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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江淮两湖之词(1163—1181)

汉宫春

立春日

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1]。无端风雨,未肯收尽馀寒。年时燕子,料今宵、梦到西园[2]。浑未办、黄柑荐酒[3],更传青韭堆盘[4]? 却笑东风从此,便薰梅染柳[5],更没些闲。闲时又来镜里,转变朱颜。清愁不断,问何人、会解连环[6]?生怕见、花开花落,朝来塞雁先还[7]。

【解读】

这是辛弃疾南归宋朝以后的第一首词作。写此词时他寓居京口(今江苏镇江),年方二十四岁。头一年,他在山东擒拿叛徒,率众万馀人南下,然后寓居京口,结婚安家。转眼间腊去春回,人们忙着迎春贺喜,而他却因在异乡初营家室,诸事草率,连黄柑腊酒、青韭春盘也未及备办,触目伤怀,不免牵动国恨乡愁,于是写下这首寓意绵远的优美抒情词。词的上片,对景感怀,春恨绵绵,乡愁浩浩,借燕梦北方故土,暗喻自己系念违别一年的家乡济南和中原大地,梦寐不忘。下片寓意更趋明显。之所以“笑”东风“转变朱颜”,是担心青春将逝,而自己抗金救国的功业未能及时有成。之所以感叹连环难解,显然是指国仇家恨、思乡念远之情扭结蟠曲,无法消除。最可注意的是篇末二句:雁将北归,而作者“生怕见”,显然是痛感自己北伐打回老家去的愿望一时难以实现,反不如大雁能幸运地先回北方。此词写的是报效家国之怀和时序惊心之情,却不像他的某些同类作品那样大发牢骚,大发议论,而是借助形象花的描写来寄寓感情。作者满腹愁思恨缕,被春天的风物所触动,遂附丽于一连串的意象描写奔涌而出。清人周济评论说:“辛词之怨,未有甚于此者。”(《宋四家词选》)主要就是指它抒情气氛之浓烈而言的。

满江红

暮春

家住江南,又过了、清明寒食[8]。花径里,一番风雨,一番狼藉[9]。红粉暗随流水去[10],园林渐觉清阴密。算年年、落尽刺桐花[11],寒无力。 庭院静,空相忆。无说处,闲愁极。怕流莺乳燕[12],得知消息。尺素如今何处也[13]?彩云依旧无踪迹[14]。谩教人、休去上层楼[15],平芜碧[16]。

【解读】

据此词上片起句,知其作于作者南归后的第二个春天之末,其时辛弃疾正在江阴(今属江苏)签判任上。按字面理解,本篇像是一首描写少女伤春怀人之作,但细细品读,可以发现它似是通过艺术象征的手法,寄寓作者的政治感情。清人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说本篇:“可作无题,亦不定是绮语。”这是猜测它不一定是写男女之情,而是另有寄托。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增订本)》于本篇编年说明中云:“其下之‘一番风雨,一番狼藉’,盖即指符离之惨败而言。”结合当时作者的心态和张浚北伐刚刚失败的时局来看,这些推断是有道理的。词的上片着力铺写暮春花残粉褪的狼藉景象,政治感情已暗含其中。首二句,交代自己由北入南,寄居江南,已过了两个春天的经历。“又”字下得极切,光阴蹉跎而壮志未酬的悲慨暗含其中。以下风狂雨猛、百卉凋零的暮春之景,既用以暗喻当时政治、军事局势,暗指抗战“春光”已逝,同时也为下片专门抒发自己的怨情先作一番铺垫。“算年年”二句,更是曲折地表达了作者美好愿望一次次落空的心情。下片则借助对深闺女子怀人的描绘来寄寓自己的孤愤。“庭院静”者,政局万马齐喑,没有事业发展的动静可言。“空相忆”者,在此环境中,空盼好消息而不可得。“无说处”二句,进而倾诉自己政治上缺少知音的苦恼。“怕流莺”二句,意思更为含蓄曲折:闺中人怕多嘴的莺燕得知心事,正应和辛弃疾这个“归正人”险恶的政治处境,是他在上孝宗皇帝书中所自陈的“臣孤危一身久矣……顾恐言未脱口而祸不旋踵”畏祸心态的形象化展现。南宋朝廷对这位北方壮士的忌刻之深和投降派小人的谗言之多,于此可见一斑。闺中女子所日夜盼望的“尺素”,自然是喻指有关抗金大业的好消息。而女子所哀伤的春去不归,显然关合作者心中所想的时机空失,理想未能实现。末二句,以景结情,以女子怕登高楼只见碧野不见情人,更深一层地表达了作者对国事的失望。由以上分析可见,此词主题是抒写爱国幽愤,但它与作者通常在抒发这类情感时习用的直抒胸臆和大发牢骚的做法有所不同,采取了曲喻的笔法,风格是含蓄柔婉的。

水调歌头

寿赵漕介庵[17]

千里渥洼种[18],名动帝王家。金銮当日奏草[19],落笔万龙蛇[20]。带得无边春下[21],等待江山都老[22],教看鬓方鸦[23]。莫管钱流地[24],且拟醉黄花[25]。 唤双成[26],歌弄玉[27],舞绿华[28]。一觞为饮千岁[29],江海吸流霞[30]。闻道清都帝所[31],要挽银河仙浪,西北洗胡沙[32]。回首日边去[33],云里认飞车[34]。

【解读】

这首词作于宋孝宗乾道四年(1168)九月,当时作者二十九岁,任建康府通判,而皇室成员赵彦端也正好在江南东路转运副使任上。适逢赵彦端生日,作者写了这首寿词赠之。宋代寿词,流于一般应酬、说恭维话者居多,而辛弃疾这一首却不落俗套,其意在于借此抒发自己的爱国热情,并勉励志同道合的友人为抗金事业作贡献。词的上片,热烈赞扬寿主的风采和才干。开头二句,以神马喻赵才智超群,是宗室里的佼佼者。三四两句是实写,用金銮殿草奏章的事例,赞赵的文才。以下三句写赵的风采,望他青春永驻,并大展怀抱,把“无边春色”带给人间——实际上是盼望他能大干一场,为国家留下不朽业绩。“莫管”二句用典,称颂赵任职建康时的政绩,比之为唐代刘晏。这二句有三用:一是赞对方理财之能,二是应合重阳节令和祝寿的场景,三是趁此将意思转入下片开头的劝酒征歌上去,用笔十分经济。

词的下片则从祝寿筵席上的欢乐气氛生发开去,表达了对“要挽银河仙浪,西北洗胡沙”的抗金事业的神往,对收复中原失地的必胜信念。过片的三个三字句,概括描写筵席上的歌舞盛况。“一觞”两句是劝酒的话,希望能与寿主作神仙般的豪饮。这里既是劝酒敬酒,同时也显示了作者自己豁达风流的英雄气度。“闻道”二句,趁势跳出祝寿的套子,转而表达作者自己期望朝廷早日决策北伐、收复中原的迫切心情。这里没有干巴巴地直说,而是运用奇特的想象和比喻,使得词情更加壮丽生动。这三句是全篇的重心和主旨所在,也是此词不落寿词俗套的关键之处。结拍二句,呼应“闻道清都帝所”三句,祝愿寿主在未来的北伐事业中受到皇帝的重用,在“挽仙浪洗胡沙”的战斗中大展其雄才。此词情调高昂,风格豪放,通篇用比体,驱遣大量的神话典故,使得字里行间飞彩流霞,浪漫气氛十分浓厚。是辛弃疾早期词的代表作之一。

满江红

建康史帅致道席上赋[35]

