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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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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又猛烈摇晃了一下,玛丽亚·梅里韦瑟、赫利特罗普小姐和威金斯又一次跌作一团,然后唉声叹气、气喘吁吁地坐直身子,把注意力集中在各自感兴趣的那些东西上。在这难熬的时候,是这些东西给他们每个人带来勇气和力量。

玛丽亚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的靴子。赫利特罗普小姐把眼镜调整到合适的位置,从地板上捡起那本破破烂烂的、棕色封皮的法国散文集,又把一颗薄荷糖扔进嘴里,然后再一次就着昏暗的灯光,费力地瞅着泛黄的书页上那些不断蠕动的黑色字母。威金斯呢,他这会儿正用舌头追寻那顿晚餐的美味,虽说早已消化掉了,但还有一些残汁留在他的胡须上,令他回味无穷。

人类大致可以分为三种类型——一种是从文学作品中寻求安慰,一种是从自己的服饰中寻求安慰,还有一种是从食物中寻求安慰。而赫利特罗普小姐、玛丽亚和威金斯正好是他们各自那一类的典型代表。

首先要描绘的肯定是玛丽亚,因为她是这个故事的主角。在这个美好的一八四二年,她年满十三岁,有一双奇异的、银灰色的眼睛,那逼视的目光令人有些发慌,好像能直看到人的心里去。她的头发直直的、微微发红,又瘦又白的脸上点缀着一些恼人的雀斑——因此,人们认为她是个长相平平的孩子。但是她有像小仙女一样玲珑小巧的身体,那小腰板儿挺得直直的,像拨火棍一般,透着一股高贵的尊严。她还有一双无比精美的小脚,她可为这双脚感到骄傲啦!她知道自己好看就好看在这双脚上。所以,比起连指手套、衣服和裙子来,她对自己的靴子格外关注,简直可以说是充满激情。

而她今天穿的这双靴子格外考究,是可以让最低落的心情振作起来的。它们是用最柔软的灰皮子做成,靠上面的地方缝着一圈水晶珠子,顶上还镶着一圈雪白的羊羔毛。实际上,那些水晶珠子是看不见的,因为玛丽亚的灰色绸裙和暖和的灰色羊毛披风——边上也镶着雪白的羊羔毛呢——一直拖到她的脚踝上。但是她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些珠子在那里,一想起它们,她就获得了一股振奋的力量,不过呢,对这种力量也不能估计得过高。

她想着那些珠子,靠它们支撑着自己。她也想着羊毛披风下面束着她纤纤细腰的那根紫色丝带,和藏在灰色天鹅绒衣裙的凹缝里几乎看不见的那一小束紫罗兰,还有罩在白色大手笼里的那双灰绸子连指手套。你要知道,玛丽亚是一位真正的贵族:她认为即使在看不见的地方也要追求尽善尽美,这比外表的美丽更加重要。这并不是说她不喜欢炫耀美丽。实际上她很注重外表。她是一个很喜欢炫耀自己的小东西,尽管现在穿着服丧的灰色和紫色衣服。

要知道,玛丽亚是个孤儿。她母亲在她还是襁褓中的婴儿时就去世了,而在两个月前,她父亲也撒手人寰。她父亲留下一大堆债务,结果他名下的所有财产都不得不变卖了还债,包括伦敦那幢漂亮的大房子。那里的门上有宽敞的气窗,透过高高的窗户就能看见外面静静的伦敦广场上的花园,玛丽亚就是在那幢房子里度过这短短的十几年的。当律师终于把一切料理妥当,让债主们感到满意时,发现所剩的钱寥寥无几,只够用马车把玛丽亚、赫利特罗普小姐和威金斯送到西部。在那儿,她们将与玛丽亚在世的最近的亲戚,她的堂叔本杰明·梅里韦瑟爵士一起,住在银露村的月亮坪庄园。而她们从未到过那个地方,也从未见过本杰明爵士这个人。

不过,玛丽亚并不是因为成了孤儿才情绪低落,靠想着自己的靴子寻求慰藉的。她对母亲毫无印象;而她父亲是个军人,长年累月地驻守在国外,而且他一向不喜欢孩子,所以玛丽亚跟他一直不亲。玛丽亚倒是跟赫利特罗普小姐十分亲密,她只有几个月大时,赫利特罗普小姐就来了,起先当她的保姆,后来是她的家庭教师。赫利特罗普小姐毫不吝啬地把她全部的爱意都倾注在小姑娘身上。是啊,此刻玛丽亚情绪低落,是因为这趟旅程太令人难受了,而且她预感到即将到来的乡村生活肯定很不如意。

玛丽亚对乡村一无所知。她从出生到长大,一直是个伦敦小姐,她喜欢奢侈,在那幢可以看到伦敦广场的漂亮的大房子里,她也确实过着奢侈的生活。直到她父亲死了以后他们才知道,他实际上不应该讲究那样的排场,因为他压根儿就没有那么多钱摆阔。

现在呢?从这辆马车来看,月亮坪肯定是没有多少舒适可言的。这种运输工具真是可怕。马车是在埃克塞特接她们的,它比那辆把她们从伦敦送到那里的驿站马车还要糟糕。座位上的垫子硬邦邦的,还被虫子蛀了,地板上粘着鸡毛和稻草屑,是凛冽的寒风从关不紧的门缝刮进来的。那两匹花斑马,浑身的毛倒是刷得干干净净,显然受到主人的宠爱和精心照料——这点玛丽亚立刻就注意到了,她是非常喜欢马的,可是两匹马都又老又胖,步子慢得让人心焦。

那个车夫是个干巴巴的小老头,看上去不像人,倒更像土地神。他穿着一件重重叠叠的长大衣,上面补丁摞补丁,使人简直猜不出原来的颜色;那顶已经磨损的海狸皮卷边帽,戴在他头上实在太大了,掉下来架在他的鼻梁上,把他的脸遮住了一大半,只能看见他那笑起来没牙的大嘴和下巴上没刮干净的灰色的胡子茬。不过他看上去挺和善的,他安排她们进了马车坐好,用一条破旧的毯子仔细盖住她们的膝盖,嘴里一直滔滔不绝地说着话,但由于他没牙的嘴漏风,她们很难听清他到底在说什么。此时,二月厚厚的浓雾笼罩了整个乡村,她们透过马车前面的小窗户几乎看不清他的身影。

她们也看不清一路经过的乡村的景物。她们只知道这条路坑坑洼洼,布满了车辙,她们被颠得东倒西歪、上下乱蹿,就好像马车把她们当板羽球[1]似的抛来抛去。很快,天就要黑了,这里不会有照亮伦敦街道的那些时髦新颖的煤气灯,只有乡村里可怕的深不见底的黑暗。天气冷得要命,她们已经走了仿佛有一个世纪了,仍然看不出什么时候才能赶到那里。

