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轿车已经开走,但它留下了细微的余波;这余波流入邦德街两侧的手套店、帽子店和成衣店。在三十秒钟里所有人的头都朝着一个方向——窗户。女士们正在挑选手套——是要长度到臂弯的还是要超过臂弯的?是要淡黄的还是要浅灰的?——她们都停了下来;那句话刚说完事情已经发生了。这事孤立地看实在微不足道,就连能传导远在中国发生的震波的数学仪器都无法记录它的震频;然而它的充实性则是令人畏惧的,它的普遍吸引力则能引发公众的情感;因为在所有的帽店和成衣店里互不相识的人们面面相觑,联想起那些死者,联想起国旗,联想起大英帝国。在一条小街上的一家专卖酒店里,一个曾久居英国殖民地的人辱骂了温莎王室[11],引起了议论、摔啤酒瓶和满堂的争吵;这声音不知怎地竟回响在马路对面那些姑娘的耳中,她们正在购买婚礼用的饰有洁白丝带的内衣。因为那辆开过去的小轿车所带来的表面的激动情绪在沉降之时又引发出一种深刻的东西。
那辆轿车平稳地穿过皮卡德利广场,沿着圣詹姆斯街开去。许多高个子男人、身体健壮的男人、穿着燕尾服和白套衫并且头发向后梳的男人,不知为什么都站在怀特俱乐部的凸窗前,双手背在燕尾服的后面向外张望,本能地感觉有伟人路过此地;而那不朽人物的微光照在他们身上,如同先前照在克拉丽莎·达洛维身上。他们马上站得更直,把手移到身侧,好像随时准备侍奉他们的君主,如果需要的话,随时准备走向炮口,正如他们的先辈曾经做过的那样。他们身后的那些白色半身雕像以及那些摆满《闲谈者》杂志和汽水瓶的小桌似乎在表示赞许,似乎在暗示英格兰起伏的麦浪和庄园宅邸,似乎在反射外面汽车轮胎微弱的嗡嗡声,正如教堂内低语高响廊的墙壁反射一个人的说话声并借助整个建筑物的力量把它变得洪亮悦耳。披着方巾的莫尔·普拉特捧着鲜花站在人行道上,祝愿那个亲爱的年轻人身体健康(坐在车里的肯定是威尔士亲王[12]);仅仅出于兴奋的心情和对贫穷的鄙视,她会把够买一罐啤酒的钱,买一束玫瑰花,抛向圣詹姆斯街,如果不是看见警察盯着她,阻挠她这个爱尔兰老妇人表示忠心的话。圣詹姆斯宫的卫兵们敬礼致意;亚历山德拉[13]王太后的警察表示赞许。
就在这段时间里,一小群人聚集在白金汉宫门前。他们都是些穷苦人,无精打采地但满怀信心地等待着;他们观看飘扬着国旗的王宫,观看站在基座上衣裙飘荡的维多利亚女王[14]雕像,观赏着她的层层喷泉流水和她的天竺葵花丛;他们从林荫路上过往的许多汽车当中先是注意这一辆,然后注意那一辆;他们自负地对平民乘车出游大动感情;他们在这辆或那辆汽车开过之时重温着赞美之词使其永远新鲜。他们一直听任谣言聚集进他们的血管并刺激他们大腿的神经,想到君主正在看着他们,王后在低头致意,亲王在致敬;想到神赐予国王们的天堂般的生活、王室的侍从武官们和那深深的屈膝礼、王后旧日的玩偶屋、嫁给了英国人的玛丽公主[15],还想到亲王——啊!亲王!据说他酷似老爱德华国王,可身材比老国王要修长得多。亲王住在圣詹姆斯宫,可说不定今天早晨会出来看望他的母亲。
抱着孩子的萨拉·布莱奇里这样说,她不时踮起脚尖,犹如站在宾里科家里的壁炉网旁边,但她的目光一直注视着林荫路;此时埃米莉·科茨在王宫窗外踱来踱去,想到那些女用人,数不清的女用人,还有那些卧室,数不清的卧室。一个牵着条亚伯丁小猎狗的年纪较大的绅士和一些无业游民也加入了这个人群,人越聚越多。小个子鲍利先生在奥尔巴尼饭店有一套房间,他心灵深处的生命之源已用蜡封住了,然而贫穷的妇人等着看王后过路的情景——可怜的女人们、听话的小孩们、孤儿、寡母、大战,啧啧——诸如此类的事可能将这蜡封不合时宜地、感伤地突然开启;他真的热泪盈眶了。一阵微风带着从未有过的暖意炫耀地吹拂着林荫路,吹过稀疏的树木,吹过青铜英雄雕像,也掀动了在鲍利先生的英国胸中飘扬着的国旗。于是在那辆轿车转弯驶入林荫路时他提起帽子,待车开近时又将帽子高高举起;他听凭宾里科来的穷苦母亲们挤到身旁,依然笔直地站着。那辆车开到眼前了。
突然,科茨太太抬头望望天空。一架飞机的轰鸣声传入人群耳中,似乎预示着不祥。它飞过来了,掠过树丛,尾部喷出一股白烟;那烟在翻卷扭动,实际上是在写着什么!是在天上写字母!大家都抬头望去。
那飞机突然向下飞,而后又垂直上升,画了一个圆圈,加速,下降,上升,无论它怎样飞,无论它飞向哪里,它的后面都飘散着一缕层次分明的浓浓的白烟。这白烟在空中翻卷盘绕,构成了字母。可到底是什么字母呢?是AC吗?一个E,然后是个L?它们只停留片刻就飘移淡化,从空中被抹掉了;飞机疾驰向前,又开始在另一块空间写下一个K,一个E,也许还有一个Y?
