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快要出发了。”奈维尔说,“行李箱子在这儿,出租车已经来了。戴着宽边毡帽的波西弗就在那儿。他准会忘了我的。他会把我去的信随便乱搁在鸟枪和猎狗中间,一字不复。我要把写的诗寄给他,他也许会只回我一张风景明信片。但我却恰恰因此而更喜欢他。显然,由于他完全不学无术,他准会在我的生活中渐渐消失的。而我,尽管看来似乎难以置信,却一定会走向另一种生活;也许这只不过是一种儿戏,一种前奏曲罢了。尽管我受不了博士那套夸张的做作和装腔作势的热诚,但我却已经感觉到,我们仅仅隐约预见到的东西已在逐渐临近了。我将来一定能随意出入芬雅克曾经举起木槌来的那个小花园。那些曾经瞧不起我的人准会承认我的威权。但是凭着我身上的某种不可思议的生活法则,仅仅威权和财富还不够;我将不断排开帷幕,闯入隐秘的小天地,渴望独自听到别人的窃窃私语。因此我将要尽管犹豫迟疑,但却总是得意扬扬地往前走;明知有难以忍受的痛苦,但却认定在自己的历险道路上必定会经过重重磨难终于战胜一切,毫无疑问,最后我一定会找到我向往的目标的。我最后一次望见我们那虔诚建校者的雕像正矗立在那儿,鸽子在他的头边飞绕。它们会永远在他的脑袋周围盘旋,使它变得一片雪白,同时小教堂里传出风琴的呜咽声。好啦,我来找自己的座位吧;等我在我们预订的车厢房间角落上找到了我的座位,我要用一本书来挡着眼睛,好遮住淌出来的一滴眼泪;我要遮起眼睛来观察;偷偷瞧一下某个人的脸。今儿是暑假的第一天。”
“今儿是暑假的第一天。”苏姗说,“但这一天还没有展开。在我傍晚下车踏上月台以前,我不想去考察它。甚至在我嗅到凉丝丝、绿阴阴的田野气息之前,我连嗅都不准备去嗅它。不过眼前已经不再是学校的田野了;也已经不再是学校的灌木树篱了;这里田野上的人正在干真正的活儿;他们正在往大车上装真正的干草;这些牛也是真正的牛,不再是学校里的牛了。可是走廊上的石碳酸气味和教室的粉笔味儿仿佛仍旧在我的鼻子里。那些假型板闪光发亮的样子仿佛仍旧在我的眼前。我得等着瞧那一片片的田野和灌木树篱,林子和田地,铁路边点缀着一丛丛金雀花的陡峭斜坡,侧轨上的一节节货车厢,隧道和女人们正在晾洗衣裳的城郊小园子,接着又是田野,和孩子们攀在大门上悠晃着玩的景象,才能盖没那些东西,把它们深深地埋下去,——那个我恨透了的学校。
“我决不送我的孩子们上学校,一辈子也不想在伦敦过一宿。在这个空旷的车站上一切都散发出空荡荡的回声,灯光就像凉篷里的光那么黄惨惨的。珍妮就住在这里。珍妮常带着她的狗在这些人行道上散步。这儿的人都默不作声地急匆匆穿过街道。他们两眼只盯着橱窗。他们的头抬起、低下时差不多都一般高。一条条街道全被电线连接在一起。一所所房屋上全都是玻璃窗和金碧辉煌的装饰;瞧,现在又都是堂皇的大门和花边窗帘,圆柱和洁白的台阶。不过现在我已经经过了,又到了伦敦城外;又开始看到了田野、房屋,正在晾衣服的妇女,接着又是树木和田野。伦敦现在模糊了,消失了,渐渐支离破碎,终于完全不见。石碳酸和满是松脂的松木味儿逐渐淡漠。我闻到了谷物和芜菁的气味。我解开了一个用白布条系着的纸袋。鸡蛋壳从我的两膝间溜下地去。现在我们经过一个又一个的车站,纷纷打开一瓶瓶的罐头牛奶。现在妇女们彼此吻一吻,拿出篮子来进食。现在我要把头伸出车窗去。风立刻灌进了我的鼻子和喉咙,——凉爽的风,带咸味的风,夹杂着芜菁的气息。我的父亲已经在那儿,正转过背去跟一个农夫在讲话。我浑身哆嗦。我哭了起来。我父亲绑着护腿在那儿啦。我父亲在那儿啦。”