赫利特罗普小姐把她的散文集举起来,放在鼻子前面一寸远的地方,打定主意要趁天没有完全黑下来之前,读完那篇关于忍耐的文章。她毫不怀疑地相信,在即将到来的日子里,她还要把这篇文章读上许多遍。还有另外一篇文章也值得重温,是关于爱能够创造奇迹的。她还记得,她是在前来照料失去母亲的小玛丽亚的那天晚上第一次读这篇文章的。那天,她发现她所要照料的对象一点儿也不可爱,她从没见过那样的小女孩儿,那双古怪的银灰色的眼睛,还有那副神气——还在襁褓里就知道自己天生是个贵族,因此整天净想着自己。不过,赫利特罗普小姐在读完那篇文章后,就打定主意好好去爱玛丽亚,她对这孩子的爱永远不会消失,一直到死亡把她们分开。

起初,赫利特罗普小姐对玛丽亚的爱有些勉强的成份。她给她裁剪和缝补衣服时是带着一股百折不挠的决心,而没有加入任何想象力的,而且不管孩子多么淘气,她都很少动用那根拐杖,她只想着要赢得孩子的感情,很少考虑这样做对孩子永恒的灵魂是否有好处。但是,渐渐地,这一切都改变了。当玛丽亚因为什么事而苦恼时,赫利特罗普小姐抑制不住自己温柔的关切;她带着火一般的热情缝制孩子的衣服,把每一件衣服都做成一件工艺品;为了玛丽亚的一些小过失,她把她打得死去活来;赫利特罗普小姐现在已经根本不在乎玛丽亚是不是喜欢她,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要把这孩子培养成一个有教养的贵妇人。

这才是真正的爱,玛丽亚对此心知肚明。尽管她的屁股被打得火辣辣地疼,连坐都没法坐,但她对赫利特罗普小姐的感情却没有丝毫减少。如今,她已经不再是个孩子,而是个十几岁的少女了,这份感情是她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

要知道,玛丽亚从婴儿时候起就是很有眼光的,知道什么是好东西。她总是想得到最好的,并且一眼就能分辨出什么是好东西,尽管有时候从外壳上丝毫看不出里面装着黄金,赫利特罗普小姐就是一个例子。也许只有玛丽亚发现了赫利特罗普小姐是一个多么可亲可爱的人;无疑正是由于这一点,赫利特罗普小姐对她的感情才变得这样强烈。

赫利特罗普小姐的外壳确实非常古怪,这恰好显示了玛丽亚那双银灰色的眼睛有多么犀利,它们竟然这么快就穿透了外壳,洞悉了内核。大多数人一看见赫利特罗普小姐的鼻子和着装风格,就畏而怯步,不再继续深入了。赫利特罗普小姐的鼻子像鹰嘴一样,是带钩的,而且颜色是一种很难看的暗红色,使大多数人顿生疑虑。他们以为她一定暴饮暴食,才长着这么个酒糟鼻。其实,说老实话,赫利特罗普小姐几乎根本就不吃什么东西,因为她的消化能力糟糕透了。

把她的鼻子弄得那样难看的,是消化不良,而不是饮食无度。她从不因自己的消化不良而怨天尤人,她只是默默地忍受着,正因为她从不抱怨,大家才对她有了这样错误的看法,只有玛丽亚例外。其实赫利特罗普小姐即使对玛丽亚也从未提起过她的消化不良,因为她母亲从小就教育她,一位真正的淑女的标志,就是从不对任何人谈及自己的任何事情。但是赫利特罗普小姐对薄荷糖的那份痴迷,使目光敏锐的玛丽亚最终了解到了事情的根源。

赫利特罗普小姐的鼻子太难看了,而且长在她瘦削苍白的面孔中央,显得更加突出,这使人们注意不到她那双无比美丽的、勿忘我花般湛蓝的眼睛,还有那两道乌黑而精致的弯弯细眉。她那点少得可怜的灰色头发,被卷成一个个螺旋形的小发卷儿,把她的脸庞围在中间。她十八岁开始留这种发型时是好看的,但她现在已经六十岁了,就不太合适了。

赫利特罗普小姐长得又高又瘦,有点儿驼背,但人们一般看不出她有多瘦,因为她总是穿着那件老式的紫色平纹布长裙,里面还衬着裙环,而且不论春夏秋冬,都有一条黑披巾裹住她的肩膀,并在胸前交叉,所以她整个人显得鼓鼓囊囊的。出门的时候,她总是拿着一把大黑伞,披着一件硕大无比、破破烂烂的黑斗篷,戴着一顶巨大的、帽边向前撑起的阔边女帽,帽子上还插着一根紫色的羽毛;在家里的时候,她头上罩着一顶雪白的头巾式女帽,边上还滚着黑色的天鹅绒丝带。她总是戴着黑色的丝绸连指手套,手里拎着一只黑色的女用网格手提包,里面放着一块一尘不染、散发着薰衣草香气的白手帕,还有她的眼镜和一盒薄荷糖。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个鸭蛋那么大的金盒子,里面装的是什么,玛丽亚从不知道。每当玛丽亚问起那盒子里装着什么,赫利特罗普小姐总是避而不答。在一般情况下,只要她心爱的玛丽亚所要的东西不会伤害她永恒的灵魂,她总是有求必应的,但她就是从来不让玛丽亚看一眼那盒子里的东西……她说,那是她个人的私事……玛丽亚也没有机会偷看,因为赫利特罗普小姐从不让那个小金盒离开自己,晚上睡觉时就把它放在枕头底下。不过,玛丽亚是无论如何不会去偷看的,她根本就不是那种女孩子。

玛丽亚这个孩子,尽管明显是虚荣的、爱管闲事的,但她具有一些很好的品质,如自尊、勇敢和洁身自好,而赫利特罗普小姐则完全是慈爱和耐心的化身。不过,要列出威金斯的美德就不容易了……实际上简直不可能,因为他根本就没有什么美德……威金斯贪婪、自私、懒惰,而且自高自大,脾气暴躁。玛丽亚和赫利特罗普小姐相信威金斯是忠心耿耿地爱着她们的,因为他总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她们脚后,她们对他说话时他总是礼貌地摇摇尾巴,有时候甚至还给她们来个亲吻呢。其实,威金斯做这一切并不是出于感情,而是他觉得这是明智的策略。他心里明白,他日子过得舒舒服服所需要的一切,都来自赫利特罗普小姐和玛丽亚——他吃的东西,总是保质保量、按时按点地给他盛在一只绿色的盘子里,他简直就离不开那只盘子;此外还有他的绿色皮项圈,他的刷子、梳子、香粉和肥皂。威金斯从公园里那些低级狗们的谈话中了解到,别的女主人并不都是可靠的,她们并不总把宠物的舒适作为头等大事来考虑的……而他的女主人是绝对可靠的……因此,威金斯很小的时候就打定主意,要竭力巴结玛丽亚和赫利特罗普小姐,只要她们让他称心如意,他就一直待在她们身边。

