步子在附近转悠了一圈,竟在池塘边的短围墙后面发现一棵粗壮的大榕树,树干粗劲挺拔,树冠茂密苍劲,树腰上围着一圈火红的东西,远远看去像是穿了裙子一般。走近一看,原来是围着树的一圈短篱笆,上面挂满了红色的细绳子,有的系着各种各样大小迥异的小卡片,有的空荡荡的随风飘佛着,因为特意做了棚子遮挡,所以卡片都还是完好的。我好奇的用手挑起来观察,有的用的是普通的小纸条,有的用的是女士随身都会携带的小便签,有的是本子上裁来的一角,更甚者还有不知道在哪里撕下来的小布条,颜色多样,五彩缤纷。
“相思树底说相思,思郎恨郎郎不知。”
“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终日思君不见君。”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
我正兴致勃勃的看着,周承冷不丁的冒出来问:“这些都是什么?”
“一些情诗之类的东西,应该都是些年轻人挂的。”我撩起一张向他展示道。
他疑惑的看看我,然后也随手掀起一张,边看边皱眉问道:“写的都是些什么,挂在这里有什么用?”
我对他一副不解风情的样子表示嗤之以鼻,“这你就不懂了吧,如果你有什么心愿想实现的话呢,就可以用文字写下来,然后用红绳挂到这里,让它受古树的庇佑,接受大自然的洗礼,就当是一种寄托,当然,如果心里有什么话不方便说出来,也可以写到这些卡片上,即便是没有人看到,也算是一种倾诉,当然,也不一定就真的没人看到。”
“封建迷信。”他当然不理解。
“没有信仰。”我不屑道。
想起美媛跟海伦,想起那首粤语歌里哀伤的歌词,想着若是人人都好,每一个孤单的灵魂都能得到慰藉,挂上这样一张小小的卡片,有一个美好的信仰,又何乐而不为呢。
我问周承:“你身上有纸和笔吗?”
周承从口袋里摸出一只黑色的钢笔递给我,匪夷所思道:“只有这个,你也算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当代女性,居然还信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