“Blaxo。”科茨太太一面用一种紧张的、敬畏的声音拼读,一面凝望着天空;她那白色襁褓里的婴儿一动不动地躺在她的怀中,也凝望着天空。
“Kreemo。”布莱奇里太太小声拼读着,像个梦游症患者。鲍利先生凝视着天空,手一动不动地举着帽子。林荫路上所有的行人都站着仰望天空。就在他们仰望之时,整个世界变得寂静无声,只见一队鸥鸟从天上飞过,先是一只带头的,跟着又是一只;就在这异常的静寂与平和之中,在这灰白颜色之中,在这纯洁之中,时钟敲了十一响,它的声波渐渐消逝在天上的鸥群里。
那架飞机转过弯来,加速飞翔,随心所欲地俯冲,快捷,自由自在,像一个人在滑冰——
“那是个E。”布莱奇里太太说——或者是个跳舞的人——
“那是toffee(太妃糖)。”鲍利先生低声自语——
(那辆轿车驶进王宫大门,没有人去注意它)飞机关掉喷雾嘴,加快速度越飞越远,天上的烟雾逐渐稀薄,聚拢到几大片云朵周围。
飞机已经离去,隐没在云层后面。四周一片静寂。
挂着字母E、G或L的云朵自由自在地飘浮,好像注定要从西飘到东去完成一件永远秘不可宣的最重要的使命,然而它确实是在完成一件最重要的使命。突然间,在一列火车钻出隧道的同时,那架飞机又从云层里冲了出来,它的轰鸣声传进正在墨尔街、格林公园、皮卡德利广场、摄政街、摄政公园的所有人的耳中,它喷出的那缕白烟在机身后面旋转,那飞机冲下来,旋即上升,书写着一个又一个字母——可是它到底写的是什么呢?
柳克利西娅·沃伦·史密斯和丈夫并肩坐在摄政公园的宽路边的座位上,她抬起头来望着天上。
“塞普蒂莫斯,你看,你看啊!”她喊道。因为霍姆斯医生曾嘱咐她要设法使丈夫对自身以外的事情感兴趣(他本没有什么大病,只是精神不太好而已)。
这么说,塞普蒂莫斯一面仰望天空一面想,他们在向我发出信号。不过不是用普通的词语;也就是说,他还读不懂这种语言;但是这种美,这种精致的美是十分明显的;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当他看到那些白烟形成的词语在空中逐渐消散融化,以无尽的慈爱和带笑的善意赐予他形状变幻的无法想象的美,并通过信号暗示要永远无偿地为他提供只需一看的美,更多的美!眼泪顺着他的面颊流了下来。
那是toffee;他们在为太妃糖做广告,一个保姆告诉(柳克)利西娅。她们两人开始一起拼读t—o—f—
“K—R—”那个保姆说。而塞普蒂莫斯则听见她对他耳语:“凯——来啦”,深沉而柔和,像优美的风琴声,但这声音里又掺杂着一点类似蚱蜢叫的刺耳成分,它新奇地刺激着他的脊柱,并将声波传入他的大脑,这声波在他脑中回荡,然后戛然而止。这真是个绝妙的发现——人的声音在某种大气条件下(因为人必须讲究科学,科学最为重要)竟能使树木很快变活了!那些榆树忽升忽降,所有的叶片闪烁着光芒,颜色忽浅忽深,从蓝色直到波谷的绿色,像无数马头上的鬃毛,像无数女士帽子上的羽毛,它们是那么自豪的、那么壮丽的起起落落;利西娅兴奋地用一只手使劲按住丈夫的膝盖,使他不能动一动,否则那些榆树忽升忽降的激动人心的景象会使他发疯。但是他不会发疯。他会闭上眼睛,他不想再看下去。
然而它们在向他招手;树叶充满活力,树木充满活力。由于那些树叶通过千百万条纤维与座位上的他,与他自己的身体相连接,它们煽动着他的身体,使其随之上下起伏。当树枝伸展的时候,他也伸展肢体以示赞同。那些扑打着翅膀飞起来又落到锯齿形喷泉上的麻雀是整个景象的一个组成部分;白色与蓝色的背景,饰以由黑色树枝构成的条纹。各种声音由于事先的谋划形成了和声;声音的间歇与声音本身同样有意义。一个小孩哭了。从远处适时地响起号声。这一切加起来意味着一个新的宗教诞生了——
“塞普蒂莫斯!”利西娅喊道。他吓了一大跳。人们一定注意到了。
“我要散步到喷泉,然后再回来。”她说。
