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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自从母亲家族彻底解散之后,母亲家的历史也截断了。没有人给我们讲关于祖先的神话,这一类神话在我们家是严重缺课。假如没有别的家庭来作参照,我们大约还不会感觉到这个缺陷。可是有时候我们就好像处在一个神话氛围中,一种古老神秘的气息强烈地感染着我们。我们班上有个同学,长得很难看,脾气还很凶蛮,特别喜欢表现,说什么都耸人听闻。有一回她告诉我们,她家来自黑龙江,是黑鱼的后代。所有人都不相信,可她斩钉截铁,说是千真万确。黑鱼是她家的图腾,她家什么都吃,就是不吃黑鱼。黑鱼曾经向她们显过灵,是她奶奶的亲身经历。那是她们家来到上海以后。一天,她家来了个黑龙江的老乡,一个白发白须的老人,他不吃也不喝,每天却要洗一回澡。她奶奶捺不住好奇,从浴室的门缝里偷看。浴室里什么人也没有,却见一盆清水里游弋着一条黑鱼。这是她奶奶亲口对她说的,绝对错不了。她家我去过,她奶奶我也见过。她家住在昔日法租界上欧式公寓大楼,多年的壁纸已经发黄,东撕一片,西撕一片,天花板上印着斑驳的水渍,房间里充斥了一股浓郁的葱蒜味,体现着她们家北方人的饮食习惯。她家也和我家一样,属于上海的外来户——“同志”的家庭。她奶奶是个高大健壮的老人,冬天的时候,穿一袭棉袍,头发梳往脑后挽一个髻。她的神情有些傲慢,我们喊她“奶奶”,她似听见非听见,面无表情。由于她有过那样神奇的经历,我们对她刮目相看,说话走路都静悄悄的,好像老鼠见了猫。她在家徒四壁的空荡荡的房间里走来走去,确实有一种掌握了家族秘密的叵测的庄严神态。她的另一个特点是会蒸馒头,馒头熟了的那一刻激动人心。她奶奶并不动手,只站在一边,指示别人揭开笼盖,白腾腾的蒸汽顿时弥漫了整个蒜味冲天的厨房。雾气蒙蒙中传来她奶奶的声音:“拾吧。”从笼里拾馒头有一种收获的快乐,三个手指捏一个馒头朝箩里一放,然后捏一下耳垂,耳垂据说是传热散热最快的部位,这是我从我同学那里得到的知识之一。馒头在上海这城市不可多见,这样雪白茁壮的一个,显示出一股英雄气概。我们班上还有个同学,功课很好,门门五分,就是体育差些,眼睛近视。他是一个严肃的男生,不苟言笑,他见多识广,样样事情都知道一点,态度却很谦逊。所以,他说的话,人们句句都信。有一回,他说他家世代相传有一本族谱,记录着他家的起源与发展。书上说,他们原是在湖南,一场特大洪水却将他们老家淹成汪洋,全族覆灭,只有一母一子劫后余生。母亲望了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从髻上拔下一柄榛木簪子,她将簪子插入脚下湿土,说:倘若我们母子能活下去,这簪子就该发芽。话刚落音,那簪子竟绿了,长出叶来,渐渐成树,绿荫满地。后来,他们果然兴旺发达,子子孙孙,世世代代,一直繁衍到今。这故事表现了他们家族顽强的生命力和延续力,并以这力量作为一种精神感召,鼓舞全体族人的士气。这同学讲述的故事令人感动,那棵根深叶茂的大榛树,就像是他们家人的集合地,还具有海上的航标作用,好使他们家的人不致迷路而离散。我同学原来是大榛树下的子孙。由草木来象征的生命,自有一股勃然的生机。

没有家族传说也是我的一大苦恼,我母亲给我讲的故事全是新型神话。其中有一个是关于一条饿狼走在夜深人静的街道上。它要吃一个女人,女人说,老狼老狼,你不要吃我,我送你一条花裙子。花裙子打动了老狼的心,它便放了女人。接着它要吃一个女孩,女孩说,老狼老狼,你不要吃我,我送你一顶花帽子。花帽子打动了老狼的心,老狼又放了女孩。这时候,老狼饥肠辘辘,它要吃一个老太婆,老太婆说,老狼老狼,你不要吃我,我送你一个金镯子。金镯子打动了老狼的心,老狼再一次放了老太婆。后来,天亮了,第一个出门的人便看见大街上躺着一条花枝招展的狼,它已经饿死了。母亲的故事总包含有教育的意义,这故事是教育我要实际而不要虚荣,这与我母亲饥饿的童年经验有关。同时这故事还反映了现代城市商品与物欲对自然生命的致命的诱惑。母亲讲这样的教育故事是好样的,寓道理于形象中。在夏天乘凉的晚上,人家在讲家族传说,我们家就讲现代童话。这一类现代童话,见到什么就可说什么,随意性很强,假造的成分很明显。不像家族神话,具有绝对的规定性,它使听的人们无条件地承认。现代童话从现实出发的创作方式告诉人们,这世界是一个后天的充满选择性的世界,使人屏除崇高的观念。而家族传说超越了人们的认识,它将世界置于“知”之上的渺茫境界之中,使敬仰之心油然而生。家族传说那种代代相传接力式的传播方式充满了欢乐的生命之情和庄严的责任感。这又有点像现代的“通信锁链游戏”。“锁链在谁的手里中断,谁就将身遭横祸。”这话说得人胆战心惊,可是中断的事件还是连连发生,报上刊登劝告中断游戏的文章,说这样的游戏给我们的邮政事业带来了额外的不必要的重荷。锁链游戏几起几落,家族神话连绵不断。锁链游戏促使传接的是恐吓,传接家族神话则是信念的动力。家族神话像黑夜里的火把,照亮了生命历久不疲的行程。

平心而论,在上海这城市里,保留家族神话的家庭不可多得,而像我们家这样没有家族神话的也在少数,更多的情况是在两者之间,那就是说,家族神话呈现出一种变异的形态。家族神话在此出现了一种荒诞的意味,好像滑稽戏一样。祖先脱去了神圣的外衣,以骚扰后人为乐事。他们行动鬼祟,面目可憎,他们的骚扰总是以惩恶扬善为名,具有劝世的现实含义。他们失去家族神话原来的崇高的精神领袖的作用,而总是介入具体的实事。这种家族神话的演化其实带有社会学的研究意义,它体现了价值观念和文化面貌的转变。像鱼和树那样优美的象喻已为一些鸡啼狗叫的俗事取代,神话的意境消失,却增添有一种社会新闻的味道。从审美的角度来看,这是家族神话的堕落。这类家族传说较为普遍,通常是一种“鬼事”。比如我有一个同学家里,曾经出过一个败家子,他不老老实实地吃苦,又不积极地动脑筋,结果卖房典地,最后连祠堂都卖给外国人造房子了。从此,他所居住的房屋里就出现了一连串的异常现象:东西自动移了地方,甚至无名地消失;电灯不开自明或者不关自灭;小孩突然夜哭,又不治自愈;夜间还充满有嘈杂的声响,然后就祸事连连。老妈子得了漏肩风;东家生猩红热;鸡给黄鼠狼拖了;猫给老鼠吃了。最后一件灾难是那败家子有一日在晒台乘凉,忽然站起来,径直走到晒台边,家人叫他,他也不听。他昂着头,直着眼,好像面前的黑夜里有一个人正对他说话。他站了一会儿,便从容地跨过晒台围栏跳了下去。这一类的鬼事,在近代的上海城市很多,它们虽然没有形骸,却都有着人类的行为方式:搬动东西,走动,吵闹,传播病毒,围追堵截。它们好像披了一件隐身的外衣,只听其声,不见其形。上海这城市的“鬼”,较少神秘感,而多具现实感,这就是上海的“鬼”的特征。接下来的事情,便是“鬼”开始走出家族,进入一种流动的状态,它们渐渐模糊了自己的出身,甚至模糊了自己的使命。我想,这大约和较为频繁的迁址有关。比如我另一个同学,曾经告诉我,在他家的旧屋里,常常有一个官服顶戴的清朝人出没,他的曾祖及祖父都曾见过。那清朝人神态安详,飘忽而去,飘忽而来,这其实是他家的一名祖先,来视察后辈们的起居与操行。后来,他们搬了家,那位先人却留在了旧屋,更深人静时还常出来周游,使新主人大大地吃了一惊。由于这鬼与他们并无血缘的联系,它的出没给这房子带来恐怖阴森的气氛,畏鬼的情绪大约就是这样产生的。原本,鬼与人应当是亲如一家。这家施行了许多驱鬼的法术,道士们来了一批又一批。他们还采用过贿赂的办法,烧了大量的冥钱与冥物。这反激怒了我同学的祖先,从此,人与鬼结下了不可调和的仇隙。最后,那鬼将他们家骚扰得不成样子,他们只得低价卖了房屋。买主是一名实业家,他推倒了旧屋,盖成一座新楼,作他金屋藏娇的地方。他的这名姨太是出名的美人,曾经作过葡萄干包装上的广告头像。有一日,他们正在屋内小酌,上菜的佣人前迎面而立一位清朝人,佣人从楼梯上直滚而下,酒菜撒了一地。我想,我同学家的这位祖先当时心情一定非常茫然,他想怎么人事全非?迁址切断了人和鬼的家族联系,使人和鬼彼此成了陌生人。迁址造成了一大批流动的鬼,他们无家可归,在别人家的屋檐下拘束地委屈地走动。我想,这就是家族神话最后消散的情景。

将无论哪个阶段的家族神话挽留了一点记忆,这样的家庭是了不起的家庭。它具有强大的向心力,也证明他们的家族神话灿烂辉煌。家族神话是一种壮丽的遗产,是一个家庭的文化与精神的财富,记录了家族的起源。起源对我们的重要性在于它可使我们至少看见一端的光景,而不致陷入彻底的迷茫。迷茫是上海这城市里普遍的情绪。由于生活紧张,责任繁重,多数人不会悉心体验迷茫的情绪,他们只是觉得心里烦闷。他们烦闷得要死却还要应付种种琐事,有一件应付不到家就会使他们感到严重失职,内心不安。他们一边忙碌一边想着:这有什么意思!他们感觉不到事情的根源其实就是严重的丧失目标。他们手不停脚不停,似乎受到一种无形的无名的力量的驱策。这力量驱策他们去往何处?我想,起源的观念起码可以让我们了解这股无可名状的力量所来自的地方,然后顺藤摸瓜,再去寻找它的目的地。家族神话使我们保持起源的观念,而家族神话的失传,则使我们丧失这一观念。像我母亲这样分崩离析的家族,不可指望有什么家族神话,无论是在物质上还是精神上,一个破产的家庭都不会给儿孙留下任何遗产。母亲家的人可说是最最盲动的人,他们的生命力很强,生存的欲望也很强,驱策他们的力量汹涌澎湃,他们理性的河堤却很脆弱,每每面临着决堤的灭顶之灾。而他们对危险没有一点预见,依然兴高采烈、兴致勃勃。这点在我外公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他吸饱了香喷喷的鸦片,精神抖擞,然后走到田野上放风筝。他用绢和竹篾制成比人还高的风筝,鹰或者蜈蚣,看它随风而起,腾入云空,在蓝天间变成一小点。他喜不自禁,风从他耳边吹过,蜡线发出嗡嗡的巨响,他被风筝拖拽着往前跑。鸦片的效力这会儿充分发挥,好像干柴上面加了一把烈火。后来,风筝挣断了蜡线扶摇直上,将我外公摔了个狗啃泥。他先是着恼,接着又哈哈大笑,他觉着,这世界上样样事情都很奇妙,都很好。他放跑了风筝还要去斗蟋蟀。我外公其实对蟋蟀并不精通,人说哪一个好他就买哪一个,斗输了也不怕。他想,区区蟋蟀算个什么,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花银子的时候,他也想,区区银子算个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外公的形象在我脑中,总是双颊红润,眉开眼笑,信心十足,决不气馁。当他把杭州的老屋三钱不值两钱地抵押到钱庄后,得到的那笔钱又使他勇气陡增,希望勃勃,到上海去发财的念头充斥在他胸中。他们一家坐在去往上海的火车上,坐的是头等车厢。他坐在火车上,架着二郎腿,哼着的笃班的唱腔。他虽然看不起的笃班,为了捧女戏子他也经常去戏馆。我外公是个典型的迷失方向的人,他的出走说明了一切。他出走之后,没有一点消息传来,没有书信也没有口信。这是母亲家族最后一个悬念,这悬念最彻底地断绝了家族神话的流传。