话说回来,威金斯的道德品质尽管不尽如人意,但千万不要以为他就毫无用处,因为外表漂亮的东西总是令人赏心悦目的,而威金斯的漂亮够得上很高的档次,只能用那个非同寻常、如雷贯耳的词来形容——“无与伦比”!他是纯种的查尔斯王矮脚猎犬。他的皮毛是浓郁的奶油色,浑身的毛都是顺滑而富有光泽的,只在前胸变成了一片小瀑布般的柔软的小卷毛,活像一位绅士衬衫前胸的饰边。那会儿还不时兴给矮脚猎犬割掉尾巴,威金斯的尾巴活像一根鸵鸟毛——他很为这个尾巴感到骄傲,总是把他像燕尾旗一样高高竖起。有时,阳光洒在细密的尾毛上,闪烁的光泽那么明亮,简直让人看了眼花呢。

在威金斯身上,只有柔软的长耳朵和眼睛上面的几块地方不是奶油色,而是最最可爱的深栗色。他的眼睛也是栗色的,含着一种水汪汪的柔情,让所有的人都为之心动。不过这些动心的人并不清楚,威金斯的柔情完全是给他自己,而不是给他们的。他的脚爪和腿的背面都有特别精致的毛丛,就像纹章上的动物一样。威金斯的鼻子很长,很有贵族气派,上面竖着几根漂亮的、总是一丝不乱的金色胡子。他的鼻子乌黑发亮,而且凉冰冰的,而那片漂亮的粉红色舌头从来都不会淌着令人生厌的口水。因为威金斯不是那种感情冲动的狗,只有那样的狗才会由着性子让自己胡须乱颤、舌头上滴答着口水、鼻子热得发烫。

威金斯很清楚,放任情感会损害自己的美貌,因此他从不沉溺于情感之中……只是在牵涉到食物时,他才会有点儿忘形。美味的食物确实使他情绪激动,他的这种喜悦无比强烈,他的感激也无比深切。他要谢谢那些善良的仙女,她们不仅在他出生时赐给他出色的消化能力,而且很周到地做了安排,使他不管怎样大饱口福,都不会使优美修长的身材受到丝毫损害……他在埃克塞特的小客栈里吃的那顿正餐真是妙不可言,有牛排、青菜,还有烤土豆。烤土豆本来是给赫利特罗普小姐的,但她觉得没有胃口……威金斯一边回味,一边用美丽的粉红色舌头轻轻舔着金色的胡须。他想,如果西部的食物都能像埃克塞特的那顿正餐一样美味,他就能够心平气和地忍受寒冷的雾气和四面漏风的马车。

天很快就变得很黑,那个古怪的赶车老头从上面下来,咧嘴朝她们笑笑,点亮了两盏古色古香的灯笼,挂在车厢的两边。但它们并没有带来多少光亮,透过马车窗户只能看见浮动的浓雾和陡峭的河岸,岸上覆盖着湿漉漉的蕨草。道路越来越窄,两边的蕨草都擦着马车了,而且越来越崎岖不平,越来越陡峭险峻,这使马车根本没有平稳的时候,要么吭哧吭哧地往山上爬,要么危险地向下出溜,像是滑下一个可怕的悬崖。

在黑暗里,赫利特罗普小姐没法再看书,玛丽亚也不能再专心打量她的靴子了。但是她们没有发一句牢骚,因为真正的淑女是从不发牢骚的。玛丽亚在手笼里攥紧了双手,赫利特罗普小姐斗篷下面的两只手也使劲捏在一起,她们咬住牙关,默默忍受着。

2

尽管天气这么冷,但她们三个由于极度疲劳,大概都打了一个小盹儿,等猛地醒过神来,才吃惊地发现马车已经停住。从昏昏沉沉睡去到现在醒来,马车一定走了不少路,车外的一切都完全变了模样。首先,浓雾已经散去,月亮洒下皎洁的清辉,她们能很清楚地看见彼此的面庞了。

她们的忧郁一扫而光,心脏也加快了跳动,内心充满着一种冒险的兴奋。赫利特罗普小姐和玛丽亚怀着孩子般的热切,拉下马车两边的窗户,探出身去,威金斯使劲挤在玛丽亚身边,也想把脑袋探出去。

原先道路两侧布满蕨草的河岸已经消失,现在紧贴着马车窗户的是厚厚的岩石壁,颜色是美丽的银灰色,而且在她们前方也是厚厚的岩石壁,把道路挡得严严实实。

“我们走得对吗?”赫利特罗普小姐问道。

“岩石上有一扇门!”玛丽亚说,她使劲往车窗外探着身子,几乎要栽出去摔在狭窄的土路上了。“快看!”

赫利特罗普小姐也以一种危险的角度探出身体,她看见玛丽亚说得不错。岩石上确实有一扇因日晒雨淋而褪色的橡木大门,它很有些年头了,已经和岩石一样的颜色,简直很难分辨出来了。这扇门非常宽大,一辆马车开进去都绰绰有余。门边有一根生锈的铁链,是从岩石上的一个洞里垂下来的。

“马车夫下去了!”玛丽亚惊呼道,她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注视着那个活像土地神的小老头飞快地走到铁链旁,一把抓住链子,双腿离地,活像猴子悬在树枝上。接着,岩石缝里的什么地方传来了浑厚低沉的当当声。敲响三次后,马车夫落回到地面上,咧嘴朝玛丽亚笑了笑,重新爬到赶车的座位上去了。

大门慢慢地开了。车夫咕咕地唤着那两匹年迈的花斑马,赫利特罗普小姐和玛丽亚又坐了下来。马车向前驶去,在他们身后,大门又像刚才那样无声无息地关上,把月光挡在外面,使他们再一次陷入黑暗,只有扑忽闪烁的灯笼的微光,照着地下隧道两侧湿漉漉的、长满青苔的岩壁。玛丽亚仿佛觉得那微光还照在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上,但是她不能肯定,因为没等她看清楚,马车就驶过去了。

“哎呀!”赫利特罗普小姐说,不像刚才那么高兴了,因为隧道里阴冷潮湿,黏糊糊、滑腻腻的,车轮的回音轰隆隆作响,像打雷一样,而且她们似乎要在里面走很长时间。不过,不等她们真的开始感到害怕,马车就重新来到了月光下,来到一个美丽如画、简直不像凡尘人间的地方。