鹏翼垂空[36],笑人世、苍然无物[37]。又还向、九重深处[38],玉阶山立[39]。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补天西北[40]。且归来、谈笑护长江,波澄碧[41]。 佳丽地[42],文章伯[43]。金缕唱[44],红牙拍[45]。看尊前飞下[46],日边消息[47]。料想宝香黄阁梦[48],依然画舫青溪笛[49]。待如今、端的约钟山[50],长相识。

【解读】

这首词是乾道四年(1168)作者写来呈送给当时驻守建康的军政长官史正志的。篇中多有对史正志其人的赞美之语,但实际上依据史籍所记载的情况,史正志的人品和实际才干都远不如辛弃疾所说的这么好。此人在政治上是一个投机分子,宋高宗到长江视师时,他曾剽窃别人的一篇政论,改头换面,取名为《恢复要览》呈给高宗,受到赏识,并赢得了“力主恢复”的好名声。但他在孝宗即位之初就已与主和派暗中有来往,张浚北伐失败之后,他更公开卖身投靠投降派头子史浩,并参与打击包括辛弃疾在内的主战派。辛弃疾写这首词时,一则因为史正志尚未暴露其真面目,还是一副主战派的架势;二则因自己是史的僚属,又是在祝寿应酬的场合,所以难免说一些客套恭维的话。但这并不影响本篇的思想艺术价值。因为此词的主旨,是通过对长江防线主帅的歌颂,来寄寓自己的政治理想。作为一种艺术创造,词中建康主帅的形象,已不仅仅是代表史正志一人,而是被当作抗战派代表和象征(其中自然也有作者的影子)来描写的。

词的上片赞颂建康主帅的超群之才,并强调了这位主帅在当时整个国防布局中地位之重要。一上来就用《庄子》里的神话,将建康帅比作那只翼若垂天之云的大鹏,使全词罩上了浓厚的浪漫气氛。接下来又以大鹏玉阶山立的伟岸形象,点明了此人在皇帝身边的显著位置。“袖里”二句,再次运用神话,将主帅比作补天之神,实际上是盼望抗战派得到重用,以便率军出征,去补好西北半边天——即为收复中原而立功万里之外。这就超出了一般对上司的庸俗吹捧,而具有较高的思想境界。“且归来”三句则由理想折回现实,写到主帅眼下的重任。其意略云:这个本当立功万里的补天之才,现在暂且来防守长江,以使国家免受敌寇入侵。我们知道稼轩本是个自许“用之可以尊中国”的人,因此以上的一连串描写,与其说是写别人,不如说是写他自己,或者说是借写别人来描画自己的政治理想。词的下片借筵席上的情况抒怀,惋惜抗战的理想还不能实现。过片四个短句,写筵席歌舞场面,缴足“史帅席上赋”的题面。“看尊前”二句,表示了对好消息——主帅得到进一步提拔重用——的殷切期待。国防重镇的主帅得到进一步重用,则意味着北伐有望,这是天天盼北伐的辛弃疾求之不得的。但他了解朝廷的畏敌心理和苟安动向,也似乎已经多少窥见了史帅这个人的动摇心态,于是用婉转的语句叹息道:我认为你有资格做宝香黄阁的宰相之梦,但你现在却低徊不前,只在青溪划船品笛解闷,一门心思地流连光景罢了。篇末二句,实际上是加强这个疑问,作者婉转地问宴会主人:你如今难道真的安于与钟山作伴,在自然风光里沉溺下去了吗?这里既是含蓄地责问主帅,也表现了作者对张浚北伐失败后南宋的苟安局面的强烈不满。

念奴娇

登建康赏心亭呈史留守致道[51]

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52],闲愁千斛[53]。虎踞龙蟠何处是[54]?只有兴亡满目[55]。柳外斜阳,水边归鸟,陇上吹乔木[56]。片帆西去,一声谁喷霜竹[57]? 却忆安石风流[58],东山岁晚[59],泪落哀筝曲[60]。儿辈功名都付与[61],长日惟消棋局[62]。宝镜难寻[63],碧云将暮[64],谁劝杯中绿[65]?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66]。

【解读】

此词作于乾道五年(1169)前后,写作背景和呈送对象与前面一首《满江红》相同。但前一首偏重于正面抒写抗金复国的理想,本篇则主要表现对时局的忧伤。词的题面是吊古,内容却重在伤今,现实的感慨很深。上片写登上赏心亭所看到的建康城远近的景色,于写景中已含怀古伤今之意。开头三句就点明,自己一登楼凭吊历史陈迹,便产生了无限愁苦。为什么产生愁苦?“虎踞”二句作了部分回答:古人所称赏的那种虎踞龙蟠之势不见了,看到的只是中古时期几个偏安小朝廷衰败的种种陈迹。这几个曾在金陵建都的小朝廷,大多由偏安一隅不图进取的腐朽无能集团所统治,结果或因内乱而亡国,或被强大的北方统治者消灭了。目前南宋朝廷躲在江南已经四十多年了,得过且过,国事日非,这不是在重蹈六朝灭亡的覆辙吗?作者写此词时,整个南宋社会正处于北伐失败后的低迷压抑气氛中,他是心有感慨才登楼怀古的,所以一想到前朝旧事,胸中就难免涌出“闲愁千斛”了。这里“闲”是反话,事关国家“兴亡”,还可能是“闲愁”吗?所以上面一系列描写的潜台词是:金陵这块龙蟠虎踞之地,本可以作为宋廷中兴的基地,当权者却不会想到要好好经营它,这不是要走六朝的老路吗?这一层意思很深刻,但又极含蓄,需要通过回味才体会得出来。接下去“柳外”至“霜竹”五句是写城楼上看到的黄昏景色,选取衰柳、夕阳、荒野、悲风、孤帆、哀笛等等牵动愁肠的惨淡之物,编织成一幅夕阳西下图。这幅图画,不正是风雨飘摇、江河日下的临安小朝廷的象征吗?这些描写,是景语,也是情语,情景交融,反映了作者对国事的隐忧。

上片凭吊建康的历史遗迹,下片则怀念在建康活动过的杰出历史人物,这就是那位立过抵御北方强敌的大功,晚年却遭皇帝疑忌的谢安。谢安是一个为历代诗人们推崇备至的精英人物,李白就曾歌咏道:“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作者想到,如今正是国家亟须“静胡沙”之时,多需要谢安这样的人才啊!可历史上的谢安又怎样呢?功高震主,晚年陷入“泪落哀筝曲”的尴尬境地,只得不问国事,下棋过日子。下片这五句,实为借古喻今,既对史正志在建康无所作为表示惋惜(史之“依然画舫青溪笛”正与谢安“长日惟消棋局”相似),更概括了所有抗战派的志士仁人(包括作者自己)受到猜忌排斥,不能发挥战斗作用的处境。既然局势如此,作者当然会忠愤填膺。“宝镜难寻”三句,集中表现了作者忧伤孤独的情怀。宝镜之难寻,碧云之将暮,象征事业之渺茫和前途之黯淡,故作者只得闷饮“杯中绿”。结尾二句,以江头风浪摧毁房屋暗喻抗战派处境之危险,作者的忧国之情,至此更为炽烈。全词风格沉郁苍凉,哀婉动人,利用景物的点染来烘托抒情主人公的心理,用复沓的象征和暗喻来表现深曲沉挚之情,这些都是本篇艺术手法上的主要特点。

满江红

中秋寄远

快上西楼,怕天放、浮云遮月。但唤取、玉纤横管[67],一声吹裂[68]。谁做冰壶凉世界[69],最怜玉斧修时节[70]。问嫦娥、孤令有愁无[71]?应华发[72]。 云液满[73],琼杯滑[74]。长袖舞[75],轻歌咽。叹十常八九[76],欲磨还缺。但愿长圆如此夜[77],人情未必看承别[78]。把从前、离恨总成欢,归时说。