一个破产的家庭一定是生命力旺盛的家庭。破坏力和创造力是两股同样强大的力量,都源自于生命的汹涌的长河。不同的是,前一种力量是感性的力量,而后一种力量是理性的力量。感性的力量诗意盎然,激情满怀,却危机四伏。母亲家是谁家的子孙?我们生命的源头在哪里?推进我们繁衍的是一股什么样的力量啊?我们血脉里流动的是什么样的血?这些问题升起在我面前,它们升起时有一股喷薄而出的气势,这不是一些小打小闹的问题,而是关系到生命和存在的大问题。它们有深邃的内涵和壮阔的外观,它们向我逼近时带有铺天盖地的气势,怀了一股灾难之感,又怀了一种福音的气息,祸福同时降临。我预感到我的祖先具有不平凡的经历,九死一生将血脉传到今天的我,就是有非同寻常的战斗力与强盛的血液。这个世界灾荒与战事连年不断,尸骨成山,又化为肥田的泥灰。生命如蚁,又如草芥,今天的我们统统都是劫后余生。我想我们是多么侥幸的生命啊,我们有许多许多机会死亡或者不诞生,诞生于不死亡的机会微乎其微。我听见我的血液歌唱着在血管里流淌,我的思绪很活跃,一会儿到东一会儿到西。我的灵和肉都很健康,生气勃勃,它们从哪而来啊!没有家族神话,我们都成了孤儿,恓恓惶惶,我们生命的一头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另一头隐在迷雾中。在那黑暗当中,尚有着一线游离的光明,那便是母亲的姓氏。这是寻根溯源,去编写我们的家族神话惟一的线索了。《辞海》上说,姓是标志家族系统的称号。姓是以防遗失和混淆的一个印记。我们已经渐渐模糊了这个概念,我们仅仅保留了一种真相不明的习惯,那就是当我们初次见面时,第一句话总是问:“你贵姓?”“你贵姓”这句话的背后其实是:“你是谁家的孩子?”久而久之,背后这句“你是谁家的孩子”便渐渐消逝。“你是谁家的孩子”这句话其实情意浓浓,可使浪迹天涯的漂泊者流下泪水。它可时时让人想起家的概念,可使每一个孤独的离乡背井的人深深感觉到在他身后站着一个亲情脉脉的庞大集团。在上海这城市,姓的家族背景已经彻底消散,姓只是个人的标记,我们丧失了它的原义,只记住了它的表面形式,一种代号的作用,表明了我们身后的那个亲情集团与我们的解散。我母亲的姓是一个特殊的姓,它使我们变得很醒目。有一回,我和母亲去云南旅行,忽然有一名陌生青年找上门来,他说他来自北京,也住同一个旅馆,登记房间时,他看见了母亲的名字,这个姓吸引了他。他说,他和母亲同姓。姓这个姓的人非常少,他的父亲对他说,凡是见到这姓氏,都要前去问好。他走过许多地方才遇到我母亲这一个。我看着这一个或许是表兄的青年,觉得他父亲的嘱咐很有诗意,青年也不愧为父亲的好儿子。我想,只要我们孜孜不倦地寻找,或许有一天,能将我们离散的表兄弟表姐妹全都集合起来。集合这一桩事想起来就叫人高兴,团团圆圆,欢欢喜喜。

我母亲的姓氏是“茹”姓。“茹”字共有七训:一是吃;二是蔬菜之总;三是根相牵连貌;四是柔软;五是猜度;六是腐臭;七是姓,北朝柔然族。《通志·氏族略》在“茹氏”这一条下写道:蠕蠕入中国为茹氏,蠕蠕即柔然。还叫芮芮、茹茹。以此看来,我便是柔然的后代了。柔然是北魏时期的一个游牧民族,曾在五世纪初建立政权,成为北魏政权的一个有力的骚扰。五十来年后被突厥所灭。难道我就是这个游牧民族的劫后余生的后代吗?一千四百年的时间横隔其间,草原是我从未去过的地方,无论时间还是空间,我与我的祖先都相隔迢迢,“茹”姓是惟一的维系。这时候,事情变得有些离奇,甚至有些荒诞。柔然这个古族,我听都没听说过,普通的历史书上,也没有记载,可是母亲的姓氏告诉我的,总不会错。有一年我去日本,与一位前辈见面,他听我讲述我追根溯源的道路,很感兴趣。他说,我也提供你一个线索,仅作为参考。他说在他们日本,“茹”还是一种草,生长在红色的土里。所以他建议去寻找红色土,那也许就是“茹氏”发源的地方。这又是一种追寻的方式,而且意境优美,寻找五色土就像一个童话。这一种追寻方式,还具有一种日本风味,是漫游的武士的风格。这方式也包含有这位前辈对世界的看法,他将万物枯荣看作是循环的自然,所有的生命全缘于土,最后又归于土。“土”于他有神圣的意味,是一种象征,而这个追寻方法其实是将一个象征意味变成现实的方式。这在思路上开阔了我,使我想到追根溯源的多种含义,并且它为追根溯源增添了诗意,那一大片无边无际的茹草波动起伏的情景是多么壮观而优美。可是“姓氏是标志家族系统的称号”这一定义强烈地感动了我。柔然是一个立马横刀的游牧民族,这个描绘深深地攫住了我;柔然的兴亡将我带到广阔的漠北草原,那里水土肥沃,日出日落气势磅礴,部落与部落的争战刀枪铿锵,马蹄嘚嘚,这给我生命以悲壮的背景。追根溯源其实更多的是一种选择,还是一种精神漫游。现在,我决定要为我的家族神话命名了,它的名字就叫柔然。

两千年前,鲜卑西部拓跋氏在一次战争中,掠得了一名俘虏。在北方游牧民族之间,战争是极其频繁的事情,是生存手段之一。争夺水土肥沃的草地,掠抢牲畜和人,这是扩大与增强自己部落的途径之一。力量强弱的较量在此体现。战争中获得成功的部族,便将强盛,成为统治的部族。所以,战争是草原上最有效的政治手段。草原上发生战争还在于骑马战术的出现。青铜引辔的发明,使人可以直接骑乘马上,只靠系着辔具的一条缰绳,就可以驱马自由前进,改变了马拉战车挥枪引弓的战法。从此,富于机动性的骑马战术产生了,游牧民族获得了进行战争的首要条件,那就是作战能力。似乎是,一条缰绳改变了草原的景观,原本宁静和平的草原,转眼间战刀铿锵,血肉横溅。弯弓射雕于飞马之上,驰骋蓝天之下,那一股横霸之气油然而起。草原成为强者的天下,任何体力孱弱,刀弓乏术,骑马不怎么样的人,都遭到了无情的淘汰。后来,草原的民族便成为最强壮、最耐饥寒、最富战斗力的民族。这是一脉健康的血液,经过无数代的提炼,像铁水一样,滚烫地流淌在坚韧的肌肤之下。草原是一个宽广的战场,追杀可进行几千公里,几日几夜,一场战争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有着巨大的体积。宏伟的概念大约就在此时形成。当胜利者挟裹着马匹羊群,以及战败者的残部,一溜烟地驰去,转眼间风止日出,绿草间汪汪的血水映着蓝天白云,死者仰卧,转眼作了隔年的沃土,草长马壮。喧腾和宁静的时刻都在草原,星辰照耀的夜晚与风沙蔽日的白昼全在草原,刀枪的裂帛之声和悠扬的牧歌也在草原。前面所说,拓跋部的战争是拓跋部无数次辉煌战功中的一次。拓跋部是一个善战的并且足智多谋的部族,它几起几落,最终建立了北魏王朝。这一次战争,于拓跋部的成长并无特殊的作用,不值一提,然而于我来说,却是母亲家族的文明史开初第一笔。以此可见,对于一个弱小部族,被征服可使它提前进入文明史。我祖先的这个部族,我想是一个屡战屡败的部族,早已四分五散,因为这名俘虏被捕获时,他竟不知道他的本姓。忘记本姓是多么糟糕的事情,这说明他所属的那个部族已经溃散,他孤身一人在茫茫沙漠草原之中,飘泊了许久。他骑马功夫很好,马背就是他的家。他所属的部族被打散的时候,他大约只是一个婴儿,被尸体埋住,窒息了哭声。后来,他勉力挣扎出来,发出嘹亮的号角般的哭声。血红的太阳升起,他的哭声在寥廓的草原上显得又孤寂又新鲜。再后来,又有一个部族从这里走过,他们的马匹畜群吃瘦了一块水草,又去寻找新的草地。牛车巨大的木轮吱吱叫着从草地上滚过,这时,有几个女人看见了他。从草原上拾捡无名婴儿是游牧民族的习惯,战争对人口的消耗无穷无尽,一个部族的强大,要看他是否人畜两旺。这婴儿随这部族长大,不久,这部族又遭到血洗,他第二次死里逃生,踏上孤独一人的旅途。在他一个人的旅途中,无疑他一定遭受到多次的侵袭,有时候他也会发起侵袭。我想他侵袭的方式主要采取偷袭,因他形单力薄,必须以智取胜。他要乘夜幕降临,潜入别的部族的领地,窃取食品、衣物和刀箭。强取的情况也会发生,多半是以一对一。像他这样,单身飘零的少年,在草原一定有许多。他们十天十夜,行路百里千里,也见不着一个人。可是他们依然不能放松警惕,他们即使睡着了也还醒着一只眼睛和一只耳朵,一有风吹草动,便进入战斗状态。这样两个少年相遇,难免有一场恶战,强食弱肉,你死我活。不打不成交的情形我想也会有发生,他们结成兄弟,并肩而行。但在后来遭遇袭击时,又各分东西,生死茫茫。当我的祖先这个忘记本姓的家伙,被拓跋鲜卑捕获时,他已经历了九死一生。他被拓跋部捕捉大致可证明他活动的地方是在大陆的从北至西的地域上。他大约被拓跋部强盛的兵力追了许久,他怀有逃脱的希望策马飞奔,希望能如以往许多次那样从追捕中逃生。可是强大的拓跋部不同于别的部族,追一名俘虏于他们就像追一个兔子。他们怀了狩猎的洋溢的快乐,看着我的祖先在马蹄前逃窜。他们想:这个小东西还不束手就擒,和他们做什么游戏。同时,或许也正是我祖先的顽强拒捕使他们动了恻隐之心。我祖先的野心,我想最初是从拒捕中体现的。人高马大的拓跋部渐渐失去了耐心,并且激起了火气,他们稍一纵马,便掠得了我祖先。这其实是历史性的一刻,从此,我们就进入了文明的记载。我祖先的历史就在这一刻揭开了第一页,在这以前的飘泊与溃散到此告终,隐入茫茫的无史的虚空。