所有的一切都是银色的。马车两边参天大树下的草地,被月光镀上了一层银辉,像水波一样熠熠闪烁。这里的树木并不茂密,中间有一些美丽的林中空地,可以使人瞥见星光璀璨的漆黑的夜空。所有的东西都一动不动,一切都是完全静止的,仿佛在月光下中了魔法。在银色的树干上,粗粗细细的银色树枝优雅地互相交错,月光像细密的银白色的尘土,从它们之间筛滤下来。

但是,树丛里也有生命,不过是静止不动的生命。玛丽亚看见一只银色的猫头鹰栖息在一根银色的树枝上,一只银色的野兔抬起前腿坐在路边,朝灯笼的光眨着眼睛,还有一小群美丽的银鹿……突然,在转瞬即逝的一刹那,在一片空地的那端,玛丽亚仿佛看见一匹小白马,鬃毛和尾巴都在拂动,脑袋扬起着,似乎在踌躇,他静止在奔跑的过程中,似乎看见了玛丽亚并感到高兴。

“快看!”玛丽亚朝赫利特罗普小姐喊道。可是等赫利特罗普小姐抬眼望去时,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们继续行驶了很长时间,地上布满厚厚的苔藓,使车轮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了。最后,他们发现马车穿过一道灰色旧石墙上的一个拱门。这次不是天然的岩壁,而是人工的石墙,顶上还砌着墙垛。玛丽亚刚来得及看清墙垛并感到一阵兴奋,他们就进到了石墙里,美丽的园林变成了规则式庭园[2],有花圃,有睡莲池周围石铺的小径,还有红豆杉树——它们被修剪成各种奇怪的形状:啼鸣的公鸡和马背上的骑士。

庭园像园林一样,所有的一切在月光下都是银色或黑色的。马车从这里穿过,玛丽亚感到一种没来由的恐惧,她仿佛觉得在她经过时,那些黑骑士和黑公鸡都转过头来,冷冰冰地望着她。威金斯尽管趴在地板上,看不见外面的这些黑影,但也一定感到有些异样,忍不住吠叫起来。而赫利特罗普小姐肯定也感到不太安心,她用明显颤抖的声音说:“房子快到了吧?”

“已经到了!”玛丽亚高兴地说。“看,那里有灯光!”

“哪儿?”赫利特罗普小姐问道。

“那儿!”玛丽亚说。“高高的,就在那棵树后面!”在她指的地方,有一点橘黄色的灯光,正透过她们面前一棵大山般高大的黑色雪松树的树梢,朝她们愉快地眨着眼睛。这闪闪烁烁的橘黄色灯光,像一枚宝石镶嵌在一片黑色和银色之中,使人感到宽慰和放心。它是这么多虚无飘渺中一点实在的东西,那些冷冰冰的黑影把她拒之门外,而灯光是欢迎她、乐于看见她的。

“可它是挂在天空上的!”赫利特罗普小姐吃惊地叫道。这时马车绕着那棵雪松树拐了个大弯,她们才知道灯光为什么悬在那么高的地方。这房子不是她们熟悉的那种现代住房,而是一座非常古老的房子,简直可以说是一座城堡,那灯光是从一个塔楼顶部的一扇窗户里照出来的。

赫利特罗普小姐苦恼地喊了一声(很快就克制住了,只有缺乏教养的人遇到不妙的前景时才会大呼小叫),她想起了老鼠和蝙蝠,这两种东西她都怕得要命。而玛丽亚却高兴得大叫起来。她就要住在一座带尖塔的房子里了,多么像童话里的公主啊。

啊,这座房子多么雄伟壮观呀!它高高地矗立在她们面前,高大的墙壁带着某种永恒不朽的力量俯瞰黑影森森的庭园,这力量像塔楼窗口的灯光一样令人宽慰和放心。尽管玛丽亚以前没有见过它,却对它产生了一种家的感觉。梅里韦瑟家祖祖辈辈都住在这里,而她是梅里韦瑟家的一员。想起自己曾经不敢到这里来,她感到害臊。这里才是她的家,而伦敦的那座豪宅从来都不是。她情愿在这里过简朴寒酸的日子,也不愿住在世界上最豪华的宫殿里。

她没等马车停稳就跳了下去,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依墙而建、通向那扇大橡木前门的石阶,用拳头在门上敲打着。她轻盈的脚步和纤小的拳头并没有弄出多大响声,但里面的人肯定一直在注意倾听车轮的声音,大门几乎立刻就开了,出现了一个怪模怪样的老先生,玛丽亚从未见过这么古怪的人,他站在门槛上,手里高高地举着一盏点亮的灯笼。

“欢迎你,侄女。”他用浑厚、圆润、洪亮的声音说,把不提灯笼的那只手伸给她。

“谢谢你,先生。”玛丽亚回答,一边行了个屈膝礼,把手放进他的手里,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今生今世就会永远喜爱这位老先生了。

但是她的堂叔长得实在是太古怪了,玛丽亚一开始打量他,就发现很难将目光移开了。他长得这么高大,这么魁梧,简直把宽大的门框都塞满了。他的脸圆圆的、红红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还有那个硕大的鹰钩鼻,赫利特罗普小姐的鼻子跟它一比,可就是小巫见大巫了。他有整整三层下巴,一张微微含笑的大嘴,那双温暖的黄褐色眼睛几乎被浓密的白眉毛完全盖住了。他的服装是经过精心打理的,非常老派,搭配得也是要多古怪有多古怪。

而玛丽亚却高兴得大叫起来。她就要住在一座带尖塔的房子里了,多么像童话里的公主啊。

他脑袋上戴着一顶花椰菜般的硕大的白色假发套,几层下巴靠一条霍尼顿花边[3]领带支撑着。他的无袖上衣是淡蓝色缎子的,上面绣着黄玫瑰和鲜红色康乃馨,看上去漂亮极了,和他褪色的打着补丁的骑装、马裤和沾满泥浆的下翻式高统靴形成奇特的对比。他的双腿微微有点罗圈,整天骑在马背上的男人多半都是这样。他的双手和他的脸一样,又大又红,由于经常握缰绳的缘故,手掌硬得像牛皮,但是衣袖上精美的花边一直盖到手腕上;他的一个手指上还戴着一枚戒指,上面镶着一颗硕大的红宝石,放射出火焰般的光芒。

确实,本杰明·梅里韦瑟爵士浑身上下都洋溢着一种温暖而健康的气息:他那圆圆的红脸膛,他的笑容,他的声音,他那双黄褐色的眼睛,还有他那枚红宝石戒指。他拉过玛丽亚的手,非常专注地打量着她,好像在询问自己一些有关玛丽亚的问题。玛丽亚在他审视的目光下微微有些颤抖,仿佛担心自己缺乏他所寻找的某些品质。但她毫不退缩地望着他的脸,眼睛一眨不眨。