【解读】

这是一首中秋怀人词。它并不注重对月夜美景的具体描写,而只借月亮的圆缺和宴会的气氛来表现对远方亲人的怀念之情。其内容略同于苏轼名篇《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但风格与手法各别。苏词充满浪漫气息和奇特想象,此词则快言快语,直道眼前事,直抒心中情,写实特征比较明显。上片写赏月。当头一个“快”字,生动地表现了作者借月怀远的迫切心情。以下写月而寄情。最可注意的是“问嫦娥”二句。嫦娥独居广寒宫,凄凉孤寂,这神仙日子怕不好过吧?想必你早已愁得头发花白了!这里暗用李商隐《嫦娥》诗中“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句意。这实际上是明写月中仙子,暗指自己的怀念对象。从自己对对方的怀念,设想对方也在千万里之外孤零零地怀想自己,也许头发都急白了吧?语意双关,含蓄隽永。下片直接宣写离情,盼望早日团圆。过片四句,由夜宴饮酒和歌舞引出人各一方的哀愁。“叹十常八九”二句,以月之难圆而常缺,喻人之离多而会少。“但愿”以下至结尾,则转为乐观旷达之调,深信离别的日子定会过去,有情人终有团聚之日。这与苏轼“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是同一胸怀,表达的都是对人生的乐观态度。作者毕竟是英雄壮士一流的人物,虽写人人难免的离愁别恨,却不堕入低沉琐屑之中,更不作无病呻吟,这正是辛派豪放词的本色。

满江红

点火樱桃[79],照一架、荼蘼如雪[80]。春正好,见龙孙穿破[81],紫苔苍壁。乳燕引雏飞力弱[82],流莺唤友娇声怯[83]。问春归、不肯带愁归,肠千结。 层楼望[84],春山叠。家何在?烟波隔。把古今遗恨,向他谁说?蝴蝶不传千里梦[85],子规叫断三更月[86]。听声声、枕上劝人归[87],归难得。

【解读】

这首词写作时间大约与前选《汉宫春》词相接,主旨是写因春归而思念家乡的哀怨情绪,风格凄婉而含蓄。上片即景伤春。作者用笔极为细致,所选取来描写的都是春天很有代表性的事物:春笋破土而出,春燕产出了幼雏,流莺呼朋唤友,那恰恰娇啼的乐音,就像在奏响春天的一首抒情曲……可是好景不长,正像苏轼诗所说的:“开到荼蘼花事了”,春天就要归去了,留也留不住。这对别有怀抱的伤心人——盼望北伐打回老家去的辛弃疾是多大的打击啊!春归牵动了他满怀的离恨,于是他“无理而有情”地对大自然发出怨恨之语:愁是你春天带来的,如今你自个儿走得利索,却把愁留给人不管了!“肠千结”三字,夸张地表达出作者抑郁的心情。下篇具体而细致地抒写这被春天触动的愁和恨。作者登楼远望家乡,可万叠春山遮挡了视线,无边的烟波阻断了归路。这山峦和烟波,象征着国家的分裂、政局的险恶和恢复大业面临的重重困难!“把古今”二句,深沉而悲愤,点明“恨”的内容远非一般风月花柳的春恨,而是身世家国之大恨。而作者知音稀少,此恨又无处可以倾诉。紧接着“蝴蝶”二句,化用唐诗而变其意,充分地表达了思家念远的哀痛之情。末二句由杜鹃啼声联想到自己打回老家去的愿望不能实现,以“归难得”的慨叹作结,愈发显得沉哀入骨。

青玉案

元夕[88]

东风夜放花千树[89],更吹落,星如雨[90]。宝马雕车香满路[91],凤箫声动[92],玉壶光转[93],一夜鱼龙舞[94]。 蛾儿雪柳黄金缕[95],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96],蓦然回首[97],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98]。

【解读】

这首著名的元宵词大约是辛弃疾三十一岁至三十二岁在杭州任司农寺主簿期间所作。它的题面是咏元宵节,大部分篇幅的确也是描写京城元夕的热闹场面,其艺术境界之美与章法句法之妙,前人多有评论,这里不再一一引证。所要强调的是,前人多把此词当成一首单纯的节令词,未免浅尝辄止,没有探出作者的词心。我们只要仔细品味,不难发现此词意不在咏节令,而是借节日之所见所感来表达某种思想情怀。此词的主旨究竟是什么,历来词话家有各种说法。我以为近人梁启超的判断比较准确,他说:此词是作者“自怜幽独,伤心人别有怀抱”(梁令娴《艺蘅馆词选》引)。试看:上片用夸张的笔法,极力铺写京城元夕灯月交辉、人人狂欢的热闹繁盛景象。起二句先绘出一幅“火树银花不夜天”的动人画面。这是一个笼罩全场的大背景。“宝马”四句是具体描写,从车马、街道、音乐、月光、龙灯等各种景物和各个角度来勾画,极力突出场面之热闹。但上片这一系列描写并不是全篇的重点和中心,而仅仅是为了以之作为作者幽寂孤峭情怀的反衬。过片从“蛾儿”到“暗香去”的描写,是续上片繁华热闹之绪,引出观灯归去的一群群时髦女郎。而这正是为了突出作者意中那位与这些世俗女子都不同的孤寂美人。这位在罗绮如云的热闹场地之外孑然独处的孤孤单单的美人,其实就是作者这一类正直高洁之士的最好写照。如前面所选的几首词所反映出来的,辛弃疾归宋之后,一直不得志,又逢张浚北伐失败,朝野无人再敢言战,他的抗战主张不被采纳,正为政治上缺少知音而苦闷。因此,本篇这个孤独美人的形象所反映出来的,就是作者自己在政治上失意之后,宁愿幽居,甘受冷落,也不随大流的品质。可以说,这首词客观上是作者的政治思想和道德情操的艺术再现。

声声慢

滁州旅次登奠枕楼作[99],和李清宇韵[100]。

征埃成阵[101],行客相逢,都道幻出层楼[102]。指点檐牙高处[103],浪涌云浮。今年太平万里,罢长淮千骑临秋[104]。凭栏望,有东南佳气[105],西北神州[106]。 千古怀嵩人去[107],还笑我身在,楚尾吴头[108]。看取弓刀陌上[109],车马如流。从今赏心乐事[110],剩安排、酒令诗筹[111]。华胥梦[112],愿年年、人似旧游。

【解读】

这首登楼即兴抒怀的词,是乾道八年(1172)作者任滁州知州时所作。词的上片,描写作者亲手建造的奠枕楼的雄伟壮丽及登楼所见。开头五句,从游客惊叹瞻仰的角度来烘托高楼的气势。犹如摄影中的仰拍镜头,这里为我们展现了一个高远雄阔的登临纵目的境界。接下去“今年”五句则写楼上所见所感。首先使作者欣喜的,是淮河前线敌兵不来侵犯,边界地区有了和平建设景象。但是作者并没有沉醉于暂时的和平宁静气氛中,“凭栏望”三句,意在谆谆告诫人们:虽然东南地区形势较好,但可别忘了国家的西北失地尚待恢复啊!这就超越一般登高赏玩的俗套,把词的思想境界提升到抗战恢复的高度上来了。下片承凭栏望“西北神州”之意而来,着重抒发自己的政治感慨。过片三句,由前人联想到自己。当年李德裕在这里建造了怀念中州故土的怀嵩楼,希望早日北归。那时中国虽经安史之乱和藩镇割据,还是南北统一的,李德裕也还能施展政治才能,他终于得以离开滁州北上了。而作者自己,处在南北分裂的不幸时代,努力奋斗多年,祖国统一还未实现,弄得有家难归,至今还流落在楚尾吴头。李德裕泉下有知,定会嘲笑我辛弃疾处境尴尬吧!这里一个“笑”字,道出了作者心中隐藏的悲痛。可是感叹是没有什么用的,因为朝廷已与金人订约妥协多年,眼下要图进取中原是不可能了,还是暂时沉入这“太平”环境中寻点乐趣吧。“看取”以下至末尾的几句,即表现作者强装达观苦中作乐的心情。本来,最大的“赏心乐事”应是光复神州,安排酒令诗筹,原非作者所愿。但在目前环境中,只得如此消遣了。“华胥梦”三句,以希望繁华景象长久作结,其中虽有对自己建设滁州政绩的欣赏,但也流露了不安于此之意。全词含蓄而深沉地表达了作者时刻不忘恢复中原的一贯精神。