“我正舒舒服服坐在我的角落里一路往北开,”珍妮说,“坐着这列轰隆轰隆的快车,不过它开得又稳又快,使那些灌木树篱显得成了低低的一片,小山成了长长的一线。我们让那些信号棚一闪而过;我们使大地微微地摇摆。远方不断从四面汇聚到一点;接着我们又不断使远方无边无垠地展开在眼前。一根根电线杆不停地突然冒出来;一根隐没下去,另一根又接着出现。现在我们轰隆轰隆摇摆着开进了一条隧道。一位先生把窗子拉开了。我从镶在隧道壁上的闪光的镜子里看到了照出来的影子。我看见他放下了报纸。他朝我在隧道里照出来的影子笑了一笑。在他的注视下,我的全身不由得立刻自动地畏缩了一下。我的身子仿佛过着它自己的生活。现在黑洞洞的车窗又变得发绿了。我们已经开出了隧道。他又读起他的报纸来。不过我们已经表达了两者身躯之间的彼此赞赏。这会儿这里正有大量的身躯聚会在一起,我的身躯已经介绍给大家了;它刚才走进了这间全是描金椅子的车厢里。瞧,——所有别墅的窗子跟它们那白纱帐似的帘子全在跳舞;那些用蓝手绢包着头坐在麦田里树篱下的人也都像我那样觉得又热又兴高采烈。有个人在我们经过时向我们挥了挥手。这些别墅的园子里有树阴和凉亭,有些只穿着衬衫的年轻人正爬在短梯上修剪玫瑰。一个人骑着马在田野上慢步跑过。他的马在我们经过时向前猛冲了一下。骑马的人掉过头来望了望我们。我们又轰隆隆地开进了一片黑暗。我仰身靠在椅子上,尽情沉湎在欢乐中;我设想着自己穿过隧道,就要来到一个灯光辉煌摆满椅子的房间里,我将要在一张椅子上坐定下来,受到大家的称羡,我的衣裳在我身上潇洒地飘垂。可是瞧呀,我一抬头就碰上了一个性情乖张的女人的目光,她看出了我欢乐的心情。我的身子马上毫不客气地在她面前一下合拢,就像一把阳伞似的。我能随意打开或者合拢我的身体。生活开始了。此刻我正打开了我生活的宝库。”
“今儿是暑假的第一天。”罗达说,“现在,当火车正开过这些火红的岩石,开过这蓝色的大海时,已经了结了的那个学期才在我身后显示出了它完整的具体形象。我能辨认得出它的颜色来。六月是白色的。我瞧见田野上遍地是白色的雏菊和白色的衣裳;网球场上也划满了白线。同时还起过风,打过猛烈的响雷。一天夜里,有颗星星划破云空,我对星星说:‘把我烧成灰烬吧。’那是在仲夏,正当开过游园会,我在那次游园会上受到了屈辱之后。七月里,使人难忘的是大风和暴雨。同时,还有正当我手里拿着个信封去给人送信时在院子当中碰上的那个死气沉沉、叫人望而生畏的铅灰色的泥水坑。我走到那泥水坑跟前。我走不过去。我失掉了把握。我说了句:‘我们这些人真不中用,’就跌倒了。我就像是一根狂风中的羽毛被刮进了黑洞里似的。后来我鼓足勇气,把一只手扶在一堵砖墙上,迈步跨了过去。我提心吊胆地涉过那死气沉沉的铅灰色的大泥坑,十分费力地回到房间里。这就是当时我注定要过的那种生活。
“因此我特别记得夏天那个学期。生活就像掀起它那阴沉沉的浪头从大海里冒出来似的,不断出现令人震动的意外,乘人不防,好像猛虎的一跃。我们没法脱离这种境遇,我们被它困住,就像身子被困住在受惊的马上一样。不过我们想出了各种手法来弥补这种裂缝,掩盖这些裂缝。哦,验票员来了。这儿有两个男的,三个女的;篮里还有一只猫;还有正把胳膊靠在窗槛上的我,——这就是眼前在这儿的事情。我们渐渐靠近了一个地方,又离开了它,穿过窸窣有声的金黄色麦地。田里的妇女们惊奇地被我们抛在后面,继续锄着草。现在火车仿佛笨重地蹬着足,呼噜噜地喘着气,不停地向上爬坡。最后我们到达了荒原的最高处。这儿只生活着极少几只野山羊,几头乱毛蓬松的小马;可是我们却设备一应俱全,有小桌可以放报,有套环可以放稳我们的杯子。我们随车带着这一切设备来到荒原的最高处。现在我们已经来到了顶峰。一片静穆将要笼罩在我们身后。我只消越过那个秃脑袋回头瞧瞧,就能望见静穆已经笼罩在那儿,云彩的阴影正在荒地上互相追逐;静穆笼罩了我们走过的一段短暂的旅程。我现在所说的就是目前;今天是暑假的第一天。这就是我们无法摆脱的那个正在冒出来的怪物的一部分。”