我祖先被捕时的面目是:“发始齐眉,忘本姓名”,这给人颟顸的印象。在人人留长发的古代,头发只及齐眉,便是秃了,这便是我祖先的新主子给他取名为“木骨闾”的原因吧。“木骨闾”在鲜卑语中,是“秃”的意思。豪气逼人的拓跋部,以这种轻蔑的字眼,给我祖先命名,可见其傲慢与目中无人。他们的人马无数,行进时犹如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压顶的黑云,乌压压一片,拔地而来。夜晚宿营,他们点起篝火,就好像夏日天上的星星。他们的俘虏心悦诚服地做了他们的奴隶,为他们摇旗呐喊、冲锋陷阵地卖命。在行军和迁徙的路上,路断难行的时候,奴隶们以肩背扛起拓跋氏的战车。我祖先木骨闾也做了奴隶中的一名。他应当感谢主子给他的姓名,有了姓名,就意味着他获得建立部族的第一个条件,意味着他树立了一面旗帜,这旗帜将召集部众。如今,他虽然形单影只,孤零零地扛着一面姓名的大旗,为拓跋氏做牛做马。可是,召集部众的这一念头,随了姓名的获得,在他心中播下了种子。“木骨闾”虽然是个低贱的名字,带有统治者的嘲弄口吻,可它毕竟成了我祖先的标志。我祖先从此不再是一个无闻的飘泊的小子,他有了标志,这是历史和部族的开端。我的祖先木骨闾身材高大,体质强壮,膂力过人,而且骁勇善战。他鞍前马后地,为拓跋氏掳掠人马,征服部众,立下功劳。然后,拓跋氏很激赏他,他从奴隶上升为一名骑兵。骑兵的生涯正合了木骨闾争战的本性。他策马飞驰于千军万马中,心中的激情如澎湃的浪涛。飞奔的快乐是我祖先顶顶醉心的快乐,他飞马扬鞭就忘了一切荣辱贵贱。马匹在他身下,流淌着热汗,溽湿了他的衣裤,他心里热腾腾的,心跳得擂鼓似的。他和着千军万马,铺天盖地而去。这时候,他体验到部众的力量,他体验到集团作战的盛大快感。这大大地冲击了他独自飘泊时养成的孤独的性格。这是他后来坐罪、逃亡、收合部众、独树一帜的行为的基础。木骨闾甘心为奴,再升作骑兵,然后坐罪、逃亡、收合部众、独树一帜的经历,还有点类似于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在他奴隶的身子里面,其实一直跳动着一颗主子的心。这也是多年飘泊的结果,他可说做惯了主子,为奴隶的生涯于他一日长于百年。他表面上颟顸不语,内心却有主意,当他独自一人行马在蓝天绿草间,孤寂之中会生出一股傲然之心,他想他是这天地的主人啊!总之,做一名拓跋氏的骑兵,他既骄傲又屈辱,战斗的时候他忘却一切,胜利之后,在庆祝的盛宴上他则感到了孤独。他,木骨闾想:我木骨闾什么时候才能有我的部众,树起一面木骨闾的大旗,迎风猎猎。其实,也可以说,木骨闾的野心是由他的主子拓跋氏培养的,当拓跋氏给他起名木骨闾的时候,就种下了一个后起的部族的种子。就这样,我祖先从一名“发始齐眉,忘本姓名”的奴婢成了无比骁勇的骑兵木骨闾。他身材魁伟超人,披铠戴甲;他的坐骑也高大无比,矫健异常。征战的时候,木骨闾或是冲锋在前,或是压阵在后,屡立战功。每一次立功,都为他增添了信心和希望,他想:他是无敌的啊!他还想:无敌的木骨闾却在拓跋氏的麾下。拓跋氏的部众越来越多,行军的时候,浩浩荡荡,车轮滚滚,好像夏天暴雨时的雷鸣。四方诸部纷纷来降,唱着赞着拓跋氏的颂歌。关于木骨闾坐罪的具体情况,史书上没有记载。我想这是一次叛变行为,并且是一次对拓跋政权形成威胁的叛变行为。他勾结了敌人,妄图形成里应外合的阵势。他还趁夜深人静时,悄悄跑到各部族的帐篷中去,联合反对拓跋氏的力量。或者是在夜深人静时,率领了一队人马踏上了逃亡的路途。他们趁人不备,收了帐篷,装上牛车,翻身上马,向着草原深处奔驰而去。夜幕沉沉,木骨闾带了他策反的一部人马在暗夜里逃亡。他们累了不敢下马,渴了也顾不上喝水,他们只是一径地跑,跑,直跑到天边发白,朝霞像血丝一样一缕一缕染红了天空。这时他们中间最警觉的一个听见了身后有嘚嘚的轻快的马蹄声,他大叫道不好!这一刻,绝望抓住了木骨闾的心,他快马加鞭,撇下人们,一溜烟地贴地而去。这时,太阳升起在地平线上,他就像是太阳中的一个黑点。他知道叛变是一桩死罪,他想是死是活就看这一逃了。他在初升的太阳里奔驰着,阳光刺痛了他的眼,也刺痛了坐骑的眼。而他睁圆了血红的眼睛,一刻都不松懈。木骨闾是一流的骑手,于逃亡也有丰富的经验。在这一刻里,他会想起第一次被拓跋氏的骑兵追捕的情形,他又悲又喜。悲的是,他想他到头来总是逃不出拓跋氏的手掌;喜的是,他今日的逃毕竟非同昔日的逃。今日的他,有名有姓,有刀有枪。木骨闾的心情相当复杂,这无疑影响了他奔跑的速度。正在他亦喜亦悲的时候,追兵上来,包围了他。今日的木骨闾再不会像昔日那样,兔子似的徒然地惊慌失措地四下里乱窜,他束手就擒的姿态很潇洒,也很壮美。他将刀弓掷下地表示投降,他双手持缰,上身挺直,端坐马背。坐骑却还不屈地踢腾着四蹄,在草地上刨出清清的泉眼。

回营的道路比来时的道路漫长,人和坐骑都有些疲乏,追捕与逃亡的激情消失,情绪有些低沉。木骨闾被追兵押着,前三人,后三人,左右各三人。太阳已升上天空,将草原照耀得金光灿灿。木骨闾骑在马上,因知道自己是犯下了死罪,终也逃不过一死了,心里反倒明净一片。这时候,他当回顾他的一生,他想他究竟是哪个部族的后代,他是谁家的孩子呢?他真正所属的部族在什么地方,是兴是亡?他想,做一个灭亡的部族的后代是多么不幸,终也难逃被捕捉的命运。他眺望着茫茫的草原,想这草原是强盛部族的草原。草原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太阳在草原上走着弧形的路线,然后月亮来走,星星是一群一群地走,好像强大拓跋氏的部众。这是无比美丽的地方,可惜木骨闾将不再看见了。这时他才感觉到彻骨的疼痛,胯下起伏的马背使他感到亲爱铭心,难舍难分。一夜逃亡的路途,原来是那样漫长,他们从太阳升起走到月亮升起,才遥遥看见了宿营地上,拓跋氏的战旗,在牛粪烧成的烟雾中飘扬。这中间,木骨闾动过几次逃跑的念头,可是押解他的骑兵将他团团围住,使他无机可乘。这一方面叫他恼怒,另一方面却骄傲之心油然而生。他想到他即使是去死,也顶着一个名字,名字是部族的标志,也是起源。他不再像他可怜的部族那样,无名无闻地离散。他就是怀了这样悲壮的心情走近了篝火四起的营地。他的脚被锁上了沉重的锁链,拴在巨大的车轮上,等到了后半夜的时候,就将斩首。木骨闾喝了大碗的酒,吃了大块的肉,然后他就什么也不想地,靠在车轮上睡着了。他的粗笨的头脑在这一日的押解路上,已使用得有些过度。他思索了前人从未思索过的问题,作了后人将一代接一代地去推断的结论。他的睡眠非常酣熟甜美,星星布满了天空。那时的星星比现在的星星明亮一千倍,它们光芒四射,炫人眼目,在无云的夜空里,好像白太阳。我祖先在白太阳照耀下睁开眼睛,他抬头看星星,有一颗流星飞逝过去,留下美丽的舞蹈般的轨迹。就在这流星消失于天际的时候,满天的繁星忽然全被乌云遮住,狂风陡起,大雪纷飞,扑灭了篝火。风刮倒了帐篷,吹散了牛车,将马匹卷上半空,再扔下地,摔成了肉泥。天地间漆黑一片,只听见风声,马嘶声,人的呼喊声,以及牛车散架的咯吱声。大雪转眼间覆盖了一切,将没有醒来的沉睡的人冻死一半。我的祖先木骨闾心里暗自惊讶,他是目睹了这突变一刻的惟一人。他想,这一切定和那颗流星有关。他清楚记得,就在流星消失的一瞬间,乌云压顶,风雪大作,那颗流星是事情的关键。由于掌握了这天宇之间的秘密,他忽然觉得他力量无穷。这时候,他身后的牛车轰然倒地,他从车轮上脱身而出,站立起来。他站立在茫茫四野,人们在与风雪做殊死的搏斗。他本能地拉过身边最近处的马匹,翻身而上。翻身上马的那一刻,他竟身轻如燕,长长的脚镣好像柔软的丝带,从马背划过,发出铮铮的声音。他的坐骑乘风而驰,就像一面顺风的帆。雪已积到马肚子这么高,马在雪地里跑出一条深沟。当他一出营地,风雪戛然而止,繁星当头,草地青青,夜晚第一场露水沙沙地下着。木骨闾不由停马回顾,却见身后依然大雪纷飞,狂风大作,而身前一片晴空。他站在晴朗的夜空之下,明白了那颗流星本是来救他的。他一个人行走在晴空之下的万里草原,关于天地人的神秘观念就在这时形成。后来,他和他的子孙在漫长的征战中,经过不懈的努力,再加上机缘的帮助,终于总结成一套巫术,这就是史书上记载“能以术祭天而致风雪,前对皎日,后则泥潦横流”的来源。

我的祖先木骨闾走在繁星下的草原上,他一定对天发誓。他发誓不辜负天意,要将木骨闾这个卑贱的姓名传续下去。然后,他又开始了他少年时代的孤身飘流的生活。他白天颠簸在马背上,夜晚睡在草地,点一小堆牛粪火,荧荧地照亮一片黑夜。这日子里,他最爱惜的是他的坐骑和他的刀弓,这是他的宝物。他为坐骑和刀弓命名为木骨闾,这是他第一批部众,也是他的兄弟。望着他的部众他心生欢喜,马是好马,刀是好刀,弓也是好弓。有了它们,木骨闾就不是孤单的了。在万里无云阳光普照的大好日子里,他扬鞭策马,弯弓射雕,大声地叫着木骨闾这名字,为了不使自己再一次忘却。一个人走在草原上的时候,是最容易忘记姓名的时候,这是一个致命的过失,假如忘记了姓名,一切又将从头来过。后来,他扯了一张羊皮,用木骨闾刀割破手指,鲜血流在羊皮上,画出奇异的图案。他决定以这图案来标志木骨闾这个姓氏,这就是我祖先柔然民族的最早的文字。关于我祖先民族是否有文字这个问题,存在争议。有人说没有,有人却说有。说没有的人提出史书上的记载,“刻木记事,不识文书”;说有的人提出的同是“刻木记事”这一句。我想若是祖先柔然果然没有文字,后辈我却成了个写家,这事似有些滑稽,此是后话了。总之,木骨闾以一种特别的图案标志了木骨闾的姓氏,这姓氏的存在就更加确凿无疑了。同时,第一面木骨闾部的战旗从此产生了。他将这面印上了他家族印章的战旗披裹在身上。这时他的头发已经长长,结成了辫子。他有时会和某个部族遭遇,他总是能够成功地制胜。他又敏捷又骁勇,骑马射箭都是一流的。我想,当时草原上的游牧部族之间,一定流传关于我祖先的事迹。人们说,有一个神人或是魔鬼在草原上游荡,身披血染的袍子。然后就有一些逃亡的罪犯和奴隶,来投奔我祖先木骨闾。他们往往只骑了一匹没有鞍子的马,又饥又渴,而且胆战心惊。他们日不能息,夜不能眠,日日夜夜在马背上颠簸。关于我祖先木骨闾的事迹他们早已听说,现在成为他们逃亡的希望。他们将那个传说中的血染的印章牢记在心,好像漫漫长夜里的一颗启明星。寻找我祖先的路程有时近有时远,有时艰难有时容易,有时候他们几乎和我祖先相遇结果失之交臂。找到我祖先的时候,他们心里欢喜,他们远远看见我祖先身上披裹的旗帜便翻身下马,俯在地,嘴里哼吟着表示归顺的歌。那歌声像哭泣又像欢笑。听到歌声,我祖先热血沸腾,征服的欢乐充满全身,他木骨闾部的麾下不再空虚。他让他们喝他抢来的酒,吃他抢来的肉,给他们的马配上抢来的鞍子,然后开始了第一次对别的部族的正面进攻。第一次进攻的情景实在激动人心,他们在我祖先率领下一字排开,他们高声呐喊,冲入别人栖宿的营地,马蹄从人头上和火堆上越过,势不可挡。他们抢掠了牛羊、车具、刀弓,我想还有女人,传续木骨闾的姓氏刻不容缓,头等重要。庆功的晚上,人们喝酒狂欢的时候,我的祖先木骨闾就在帐篷里进行繁衍子孙的大事。雄健的车鹿会·木骨闾就在此时种下了胚胎。

柔然的名称出自于车鹿会。车鹿会是使我祖先的部族具有政治形态的重要人物。他的父亲所率领的游兵散勇似的一群,到他手里,具备了组织形式。他深知木骨闾部毕竟弱而可欺,必须依附一个强大的政权作为靠山。当他向拓跋部表示归顺之心的时刻,我想有许多集合于他父亲手下的部众,纷纷离他而去。子一辈的变节伤了老人的心。可是车鹿会是个有野心有远见的人,他有勇也有谋,他是我祖先中懂得政治的第一人,没有他此时的归顺拓跋部,也没有后来的柔然国。当他实施归降拓跋部的时候,一定杀了他的某个最心爱的部下,以示众人,他说谁反对我,这就是下场。但是逃跑的事件依然发生。在夜深人静最宜逃亡的时刻,总有嘚嘚的马蹄声响起。车鹿会心里明白,却不派追兵,他想,这都是像他父亲样的老人,他骑在他们的脖颈上长大,他们教会他骑马、射箭,他们把最暖和的袍子给他穿,最肥的肉给他吃,最醇的酒给他喝。望了他们远去的背影,车鹿会心如刀绞。可他不是一个温情主义者,也不是一个狭隘的民族主义者。是他将我祖先的部族带上了北方草原这一个浩瀚无际、风云变幻一千年的政治舞台。归顺拓跋氏的屈辱,想起来便痛人心肺。每年岁末或者岁首,车鹿会亲自率领人马,带着马匹牛羊,貂皮兽毛,去向拓跋氏进贡。他们屈膝奉上贡品,嘴里唱着感恩与颂扬的歌,感谢拓跋部保护他们,就好像父亲保护孩子。这就是宗主国和属国关系的面目。年年岁岁,我们祖先犹如候鸟一般,冬天到大漠以南,夏天到大漠以北。大漠大约是指蒙古高原大沙漠。大漠是一个极其抽象的概念,地理学家众说纷纭,有人说是这,有人说是那。总之,我的祖先过着每年两度的迁徙生活。他们骑着马,赶着牛羊,用木轮牛车拉着帐篷和女人孩子,越过茫茫的沙漠。每一次迁徙他们都会损失一些马匹和人口,当他们到达目的地时,他们的队伍就会比出发时小一些。然后他们狩猎放牧,辛勤劳动,牲畜怀了崽,女人也怀了崽,出发的日子就又到了。这时候的木骨闾部,进入了经济生产时期,他们除了掠夺征战以外,还以生产来创造财富。他们养的马特别肥壮并且耐寒,他们生活的地方每年七月便天寒地冻,凡是能够存活的马种,都是品质优良。他们对兽皮的制作也有丰富的经验。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们曾经进贡于南齐王朝一条皮裤,色白毛短,载入了史册《南齐书》。关于向南齐进贡标志了我们祖先部族使用外交手腕的开端,也反映了我的祖先部族在国际关系中的微妙位置。此是后话,想起这个,叫人又辛酸又感叹,暂且不提。总之,我祖先部族的经济生产现在已经开了头。