木兰花慢

滁州送范倅[113]

老来情味减,对别酒,怯流年[114]。况屈指中秋[115],十分好月,不照人圆。无情水,都不管,共西风只管送归船。秋晚莼鲈江上[116],夜深儿女灯前[117]。 征衫便好去朝天[118],玉殿正思贤[119]。想夜半承明[120],留教视草[121],却遣筹边[122]。长安故人问我[123],道愁肠酒只依然[124]。目断秋霄落雁[125],醉来时响空弦[126]。

【解读】

这首词写于乾道八年(1172)中秋节前。词的主旨是借送别奉调进京的下属,宣泄自己满腹的牢骚。上片惜别。首三句,写送别时感到时光飞逝,不觉心惊。作者这一年才三十三岁,却自称“老”,这反映了他政治失意时的焦虑心态。宋人常常因为政治失意而在壮盛之年称老,如欧阳修被贬滁州时不到四十岁,就自号醉翁;苏轼在密州写《江城子》词时劈头就自称“老夫”,其实那一年他才三十八岁。辛弃疾盛年称老,也属此例。此三句连同接下来的六句,连珠炮似的对时光、对月亮、对江水连发三恨:一恨时光飞逝、年华老大而自己尚无所作为;二恨中秋将至月将圆时朋友却偏偏要离散;三恨“无情江水”不管人的心情如何,硬要将朋友所乘坐的船儿送走。这三恨,皆无理而有情,既表达了对僚属兼好友的范昂的深厚情谊,又流露了自己此时的抑郁心态。接下来转入对旅行者的良好祝愿,愿他路上就吃到家乡美味,愿他早日到家与亲人欢聚。这种祝愿既是写别人,又用以对比自己滞留异乡不得归的现状,暗含感慨于言外。下片正面揭示主题:在表达对奉调进京者的期望时宣泄自己政治失意的牢骚。头五句,期望范昂入朝后受到重用,既充分施展文才,更要去边关筹划军务,对收复中原的事业有所贡献。接下来由别人的上调想及自己羁留滁州的处境,倾诉起自己的愁怀。“长安”二句,牢骚之至,却又含蓄之至。作者说自己一直在“愁肠酒”,愁从何起呢?下文却没有作答,这就十分引人琢磨了。我们知道,作者归宋至此已经十年,作为受歧视的“归正人”,一直得不到朝廷的信任和重用,一直在小小地方官的任上打转,满腹的文才武略未能派上用场。今番连自己的下属都奉调进京了,你叫这位有管、乐之才的爱国志士如何不“愁肠酒只依然”呵!他不但不受重用,而且一身孤危,四周都是陷阱,所以词的结尾二句用空弦落雁的典故,形象地暗示了自己的险恶处境和忧惧心态。

菩萨蛮

金陵赏心亭为叶丞相赋[127]

青山欲共高人语[128],联翩万马来无数[129]。烟雨却低徊[130],望来终不来。 人言头上发,总向愁中白。拍手笑沙鸥,一身都是愁[131]。

【解读】

此词作于孝宗淳熙元年(1174)。这时辛弃疾被叶衡推荐为江东安抚司参议官,是叶衡的谋士之一。此词看题面是为长官而写,究其实是自抒其情。词用上片写景,下片议论的方式结构成篇。上片起二句点化苏轼诗句,赋予青山以人的情感、人的动作和品格,把本来静止不动的金陵城外群山描画得神采飞动,活跃奔腾。这种主观化的万马奔腾的壮观场面,令人联想起抒情主人公早年“旌旗拥万夫”的战斗经历,实为辛弃疾军人心理情结的自然流露。可是青山望来而终未来,它们被重重烟雨遮挡住了。三、四两句描写的这个迷茫低徊的意境,使人联想到作者归宋后一直在政治上受阻的情形。人的政治理想不能顺利地实现,就像将到眼前的可爱山峰被茫茫雨雾掩埋一样令人惆怅。这里景中寓情,使人看出了作者心中的块垒。词的下片,以城外大江上的沙鸥起兴,通过议论来抒情。“人言”二句概括白居易诗意,却不是为了赞同白的看法,而是婉转地反驳白居易,以表现自己顽强乐观的性格,说明忧愁不会把人压倒。不过这层意思作者并没有直说,而是即景生情,以沙鸥作比,十分幽默地反问道:如果头发变白与忧愁有关,那么沙鸥羽毛全白,岂不一身都是愁了吗?作者言下之意显然是:沙鸥自由自在地在江上飞翔,顽强地搏击风浪,这证明了它那一身白色与忧愁没有什么关系,人的头发变白也与忧愁没有必然联系。这段议论含蓄地表现了作者顽强乐观、不为政治上的挫折所屈服的战斗性格。

太常引

建康中秋夜为吕叔潜赋[132]

一轮秋影转金波[133],飞镜又重磨[134]。把酒问姮娥[135]:被白发、欺人奈何[136]! 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137],人道是、清光更多[138]。

【解读】

这首词大约作于淳熙元年(1174)中秋之夜。这也是一首政治抒情词,它篇幅虽然很短,内容却很丰富,思想寄托很深。其主题是表现对于妨碍自己实现政治抱负的腐朽黑暗势力的憎恨,但通篇没有一句是直接地宣泄这个想法,而是用隐喻的手法来表现的。上片的四句,意思可分为两层。前二句以简练而生动的笔触描写中秋之夜皎洁美好的自然景色。后二句对月伤感。中秋赏月是我国人民的传统习俗,但赏月时不同的人们往往产生不同的感想。正当盛年的辛弃疾仰视明月想到的是什么呢?他首先想到的是南归多年,光阴虚度,理想和抱负没有实现。于是他向那想象中的月里嫦娥尖锐地发问:年华飞逝,白发欺人,我该怎么办?“奈何”一词是句中之眼,生动地揭示出作者内心的苦恼和焦躁。下片共五句,主要表现作者对于造成他的苦恼和焦躁的恶势力的憎恨。这个主题的揭示又是分两个层次来完成的。第一个层次为“乘风”三句,意脉直承上片:在人间无法解除苦恼,则转而幻想飞举太空,去俯瞰祖国山河。祖国太可爱了,而作者对祖国母亲的感情又是如此之深。可是月中那讨厌的桂树却用它的阴影来遮蔽了光明,使作者没法看清山河。这一联想寓意很深。祖国山河因金人的蹂躏而残缺不全,作者多年系心的就是如何使缺月重圆,山河重归一统,可那些黑暗势力却阻止他实现美好的理想。于是在下一层次,作者愤然吟为“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的警句——只有砍掉这象征黑暗的桂树,才能消除笼罩在祖国大地上的阴翳,使山河重光。小词就在这极有艺术感召力的想象中表达了作者去邪除恶的迫切愿望。这是辛弃疾用小令写大题材,发大感慨的杰作之一。

水龙吟

登建康赏心亭[139]

楚天千里清秋[140],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141],献愁供恨,玉簪螺髻[142]。落日楼头,断鸿声里[143],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144],栏干拍遍,无人会[145],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鲙,尽西风、季鹰归未[146]?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147]。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148]。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149],揾英雄泪[150]?