因为她再也忍受不下去了。霍姆斯医生也许会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她却恨不得丈夫现在就去死!她不能总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瞪眼出神而对她不屑一顾并把一切搅得乱七八糟;天空和树木,孩子们嬉戏着,拖着小车,吹着哨子,摔跤跌倒;这一切都很糟糕。他不愿意自杀;她也无法向任何人诉说。“塞普蒂莫斯工作太辛苦了”——这是她唯一能说的话,对她自己的母亲。爱恋使人孤独,她想。她无人诉说,就是对塞普蒂莫斯也什么都不能讲;她回过头去,看见丈夫仍然穿着破大衣坐在那个座位上,弓着腰,瞪着眼。虽然一个男人扬言自杀是怯懦的表现,可是塞普蒂莫斯也曾打过仗;他曾经很勇敢,可现在却判若两人了。利西娅戴上镶花边的假领子。她戴上新帽子,他却从不留意;她不在时,他反倒高兴。而他不在时,什么都不能使她快乐!什么都不能!他很自私。男人都自私。因为他没有病。霍姆斯医生说他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她摊开一只手。看!她的结婚戒指松动了——她瘦多了。受苦的是她自己,但是她无人诉说。
意大利太遥远了,她远离了那些白色房屋和那姐妹们围坐着缝帽子的房间,远离了那些每天晚上十分拥挤的街道,人们在街上散步,哈哈大笑,不像这里的人那样半死不活,蜷缩在巴斯轮椅里盯着几朵插在花盆里的丑花!
“因为你应该去看看米兰市的那些花园。”她大声说道。可是说给谁听呢?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她的话音转瞬即逝,犹如一枚火箭转瞬即逝。它射出的无数火花在照亮长空之后终于退让了,黑暗重又降临,泼洒在众多房屋和高塔的轮廓线上;荒凉的山坡变得模糊不清,最终陷入黑暗。然而尽管它们已经消逝,夜空仍将它们统统包容;它们被剥夺了颜色,从窗口消失了,但它们仍以更加沉重的形式存在着,揭示出坦诚的日光所未能显现的东西——聚集在黑暗中、蜷缩在黑暗中的万物那纷扰不定的状态,全然失去了晨曦带来的欣慰感(晨曦将无数墙壁刷成灰白,点染每一块窗玻璃,驱散田野上的薄雾,显现出安静吃草的红褐色母牛,那时世间的一切再次被装点得赏心悦目,又重新存在)。就我一个人;就我一个人!她在摄政公园的喷泉旁喊道(同时凝视着那个印度人和他的十字架),仿佛是在午夜,所有的疆界都消失了,这个国家又回到古代的状况,正如罗马人当时所见,他们登陆时,这个国家正处于朦胧之中,山脉无名,河流蜿蜒不知流向何方——她所感到的黑暗就是如此;突然间,一块暗礁好像骤然生了出来,她就站在暗礁上面,她诉说着几年前她是如何在米兰结婚成为他妻子的,并说作为妻子她永远永远不会告诉别人他疯了!暗礁旋转着坠落下去,她也随之跌落,跌落。因为塞普蒂莫斯已经离去,她想——离去,像他扬言的那样,自杀——扑向马车轮下!可是他并没有自杀,他就在那边,依然独自坐在椅子上,穿着破大衣,跷着腿,眼睛直勾勾的,在大声自言自语。
人不应该砍树。有一个上帝存在(他常把这类心得记在信封背面)。要改变这个世界。别再有人因仇恨而残杀。要让人们知道(他记了下来)。他在等待。他在倾听。一只栖息在对面栏杆上的麻雀叫着“塞普蒂莫斯,塞普蒂莫斯”,重复了四五遍,然后拉长调子继续尖声唱起希腊文,叙述世间如何没有罪恶;另一只麻雀也加入进来,它们一起用刺耳的长声唱着希腊文,从河那边死者经常出没的生命草场的树丛里,叙述着世间如何没有死亡。
这边是他的手;那边是死去的人。有些白乎乎的东西正聚拢到对过的栏杆后面。但是他不敢看。埃文斯就在栏杆后面!
“你在说什么呢?”利西娅突然问道,并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又来打扰!她总是打扰。
躲开这些人——他们必须躲开这些游人,他说着(跳将起来),马上到那边去,那边的一棵树下有几把椅子;而且公园长长的坡地在那里向下倾斜,像一条绿带,上方高处罩着蓝色和粉红色烟雾幻化成的布顶篷;那边还有许多形状极不规则的房屋,构成了防御墙,在烟雾中显得朦胧,车辆在一条环形路上轰轰作响;在右面,许多黄褐色的野兽从动物园的围栏里伸出长长的脖子,大叫着,号叫着。他们两人坐到那边的一棵树下。
“你看啊。”她一面请求他,一面指着一伙扛着板球门柱的男孩子。其中的一个拖着脚走,不时立在脚后跟上旋转,然后继续拖着脚走,仿佛在音乐厅里扮演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