“现在我们已经出发了。”路易说,“现在我正悬在半空,无所归属。我们不知自己身在哪儿。我们正坐在一列火车上穿过英国。英国在车窗外不断变换景色,飞逝而过,从山坡变换成树林,又从小河、垂柳变换成城市。而我却没有可靠的立足之地可去。伯纳德和奈维尔,波西弗、阿契、拉本特和贝克要去牛津或者剑桥,去爱丁堡、罗马、巴黎、柏林,或者去美国的某一所大学。我却去向不定,谋生之道不明。因此仿佛到处有一种难受的阴影,一种辛酸的色调,笼罩着这些金黄色的芒穗,这些深红的田野,这片犹如波涛起伏,但却只到田边而永不会溢出田塍的麦子。今儿是新的生活的第一天,是正在转动的车轮的又一根车辐。但是我的身子却像一只飞鸟的掠影似的徘徊不定。我一定很像一片草地上的日影那么飘忽难凭,很快消退,一会儿就暗淡下去,隐没在草地跟树林毗连的地方,要不是我竭力使我的头脑清醒的话。我强迫自己哪怕只用一行未写出来的诗句也好,一定要把眼前这一刻记述下来;要把那从埃及、从妇女们带着红色的水罐到尼罗河边去打水的法老时代就开始的漫长历史中的眼前这一小段标志出来。我仿佛已经生活了好几千年。但要是我现在闭目无视,理解不到我现在所乘这节坐满了回家度假的孩子们的三等车厢,就是过去和现在交汇的地方,那么人类历史中就漏掉了一小段景象。它那能看透我的眼睛就会阖上,——要是我现在由于懒散或者胆怯,一味让自己沉浸在过去、沉浸在黑暗中而逃入梦乡;或者像伯纳德那么说说故事,随波逐流;或者像波西弗、阿契、约翰、华尔特、拉松、拉本特、罗泊、史密斯那么一味说大话的话,——他们的名字永不会变了,永远只好叫说大话的小伙子。他们全爱说大话,老是话挺多,只有奈维尔除外,他会不时悄悄地去看一两本法国小说,因此老是溜进那些炉中有火、椅上有靠垫的房间,与许多书籍和一两个知己作伴,而我这时却正在一个柜台后面,俯身坐在一张小职员的椅子上。因此我会变得满腹牢骚,对他们冷嘲热讽。我会嫉妒他们能在那些古老的水松树阴下继续走他们安闲自在的老路,而我却要去跟那些伦敦佬和伙计职员们相处,在那个城市的街头劳碌奔波。
“不过这会儿我正满心空虚、无所着落地奔驶在茫茫田野上,——(这里有一条河;一个男人正在钓鱼;这里有一座尖塔,有一条乡村小街,街上有个装着弓形窗的小客栈,)一切在我看来都显得朦朦胧胧,有如梦幻。这些难受的念头,这种嫉妒,这种满腹牢骚,对我是格格不入的。我只不过是路易的一个幻影,一位短暂的过客,一心向往的只是种种梦境,以及清晨鸟儿啁啾,花瓣儿仿佛在无底的深渊上飘浮时,花园里可以听到的各种声息。我拚命用清澈的童年之水来溅湿我自己。它朦胧的水面起了波澜。可是那拴着铁链的野兽还是在海岸边不住地蹬脚,蹬脚。”
“路易跟奈维尔两人,”纳伯德说,“都不声不响地坐在那里。两人都陷入了沉思。他们俩都觉得有旁人在场仿佛是一堵使他们彼此疏远的墙。可是我一旦跟旁人在一起,话就立刻像烟圈似的袅袅升起,——瞧瞧各种妙语是如何从我嘴里脱口而出。简直就像划了一根火柴似的;什么东西马上就点着了。现在一位上年纪的,显然是事业颇为兴旺的男人上了车。我立刻想要去跟他结交;我出于本能地讨厌那种他一人冷冰冰、落落寡合地置身在我们中间的感觉。我不喜欢彼此疏远。我们都不是独处世上。同时我也希望给自己对人生真谛的宝贵观察增添材料。我的著作肯定会篇幅繁多,把所知的各种男男女女不同类型都收罗在内。我把在一个房间或者一节车厢里偶然碰见的各式人物都灌进我的头脑,就像在墨水瓶里灌满一枝自来水笔似的。我随时都有一种永不餍足的渴望。这会儿我凭种种眼前尚难解释、但以后一定能解释清楚的细微迹象,觉察到他就要开始挑衅了。他的沉默寡言正是快要猛烈爆发的前兆。他对一所农舍发了句议论。我嘴里马上就吐出了一丝烟圈(议论庄稼收获),在他的身边袅绕,跟他发生了接触。人的话音有一种打消隔阂的力量,——(我们都不是独处世上,而是人间的一个。)一当我们就农舍问题彼此交换了几句尽管简短但却亲切的议论之后,我就使得他比较开朗和踏实起来了。他是个和气但却并不见得忠实的丈夫;是位有不多几个雇工的小建筑商。在当地社会上他是个重要人物;已经当了市参议员,说不定有朝一日还会当上市长。他身上戴着一件挺大的饰物,样子像连根拔起的一对牙齿,是珊瑚做的,挂在表链上。华尔特·约·屈伦勃这类名字倒是挺适合于他的。他到过美国,带着太太一起去办生意上的事情,在一家小小的旅馆里开了个双间套房就花了他一个月工资。他的门齿上镶着一颗金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