“不愧是梅里韦瑟家的人,”他终于用他低沉浑厚的声音说道,“属于梅里韦瑟家的银色类型,在满月的时候出生,正直、高傲、洁身自好、富有勇气和荣誉感。亲爱的,我们会投缘的,因为我是在中午出生的。月光型的梅里韦瑟和阳光型的梅里韦瑟总是会互相喜欢的……”

他猛地停住了,突然意识到赫利特罗普小姐和威金斯的存在,他们这会儿已经从马车里出来,走上石阶,站在了玛丽亚的身后。

“我亲爱的夫人!”他用热切的目光深深打量了赫利特罗普小姐一眼,说道,“我亲爱的夫人!请允许我!”他深鞠一躬,拉住她的手,礼仪周到地领她跨过门槛。“欢迎,夫人!”他对她说,“欢迎光临寒舍。”

他的话听上去非常真诚。他真心实意地认为,他的家要招待赫利特罗普小姐这样的贵客是过于寒酸了。

“亲爱的先生!”赫利特罗普小姐慌乱地说,由于她的外貌平平,很少有先生们这样向她献殷勤,这使她受宠若惊。“我亲爱的先生,你真是太好了!”

玛丽亚抱起威金斯。威金斯很不高兴地喷着鼻息,因为根本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玛丽亚关上那扇宽大的门,转身跟着两个大人往里走,一边满足地叹了口气。她知道,本杰明爵士一眼就看出亲爱的赫利特罗普小姐具有多么高雅的品质……他们一定会互相喜欢的。

慢着,也许并不是这样,她怀里威金斯不满的吠叫声未停,壁炉前的砖地上传来一个低沉的打雷般的声音。这时本杰明爵士已经把她们领进木椽顶梁、石砖铺地的客厅,壁炉里木头燃烧得正旺。

一头长相粗糙的动物,一头大得吓人的动物——身体似乎有整个壁炉那么长,正从前爪上抬起硕大的、毛蓬蓬的脑袋,盯着威金斯那张从玛丽亚胳膊下面探出的精致的小脸。他呼哧呼哧地吸吸鼻子,闻到了威金斯的独特气味,看样子不以为然,轻蔑地眨了一下眼睛,又把脑袋趴在前爪上了。但是他没有睡觉。他的那双眼睛,透过脑袋上垂下来的瀑布般的泛红的毛,像两盏黄灯似的照射着那几个站在一起的人,那目光令人心里发慌,仿佛具有十分可怕的穿透力。

如果说本杰明爵士的眼睛能够洞察一切,那么壁炉前这只毛蓬蓬的动物,更是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是一只什么动物呢,玛丽亚暗自疑问。她猜想他是一只狗,但仿佛又不像是狗……

“这只狗叫郎尔夫,”本杰明爵士回答了她没有说出口的疑问。“有人觉得他的样子挺吓人,但我向你们保证,你们根本用不着怕他。他是一只老狗了。二十多年前的圣诞节前夜从宅子后面的松树林里跑出来,在我们这里待了一阵。后来家里出了一些麻烦,他就又出走了。但就在一年前——也是在圣诞节前夜——他又回来了,从那以后就一直和我待在一起。据我所知,他连一只老鼠都没有伤害过。”

“你这里有老鼠吗?”赫利特罗普小姐小声问道。

“多得是,”本杰明爵士愉快地大声说,“但是我们用老鼠夹控制它们,不让它们泛滥。除了老鼠夹还有那只猫,叫扎卡拉,他现在不在这儿。好了,亲爱的女士们,你们需要看看你们的房间,把外衣脱下放好,然后下楼到大厅里与我共进晚餐。”

本杰明爵士从壁炉旁的桌子上拿起三个黄铜烛台,点亮上面的蜡烛,递给赫利特罗普小姐和玛丽亚一人一个,然后用自己的那个照着,领头走进相邻的房间。玛丽亚猜想那大概是会客室,尽管在昏暗的光线下她几乎什么都看不清。

本杰明爵士打开墙上的一扇门,走了过去,他们来到通向塔楼的楼梯上。那些石头阶梯经过几个世纪以来无数双脚的踩踏,中间已经磨损。楼梯是螺旋形的,绕了一圈又一圈,把可怜的赫利特罗普小姐弄得头晕目眩。本杰明爵士端着蜡烛走在前面,尽管他已经年迈,身体又那么臃肿,却像个小男孩一样兴高采烈地拾级而上。玛丽亚走在最后,脚步敏捷轻盈,仿佛一只快乐的猴子。

“有六百年的历史了,”本杰明爵士欢快地说,“是十三世纪由郎尔夫·梅里韦瑟建造的。他是爱德华一世的扈从,国王为了奖励郎尔夫在战场上的勇敢,赐给他土地,他就在这里创建了我们家族。赫利特罗普小姐,在我们家族里,郎尔夫这个名字里带一个W,因为我们的祖先是北欧人,打起仗来非常勇猛。”

“是的,”赫利特罗普小姐说,“玛丽亚小的时候,要让她吃米糊布丁可费劲儿了。”

“那只从松树林里跑出来的狗,你们给他起的就是郎尔夫这个名字吗?”玛丽亚问道。她迟疑了一下,才把楼下大厅里的那头大兽称为狗,因为她仍然不能相信那是一只狗。

“没错。”本杰明爵士说,“根据传说,郎尔夫·梅里韦瑟的头发是赤褐色的,而你们也许注意到了,那只狗的毛也有点泛红。”

“是的,我注意到了。”玛丽亚说。

本杰明爵士在一扇门边停住了脚步。“好了,女士们,我就送你们到这里。”他说,“这是赫利特罗普小姐的房间,正好在会客室上面。玛丽亚的房间还要再往上走,在塔楼顶上。”他朝她们鞠了个躬,带着蜡烛下楼去了。

赫利特罗普小姐本来以为自己要睡在稻草垫子上,满地都撒着灯芯草呢,这会儿看见自己的房间,才放心地舒了口气。这是一个中等大小的房间,橡木地板上几乎被一条大红地毯铺满。地毯十分破旧了,上面有许多大洞,但它好歹是条地毯,而不是灯芯草啊。

屋里有一张很大的四柱床,还有短短一节台阶通向床铺,床的周围为了挡风,挂着大红的天鹅绒帘子。屋里还有一张瓜形的红木五斗橱,一个很大的红木衣柜,一个套着印花布裙边的梳妆台,还有一把翼状靠背扶手椅,椅子前面还放着一个小凳子,供她歇脚。石墙上用温暖的深色木头镶边,百叶窗关得紧紧的,遮着印花布的窗帘。那些帘子都需要补一补了,不过家具倒是擦得很亮,所有的地方都一尘不染。