【解读】

此词作于淳熙元年(1174)秋。当时作者应叶衡之邀,担任江东安抚司参议官。这是作者第四次到建康。第一次,是十二年前奉耿京之命南下接洽归宋事宜,在建康受到宋高宗接见;第二次是押解叛徒张安国到达建康,献俘给南宋当局;第三次是任建康府添差通判。十二年过去了,他第四次来到这个对他来说具有特殊纪念意义的名城,自不免感慨万千。最让他感慨不已的是,他南渡本是为了完成抗金大业,不料十二年过去了,以在建康城去而复返,兜了一大圈又回到原地这件事为标志,他所追求的理想竟还处于原地踏步的状态。所以他再次登上赏心亭,自会产生像桓温那样的“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悲痛之怀,心中郁积的苦闷不能不以一吐为快。词的上片,写景极为悲凉,而又熔情入境,借以袒露不得志的愁怀,满腹牢骚全吐于纸上。但这种牢骚并非个人进退出处的牢骚,而是至大至公的时世家国之忧,因此显得堂堂正正,浩气袭人。正如唐圭璋《唐宋词简释》评论此词时所指出的,同为登楼的名篇,三国王粲的《登楼赋》便无此慷慨。下片三次用典,以张翰、刘备、桓温三事来表达自己的宏图远志永不改变之意和眼下的伤感之怀,豪气浓情一时并集。全篇笔势浩荡,而又以潜气内转之法蓄势造境,所以感人至深。陈洵《海绡说词》赞此词:“纵横豪宕,而笔笔能留,字字有脉络如此。”

摸鱼儿

观潮上叶丞相[151]

望飞来、半空鸥鹭[152],须臾动地鼙鼓[153]。截江组练驱山去[154],鏖战未收貔虎[155]。朝又暮。悄惯得、吴儿不怕蛟龙怒[156]。风波平步[157]。看红旆惊飞[158],跳鱼直上,蹙踏浪花舞[159]。 凭谁问,万里长鲸吞吐[160],人间儿戏千弩[161]。滔天力倦知何事[162],白马素车东去[163]。堪恨处,人道是、属镂怨愤终千古[164]。功名自误。谩教得陶朱,五湖西子,一舸弄烟雨[165]。

【解读】

此词为淳熙二年(1175)中秋在临安(今杭州)观钱塘潮时所作。要能深入理解此词的含义,须先明白其写作背景以及叶衡其人的政治面貌。此前一年叶衡自建康被召入朝,先任参知政事(副相),后为右丞相兼枢密使。本年辛弃疾因叶衡力荐,也入朝为仓部郎官。中秋他们同在钱塘江观潮,辛弃疾因作此词上呈叶衡。叶衡在南宋官场中是一位力主抗金并较有作为的人,《宋史》本传称其“负才足智,理兵事甚悉”。他早就很赏识辛弃疾,及其为相,就向孝宗皇帝力荐弃疾“慷慨有大略”,使之得以入朝为仓部郎官,后又荐为提点江西刑狱。叶衡可以说是辛弃疾的恩人和事业上的知己。但在那昏暗的南宋朝廷中,叶衡未能稍安于位。就在这次中秋观潮之后不到一个月,叶衡即因汤邦彦的攻讦而被罢相,流放到郴州。次年汤邦彦使金辱命,被贬岭南,叶衡才得以奉诏自便,回到杭州。由此可知,作者写此词时,以叶衡为首的抗战派正处于被打击迫害的危境之中。词中所抒之情,与这一特定背景密切相关。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推测其作意云:“词为上叶丞相而作,其蒿目时艰,意有所讽耶?”差为近之,可惜说得太笼统,让我们略加分析。

此词为即景抒情之作,大致用上片写所见,下片写所感的常格结构成篇。上片极写潮水涌起时的壮观及其种种生动的景象,而又分为两个层次:先用一系列妙趣横生的比喻凸显潮水的惊天动地之势,后以纪实之笔描述弄潮儿艺高胆壮、风波平步的水面表演。对“吴儿”雄姿的赞美,间接地流露出作者对东南一带军民中蕴藏的巨大力量的钦佩与信任,以及对南宋军民最终能够战胜貌似强大的金人的信心。词的下片,由潮水的涨落起兴,联系“潮神”伍子胥的悲惨故事,寄寓了作者对叶衡的同情、理解和自己对现实的愤恨与牢骚。这是全篇主旨所在。作者发思古之幽情,完全是为了以古喻今,抨击现实。“堪恨”二句,简括地叙写伍子胥忠而见疑,被迫自杀,冤魂千年不散的故事,主观感情色彩极为浓烈。从“堪恨”、“怨愤”两个感情毕露的词,可以倾听到作者借古人的遭遇吐露自己怨气的心声。“功名自误”一句,是议论,也是言情,表现出作者由于叶衡和包括自己在内的抗战派的不利处境而引起的牢骚。末三句以范蠡的故事作结,实际上是表露了对叶衡的遭遇的深切同情,和自己对报国有心而仕途多艰的现状的忧虑。

菩萨蛮

书江西造口壁[166]

郁孤台下清江水[167],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168]。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169]。江晚正愁余[170],山深闻鹧鸪[171]。

【解读】

此词为淳熙三年(1176)作者任江西提点刑狱时所作。这是辛词中最负盛名的代表作之一。其上片从忆旧发端,以江水起兴,极写四十多年前金兵侵犯赣西南时给人民带来的巨大苦难,以江水之滔滔流不尽象征民族苦难之深。三、四两句笔锋一转,直指当前中原沦陷、偏安危局依旧的可悲现实,并表达了作者对北方的深切怀念。下片即景抒情,一方面写江水冲破重重山岭的阻拦,依旧浩浩东流,令人向往;一方面写黄昏深山里的凄凉之景,以鹧鸪之鸣暗示时局的艰难。《菩萨蛮》这个词牌,自晚唐五代以来一直是人们用来抒写儿女柔情或小事小景的短调,作者却用它来写大题材,发大感慨,其宏大的艺术气魄令人叹服。明人卓人月《古今词统》赞其“忠愤之气,拂拂指端”;近人梁启超更评论说:“《菩萨蛮》如此大声镗鞳,未曾有也。”(《艺蘅馆词选》引)道出了此词思想艺术上的特点。

满江红

汉水东流,都洗尽、髭胡膏血[172]。人尽说、君家飞将[173],旧时英烈。破敌金城雷过耳[174],谈兵玉帐冰生颊[175]。想王郎、结发赋从戎[176],传遗业[177]。 腰间剑,聊弹铗[178]。尊中酒,堪为别。况故人新拥,汉坛旌节[179]。马革裹尸当自誓[180],蛾眉伐性休重说[181]。但从今、记取楚台风[182],庾楼月[183]。

【解读】

此词作于淳熙四年(1177),当时作者正在江陵知府兼湖北安抚使(荆湖北路的军政长官)任上。从词中多用李广事这一点来看,此词应是有一位李姓朋友被调去汉中前线担任军事要职,作者在江陵为他饯行时所作。词的上片,赞扬李姓朋友的家世和他本人的抱负才干,借以表达作者对金人强占中原的仇恨,以及收复失地的强烈愿望。一开头就以滚滚东流的汉水起兴,希望它能将被敌人污染的祖国大地冲洗干净。接下来通过对古代抗敌英雄的歌颂和对其奋发有为的后裔的期许,实际上表达了作者自己以武力收复失地的主张。下片则抒写作者看到友人上前线而自己却不得重用的苦闷心情,并勉励友人为国忘家,义无反顾。作者先用“弹铗”一典,表明自己的心事,接着就排开个人的不得意情绪,重新昂起头来雄声高唱,以“马革裹尸当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说”的豪语勉励友人同时也自勉,这就一下子提升了全词的思想境界,使本篇成了一曲南宋爱国武士的颂歌。