建设家族神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从《通志·氏族略》茹氏注“蠕蠕入中国为茹氏”这一条出发,查找了《南史》卷七十九,列传第六十九“夷貌下”;《南齐书》卷五十九,列传第四十“芮芮虏”;《魏书》卷一百三,列传第九十一“蠕蠕”。上面写的都很难懂,各人都称各人的开国元勋为“世祖”,其实这“世祖”不是那“世祖”,反映了中国统一天下之前的纷乱情景。而我看到,无论哪一种记载中,都以蔑称来称呼我的祖先柔然:“蠕蠕”,“芮芮虏”。他们对我祖先的描述也充满了羞辱性的言辞,比如“芮芮虏,塞外杂胡也”,比如“后世祖以其无知,状类于虫,故改其号为蠕蠕”,还有“蠕蠕譬若禽兽,食而亡义”,他们还将我祖先柔然描绘得卑躬屈膝,比如“谓上‘足下’,自称‘吾’”。我深感到历史其实是胜利者的历史。史书上的我祖先,形象很糟糕。他们总是愚蒙地自不量力地去骚扰强盛的北魏政权,他们一会儿作出讨好的样子,一会儿却又去向北魏的敌人南齐献媚。他们在征战中还不时有冥顽不化的言行,他们驾着母牛奔跑,却让犍牛在后跟随。但当母牛倒地不能前行,别部的人便劝他们换驾犍牛,你知道他们怎么说?他们说:妈都不能跑了,儿子还行吗?这也是导致他们战败的原因之一。让他们担任我家族神话中的英雄角色,似乎难以胜任。我明知我其实是在虚构一部家族神话,却还是摆脱不了真实性的羁绊。我甚至怀疑我所以没有家族神话,是因为我的家族是一个野蛮家族,他们确实壮如禽兽,缺乏生命的自觉。当他们消亡之际,他们都没有留下一点记号,给后代我们,有朝一日好召集起我们对他们进行一通追思。也许他们留下了什么,可是被一代一代的胜利者的文明覆盖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后辈我们的生存其实就是对祖先他们最有力的纪念。我们的生命,其实就是蒙昧无知的他们所留下来的记号。他们是那种少言少语,然而行动切实的祖先。他们只是不屈不挠地繁衍、繁衍,尽着他们做祖先的最要紧的责任。而他们作为一个弱小的被征服被吞并的民族,最终无法在史册上写下一页,他们最终被剥夺了为自己辩护的机会。我们只能从别人的记载中寻找一些线索,来推理和组织我们祖先的光荣一面。《南史》和《南齐书》上都记载宋末昇明二年,萧道成,也就是一年之后的南齐王朝的高帝,他派遣骁骑将军王洪范出使柔然。那时候,柔然已成汗国并以永康为年号,是永康十五年。宋朝出使柔然,是为了联合起来攻魏。在《魏书》里则记载有魏王朝与柔然几战几和的过程。永兴元年,太宗拓跋嗣亲自讨伐柔然,直至驾崩,世祖拓跋焘即位头一桩事,便是亲征柔然,数年数战。从这些看来,柔然确实成为大魏王朝来自北部的一个有力的威胁,同时也成为南方朝廷联合抗魏的一个重要的力量。能与拓跋氏为敌,这力量是不容小视的。我从统治者的历史的缝隙中窥察到我祖先的英雄事迹,喜悦充满了我的心。我祖先毕竟不是等闲之辈,他是茫茫草原举起可汗大旗的第一人。在《辞海》“可汗”这一条目底下写着:“古代柔然、突厥、回纥、蒙古等族最高统治者的称号。三世纪时鲜卑族中已有此称,但作为最高统治者的称号,始于公元四〇二年柔然首领社仑称丘豆伐可汗。”看了这条目,我喜气洋洋,“可汗”这名称听起来有一股豪迈之气,金戈铁甲跃跃眼前。我的家族神话,便可继续下去了。

社仑出生于柔然部第一次分裂的背景之下,这注定他将经历无数次的内战和外战。他是我始祖木骨闾第五代后人地粟袁·木骨闾的孙子。地粟袁死后,柔然便分为东西两部。长子匹候跋继承父亲居于东部,次子缊纥提则居于西部。这一次分部一定是出自于王位之争,兄弟二人私底下曾进行过种种形式的较量,他们斗智斗勇,最终势均力敌,相持不下。后来他们又寄托于父亲地粟袁的决定。地粟袁是一个多思多虑的首领,性格温和,却缺乏理想。他想兄弟和睦是第一要紧。他对历史抱有善的观念,这和他所处的和平时期大有关联。自从车鹿会·木骨闾归顺拓跋部以来,柔然族度过了几代少有战事的宁静的日子,后几代的首领,居安思想一代比一代强烈。他们望着草原上的日出和日落,刮西南风的时候迁往漠北,刮东北风时则迁往漠南。他们想,自然是草原上的主宰,一切都因循自然,生生灭灭。没有战事的草原无比宁静,六月的红花开到天边。地粟袁是最爱和平的一个,先祖开创的故事对他已相当生疏。我祖先部族是最没有传述往事能力的部族,他们只凭着血缘这一自然的淘汰和流传。他们是缺乏记忆的部族,更谈不上总结经验,这也是我们部族终于消亡的原因之一。幸而我祖先是具有着强盛血缘的部族,他们耐饥和耐寒的能力是第一流的,他们传种接代的能力也是第一流的。他们在一次迁徙中损失的马匹人口,能够在一次安居中补回来并有盈余。由于他们的血缘里的蓬勃的生命力,才可在蒙昧的黑暗中代代相传。我想,匹候跋和缊纥提的王位之争,其实是祖先的称霸理想的复苏,虽然,这给我们带来了分裂的局面,可是强盛的希望也就在此。东西两部是由地粟袁亲自划分的,他虽然分给两个儿子一人一部,可他让长子继承他的东部,其实也就含蓄表达了长子继位的决定。这个决定激怒了次子缊纥提,这便是后来他投靠雄踞朔方塞外的铁弗匈奴卫辰的缘由。缊纥提当是车鹿会后第一个有野心的人,做柔然首领的野心日日夜夜地折磨着他,而他却又缺乏像车鹿会那样的谋略和眼光。他看不清草原社会的情势,他粗鲁、草率,且又急躁。他的投靠铁弗匈奴使一整个柔然族遭到了大魏王朝毁灭性的追击。这是登国年间,拓跋珪立国,即将开始一百五十年的北魏王朝,前程无比辉煌,追击一两个叛臣像玩儿一样。这一次逃亡是柔然历史上最悲惨的一次逃亡。缊纥提大事还未开头,就被推上逃亡的路途,他心里又焦灼又恼怒,他将他的坐骑踢了又踢。部族的逃亡是惊心动魄的逃亡,女人和孩子,还有马匹,巨大的木车轮轰隆隆地滚过干燥的沙漠,烈日当头。这样大规模的逃亡,我想是柔然族有史以来第一回。他们在和平日子里积累起来的财富压弯了他们的车辕,他们扩大了的部族在沙漠上黑压压的一片,使逃亡的场面非常壮观。他们夜以继日地走在沙漠上,沙漠在他们的身后,卷起几丈高的烟尘。魏兵来了!他们的马蹄轻快而雄壮,他们喊叫着侮辱人的话,把我祖先的部族叫作“贼”或者“虏”。他们嘻嘻笑着,当接近我们部族的时候,还轻佻地喝着酒,刀和弓在他们腰上撞击出悦耳的声音。血战和杀戮是在转瞬之间发生,迅雷不及掩耳,方才还日丽风和,顿时天昏地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天地间只有刀枪的铿锵和血流汩汩声。这仅仅是柔然和拓跋大魏的争战的开始,这是以后无数场血战的头一场血战,是以后无数且降且战的回合的头一个回合。我的祖先部族,从此就开始了令拓跋魏头痛的较量。他们稍一强盛,便与拓跋魏为敌,被降后再作归顺,归顺后稍不提防则烽烟又起。然而,他们的背信与挑衅,与强大的拓跋魏仅只是一个虫蚁般的骚扰,他们内部分裂,头脑简单,缺乏战略战术,无论他们怎样折腾,都被拓跋魏玩弄于股掌之中。我的祖先部族在拓跋魏与南朝对峙的紧张局势之下,从北部形成腹背之患,是在凶狠狡黠的社仑登场之后。

社仑亲眼目睹了父亲和伯父的王位之争,那时他还是个少年,可他觉得祖父以分部来平衡父亲与伯父的争执是一件蠢事。他私下耻笑祖父,是个不谙事的老头儿。老头儿死的时候,社仑心头便掠过一丝不安的预感。他想,多年来平定无事的草原要出事了。他心里有点兴奋,他觉着将要出的事也许与他会有关联。社仑是个一流的射手和一流的骑手,他不晓得他这两项马背上的天赋是继他先祖木骨闾而来。他毫不知道木骨闾的事情。有时候,他会奇怪,马一到他胯下便会飞奔,弓一到他手中便会飞射。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有一种奇怪的力量推动他,他不知道这就是先祖木骨闾的血在推动他。他骑马弯弓时,轻快得像鸟儿一样。社仑还承继了先祖车鹿会的头脑和政治才能。社仑也从未听说过车鹿会的事迹。他只是觉得在他头脑里,常常会跃入一些妙不可言的念头。比如,当他祖父,那个被他叫作老头儿的祖父去世时,他想,多年来安定无事的草原要出事了。他从小就发现,他脑子里跃入的那些念头终会变成事实。这使他产生了恐惧的心情,他想,他这是怎么的了?他不晓得,这是先祖车鹿会的声音。这些,都使社仑感到一种孤独,他觉得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所有人都无法懂得他所懂得的。好在,他有他的马、弓,还有那些奇妙念头与他做伴。当他想到多年来安定无事的草原要出事的时候,他心里很隐秘的还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多年来他所等待的就是这一个时候。当他意识到祖父将柔然分为东西二部的错误之后,他又一次地意识到他父亲投奔铁弗匈奴卫辰的错误。社仑真正成熟是在被拓跋魏追击的日子里。沙漠是与草原完全不同的景色,日落时分,社仑充分领略了苍凉的意境,一轮巨大的炽热的落日,被沉重粗砾的沙石掩埋,那无声无息的一刻,触动了社仑身体深处的一个可汗的情怀。在这个绝望的逃亡队伍中,只有社仑满心都是希望,这希望又欢乐又有一股哀绝之感。沙漠日出的景色也是不寻常的景色。太阳是被粗砾的流沙涌出地面,火花四溅。夜晚的流星,划过荒漠则是另一幅奇异的图画,它亮得犹如一道闪电,缓缓走过黑森森的天空。欢喜之情像汹涌的潮水涨满了社仑的心,他想,这是一个吉兆,这是一个大好的吉兆!他不由手舞足蹈,飞马扬鞭,拓跋魏的轻骑来啦!一场血战顿时来到眼前,死的死,降的降。社仑心想:这一个残破的局面,只有靠我来收拾起了。木骨闾部只有靠我来收拾起了。这时,他忽然领悟到木骨闾部的含义,木骨闾部几代历史从他血液中迅速流过。他随着溃散的木骨闾部走在归降的途中,心想着木骨闾部将从头来起。在逃亡和归降的途中,社仑从一个少年长成一个青年。他要做一个汗,而决非拓跋魏的臣。称臣是别人的事情,不是社仑的使命。归降途中,社仑悉心学习了魏朝的军事,他注意魏兵押解行军的阵势,他还回想魏兵追击战斗的队形。