看来,有人为了她的舒适而煞费苦心。壁炉里燃着木头,火光熊熊,五斗橱和梳妆台上都点亮了蜡烛,而且被褥之间还塞着一个长柄炭炉呢。她们的行李已经搬进来了,整整齐齐地放在四柱床的床脚。

可是玛丽亚没有在赫利特罗普小姐的房间里久待。她看到赫利特罗普小姐心情很好,就轻手轻脚地端着蜡烛出来,踏着螺旋形的楼梯继续往上走。她绕了一圈又一圈,走了很长时间。一个她自己的房间!她以前从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她一直是和赫利特罗普小姐睡在一起的。她很爱赫利特罗普小姐,不反对和她睡在一起。不过,就在最近她还想过,如果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那该多好啊。

3

螺旋形楼梯的顶上,是一扇小巧玲珑的门,它实在太小了,块头大一点的成年人根本进不去。但是对于一个十三岁的体态纤细的女孩子来说,它却正合适。玛丽亚停住脚步,望着这扇门,激动得心儿怦怦乱跳,尽管这扇又矮又窄的小门看上去已有几百年的历史了,但她感觉它仿佛是专门为她建造的。如果她能够为自己挑选房门,她会分毫不差地选择这样的门。它不像卧室的门,倒像是房子的正门,正像她梦想中那座小房子的门。它用银灰色的橡木制成,上面装饰着银钉,还有一个用马蹄铁(玛丽亚还从没见过这么小巧、这么精致的马蹄铁呢)做的门环,擦得锃亮,像银子一样闪闪发光。玛丽亚一看见它,就想起了她在园林里仿佛看见的那匹可爱的小白马,她曾经指给赫利特罗普小姐看……可惜赫利特罗普小姐没能看见……玛丽亚掀起门闩把门打开,那是一个银门闩,它友好地咔哒一响,似乎在向她表示欢迎。

玛丽亚走进房间,闩好了门,小心地把蜡烛放在地板上,然后靠在门上,看呀看呀,怎么也看不够。她嘴唇微微开启,平日里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宛如粉红色的玫瑰花,她的眼睛像星星一样闪烁着光芒。

没有一支笔能够充分描绘玛丽亚房间的精致和美丽。它位于塔楼的顶部,而这座塔楼是圆形的,所以玛丽亚的房间也是圆形的,既不嫌大,也不嫌小,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住着正合适。它有三个窗户,两个是狭窄的尖顶窗,还有一个是带窗台的大窗户,窗台深嵌在厚厚的墙壁里。窗帘没有拉上,她可以望见窗外的星星。每一个窗户上都放着一个美丽的枝形银烛台,里面点亮着三根蜡烛。

玛丽亚发现,她刚才在外面透过那棵雪松树梢看见的亮光,就是这里的一个烛台的烛光。屋子四面的墙壁不像赫利特罗普小姐的房间里那样镶着木板,但那银灰色的砖墙是那样可爱,玛丽亚感到情愿让它裸露着。天花板是拱形的,在玛丽亚的头顶上,一条条精美的石棱像一棵树的树枝一样,向天花板的最高处汇集,那里有一幅石刻的画像:一轮弯月被群星包围着。

银色的橡木地板上没有铺地毯,只在床边放着一小块白色的羊皮,这样,清晨玛丽亚的光脚探向地板时,就会踩在一件温暖而柔软的东西上了。床是一张小巧的四柱床,挂着浅蓝色的绸帘子,上面还绣着银色的星星,和窗帘是同一种布料。床上铺着一条用各色花布拼缝的被子,一块块五颜六色的天鹅绒和丝绸方布,搭配得那么鲜艳,那么可爱。

房间里家具很少,只有两只供玛丽亚装衣服的银白色橡木箱,其中一只上方的墙上挂着一面小圆镜子,另外还有一只凳子,上面放着一个银水罐和脸盆。可是玛丽亚觉得有这些就足够了。像赫利特罗普小姐房间里的那些笨重的家具,会破坏这间小屋的精致玲珑。她的壁炉也是她所见过的最小的,深深地嵌在墙壁里,可玛丽亚一点也不嫌它小,松果和苹果木可以在里面燃烧,使整个房间充满芳香。

可是当玛丽亚开始仔细察看她的房间时,发现里面还是有一些奢侈品的。壁炉上方有一个搁板,上面放着一只蓝色的木头盒子,里面满是精美的饼干,饼干上还有糖做的小花呢,那是怕她两餐之间感到肚子饿而预备的。壁炉旁边有一个大篮子,里面堆满了木块和松果——足够她的炉火烧一夜的。

真是太完美了。如果玛丽亚有那么多知识和手艺的话,她给自己设计的一定正是这样一间屋子。她知道布置这间屋子是需要很多知识和手艺的。巧手的工艺师雕刻出了弯月和星星、设计了家具,一位做针线活的巧妇缝制了拼花布被子,并给窗帘绣了花。

玛丽亚这里走走,那里停停,把羊毛披风、连衫裙和手笼脱下来,放在一只箱子上,在镜子前面理了理头发,又把小水罐里的水倒了一些在银脸盆里,洗了洗手。她用纤细的手指触摸着每一件美好的东西,仿佛在爱抚它们,一边在心里感谢创造它们和布置它们的人。是本杰明爵士吗?不可能,因为他根本就进不了门。

有人敲门,外面传来赫利特罗普小姐吃惊的声音。玛丽亚这才想起,她的家庭教师身材修长,又穿着鼓鼓囊囊的裙环,也是没法从小门进来的。虽说玛丽亚热爱赫利特罗普小姐,此时却感到一阵欢喜……这个房间真正属于她……当她打开房门时,她的左腮帮上现出一个调皮的酒窝,那是以前从没有过的。

“亲爱的!亲爱的!”赫利特罗普小姐惊呼道。她已经脱掉出门的衣服,包上了头巾式女帽,那条黑披巾又在胸前交叉、搭在肩膀上了。“多么荒唐的一扇小门!我永远也没法走进你的房间!”

“对呀!”玛丽亚咯咯地笑着说。

“那你生病了怎么办呢?”可怜的赫利特罗普小姐问道。

“不会的,”玛丽亚说,“在这里不会生病的!”

“我确实认为这里的空气是有益健康的,”赫利特罗普小姐赞同道,这时她的目光落到玛丽亚的房间里,她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多么奇特的一个小蜗居!太古怪了!哦,我亲爱的可怜的玛丽亚!你怎么能睡在这样一个地方呢?你会起鸡皮疙瘩的!”