霜天晓角

旅兴

吴头楚尾[184],一棹人千里[185]。休说旧愁新恨,长亭树,今如此[186]! 宦游吾倦矣[187],玉人留我醉[188]。明日落花寒食,得且住,为佳耳[189]。

【解读】

这首旅途即兴之作写于淳熙五年(1178)春。当时作者在江西安抚使任上被召赴临安担任大理寺少卿,正取水路东进。上片写旅途的感触。首句点明旅行所经之地,次句感叹旅途遥远。为什么会产生感叹?因为对眼下所经过的“吴头楚尾”之地,他并不陌生。南归十七年来在宦途上不断地被统治者东迁西调,这次奉调入京,旧景又触目而至,自然会牵动他的心事。下面的“休说”三句,就回答了为什么感叹和感叹什么的问题:观旧景,怀往事,则旧恨新愁,一起涌上心头;尤其是看到长亭边的树已经长大长粗,怎不令人油然而生桓温似的“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悲哀!下片由这种牢骚情怀引出厌倦做官,想流连光景,获得某种精神慰藉的念头。采取的是一气直下,直抒胸臆的写法。需要注意的是,这里表露的不过是一种“急性”发作的退隐心愿而已,并不代表作者一贯的思想。整首词所抒写的,是志士的牢骚,志士的苦闷,切不可作为一般士大夫的那种闲愁来看待。

念奴娇

书东流村壁[190]

野棠花落[191],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192]。刬地东风欺客梦[193],一枕云屏寒怯[194]。曲岸持觞[195],垂杨系马[196],此地曾经别。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197]。 闻道绮陌东头[198],行人曾见,帘底纤纤月[199]。旧恨春江流不尽[200],新恨云山千叠。料得明朝,尊前重见[201],镜里花难折[202]。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203]?

【解读】

这是辛弃疾所写的一首寓意哀婉深曲的爱清词。大约是淳熙五年(1178)春天,作者自江西奉召赴杭州任大理寺少卿,乘船东行,路经东流县时的作品。作者在此地似乎有过一段恋爱经历,如今旧地重游,景物依旧,而伊人已杳无踪迹,因此不胜今昔之悲,提笔抒写怀人之情。上片开头四句,写景十分清秀轻灵,景中已含悲凄之意。“曲岸”五句,开始回忆旧事,情思哀婉,意境真切。下片承此而来,追怀那位曾与作者有过一段浪漫恋情的美人,旧恨新愁,一时毕集。迭用比喻,以见旧恨之绵长与新愁之浓重。辛弃疾作词,向以刚大之气与豪健之笔见长,这首词却将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生动地表现了作者丰富的心灵世界的另一面。恰如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所评:“以幼安之健笔,此曲化为绕指柔矣。”本篇明显的是一首爱情词,但不少评论家猜测其中有政治寄托,有人甚至坐实它是寄寓辛弃疾的“南渡之感”(梁令娴《艺蘅馆词选》引梁启超语)。我们认为,伟丈夫、大英雄也有儿女情长的一面,此词的主旨,的确是写爱情,篇中未见刻意寄托的痕迹。但词中描写的好景难再来的悲剧,的确又有某种象征意义,能引起读者的某种联想。我对这个现象的解释是,从具体的写作时地来看,作者是在感旧怀人,主观上并不一定会想到要借题发挥去另搞寄托,但作者南渡十多年来政治事业一直不顺利,心中有块垒,在写爱情词时可能情不自禁地将身世家国之感也流露于其中了。

鹧鸪天

送人

唱彻阳关泪未干[204],功名馀事且加餐[205]。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206]。 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207]?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208]。

【解读】

这首送别词实际上是一首含义很深的社会人生哲理词。但它不是干巴巴地讲道理和发议论,而是通过比拟象征和景物描写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其作意大略如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所云:“此阕写景而兼感怀,江树则尽随水远,好山则半被云埋,人生欲望,安有满足之时。况世途艰险,过于太行、孟门,江间波浪,未及其险也。”需要补充说明的是,由于辛弃疾是一个热衷政治功业的人物,因此本篇所抒发的感慨和所说的道理仍主要是在社会政治方面,其“人间行路难”主要是指在社会政治生活中遇到的艰难险阻。因此他写送别而不沾滞于送别,写友情而不为友情所囿,而是从私人之间的离愁别恨引出家国之深仇大恨,从自然界的风波而联想到政坛上的风波,以旅途的艰难来暗示抗战派人士斗争之艰难。这就使所抒之情超越了个人的狭小圈子,提升了词的思想境界,使之具备了喻示社会人生大道理的品格。

水调歌头

舟次扬州[209],和杨济翁、周显先韵[210]。

落日塞尘起[211],胡骑猎清秋[212]。汉家组练十万[213],列舰耸层楼[214]。谁道投鞭飞渡[215],忆昔鸣髇血污,风雨佛狸愁[216]。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217]。 今老矣,搔白首,过扬州[218]。倦游欲去江上[219],手种橘千头[220]。二客东南名胜[221],万卷诗书事业,尝试与君谋。莫射南山虎[222],直觅富民侯[223]。

【解读】

绍兴三十一年(1161)金主完颜亮大举南侵,一度占领扬州,以它作为渡江基地,妄图一举吞灭南宋。南宋军民奋起抗敌,采石矶一战大败金军,完颜亮也被部下所杀。趁此大好时机,年轻的辛弃疾在济南起兵抗金,开始了他的政治、军事生涯。转眼间十七年过去了,淳熙五年(1178)作者“舟次扬州”,在这个对于国家和他本人都有纪念意义的地方不禁抚今追昔,写下了这首感慨很深的抒情词。上片满怀豪情地追忆十七年前的旧事。这可分为两个层次。第一层,从开头到“风雨佛狸愁”,共七句,以简括而形象的描写,热烈而奔放的笔调,歌颂了当年宋军大败金兵的英雄业绩。第二层即“季子”二句,写作者自己在金兵败退的大好形势下,如何英姿飒爽地投入了战斗。下片转入当前,写时光流逝,事业无成的一种无可奈何的悲愤心情。也可分为两个层次。前五句为第一个层次,写英雄失路的悲哀。尤其“搔白首”一语,看似平淡,实含深悲。这是暗用杜甫《梦李白》诗中“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的句子,感叹自己大业未成。“二客”句到结尾是第二层次,转入本词题面,对杨、周二人说话,但目的是承上失意叹恨之绪,发自己的牢骚。末二句从表面上看是对朋友的劝勉之语,但其意思应该反过来理解,它实际上是指斥宋廷放弃北伐,苟且偷安,偃武修文的错误方针和卖国行径。这就是全篇主旨所在。

满江红

江行,简杨济翁、周显先[224]。

过眼溪山,怪都似、旧时曾识。还记得、梦中行遍,江南江北[225]。佳处径须携杖去[226],能消几平生屐[227]?笑尘劳、三十九年非[228],长为客。 吴楚地,东南坼[229]。英雄事,曹刘敌[230]。被西风吹尽,了无尘迹。楼观才成人已去[231],旌旗未卷头先白[232]。叹人生、哀乐转相寻[233],今犹昔。