登国九年,也是公元三百九十四年,社仑的时机来临了。这是政权交替如星移斗转的一刻:前秦亡了,北凉起了;前凉亡了几十年,西凉将起;后燕中兴之时,北燕正准备登场;西燕亡了,南凉起了……这是悬念迭起风云突变的一刻,我祖先社仑·木骨闾也出发了。我祖先的出场背景壮阔,他铁马金戈,气宇非凡。我祖先将蓄起的长发编成一排垂肩的辫子,犹如马的整齐的鬃毛。他袍子的袖口紧紧束住手腕,裤腿紧紧束住脚踝,膝上裹着华美的兽皮,他骑上马,就好像到了家。他是从昨晚的流星中得到启示,登国九年中的这一个日子是儿子背叛父亲的最吉祥的日子,是独树一帜的好日子。社仑率领着他的部众背弃了父亲缊纥提·木骨闾。社仑说:一个儿子倘若要做汗,第一件事就是背叛父亲,这使他离弃父亲时义无反顾、欢天喜地。背叛其实是一宗美德,它意味着从头来过、白手起家,它还意味着勇敢、独立。社仑这时还不知道,他背叛父亲是为了让先祖的血缘发扬壮大,他只感觉到身体里有无穷的动力,推他离开父亲的帐篷,那个苍劲的声音也催促他前行。于是,他就如拉满的弓上的脱弦的箭,飞射而去。社仑的叛逃使拓跋珪吃惊,他派出大将长孙肥追击社仑。他预感到社仑将成为他的敌手,他想起他的祖先背叛檀石槐的往事,他还想起他拓跋珪背叛前秦苻坚的往事,于是忧惧倍增。大魏初建,危机四伏,他要将一切隐患斩草除根。长孙肥追击社仑的一幕是五胡十六国时期重要的战争场面之一。这是社仑自立可汗道路中的第一战,它使社仑在事情开头就遇到挫折,对他的决心、胆略、命运均是考验。他感受到身为叛臣的骄傲与豪迈,这骄傲与豪迈对他的英雄心是一个很好的证明。长孙肥的追击没有摧毁一丝一毫社仑的野心,只是使他走上了迂回的道路。几天几夜的追击与血战,社仑的兄弟曷多汗及曷多汗的部族全军覆灭,曷多汗的头颅滚到社仑的马下,马从喷涌的血柱上飞腾而过,曷多汗部族的尸体为社仑铺下一条道路。然后,社仑掉转马头,由西转向东方,去投奔他的伯父匹候跋·木骨闾。

投奔匹候跋这一招令人起疑,匹候跋深感危险来临,昨日的星象很异常,不知主凶主吉。社仑骑在马上,直腰挺胸,眉宇间有一股轩昂之气,冉冉而起。匹候跋见了喜忧参半,心想这不是归顺之相,但英雄豪气令人喜爱。王位之争使匹候跋和社仑之父伤了和气,他们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永不往来。这时候,社仑唤起了他的亲缘之情。但社仑总叫他感到来者不善,父亲都可背叛,伯父又算个什么!匹候跋忽然心生悲哀,他想,事情要不好了,事情要从头来起了。社仑好似看出了伯父的狐疑,翻身下马,伏在匹候跋脚下,匹候跋不由一惊,只见他虎背熊腰,伏在地上似铁塔一座。匹候跋在这背脊上看见了自己的命运的图画,他心中不由升起了一股怒气:我倒要与你争一争呢,他派出他的四个儿子,押送社仑及部众去往南边五百里以外的荒原驻扎。这样,社仑便处于匹候跋的软禁之中,成了半个阶下囚。他那四个堂兄弟毫无父亲匹候跋的忧患之心,他们轻佻,傲慢,妄自尊大。他们把社仑看成了一个可怜虫。他们住着高大结实美观的帐篷,让社仑住又小又破四面透风的帐篷;他们先让自己的马吃饱,才允许社仑的马去啃那吃过的草皮;他们洗脏了上游的水,让社仑喝下游的水;他们烧干燥的牛粪,让社仑烧稀湿的牛粪。他们摆出主子的样子,说些不中听的话给社仑听。他们一无父亲匹候跋的锐利目光,领悟不了社仑的非凡之气。他们是愚顽粗笨的一伙,祖先们的精血,在此辈中,全集于社仑一身,其他全是糟粕。他们完全感觉不到危险的来临,还一股劲地饮酒作乐,胡言乱语。社仑对一切视而不见,他每日骑在马上,围着帐篷,不紧不慢地遛马,眼睛眺望着远处,天地间的空旷令他心往神怡。那时候的天地要比现在宽广得多,展翅的雄鹰在空中只是一个小点,然后熔化在日头里,奔腾的烈马在地上只是一溜烟,然后也熔化在日头里。那时的日头比现在的大而且红,把天染成汪洋血海一片,白云如巨大的帆在血海中航行。社仑望罢天地和日头,再看那几个堂兄弟,便如皮袄里的虱虫一般。社仑的反叛如草原上的风暴骤起,转眼间,他已将那小子中的一个提在手中,另外几个闻风而逃,直奔高车族而去。社仑将那小子提上马鞍,一路奔向匹候跋。匹候跋自从社仑到来,就没有一夜合眼,他天天夜里细观星象,测算着社仑造反当在哪一日。因此,当帐前呼声四起,马蹄声碎,他反倒镇定下来。多日来悬心等待的这一刻终于来临了,他顿时间心静如止、泰然自若。他走出帐篷,看见社仑妖一般长大的身躯在篝火前投下半地阴影,他那小子在马下抖索,如风中的枯叶,他的部众已被降服,刀箭落地。社仑的部众已占领了营地,正喝着他们的奶酒,将他们的妻女马样地骑在身下。匹候跋痛心又欢欣地想到:他知道有这一日的。他痛心他竟作了侄儿的奴虏,欢欣的是他料事如神,什么都跑不出他的所料。老人束手就擒的那一刹那大约使社仑动了恻隐之心,亲缘之情在这时向他招手。可是,一个可汗的情怀使他转过了头。杀匹候跋是在月余之后。这一个月中,他们伯侄二人有过对酒当歌的几回。关于木骨闾部的起源及历史,就是那时候,由伯父匹候跋告诉给侄儿社仑的。匹候跋想,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转眼间就会将骑不动马的老人全部杀光,为了他的光荣,他会使草原上血光遮住太阳。没有老人能够给孩子讲述木骨闾部的起源了,只有他讲给这个恶魔,让他来传递祖先的事迹了。社仑想,这老头的故事说得很好听,他父亲从未给他说过这些,可惜伯父他已经死到临头。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伯父知道死的日子不远了。他从侄儿的眼睛里看见了这个日子,他还从营地里侄儿部众的歌声里听出了这层意思,头顶上的星象也告诉了他这个。他想,草原血流成河的日子就将来临了,柔然族四分五裂自相残杀的日子就将来临了,在这以后,还要来临的是一个辉煌无比的好日子。这好日子是什么,他不知道,天上的星象总是奇异难测,却显示出一个重大的秘密。在死亡到来之前的最后的夜晚,匹候跋教给了社仑怎样看星象。社仑才明白,流星只是星象中的一部分,就好比棋盘上的一颗棋子。为了学习星象,社仑又将伯父留了两日。这两日,他们伯侄间竟然亲情萌生,别离使他们悲伤。这是一个风云迭起的时代,称霸是人生的最高理想,万马奔腾,一夜一兴亡。在此舞台上称雄一角是一个民族的光荣,世代传颂。这还是个实力较量的时期,生命力强盛的民族保存下来,孱弱的民族则贡献出生命中的精华部分,然后将生命的残骸葬于地底。在这样的时代,亲情算得上什么。社仑要做一个可汗,意不可阻,可汗的大旗是鲜血染成。杀匹候跋的日子,阳光灿烂,草原开满了鲜花。社仑率起伯父的部族,北度大漠。一路收服诸部,兵强马壮,车轮轰隆隆齐响,震颤了大地。

与后秦主姚兴和亲是社仑公然表示背叛拓跋魏。魏主拓跋珪想:你,蠕蠕,这虫蚁般的无知无觉的东西。“蠕蠕”,就是拓跋珪对我祖先部族的蔑称。我祖先社仑·木骨闾的做法不由地使他又气又恼。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调兵遣将,大力追击我祖先。我祖先率领了部众,向漠北深处跑去。那是拓跋魏和我祖先柔然都未曾涉足的地方,那里有富强凶悍的匈奴拔也稽,还有机智的以擅长造车著称的高车族。拓跋珪的将军和突望了我祖先奔向遥远的漠北深处,卷起漫天的砂石,渐渐消失了身影,心想,这是有去路无回路。和突踌躇满志地调过马头,回朝廷邀功去了。我祖先社仑望着四下里茫茫一片,他想,有什么在等待着我呢?他停马的时候,已是朝霞满天,旭日东升,虽然人困马乏,可社仑他却兴致勃勃。他想,做一个可汗的日子即将到了,他已经杀了柔然主——他的伯父匹候跋,离弃了父亲缊纥提,背叛了拓跋王朝,如今,天地之间,还有什么障碍吗?可是社仑他想要做一个真正的可汗,而不是如他的先祖那样,只是一个部族的族长。他要建立一个汗国。关于国家的念头此时此刻萌发在社仑他的头脑里。我想,这也是柔然族多年从属拓跋魏的果实。在他们纳贡的日子里,他们目睹了大魏朝廷的礼仪与排场。建立军制与军法大约就是这个早晨以后的念头,他开始了对我祖先部族的组织建设。这于我祖先柔然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意味着一个草原游牧民族进入了草原游牧国家,意味着我祖先部族从自然状态进入了文明状态。军制是我祖先柔然社会的主要形式,这说明社仑的国家理想是一个军国,也反映了社仑的建国思想是以战争为生存第一需要和第一任务的。军制与军法的内容是社仑在吞并高车诸部的战争中总结与构想的。和高车作战就是马背战术和战车战术的较量。高车族的战车与众不同,战车作战具有防卫严密、进攻凶猛的特点。而马背战术则灵活机动,能在任何道路恶劣的情形下正常发挥。社仑与高车作战中采用了集团进攻的战术,他将战马排成整齐的队列,在号令下齐步前进,从气势上压倒高大的战车。他们还将战车逼到道路恶劣的沙漠与沼泽中去,使他们无法行动,坐以待毙。和高车作战,是社仑他第一次自觉地运用战术,也是我们柔然族战争史上头一回。这于一个需以战争来保护与发展的民族,具有重要的意义。看到文明这样一点一点进入我祖先的部族,心里真高兴。想象我祖先部族从蒙昧无知,状类于虫的形态下一点一点苏醒与觉悟,心里真高兴,我祖先社仑以他崭新的战术思想,长驱直入高车属地,吞并诸部,锐不可当。高车成了我祖先的奴隶,为我们制造美观实用的战车。有了高车的战车,社仑他如虎添翼。转眼间,他便成一个驾车的好手。柔然的军制是在这时候产生的,社仑他的军事编制形式,大体是这样:千人为军,每军设将一名;百人为幢,每幢设帅一名。从此,柔然就结束了散沙般的无组织状态,有了严格的社会组织。社仑他的军法则是:冲锋在前者,赏赐俘虏作奴;胆小退后者,以乱石砸首毙命。这使得人人冲锋在前,撤退在后。社仑设置军法的消息,迅速传到拓跋魏廷中,使得道武帝忧心忡忡。他明白,柔然设立军制军法,标志了一个野蛮民族的成熟。他从中窥察到社仑在悉心学习中原文明,他预感到将有一支力量从北方起来。柔然吞并高车诸部的消息传来,证实了拓跋珪的预感,他想:各部杂居的、分裂的茫茫漠北,将要统一于一族之下,这力量兴起于拓跋魏的脊背之后,如泰山压顶。如今的漠北倒是一片安宁,没有犯边的事故发生。柔然的安宁反使道武帝深感不安,他想,在这深夜般的宁静之后是一个什么样的白天呢?他想,一切祸事都将从社仑而起。他想,社仑这样的人,草原上一千年才会有一个,为什么恰恰生于大魏王朝之际。我想,假如没有社仑的诞生,《魏书》《南史》,或《南齐书》上也许就不会为我祖先专辟一章,我祖先柔然就会永远地消失于苍茫历史之间。在那漠北的草原与沙漠之上,有许多部族和民族无声无息地消灭,无法为他们的后代留下一点家族神话的遗迹。有了社仑,才有了我们祖先在史书上的一页,虽然是以“贼”和“虏”的面目,可终究是出现了啊!我推想,十年之后,社仑的堂兄弟悦代和大那对社仑的谋杀篡位,实际是受着遥远的拓跋魏的指示。作为以拓跋魏为正统的历史,当然会隐去这卑鄙的一笔。可是悦代与大那政变失败,投奔魏朝,却得到“冠军将军”和“越骑校尉”的赐封。以此推理说大那政变是受了拓跋魏的操纵,也是顺理成章的。话再说回去,正当道武帝忧虑着漠北统一力量兴起的时候,传来了匈奴拔也稽进攻柔然的消息,这消息安慰了道武帝的心。