“我喜欢这里。”玛丽亚说。

赫利特罗普小姐看了看玛丽亚红扑扑的面颊、亮晶晶的眼睛,和那个全新的小酒窝,她不能怀疑小姑娘说的是实话。她又仔细地把这个奇特的小房间打量了一番,看出这里很适合玛丽亚。玛丽亚穿着灰色的衣服,修长挺拔地站在那里,她的房间像花瓣围着花蕊一样包裹着她。她和这个小房间浑然一体。

“好吧,好吧!”赫利特罗普小姐说,“亲爱的,只要你高兴就行。现在,我们该下去吃晚饭了。”

她们端着蜡烛,重新走下旋转的楼梯,威金斯跟在她们身后。

“我真想知道这里是谁在做家务。”赫利特罗普小姐说,“我看不见女仆的影子,可样样东西都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尽管你也注意到了,好多地方都需要补一补了,但除此之外,我没有挑出管家和仆人的一点错儿……可是他们在哪儿呢?”

“也许他们会来伺候我们吃晚饭。”玛丽亚说。

4

可是没有人伺候她们。她们全是自己动手。晚饭非常美味可口。有家烤的带硬皮的面包、热气腾腾的洋葱汤、鲜美的炖兔肉、盛在银盘子里的烤苹果、蜂蜜、颜色像金盏花一样的黄油,用一只蓝色大水罐里盛着的温热的红酒,还有包在餐巾里的滚烫的烤栗子。

赫利特罗普小姐只吃了一些面包和黄油,喝了几小口红酒,但她吃这些东西时胃口很好,连她自己也感到吃惊。玛丽亚一样不落地吃了每样东西,吃相非常优雅,这已是她的习惯,但她那种津津有味的样子还是让人惊讶,似乎不像是这样一个高雅的小姑娘所能表现出来的。她的堂叔看到她这么好的胃口,嗬嗬笑着表示赞赏。“你有铸铁一样的消化能力,梅里韦瑟家的人都是这样。”他满意地说,“还有你的那只小狗,我发现他也是个美食家呢。”

威金斯得到一盘炖肉,正在尽情地享用。他和郎尔夫一起待在壁炉前的砖地上,他们尽管还没有建立友谊,但此刻也没有丝毫敌意了。看来,威金斯和郎尔夫已经决定彼此忽视对方的存在……而壁炉前的那块砖地很宽大,足够他们相安无事地待着。

“我一向听说西部的妇女都很擅长烹饪,是吗?”赫利特罗普小姐用略带疑问的口气问道。

“你和玛丽亚是近二十年来进入这宅子的唯一女性。”本杰明爵士告诉她。

“可是,为什么呢,先生?”玛丽亚问道,她的银勺子悬在半空。“你不喜欢女性吗?”

“一般来说不喜欢,”本杰明爵士说。然后他很有绅士风度地先朝赫利特罗普小姐,又朝玛丽亚躬了躬身。“可是令人特别高兴的是,事情总有例外。”他说。

他的话语那么真诚,赫利特罗普小姐和玛丽亚都没有因为要住在一个不喜欢女性的单身汉家里而感到情绪低落。但她们还是交换了一个惊愕的目光。真是难以相信,一位男性居然能煮出这样绝妙的汤,烧出这样不同凡响的炖肉!

但是她们没有再问更多的问题,因为就在这时,威金斯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他因为太贪吃了,吧唧吧唧地溅出一些食物,结果就有一小片胡萝卜从盘子里跳出去,落在了郎尔夫的鼻子上。这样的冒犯使郎尔夫忍无可忍。他气愤地站起身,迈着不疾不缓的步子走到门边,用鼻子拱起门闩,离开了房间。他的退出是这样庄严,他的尊严是这样超然不可冒犯,他简直不是离开,而像是国王巡行,吸引住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他离去时,餐桌上的人都暂时停止了谈话和咀嚼。玛丽亚是第一次真正看清他的全貌。一只狗?不管本杰明爵士怎么说,玛丽亚都无法相信他是一只狗。她从没见过一只狗有这样大的脑袋,这样宽阔的胸脯,同时又有这样苗条的腰身,这真是一种奇怪的组合;她也没见过一只狗有这样漂亮而飘逸的深褐色鬃毛。还有他的尾巴,末梢上有怪模怪样的一簇毛,也不像是狗的尾巴,还有他的步态,他的——

“你骑马棒不棒,玛丽亚?”本杰明爵士突然问道,玛丽亚不得不把注意力转向男主人。

“我喜欢马,但没有人教过我骑马,先生。”她说。

“没有人教过你骑马?”本杰明爵士吃惊地大声说,“你父亲是怎么想的?梅里韦瑟家的人,不管男人女人,离开了马鞍就不会真正高兴起来。”

“我父亲很少在家。”玛丽亚解释道。

“玛丽亚没有骑马的习惯。”赫利特罗普小姐慌忙插嘴说。一想起她的心肝宝贝玛丽亚骑在马上奔跑,她就吓得心惊肉跳。

“那没有什么关系,”本杰明爵士愉快地说,“重要的是我有一匹小马,正好适合她的身材。”

玛丽亚苍白的小脸又一次涨得通红,眼睛也明亮起来。“是不是那匹白马?”她带着很少有的热切问道。

本杰明爵士显得很吃惊。“白马?不,是灰色花斑马。难道你特别喜欢白色的坐骑?”

“不——不是,”玛丽亚言不由衷地说,“只是——我们穿过园林时,我好像看见了一匹白马。”

如果在此之前她曾让她的堂叔吃惊,那么此刻简直就把他惊呆了。他很突兀地把玻璃酒杯往桌上一放,使美丽的红酒洒出了一些,然后牢牢地盯住玛丽亚,脸上带着古怪透顶的表情,混杂着惊愕、宽慰,以及令玛丽亚感到非常奇怪的深深柔情。后来他挪开了目光,她才感到松了口气。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站起身来。

“两位旅途劳累的人——如果算上那只小狗,就是三位,一定渴望上床睡觉了。”他说。

赫利特罗普小姐和玛丽亚明白,她们就这样突然被打发了。但当她们上楼去睡觉时,心里丝毫没有感到怨恨,因为对于一个二十年没有女性陪伴并给他以文明熏陶的单身男人,偶尔有些行为出格是不足为奇的……而且他刚才受了惊吓。

“亲爱的,你得小心点儿,别把他吓着。”赫利特罗普小姐说,这时她们又一次走在塔楼的楼梯上,手里端着蜡烛,威金斯吧嗒吧嗒地跟在后面。“他上了年纪,有自己的一套习惯,如果不断受到惊吓,肯定对他没有好处。”