【解读】

此词是淳熙五年(1178)秋天作者从临安去湖北的旅途中写了寄给杨炎正、周显先二位友人的。黄升《花庵词选》录此词,题作“感兴”,恐系选者另加,但这的确是一首触景兴感的抒情之章。词的上片写自己因半生蹉跎而产生的对游宦生活的厌倦情绪。开头六句,叙船行旧地,觉往事如梦,由此而产生无穷感慨。接下来“佳处”二句,更明显地流露出厌倦官场,要遁入山水以求解脱的思想动向。“笑尘劳”二句,哀叹自己漂泊异乡,一事无成,身世之感十分浓重。这里的“笑”,是苦恼人的自嘲自笑;而“非”也并不是说自己活了三十九年居然一无是处,只是表示对于现实社会不允许自己施展才能和实现理想这一点想不通。下片通过缅怀历史英雄的赫赫业绩,表露自己“旌旗未卷头先白”的矛盾心情。“吴楚”四句,面对江南美景,不禁想起历史上在这片土地上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孙权。孙权承父兄遗业,割据和经营江南六郡八十一州,成就了几十年的霸业,令魏、蜀二国不敢小觑,他的雄才大略,只有并世而立的曹操和刘备堪与匹敌。作者言下之意是,在南北分裂、南宋积弱不振的时候,能有个像孙权一样奋发有为的皇帝该多好啊!但他知道这是空想。于是发为下两句的浩叹:往古英雄及其业绩,早已“被西风吹尽,了无尘迹”!又往下的二句,则转回自己身上来,感叹大业未成,自己却衰老了。这一年作者才三十九岁,头未必就白了,作此夸张之语,无非是表现其被时光催迫而产生的焦虑心态。作者无以自解忧烦,只好在结尾用哀乐循环、古今一例的说法来舒缓一下自己的痛苦心灵。本篇用的是豪放的词调,但写出来的却是低回婉转的哀情,恰如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所评:“《满江红》词易于纵笔,以稼轩之才气,更如阵马风樯,但豪放则易近粗率,此作独疏爽而兼低徊之思。”

摸鱼儿

淳熙己亥[234],自湖北漕移湖南[235],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236],为赋。

更能消、几番风雨[237],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238]。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239]。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240],画檐蛛网[241],尽日惹飞絮[242]。 长门事[243],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244]。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245]?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246]!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247],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248]。

【解读】

这是辛弃疾最负盛名的代表作之一。通篇借春天的衰残来寄托作者哀时怨世的情怀,表示了对南宋偏安政局的深切忧虑和悲愤。上片以春天即将逝去的花残叶败的景象,喻示宋朝南渡后不能有所振作的危弱局势;下片连用典故,以比喻象征的手法,侧重描写和谴责偏安的小朝廷里竟还有许多妒宠争妍的丑态,感叹南方士大夫茫茫然不知劫后湖山已成残局,弄不好则无论此时得意失意都将同归于尽。词的结尾用唐人李商隐《北楼》诗“轻命倚危栏”的句意,写出一片斜阳烟柳的凄迷黯淡景象,让人感到真是愁到极处,也就是危险到了极处。传说宋孝宗读了此词“颇不悦”(罗大经《鹤林玉露》甲编卷一),可见它的确刺着了南宋当局的痛处。这首词的写作手法和风格面貌,让人联想到了屈原的《离骚》。论者指出,“此词颇似屈子《离骚》,盖谗谄害明,贤人失志,为古今所同慨也。”(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析》)它与《离骚》相似之处就在于都是用美人香草的比兴手法来抒写政治牢骚。此词风格偏向柔美一路,但它与一般写儿女柔情和风月闲愁的婉约词大有不同,是一种“摧刚为柔”的特殊风格。作者以阳刚雄豪之气驱遣一系列美人香草的柔美意象,组织成温婉缠绵的精丽词章,将政治上的难言之隐尽兴宣泄出来,这比一般粗豪直露之作更具艺术感染力。

木兰花慢

席上送张仲固帅兴元[249]

汉中开汉业[250],问此地,是耶非?想剑指三秦[251],君王得意,一战东归。追亡事,今不见[252],但山川满目泪沾衣[253]。落日胡尘未断[254],西风塞马空肥[255]。 一编书是帝王师[256],小试去征西[257]。更草草离筵,匆匆去路,愁满旌旗。君思我,回首处,正江涵秋影雁初飞[258]。安得车轮四角[259],不堪带减腰围[260]。

【解读】

友人升官,酒宴饯行,即席赋诗填词赠别,这本属一般的应酬。但因友人所要去的汉中,是当时南宋抗金的西北前哨所在,又恰好是汉高祖刘邦据以东征夺取中原的根据地,于是作者被触动了满腹心事,此词也就成了借他人杯酒浇自己胸中块垒的政治抒情词。词的上片,经过三层转折,把作者对现实的不满宣泄得淋漓尽致。第一层为开头六句,以汉中地区不平凡的历史来反衬当前的局势。汉中是刘邦开创帝业的基地,当初实力远比项羽弱小的刘邦,就凭汉中这一隅之地,敢图大业,终于东征成功,完成了统一全国的历史任务。这与南宋皇帝偏安江南,不图恢复,坐使金人侵吞半个中国恰恰形成鲜明的对照。接下来“追亡”三句为第二层,目的是点明今不如昔:当初萧何为了统一大业,爱重人才,为刘邦追回了韩信;如今朝廷排斥包括辛弃疾在内的许多栋梁之材,爱惜人才的事已经看不到了,看到的只是山河破碎,志士落泪!第三层为上片末二句,直指边关的现实——敌人不断侵扰,而朝廷却不敢言战,让战马空肥。下片方转到送别的题面,但又不单单是写惜别之情,内容上仍与上片相通。过片二句,以张良辅佐刘邦为喻,希望友人到了汉中以后能有所建树,这仍与上片之意相承接。以下方全力抒写送行者与行者之间的依依不舍之情。作者一往情深地写出了他与另一位爱国人士惜别的情景,词意非常缠绵委婉。由此也侧面反映出他们的情谊不是区区私情,而是抗战爱国者的同志之谊。这既紧扣了题面,又呼应了上片之意。

阮郎归

耒阳道中为张处父推官赋[261]

山前灯火欲黄昏,山头来去云。鹧鸪声里数家村,潇湘逢故人[262]。 挥羽扇,整纶巾[263],少年鞍马尘。如今憔悴赋招魂[264],儒冠多误身[265]。

【解读】

这首词是淳熙六年或七年(1179、1180)作者任湖南安抚使时,因按视州县而忽逢故友所作。上片写他在凄凉的黄昏旅途中巧遇故人的情景,语言简练,笔触清疏,对特定环境的描绘和渲染十分生动。下片为一篇之中心,写他同老朋友一起回忆青年时代抗击金兵的战斗生活,表现了对目前不得志状况的强烈不满。过片三句,借前人描写儒将风度的用语来表现自己当年的飒爽英姿,并用“少年鞍马尘”五字概括了自己往日的军旅生涯——那令人终生难忘的一段战斗历程。结尾二句,由忆昔转入抚今,文意陡折,发出英雄失意的牢骚。但这种牢骚不是颓唐低徊的,而是表现了一种稼轩式的倔强与执著。他在愤慨中不是发誓“远游”,而是要自己“招魂”,也就是要找回自己的主观战斗精神,继续直道而行,九死不悔,等待时机,有所作为。所以此词凄凉中含悲壮,沉郁中有慷慨,读之并不令人消沉,而是教人奋起。

满江红

敲碎离愁,纱窗外、风摇翠竹[266]。人去后,吹箫声断,倚楼人独。满眼不堪三月暮[267],举头已觉千山绿[268]。但试把、一纸寄来书,从头读。 相思字,空盈幅[269];相思意,何时足。滴罗襟点点,泪珠盈掬[270]。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杨只碍离人目[271]。最苦是、立尽月黄昏,栏干曲。