匈奴拔也稽进犯我祖先柔然,结果是自取灭亡,使得衰败的匈奴损失了最后的残部。社仑兼并了拔也稽部,成为漠北第一主。他们驰骋上下,烧杀掠抢,弱小的民族纷纷来降,成为我祖先的属部。这时,社仑他做一名可汗的日子终于来到了。他自名为“丘豆伐可汗”。“丘豆伐”是鲜卑语,意思是纵横驰骋,表达了社仑他的人生理想。立汗的那一日是柔然国盛大的节日,可汗从此成为至高无上的王称,是社仑他的创建。他不仅为柔然,而且为所有的马背国家的建制,作出贡献。我想,社仑坐在居高临下的王座,脚下铺着五色斑斓的兽皮,兽皮上柔软茂密的绒毛如同春天的青草一样,埋住了他的靴子。在他王座下面,是他的将,披盔戴甲坐于左右两侧。将之下,则是金戈铁马的帅,列成方阵。帅下是千兵万马,一眼望不到边。歌舞、美酒和女人是少不了的。丘豆伐可汗俯视着万众齐呼的壮丽场面,眼前出现了他的伯父匹候跋的面容。伯父他从容死去的景象这时候感动了他,他想,做一个汗是多么不容易,一些血肉之亲做了刀下的冤魂。他想起伯父匹候跋传教给自己的关于木骨闾的起源,还有星象的秘密。他想是他使木骨闾这个姓氏成为光荣的尊贵的姓氏,从奴隶到了可汗。他想这其实是一整个木骨闾的胜利,他不过是一个胜利的执行者和体现者,这是上天的旨意。其实伯父他早已从星象中看出了这个,所以他才从容不迫、甘心情愿地死在侄儿他的刀下。伯父死后有一只眼睛睁着,就像天上那颗最古老的星星。这是一个旨意!丘豆伐可汗在心中叫道。他感到一整个木骨闾的兴亡全到了他的肩上和背上,木骨闾这姓名使他感到彻骨的疼痛和亲近。一个姓氏走向光荣的道路是多么艰辛,困难重重。万众齐呼丘豆伐可汗的场面深深震撼了他的心,他命令将士们狂饮狂欢,他说这不单是柔然汗国的好日子,也是漠北的好日子,好日子不乐什么日子才乐?他还命令骑兵跑马,顿时草原上好像暴风雨时候乌云奔涌,战旗则像乌云上端的雷电闪烁。这是我祖先木骨闾最壮观的场景,是我祖先木骨闾的顶峰场景。庆典的场面从旭日东升的早晨延续到星斗满天的夜间。齐膝深的草地踏平了,奶酒流成了河,唱歌唱哑了嗓子,跳舞跳断了腿。称汗的日子就是这样。在这日子里,社仑他还想起少年时随了父亲的逃亡景象,沙漠中的落日是真正的落日,巨大的红日直从天际坠下,砰然落地。这天夜里,帐篷内男人女人的叫声通宵达旦。可汗在心里说:孩子们,加油啊!为了壮大我们的国家。这夜的星象金碧辉煌,流星在天空中舞蹈,发出吱吱的声响。这天的夜晚还十分温暖,露水好像一场细雨。所有的吉兆排列成阵,依次显现,叫人满心喜悦。

为设计我祖先柔然的盛大节日,我用尽了最辉煌崇高的词语。那些轻歌曼曲,全不适宜于可汗的情怀。这是我母亲家族史中的一个古典主义时期,高尚是最高美感。这与我相隔了好几个时代,可谓阻碍重重,要去体验高尚这种美感,我无从下手。人类的文明史几乎就是一部战争史,所有的遗迹都被覆盖与毁灭。后来我选择了去看青铜器。我从那些礼器的巨大体积和霸气十足的造型、图案,去想象当时祭祀与战争的场面。我想象这些钟鼎击出了如何沉重而广博的音响。在此轰鸣之下,执刑,祭祖,宣战,歌舞将是如何壮丽。青铜酒器也使我激动,此巨樽可祭天,可祭地。青铜器上的图案恣肆汪洋滔滔不绝,写出了一个帝王时代。帝王的威力是无穷的,一人独尊,万人仰望。我想崇高的观念一定起始于帝王时代,青铜器是一个表征。要看青铜器我们只能去博物馆,上海这城市的博物馆布置美观,青铜器在玻璃窗内,以中英文注释。这给人标本的感觉。青铜器在柔和的光线之下,还有一种驯服的神情,就像一个归顺的亡国之君。青铜器激起我的想象是在中原一个古城。这城市已经衰落,满城灰土飞扬,风沙满天。我去博物馆那天是个雨天,馆里没有游客,守卫人员在打瞌睡,有一处的屋顶漏了雨,哗哗地浇了一地。我一人走在大厅,四周全是青铜器。这天特别寒冷,展厅四面来风,我几乎冻僵,手脚冰凉。青铜器裸露着,没有任何遮罩,铜锈斑斑。后来我知道,要看青铜器,必须一个人去。一个人的时候,才可被征服。被征服的压抑之感是一种崇高的快感。这证明你和一股强大力量历史性地相逢。走出青铜器的巨大阴影,好像劫后余生。我一个人走在大雨滂沱之中,望出去城市很荒凉。这才是看青铜器的城市。青铜器时代在远离漠北的中原,在我祖先部族诞生之前早已结束,可是青铜之光照耀,还有几千年和几万里不灭的时光。我祖先是一个骑马民族,生产力落后,他没有给后辈我留下任何一点有形有声的实物,可供我想象与描写我们盛大的节日。可是立汗的一日一定辉煌无比,立汗的日子一定欢乐无边,社仑他一定激情澎湃。他在星象的启示下,作出许多征战和养息的方案,等待时机,一一实行。

社仑他按兵不动地等待了五年。这五年里,四方不断有小国前来归降,成为柔然的属国。在《魏书》上记载,柔然的领地“其西则焉耆之地,东则朝鲜之地,北则渡沙漠穷瀚海,南则临大碛”。从其时地图上看,一大片色块上写着柔然二字。我祖先在野心勃勃的拓跋魏身后,建立了一道辽阔的阵线。等待的日子里,社仑白日练兵,夜晚看星象,作为他丘豆伐可汗的第一场征战,只可胜不可败。丘豆伐可汗的谋略是我祖先柔然族中绝无仅有的。他的诞生是柔然的一个奇迹,从天而降。他甚至在军中找不到一个得力的助手,他的将帅们的才智均要比他低好几筹。所以,可汗他常常感到一种孤寂。孤寂之中,便想起伯父匹候跋最后与他共处的日子。他从木骨闾的起源故事中找到解除孤寂的良药,他细心体验血液在体内的激流,历代祖先在这流淌中与他来相会,悲从中来,喜从中来。星象也是他的伙伴,在晴朗的夜晚与他作着两心相知的谈话。于是,丘豆伐可汗在行动上便显得孤傲而且专断。在他超凡才智的光芒照耀下,别人统统都变得暗淡无光。他的出色自然招来忌恨,而他的可汗的光荣也使人垂涎三尺。这便是后来社仑他的堂兄弟大那和悦代阴谋篡位的原因。丘豆伐可汗一边练兵,一边还派出密探。那都是一些骑术高超,身手不凡,机警敏捷的人。他们在必要的时候还扮作拓跋魏的兵士,进入拓跋魏的军营探听消息。天兴五年,道武帝出征后秦的消息就是这样探听得来。同时,我猜想,大那和悦代也是由这样的途径,与拓跋魏发生接触,得到某种允诺与支持,最后决定阴谋篡权。当道武帝出征后秦,后方空虚的时候,一举出击北魏。这反映了丘豆伐可汗的军事谋略,是他屡战屡胜的保证。这次出击相当成功,我祖先的军队越过长城,长驱直入,烧杀掳掠,满载而归。魏将常山王,以万余兵马追击,一无所获。我祖先军队早已无影无踪,留下一片茫茫大漠。常山王站在长城,望着苍茫漠北,无奈与沮丧充满了他的心。社仑他立汗后的第一战得胜了,金银财宝装有几百车、几千车。就是在这时候,社仑他第一次看见了来自中国的精致酒器和华美丝绸。他想,这难道出自人的手吗?从此,他南望长城,就会有无穷的遐想。假如遇到有从中国来的经商的马队走过,他便派兵拦下,请进帐篷,好酒招待,请他们讲述中国地方的见闻。这时,拓跋魏向中原挺进的消息刺激着丘豆伐可汗的心,自卑的痛苦开始折磨丘豆伐可汗,他想,木骨闾的光荣远远没有到达顶点呢!其实我祖先社仑他,作为个人具备的素质,与后来的成吉思汗不相上下,可是历史没有选择他。许多英雄人物作了垫脚石,许多英雄人物默默无闻、自生自灭。成吉思汗是无数代马背英雄的业绩与野心的积累而产生,这是一个漫长的准备的过程。

话再说回来,从此,我祖先丘豆伐可汗的大旗高高飘扬,远近皆知,敌人闻风丧胆,小国纷纷来降。他在天兴五年成功地进攻拓跋魏之后,又及时地识破了大那和悦代的篡位阴谋。谋杀丘豆伐可汗是在一次狩猎中。大那和悦代是社仑他狩猎的伙伴,他们三人心有默契,你应我合,每一次出猎都果实累累。他们三人狩猎时唱的歌成为我们柔然胜利的军歌。狩猎前夜天空晴朗,星象有些不寻常。社仑他有一点纳闷,他不知道,这天的星象与多年前他杀伯父匹候跋的前夜,不无相似之处。这往往预示着弑父弑兄。社仑他见那星象有一种可疑的踪迹,可是主他可汗的那颗命星却明亮无比,使那晦暗之气,退入深蓝的天空。这星象多少有些压抑社仑的心情。第二天清晨,他有些闷闷不乐,默默无语,可是追捕一头白色鹿,激动了他的心。白色鹿像一颗白色的流星,在沙砾与山石间流窜。丘豆伐可汗不觉热血沸腾。那白色鹿引动了他的可汗的崇高的欲念,他心突突地跳着。白色鹿奔跑起来很轻盈,腰部与臀部起伏的线条很优美,当它回眸一望时,那姿态令人倾倒。可汗的心全叫它搅乱了,他额头上沁出汗珠,身子微微颤抖。他遥遥领先,追着白色鹿,跑过了草地,跑过了沙漠,跳过了河流,他将弓拉成一轮满月。坐骑在他胯下急骤地起伏,他体察到马背异常柔滑富有弹性。白色鹿忽隐忽现,忽远忽近,美不胜收。丘豆伐可汗快马加鞭,穷追不舍,眼看着那鹿越来越近,他已经看见了它的小巧结实的脚踝,令人心疼地一纵一跳,有几次,险些儿踢到他的马鼻子。丘豆伐可汗的心软了,他喘息着说:我的宝啊!就在这一刹那,白色鹿突然站定了。它站定之后,身材是那么优美,四肢颀长,它向着可汗一回头,眸子里流露出的深情使可汗一震。而转瞬之间,那深情突变成一种深深的忧虑,可汗不由回转身,只见大那与悦代二人在他身后各站一角,正引弓即发,脱弦的箭嗖地朝他直飞而来。说时迟,那时快,可汗的箭从拉满的弓上飞出,三箭相遇,砰然而落,乌云遮住了太阳。大那与悦代大惊失色,转身便跑,扬起两股烟尘。可汗再一回首,白色鹿已不见了,在它站立的地方,留下四只花朵般的蹄印。可汗的眼泪落进了蹄印,好像露水滴在花蕊上。这时候,可汗柔情似水,肝肠寸断。丘豆伐可汗回营之后,有一段时间茶饭不思,任何女人都安慰不了他对白色鹿的相思之情。这相思几乎淹没了大那与悦代的叛变给他的刺激。丘豆伐可汗的眼前,总是闪烁白色鹿轻盈的奔跑,美色撩人心怀。然而,沉溺于相思仅仅是短暂的一时,丘豆伐可汗的柔情是对霸王之心的激励。他从此立下了禁止猎鹿的法令。对白色鹿的相思使他更勇敢,更机敏,出击拓跋魏连连取胜。我祖先的军队如暴风雨来临之前的乌云一般,卷过巍巍长城,向着拓跋魏来啦!白色鹿在可汗心中,好像一轮白太阳。这是我们家族神话中的图腾,它源于我祖先可汗的爱情,白色鹿是我们可汗的情人,美色撩人。此时,我们可汗的死期就要来临了。