“我没有故意要吓他,”玛丽亚说,“我只是说我看见——”

“你总是看见一些非常奇怪的东西,”赫利特罗普小姐打断了她,“有时候我自己都被你看见而我看不见的东西吓得不轻。你曾经看见布谷鸟自鸣钟里的布谷鸟飞了出来,站在钟上用嘴整理羽毛。还有你那个无中生有的玩伴,你很小的时候自己幻想出来的那个小男孩,帽子上插着羽毛、总是在广场花园里陪你一起玩的那个。”

“他不是幻想出来的,”玛丽亚激动地说,“他是一个活生生的男孩。现在也还活着。我知道他一定还在什么地方活着,尽管他不来陪我一起玩了。他的名字叫罗宾,他的样子也像一只知更鸟[4],又黑又亮的眼睛,红扑扑的面颊,还有——”

“亲爱的,”赫利特罗普小姐又打断了她的话,口气很有些严厉了,“你跟我说过一千遍他长得什么样儿,或者你想象他长得什么样儿,我只能再重复一遍,压根儿就没有这样一个人,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玛丽亚不再说话了,因为她不想跟赫里特罗普小姐争吵。她和家庭教师只在罗宾是否真实存在这一个问题上发生过激烈的争吵。赫利特罗普小姐因玛丽亚不能严格区分虚构和现实而非常烦恼,而玛丽亚同样也非常烦恼,因为别人不相信她的话。玛丽亚是非常诚实的,当她说一件事情是这样的,却听到别人说不是这样时,这是最令她烦恼的了。

来到有银门环的小门前,赫利特罗普小姐和玛丽亚亲热地吻别,互道晚安,刚才那点小小的不快已被忘到了脑后。

“你最好让威金斯晚上陪着你,”玛丽亚说,“万一有老鼠,他可以把它们赶跑。”

然而威金斯另有打算。他透过打开的房门,瞥见那张铺着拼花布床罩的小四柱床,觉得比赫利特罗普小姐的床要柔软得多……而且他还仿佛嗅到了饼干的香味儿……他小跑进去,呼地一跃,落在了床上。

“哦,多么令人感动啊!”赫利特罗普小姐说,眼睛里涌出多愁善感的泪水。“他知道你是他的小主人。今天你第一次独自睡觉,他觉得他有责任守护你。”

威金斯在床上蜷成一团,摇晃着羽毛般的尾巴,美丽的眼睛在烛光下闪着柔和的光芒。

“哦,我的威金斯,你太可爱了!”赫利特罗普小姐关上门走后,玛丽亚一边喊,一边跑过去亲吻他。“你真是一个忠诚的、有爱心的威金斯。给你吃块饼干吧,威金斯。给你吃一块最大的糖花饼干。”

玛丽亚给威金斯拿了一块最大的饼干,圆圆的,上面有一朵糖做的粉红色的玫瑰花。她注意到炉火又被重新生了一次,那只银水罐里灌满了热水,一杯牛奶放在搁板上的饼干盒旁边。那么,这一切都是谁做的呢?肯定不是那个赶车老头儿。他倒是个子不大,或许能从小门进来,可是要进入她的房间,除了穿过客厅没有别的通道,而刚才吃饭的时候她并没有看见他走过呀。

不管那个人是谁,玛丽亚发现自己受到这样无微不至的照顾,心里涌起了一种暖融融喜滋滋的美妙感觉。她脱掉外衣,小口小口地喝着牛奶,牛奶温热香甜,正合她的心意。她就着牛奶吃的那块糖饼干长长的,上面点缀着一棵绿色的三叶草,味道也很香甜。看来,乡村生活还是有一些令人宽慰的东西呢。是那辆东倒西歪的破马车使她产生了错误的想法。

她脱掉衣服,洗了洗脸和脚,穿上她那件长长的白睡衣,戴上荷叶花边的白睡帽,然后吹灭了蜡烛,钻到床上去了。有一扇窗户开着,夜晚的空气飘进来并不寒冷,而是清新宜人的。她发现她的床垫是用最柔软的羽毛铺成的,她的床单和枕套是最精美的亚麻布,还散发着薰衣草的芳香。傍晚时她的床上肯定也像赫利特罗普小姐的床上一样,用一个长柄炭炉焐过,因为当她把脚趾伸下去时,感到暖烘烘的,舒服极了。这真是一张可爱的小床啊,她和威金斯心满意足地叹着气,吃完手里的最后一点糖花饼干,舒舒服服地躺下来,蜷着身子睡觉了。

威金斯一下子就睡着了,玛丽亚则在半梦半醒之间逗留了一阵。她想着她来到这座可爱的宅子时穿过的那个美丽园林,想象着自己在其中的一片林间空地上奔跑。后来,她的幻想变成了梦境,她梦见自己在花园里,周围花香扑鼻,春天的树木在她头顶上互相交谈。

但在梦里她不是一个人,罗宾和她在一起,在她身边奔跑、欢笑。他还是那样——和当年没有什么两样,那个时候,大人打发她在广场花园里玩耍,她觉得很孤单,罗宾就从树林里跑出来,陪她一起玩儿。他的年龄和她相仿——也许稍微大一点儿,因为他比她高一个头,体形也比她粗壮一些。

罗宾身上没有一点虚无飘渺的东西——而是恰恰相反,正是这一点使玛丽亚相信,他是一个真实的小男孩,而不是她胡思乱想的产物。罗宾结实、强壮,面颊红润,皮肤因风吹日晒而变得黧黑。他那双闪烁着善良和调皮的光芒的黑眼睛,藏在又密又短的黑睫毛后面,上面则是两道黑黑的浓眉。他的鼻尖微微往上翘,那张总是笑得合不拢的大嘴,那个中间有些凹陷的结实的下巴,都透着一股桀骜不驯的味道。他浓密的头发是栗色的,发际生得很低,像羊羔毛一样弯弯地从脑袋上垂下来,而脖子后面的头发梢滑稽地向上弯起,活像一只公鸭的尾巴。他穿着一身棕色衣服:一件粗糙的棕色紧身皮大衣,颜色如同山毛榉的落叶,下面是棕色的皮马裤和裹腿,一顶破破烂烂的棕色旧帽子歪戴在脑袋一边,上面插着一根长长的绿孔雀毛……

当年在广场花园上陪她一起玩耍的罗宾,就是这副模样;如今在月亮坪的第一晚陪伴她梦境的罗宾,也是这副模样,结实、善良而快活,像太阳一样温暖,光彩照人,是世界上最好的伙伴……

在塔楼顶上的小房间里,月光和火光将它们的银色和金色交织在一起,玛丽亚在梦中露出了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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