【解读】

铮铮铁汉也有温婉多情的一面。在这首代言体的闺怨词里,作者以一个丈夫远行、独守空房的女子作为抒情主人公,细致曲折地表现了她孤单寂寞的生活和伤离念远的情绪。一开头三句,写情就极细。主人公正在空闺里发呆,忽然纱窗外一阵风过,摇响翠竹,声声敲击耳鼓,搅动了她满腹的离愁。这里是暗用南唐李璟“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的意境来摹写人物心理。接下来的三句交代离愁的来源,并写出主人公因相思而百事无心的情态。“满眼”二句,以对偶的形式,生动地表现了埋头伤感的女主人公对时序变化的惊诧。这里熔情入景,凸显了女子伤感的心态。“但试把”二句承此而来:既不堪春去夏来的景色相扰,只得回到窗下,展读丈夫来信,以求得一点心灵慰藉。这是从人物动态中表露感情,形象十分明晰。下片接写“读来书”以后更加浓重的相思之情。前六句,细细描写阅读来信时的心理情态,揭示书信难解相思之渴的道理。以下“芳草”二句又是对偶,是景语而兼情语,女主人公将见不到远行人的怨恨转移到自然景物上面,抱怨树木遮眼,妨碍了她远望意中人。这怨得无理而有情,更见出怨情之深。结拍二句,拈出念远怀人过程中的一个最生动感人的细节来收束全词:最叫人心碎的是,直到天色黄昏,月上东山,她还在痴痴地站在栏杆边远望,一动也不动……这个情景合一的结尾,使得词情更加婉约含蓄,馀韵不绝。

满江红

倦客新丰[272],貂裘敝、征尘满目[273]。弹短铗、青蛇三尺[274],浩歌谁续?不念英雄江左老[275],用之可以尊中国[276]。叹诗书、万卷致君人[277],翻沉陆[278]。 休感慨,浇醽醁[279]。人易老,欢难足。有玉人怜我,为簪黄菊[280]。且置请缨封万户[281],竟须卖剑酧黄犊[282]。甚当年、寂寞贾长沙,伤时哭[283]。

【解读】

这首词大约作于淳熙六年、七年之间。这也是一首吐露怀才不遇和忧国伤时情怀的作品。上片对自己不受朝廷重视表示强烈不满,表达了渴求用世立功的愿望。一上来的六句,每三句用一个典故,以流落新丰不遇的马周和弹铗思归的冯谖自比,对当局长期压抑排斥抗战派人士的错误行径发出谴责,笔调悲愤有力。“不念”二句承上,控诉朝廷不思恢复,偏安一隅,致使英雄老死江东,无所作为。这里的“英雄”并不单指作者一个人,而应是指自宋室南渡以来一直活跃于政坛的那个志存恢复的抗战派群体。此二句,跳出个人得失,把人才使用问题与国家命运联系在一起,思想境界很高。接下来的三句,化用一生忧国忧民的杜甫的诗句,进一步抒发壮志难酬的愤慨。下篇仍是抒发感慨,却换了一个角度来写。作者强作达观放旷,借酒浇愁,赏花排忧,并宣称要卖剑买牛去当农民,可字里行间流露的却是更深的悲痛。结尾“甚当年”三句是一篇主旨所在。现实的遭遇使作者联想起贾谊,故以贾自喻。“寂寞”一词,实是写自己的处境。“伤时”一语,更点明了自己这一大篇牢骚和忧愁都是因关心国家命运而生。最显感情色彩的一个“哭”字,下得极为沉重,明写贾谊,暗指自己——伤时而哭的,就是“貂裘敝、征尘满目”的当代失意者辛稼轩。全词实际上是一首长歌当哭的英雄失意曲。

沁园春

带湖新居将成[284]

三径初成[285],鹤怨猿惊[286],稼轩未来。甚云山自许,平生意气;衣冠人笑,抵死尘埃[287]。意倦须还,身闲贵早,岂为莼羹鲈鲙哉[288]!秋江上,看惊弦雁避[289],骇浪船回。 东冈更葺茅斋[290]。好都把、轩窗临水开[291]。要小舟行钓,先应种柳;疏篱护竹,莫碍观梅。秋菊堪餐,春兰可佩[292],留待先生手自栽。沉吟久[293],怕君恩未许,此意徘徊。

【解读】

淳熙八年(1181),作者还在江西安抚使任上。他目睹官场的凶险之状,预感到自己可能会遭到打击,作为一条退路,先在信州府城之郊的带湖买地建屋。新居将成之时,乃填此词以明志。上片主要写自己为什么产生归隐的念头。一上来三句点明“新居将成”而自己的归隐还没有成为现实。接下来从“甚云山”至“莼羹鲈鲙”七句,通过倾诉自己宦海浮沉近二十年的痛切感受,表明退隐的必然性。其中“云山”四句为扇对,音节急促,气势充畅,愤世嫉俗之情跃然纸上。上片末三句则连用比喻,暗示自己之所以想退隐,是为了避祸。下片则主要揭示作者内心用世与退隐两种念头的矛盾斗争,流露出其思想的复杂性。前六句,进一步对隐居之所作具体的建筑规划,用铺陈排比之笔细细交代要建什么样的屋,种什么样的树,甚至连窗户朝哪儿开都写到了。难道这就是叱咤风云的辛弃疾所专心注意的事吗?显然,作者是故意用琐屑之务来遣发愁闷而已。接下来“秋菊”三句,表面上是继续写“园林规划”——栽花,实际上是借题发挥,像屈原那样表明自己不与俗世和官场同流合污的高洁志趣。这是与上片“平生意气”的自白相呼应。篇末三句,终于托出心底的秘密:退隐是出于无奈,主观上还是想积极用世。但这种矛盾心情表现得很婉曲,不说自己还想干事业,而反说怕皇帝不许自己退隐。关键在于“沉吟”和“徘徊”两个刻画心理的词儿,它们反映出作者不甘退隐,一直在去与留之间斟酌不定。

祝英台近

晚春

宝钗分[294],桃叶渡[295],烟柳暗南浦[296]。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啼莺声住? 鬓边觑[297],试把花卜归期[298],才簪又重数[299]。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300]:“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301]!”

【解读】

这是一首由男子代女子言情(即代言体)的闺怨词。通篇写一个女子在春末时因景伤情,苦苦思念和埋怨久出不归的情郎的种种情状。上片写情人去后闺中的冷落,先回忆相别时的凄迷情景,后描述别后女子慵懒无聊的伤感情态。下片先写女子苦盼情人回归的痴迷行为,然后以罗帐灯昏,梦中发怨春之语作结,哀婉缠绵,将闺怨之情推到极致。此词因为写的是闺情,必须符合“儿女情长”的特征,所以艺术风格由作者平素的慷慨豪壮一转而为缠绵悱恻,写得柔情万种,女态十足,在以雄深雅健为主导审美倾向的稼轩词集中堪称别调,表明辛弃疾作为词坛巨匠能刚能柔,亦豪亦婉,风格多样化,具有大家风范。清人沈谦评论说:“稼轩词以激扬奋厉为工,至‘宝钗分,桃叶渡’一曲,昵狎温柔,魂销意尽,才人伎俩,真不可测。”(《填词杂说》)

这首词本来就是闺怨词,它形象鲜明,意境完整,自是一件不能拆碎的精美艺术品,从中找不出什么政治寄托的痕迹。可是古来对它的解释颇有歧义。有人认为它是借闺怨以言志,如果要这样理解,见仁见智,也未尝不可。有人从此词总的意象上去体会它,说它是伤悼时局的衰落,盼望政治好景到来。这样按象征意义来解释词意,虽未必是作者的初衷,但总可以说是读者联想的自由。不过如果像某些古代学者那样穿凿附会地指实什么啼莺喻“小人得志”,点点飞红是“伤君子之弃”等等,那就显得荒谬不足信了。至于南宋有人进行无聊附会,硬说此词是写作者与一吕姓女子的私情,那就更与词意不合,毫无事实根据,前人对此已经驳正,这里就不做具体介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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