那是在道武帝率领十万兵马亲征柔然途中,丘豆伐可汗死在了马背上。他早已预先知道了死期,那一晚,星象流露那样的哀绝之色。他心里竟然没有一点悲伤,相反,充满了欢愉。他想到的并不是死亡,而是一个欢聚。逃亡是在茫无边际的沙漠之中,从日落到日出。从日落到日出,在可汗已经昏暗的眼睛里,短如一瞬间,长如一百年。他依稀觉着自己还是一个少年,跟着父亲走在逃遁的途中。他又依稀脱出形骸,来到天上,看着茫茫沙漠之中蜿蜒着一条逃亡的队伍。他想起最早的木骨闾是拓跋氏的一名俘虏,木骨闾本是拓跋部给予的姓名。他想他丘豆伐可汗的生命太短促,如果给他时间,定要叫这追击与逃亡的命运来个大转变。他骄傲又悲伤地想到:木骨闾再不会有像他这样名副其实的可汗了;像他这样的可汗,平均一个部族一万年才能出一个。在他最后的思想里,还出现了关于中国的渴望。他想,这个妙不可言的瑰宝之地在哪里呢?那里的君王威仪凛然,臣民礼貌周全,男善耕,女善织,山川秀丽,天地宁和——飘泊天涯的马队商人的话响在耳边,组成美丽的图画。将帅们里三层外三层地簇拥着他,士兵前后走成方阵,我们的可汗要死了!四下里寂静无声。可汗的眼睛越来越昏暗,红太阳变成了黑太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天空行走。在他瞑目前最后一刹那,黑太阳刷地闪电一般放出耀眼的白光芒,所有的马一起昂头嘶鸣,声如裂帛。可汗仰身翻下马背,身轻如燕。从木骨闾、车鹿会到社仑,这是我们柔然最后一名英雄,也是我们柔然最伟大的英雄。木骨闾处于蒙昧之中,车鹿会身在走向独立的过渡时期,社仑是我们头一个汗。写一部家族神话不可没有英雄。没有英雄做祖先,后代的我们如何建立骄傲之心。我选择社仑做我的英雄祖先,因他有勇有谋,胸中藏龙卧虎。他将柔然族推上最高峰,他死在逃亡途中。我还喜欢他的汗名为“丘豆伐”,其中有纵横上下,恣肆汪洋之势,这与一个骑马英雄的形象非常符合。丘豆伐可汗之死,其实已经结束了我的家族神话,可是在这之后我祖先柔然还有一些壮丽场面和奇情怪事,柔然最终被突厥消灭的情景也惊心动魄。

一个汗国的灭亡惨痛哀绝。我祖先柔然最后挂刀下马,退出历史舞台,留下他死里逃生的子孙,四处飘泊,无以为家。我分析了现有的史料,将我祖先柔然灭亡的原因总结有三条:一是北魏王朝的武力;二是内部上层的分裂;三是奴隶阶级突厥的兴起。拓跋魏对柔然国的武力征服,关键在于太武帝拓跋焘的征战。其时,柔然国由大檀当政,这是第四代可汗,号“牟汗纥升盖可汗”。“牟汗纥升盖”在魏语中是“制胜”的意思。“制胜”是可汗的不容怀疑的信念。在风和日丽适宜侵略的日子里,就像洪水泛过堤坝一般越过北部长城、明元帝拓跋嗣亲征追击,跨过长城,转眼间乌云满天,疾风骤起,上千兵士冻死在马上,如同冰雪之雕。柔然兵马来如疾风,去也如疾风,而长城外气候叵测,一日三变。我想,明元帝的死和这次失败的出征有关。他临死之前,一定向拓跋焘发出过警告,并且说出柔然不降死不瞑目这样的愤激的话语。因此,拓跋焘即位之后第二年秋天,就又一次发起了对柔然国的出征。这次追击长达三天二夜,太武帝拓跋焘始终骑于马上,与将士们走在一起,鼓舞军队的士气。漫长的行军路上,歌声不绝于耳,此起彼落,拓跋焘年轻气盛,踌躇满志,不获全胜,誓不回营。大檀与拓跋焘这两个帝王,都怀有一颗必胜的心,视光荣为生命。这三天二夜之中,他们各自走在军队之前,胯下的坐骑是铁骑。他们各自在心中颂扬自己的国家,称颂自己为至高无上。他们在马背上送走太阳,迎来月亮星辰。夜幕降临是滴水成冰的时刻,他们各自下令奔腾前进,热汗融化了寒冰。大檀与拓跋焘同是好战的国王,出征令他们心生快乐。他们金盔铁甲,威仪凛然。他们刀是宝刀,剑是好剑,弓是百步穿杨的弓。始光元年秋季这一战,是他们棋逢对手的头一战,他们两军对垒,短兵相接。大檀与拓跋焘马头对马头,刀锋逼刀锋,身后是各自军队,五十几重。两军将士都大惊失色,而他们神情自若,稳如泰山。他们相对而立,刀尖只差毫厘之遥,一触即发。他们的坐骑缓缓走着圆周,以刀尖为圆心。日头停止了行走,风也驻了。他们忽然间动了一下,两军重围掀起一层波澜,骤然间又平息。两位帝王仅是动手拉过牛皮囊,各自喝了一口烈酒。三日两夜的尘土蒙住了他们的脸,只有眼睛雪亮,他们不由激动起来,这才是真正的征战的好手啊!日头渐渐暗了光芒,寒风骤起,滴水成冰的时候又来临了。大漠上的沙砾如夏天的雹子一样,打击着两军,发出啸声。大檀与拓跋焘忽然露出了笑容,他们不觉笑出了声,笑声盖过了漫天风沙的巨响。他们大笑着移马后退,两军分开。他们的笑声好似在说:胜负不在今日,来日方长!他们渐渐退出对方的视线,这才调转马头。风沙转眼间掩埋了他们方才对峙的阵地。始光二年春天,拓跋焘再次发起战争,大举进攻柔然,东西五道并进。平阳王,汝阴公,东平公,宜城王,安原将军各领一道几千军,向着漠北进发。长城以北,一片荒漠,万里无人烟。我祖先柔然来无影,去无踪,居无定处,闻风而动。五道军马偃旗息鼓,日夜兼程。这一回,我祖先柔然采取退的战术,他们不断地北去,将魏军引入大漠深处。大漠无边无际,只有北飞的大雁与他们做伴。长途行军,萧瑟旅途,使将士意气消沉。尤其当暮色降临,寒风乍起之时,思念家乡的情绪蔓延军中,家乡的小调渐渐取代了军歌。柔然也在向北行军,大漠没有尽头,深处更有深处。我祖先在这次行军中发现,世界原来是这样广袤无边,哪里是世界的边缘这类天问这时涌上我祖先的心头。在我祖先的脑子里,还生出这样一个念头,那就是地的边其实连着天的边。他们这时已经走上了天边,眼所望见的天边其实就是地边。我祖先对世界这时形成圆形球状的观念,区别在于,地球说是认为人活动在球体的表面,而我祖先则认为人活动在球体内部。可惜我祖先无法用文字记录这一发现。许多发现就是这样消失的,遗传至今的文明仅仅是人类文明的微乎其微的部分。这时候,我祖先欣喜地发现天上的世界也和地下的世界一样荒漠、平坦;霎时飞沙走石,霎时风和日丽。他们看见大雁,便以为那是地面上的游牧的部族。拓跋魏的军队也惊异于大漠的广袤无边,恐惧升起在他们心中,他们渐渐忘却了时间和日月星辰的交替,他们心中只有一个字,就是“柔然”。他们绝对相信,世界一定有个尽头;他们还相信,柔然再跑也跑不上天。这是拓跋魏和柔然绝不相同的世界观。五道军马在漠南地方相会,将下令,抛掉一切辎重,仅留十五日的粮草,轻装行军。这是悲壮的一举,含有“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意味。这时军队打出了大魏的旗号,旌旗在风中猎猎招展,魏军还吹响了军号,军鼓齐奏。柔然绝迹而北走,誓不投降。这一回的出兵,时经几十天,两军却未遭遇。此后,长城边安宁了三年。正当拓跋焘以为柔然是闻风丧胆,远走高飞,生出得意之心时,神元年八月,大檀派遣儿子吴提率将士万余人,越过了长城,打了个措手不及,大胜而归。这一侵袭,严重地刺激了拓跋焘,他激愤地想到:柔然,你不过是虫蚁般的部族,你祖先是拓跋氏的奴隶和罪人,你的存在原本出于宽容之心,权当留住一头畜生的性命,若你如此背信弃义,就莫怪我刀下不留人了!从这番话里,可看出拓跋氏对我祖先又怕又恨,又悔又恼的复杂心情。拓跋焘又想:大檀,你的死期到了!又过一年,到了神二年四月,拓跋焘大肆练兵,精选良马,他想,这是最后一战!拓跋焘的计划遭到了整个朝廷的反对。连年征战,人困马乏,辎重消耗极大。柔然区区小国,是否得不偿失?术士观天象,说今年不利出征,出征有去无还。兵士厌战,马都瘦了。面对这一切,拓跋焘的决心纹丝不动,行使了他作为皇帝的专权。而就在此时,我祖先大檀却被那小小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他举行了盛大的庆典,这是丘豆伐可汗立汗庆典以后的第二次庆典,杀羊宰牛,载歌载舞,将“牟汗纥升盖”的汗旗插遍了大漠几千里。大檀得意忘形,赏给儿子吴提金银器具好马宝鞍,还有女人。自从我祖先社仑死后,可汗们就缺乏清醒的头脑与坚强的理性,他们是热血的动物,很易激动,动则忘形。我想没有文字是一个致命的缺陷,他们无法将前人的经验留给后人,他们只能凭借生命的本能传递血缘。正当大檀饮酒作乐,庆功的歌唱哑了嗓子,拓跋焘向大檀发起了最后的战争。他们兵分两路,拓跋焘亲率兵马从东向西,平阳王长孙翰率军从西向东,形成包围圈。当他们进入大漠南部,他们再一次抛下辎重,轻装前进。抛下辎重的一刻总是悲壮,有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情怀。这次出征,拓跋焘心情沉重。如不能制胜,他将怎样向朝廷上公卿大臣们交代?他虽是至高无上的魏主,可是没有臣相的支持,他就落得个孤家寡人。术士们不吉利的话也压迫着他的心。可是作为一个帝王,他深知如不灭我祖先柔然,大魏便永难摆脱腹背受敌的状况。出击我祖先柔然刻不容缓,如蹉跎了岁月,坐观其势增长,做什么就都晚了。他想:是成是败就看这一战了。其时,大檀正醉生梦死,他想:拓跋焘算什么?就在这时,魏军从天而降。消息传到,大檀踉跄出帐,只见地平线烟尘滚滚,军车与战马铺天盖地而来。大檀匆忙召集部众,向西夺路而逃。平阳王长孙翰奋起直追,破阵而入,一时间人仰马翻,血水横流。大檀先还抵挡一回,他见形势不好,只得只身冲出血阵,撇下部众远走。魏军士气大振,越战越勇,踏平了大檀部,又向其他部落进发。顿时,死的死,降的降,尸首满地,庐舍烧成灰烬。魏军分道搜讨东西五千里,南北三千里,俘虏三十万,掠夺戎马一百万。胜利回营的队伍浩浩荡荡,喜气洋洋。大檀潜伏漠北山谷,收集残部,可是兵疲马衰,溃不成军。大檀不想弹指灰飞之间情景大变,好像做梦一般。他眼前还有着百万将士歌功颂德的场面,不料只剩得残兵败将。大檀的心先死了,身子才像冬季的枯草,逐渐萎缩、死去。大檀死后,儿子吴提立汗,软弱的吴提立即派遣使节去向拓跋魏进贡称臣,同时也向南朝献媚讨好。一有机会,便又发兵骚扰,战败后再求和,求和后再发兵,进进退退,背信弃义,同时卑躬屈膝。自从拓跋焘在武力上挫败了大檀,我祖先柔然就走上了一条卑鄙软弱的道路,这是一条下坡路。此时此刻,柔然内部也风波迭起,奸佞辈出,我祖先汗国走向衰落,势不可挡。

分裂我祖先汗国的奸佞中,地万是最奇异的一个。地万的故事典型地反映了当时柔然上层的腐败、愚昧、荒淫。地万的诞生暗示着一个王朝即将灭亡。她就像一个大乱的年头来临之际通常会出现的奇情怪事。地万的诞生是在公元五百零七年,柔然建昌元年丑奴立汗之时。丑奴体魄健壮,很善用兵,使得柔然国又获得了一个短暂的强盛时期。然后,地万就出场了。地万是丑奴手下帅将屋引的妻子,二十岁整,形容美好。我想她是从邻部掳掠来的女子,无父无母,由于屋引的骁勇而赏给他做女人。我想地万一反北方骑马种族的剽悍高大,她苗条颀长,肤色极白,就像夜晚的月亮,她的眼睛则像星星一样发光。她能唱一万首不同的歌,她舞蹈起来令人心醉。屋引有了她,就好像得了天上的宝,他打起仗来更加骁勇,为要报答可汗的赏赐,屡立战功。在不打仗的日子里,他就听地万唱歌,直听得热泪涟涟。地万的美色和歌喉,渐渐传遍漠北草原。许多人从很远的地方跑来,为了看她一眼,听她唱一支歌。尤其是男人,看到地万就心醉神迷,迈不开步子。而女人们却对地万抱有警戒之心。她们听见她的歌声,就觉不安,隐隐感到有什么祸事将要来临。她们苦苦劝诫自己的男人,远远离开地万,男人们用踢马刺将她们踢倒在地,用战刀威胁她们,让她们住嘴。他们说:瞧这些女人,醋性大发作啦!女人们也以为自己是醋性大发作,她们被自己的醋意折磨得痛苦不堪,哭了又哭。而她们全都不知道,女人天生就比男人多一种知觉,那就是对祸事降临的预感。女人天生对异常的事物有敏锐的反应,她们一嗅便觉气味不对。所以,当女人们为地万哭泣的时候,其实是在为柔然国哭泣。这时候,男人们正坐在屋引家的帐篷前等待地万出来。其实他们热切等待的是可怕的厄运。而地万越来越美艳绝伦,她的头发垂到脚跟,系着金银和宝石,风一吹,就叮叮当当响。她身上的皮袄色彩斑斓,是叫不出名的兽皮,是她丈夫屋引冒了生命危险捕猎来的。她的嘴唇娇嫩如草原春天只开一日的红花,口中吐出花一般的香气。这一日,丑奴豆罗伏跋豆伐可汗的宝贝儿子祖惠忽然失踪了。早晨还见他在帐篷前玩羊骨头游戏,下午就不见了,他的羊骨头玩具还留在草地上。丑奴派出一百骑兵四处寻找,他们从太阳落下出发,到第二天太阳升起,才空手而归。丑奴的母亲,祖惠的祖母几乎疯了,这是她最心爱的孙儿。丑奴也心急万分,他想起祖惠种种可亲可怜之状,这触动了他可汗的儿女心肠。他再派出一千骑兵四处追寻,直到第三天太阳落下,才空手而归。就在这时,地万来到丑奴的帐前。这是丑奴头一回亲眼目睹地万。关于地万的风言风语,他早已听说,可都不足为信。如今地万来到眼前,才知“百闻不如一见”。他不由流露出诧异的神情。地万却不动声色,平静如常,她说:我知道祖惠在哪里。可汗说:你如何知道?地万一笑,使得丑奴心颤了一下。地万说:我自小能通鬼神,可见常人不可见的东西;昨夜晚,我入梦之后,见祖惠正在天上,白云丛中,嬉耍玩笑。我说,祖惠你何时回来?祖惠先说不愿回来,后听我说可汗在等他,便说明年秋季再回。因为那时天上有个大典,热闹异常,许多孩子都聚集一处玩耍。祖惠要过了大典再回,托我向可汗捎个平安,让可汗放心。丑奴的母亲在旁听了,心生疑惑,丑奴却深信不疑,他说:地万你要早来就好啦!丑奴的母亲心里不由一动。不明来由地,她变得不安而焦虑。夜晚时,她一个人哭了许久,她不知道她哭什么,眼泪却像决堤的河水直泻而下。从此,地万的歌声在丑奴帐中响起,丑奴看见她便心生欢喜。他将他可汗的手伸进她垂落在地的蛇样的柔滑湿润的头发里,心跳像擂鼓一样。他说:“地万,你要早来就好了!”我祖先柔然的女人们妒忌得发疯,她们开始收干眼泪,连日连夜地赌咒地万。她们感觉到了危险,危险的冰凉的触角已爬在她们的背上。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终于来到第二年的秋季,祖惠回家的日子要到了。地万要丑奴在远离营地的沙漠之中设一帐篷,她一身素白,坐于帐中,七天七夜,不吃不睡。第八天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消瘦苍白摄人魂魄的地万走出帐篷,说:祖惠到了。远远守候四周的马队策鞭齐驱,丑奴与母亲飞车前来,进帐一看,祖惠果然坐在帐中,低头玩耍羊骨头。万众齐呼,丑奴当即封地万为圣女,授其夫屋引爵位,赏赐马、羊三千。这一日,举国欢庆,连女人都停止了咒骂,她们自欺欺人地想:上天给柔然圣女,从此,柔然要昌盛富强。她们虽然疑疑惑惑,却还是同男人们一起欢歌欢舞。其实她们是被危险吓坏了,身不由己逃避进男人的怀抱。这一夜的欢乐不同寻常,天上流星如雨。从此每当出征或者出使,都需圣女地万发言,祖传的星象术被撇在一旁。我祖先的星象术,我估计就从那时失传。地万越发妖娆,她每夜都有奇异的梦境,她将梦境讲给可汗丑奴,叫丑奴听得入迷。他说:你这圣女,降到凡世,为了预兆什么呢?地万的回答使他喜气洋洋。地万说,她是一颗星,丑奴是太阳,太阳的光照亮了星,星星闪亮,是证明太阳即将升起。地万的话就像诗,美不胜收。这是我祖先柔然国中最美丽的女性,她聪敏,魅力无穷,她有优美的语言,她是一种异相。又过一年,祖惠长大一岁,一日,祖母问他,离家的日子究竟在什么地方?祖母对地万的疑惑经年不息,她是柔然国女人中最坚强的一个,灾祸之感一直存于她心中。地万做着奇梦,祖母却做着可怕的恶梦。以她的经验和祖先的传说,她认为:女人太美是恶兆;女人太白是恶兆;女人会唱一万首歌是恶兆;女人一千次地走进可汗的帐中更是大恶兆。如今,恶兆全齐了。祖惠的回答正合了她的预感,祖惠说:我是在地万家,地万带我吃,地万带我睡,地万带我玩,地万教我说我在天上。祖母大惊,她心跳如擂鼓,惧从中来,又喜从中来。她想:地万,你的死期到了。夜晚,祖母将事情前后告诉丑奴,请求丑奴即杀地万,斩除祸根。不料丑奴勃然大怒,指责母亲听信小儿黄口,母子大吵,不欢而散。自此,暗杀开始了。先是地万求丑奴杀祖惠,说祖惠在天之时,领旨下凡来灭柔然汗国。丑奴杀祖惠的一幕惨绝人寰。丑奴说:爹爹赏祖惠一盅酒。祖惠仰头喝下,浑身乏力,他最后说了一句,爹爹带我上天去,便微笑而死。然后,祖母派亲信李具列杀地万。接着,李具列又被丑奴杀。最后,祖母说:丑奴,你杀你的儿子,我杀我的儿子!说罢刀起头落,丑奴的血溅起几丈高,瀑布般落在母亲脚下,泡沫如雪。母亲想:这一切都是由地万而起。她怎么想也想不起地万是从什么地方来到木骨闾部,她来自哪一个部族,在哪一次战争中掳获?她想:木骨闾的末日不远了。木骨闾的源流眼见得到了尽头。她想:木骨闾,你这虫蚁般的部族,你的末日于到啦!她浑身是血地走出可汗帐中,感到无比轻松。丑奴之后的可汗阿那环,是在三十年之后,被兴起的强盛的突厥阿史那部逼迫自杀。阿那环自杀之后三年,其子庵罗辰及我们最后的部众三千人,被突厥斩首于长安青门外。

长安是今日西安,我曾去寻找我祖先最后灭绝的悲恸之地——青门。没有人知道。西安是十一朝的国都,每一朝都很昌盛,城墙修得很宏伟,皇宫金碧辉煌。前一朝的废墟是这一朝的地基,层层叠叠,筑起我们文明的堡垒。其时,北魏分裂为东西二朝,西部都长安。我祖先最后三千人,随庵罗辰走过漫长道路,投奔而来。西魏已岌岌可危。迫于突厥的威力,则将我祖先拱手出让。突厥是强大的民族,对中国以及中亚的发展都有巨大的影响,史书上有重要的记载。史书告诉我,突厥是有自己文字的民族,这与我祖先柔然族不同。突厥精于铁工,他们每年每岁都将铁器贡予我祖先柔然,柔然的战刀与利剑主要来源于突厥。它是我们的锻奴。突厥所以能够崛起,消灭奴隶主我的祖先,我想就是基于这两个条件:一是文字,二是铁工。文字使他们祖祖辈辈的经验不致流失,文字还使他们建设与保存一种精神的财富,作为他们生存与战斗的目标。比如关于圣地于都斤山,有一段突厥碑文曾说:“若能占领于都斤山,你就不会有任何苦难。”而我祖先柔然没有这样文字记载精神化的于都斤山。我们往往不知为什么而战,为什么而生存。社仑死后,我们部族就陷入盲目,精神愚昧空虚,凭着汹涌的生命本能横冲直撞。没有文字作传递的工具,木骨闾、车鹿会和社仑的智慧便如天上的流星一样逝去不复返。铁工的技艺是创造劳动工具的技艺,它可促进生产力的发展。而我祖先柔然在创造劳动工具方面没有建树,他们制皮,养马,淘金,全凭了灵感与运气,没有制造实用的工具,因此无法流传。一千五百年后,当后代我编写我的家族神话时,我到处找也找不到祖先任何一点遗物。他们没有创造一点文明,只留下汹涌澎湃,波涛连天的生命本能,后代我就是这本能的创造物。突厥留下了许多碑文,突厥还留下许多墓葬。突厥当年有积极的贸易,使他们的鞍具、刀剑、酒器流入中原。突厥是一个英勇而理智的民族,他们的崛起具有政治、外交方面的条件。而我祖先柔然是在一个单纯凭武功决出胜负的人类早期历史中兴起的,当历史走向文明期之后,我的祖先们便理所当然地退出了舞台。我祖先被斩于长安青门外的一幕我却无法释然,突厥要将我祖先柔然斩尽杀绝,我想是要血洗阿那环对他们的羞辱。当突厥阿史那要与阿那环联姻时,阿那环仰头长笑道:你是我的锻奴,如何敢提这样的事!“锻奴”这蔑称激怒了阿史那部,他们矢志不忘。当他们押了我祖先最后一个可汗庵罗辰及其最后三千部众,去往青门外时,他们一定在说:要了你命的,正是你的“锻奴”!我们部族最后的三千人,扶老携幼,走过长街。青门一定是个巨大的石砌的城门,上有城堡,西魏的士兵为突厥启开城门,鸣锣开道。突厥们骑于马上,用马鞭驱赶我的祖先们。青门外的田野空旷无边,麦子已经成熟。他们将我祖先赶进麦地,麦子倒下一片。屠杀进行得有条不紊,一批一批地开斩。突厥锻制铁器很有一套,刀刃锋利坚硬,刀起头落,血流成河。我的祖先一批一批倒下,他们都是马背上生,马背上长,这时倒在人家的麦地里,一个个作了孤魂野鬼。庵罗辰是最后一个受斩,他这一个苟且偷生,寄人篱下的可汗,终也逃脱不了一死。死之前,他涕泪长流,他想起了木骨闾的第一人,将木骨闾这姓氏以鲜血染在了兽皮上,他纵横驰骋,召集来了部众。庵罗辰矇眬中似乎看见了这位先祖,看见他的旗帜在草原高高飘扬。庵罗辰心如刀绞。他,这木骨闾的最后一人,是多么不幸,多么可怜。他想起他的父亲阿那环,他这才恍悟阿那环自杀是为了不做木骨闾的最后一人,做最后一人悲惨无边。他跪下去的一刻,眼望蓝天,白云好像是柔然的汗们,排列成阵,策马奔腾。庵罗辰的心这才平静下来,他说道:父亲,我来了。冰凉的刀刃切进了脖子。这就是我祖先柔然最后灭绝的情景,鬼神都要惊泣。我祖先柔然就是这样灭族灭宗,销声匿迹。他们铁马金戈,纵横天下的身形隐入蓝天绿海,化作浩浩烟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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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朝丞相娶妻了,娶的是名轩阁一艺女,可谓红妆十里,碎了满城少女心;名轩阁艺女出嫁了,名轩阁管事从头哭到尾,如同出嫁的是自家女儿一般心痛。当朝丞相名扬天下有三,其一才华;其二容貌;其三弱不禁风,可终究抵不过满城少女疯狂的心;名轩阁艺女名扬天下有三,其一琴艺,其二舞艺,其三容貌,可终究抵不过“妓女”之称。然而谁也没有料到,这次婚约乃是当朝丞相一手策划坑来的;也没有谁能想到,未来一日,所谓“妓女”以江山为聘,将当朝丞相重新“娶”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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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块神秘的菩提石,纠葛着三代矿工的命运。三十年前的一次瓦斯爆炸,让乌龙山矿最美丽的女子刘小荷承受了失父之痛;二十年后,又是瓦斯令她与梦中情人劳燕分飞,她带着父亲临终前从井底带出的一块菩提石东渡日本留学,与日本煤商喜结良缘,可是新婚之夜,当她将菩提石带进洞房,却又遭不测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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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落的守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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