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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别赋

那是五名张曜灵不认识的男子,一身寻常打扮,为首的是一个衣服华丽的锦衣大汉,年纪四十许间,恭谨有礼。只是张曜灵一眼看去,总觉得这群人的笑容有些假,尤其是后面的那四个黑衣男子,举手投足间更是透出了一种骨子里的傲慢之气。难怪刚才对外人一向好脾气的苏若兰,会对他们有这么大的成见。

还没等张曜灵迈下最后一步阶梯,那名锦衣大汉就一脸笑容得迎了上来,微微躬下身对着张曜灵拱手一礼,笑道:“这位就是张公子吧?我等再次恭候多时,打扰了张公子的休息实在是得罪得罪!”

“你们是……”虽然面前的这个锦衣大汉看上去很和善,但是他后面的那四个人却是睬都没有睬张曜灵,张曜灵知道这些人必然心有所侍,面上不动声色,淡淡问道。

“不瞒张公子,是我家王爷,想请张公子过府一叙,特命小人前来相邀,冒昧来访,还请张公子多多见谅!”那名锦衣大汉说的客气,只是言语中,依然带着一股隐隐的傲气。

“王爷?哪一个王爷?”对方语焉不详,张曜灵一愣,反问道。

“大胆!如何敢对我们家王爷不敬?”张曜灵只是随口一说,谁知道那四名一直鼻孔朝天站的黑衣男子这时候突然暴怒出声四双怒目圆睁的眼睛对着张曜灵喷着怒火,四名大汉的身躯更是向前一倾,有着向张耀灵这边靠近的趋势。

“大胆!如何敢对我们家公子不敬?”张曜灵冷冷地看着对方没有说话,这时候从他的两边突然涌上了十几名蝴蝶营士兵,也不知道是哪一个喊出了刚才那一嗓子,只看到所有人都靠了过来看着对面的四人,一个个手按刀柄,虽然身躯比不上那四人膀大腰圆,但是举手投足间的杀伐气势,却是远远超越。

气氛顿时变得紧张了起来,张曜灵这边明显在场面上占据了上风,但是对面的那四人虽然面色发白,但是依然死硬地昂着头,将整个局面更加弄得剑拔弩张起来。

眼看着张曜灵手下的士兵已经把手中的刀拔出了一半,露出了雪亮的刀锋,那名锦衣大汉顿时着急了起来。他跑到后面贴着那四个人的耳朵说了几句什么,随后又赶紧跑到张曜灵这边来,忙不迭地跟张耀灵施礼赔罪:“张公子误会了!误会了!”

“我不过是问出了依据很寻常的话,不过看你们的意思,是想要跟我……过不去了?”张曜灵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名已经急出了一头冷汗的锦衣大汉,冷冷道。

“这是小人的错,是小人没有说清楚!他们几个都是新来的不懂规矩,还请张公子大人有大量,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听着张曜灵毫无温度的声音,那名锦衣大汉心中顿时暗自叫苦,只是面上还是一脸的谦卑笑容,继续跟张曜灵说着好话。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张曜灵向后摆了摆手,身后的士兵顿时如潮水一般退去,他冷冷地看着那四名物资满脸不服的四人,说道,“我张曜灵不想在这里惹事,但是也不代表,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欺负到我的头上来!”

“是是是,我们都没那个意思!绝对不敢冒犯张公子,我们家王爷临来之前,也是这么嘱咐我的!”那名锦衣大汉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那副样子,真的和他那高大魁梧的身躯很不相称。

“好了,说了这么半天,你们家王爷,到底是哪一位?”张曜灵摆了摆手止住了他的继续絮叨,问道。

“我们家王爷,就是……”那名锦衣大汉向着张曜灵靠近了两步,故意压低了声音对他说道,“……当朝会稽王!”

“会稽王?”张曜灵在嘴里低低地重复了一句,眼神中闪烁不定。果然没有猜错,就是这个人啊!

其实在那名锦衣大汉刚说出“王爷”这两个字的时候,张曜灵就已经猜出了对方这些人的身份。在这个没有异姓王的东晋,能被称作王爷的,自然之友司马家的人。而姓司马的人不少,其中也有不少的王爷之流,但是在这个皇权旁落士族称雄的时代,能让这些人还在自己面前保持傲气的,也就只有那一个人了。虽然在自己的眼里,他并不比他的那些宗亲们强到哪里去。

会稽王,确切地说,应该是会稽王加琅邪王。双重的王爵,这样一个独一无二的身份,就只有那一个人——司马昱了。

司马昱,是东晋开国皇帝元帝司马睿少子,明帝司马绍之弟。如今临朝称制的褚太后得称他一声叔叔,小皇帝司马奕也得叫他一声太叔爷爷。他之所以会有两个王爵这种罕见的待遇,其实也是有着一段很辛酸的来历。

司马昱是司马睿的小儿子,深得司马睿的宠爱,所以在永昌元年,元帝司马睿就封还只有三岁的司马昱为琅邪王。而琅邪王这个王爵不同于一般的王爵,因为司马睿,在当皇帝之前,就是在这个位子上的。所以司马睿将年幼的司马昱封为琅邪王,其中的用意,就是路人皆知了。

只可惜司马睿这个皇帝当得并不痛快,在就在封赏司马昱的当年,王敦之乱起,攻入建康城中的王敦,让司马睿结结实实地尝到了受制于人的屈辱。结果还没等活过当年,他就一命呜呼了。

随着司马睿过世,母亲也于咸和元年过世,琅邪王司马昱失去了最后的依靠,被迁为会稽王,从此与皇位无缘。历经明、成、康、穆、哀与废帝六位皇帝,始终与皇位无缘。只是原来的琅邪王王爵依然尴尬地留下来了,这也就造成了双王爵这样的一个奇景。

只是这样算是一个奇迹的一个人,他的日子却过得并不如意。因为他的尴尬身份,历代的皇帝都是对他有着很强的猜忌之心,而又因为他的司马氏烙印,在士族中他也是不受待见,算是一个两头受气的主。

朝廷里被人鄙弃就算了,连他的王妃也看不起他,竟将他休掉另嫁他人,留下一子由他抚养。屋漏偏逢连夜雨,世子体弱多病,年纪小小便撒手人寰,更可怕的是,连他的两个庶子也在半年内相继夭亡,这倒霉男人一下子成了无妻无子的光棍一只。

这还不算最惨的,不知道为何,自从三位小主子离开人世,会稽王府的一干姬妾们使尽浑身解数也不能为王爷再添新丁。

司马一族自从夺了曹氏江山便像是遭了诅咒,人长的俊俏,可是,有不少是疯子或者痴呆,比如西晋惠帝司马衷。

西晋灭亡之时,司马懿的曾孙司马睿正在江南,八王之乱几乎所有的皇室弟子都消亡殆尽,只有他血统最为接近,于是司马睿被当地士族拥立为王,世称元帝。

元帝这一支血脉也是俊美非凡,也不再出疯子傻子,可专出病秧子。

元帝薨毙时正当盛年,长子司马绍继承大统,尊为明帝。明帝有鲜卑血脉,金发黄须体格过人,且为人豪爽聪慧英武,在位三年便平定王敦叛乱,可惜仍是英年早逝,年仅二十七岁。明帝去后幼子司马衍即位,尊为成帝,希望他能继承先祖遗志,一统大江南北,收复旧山河。不料这司马衍政绩未见多少,却在早亡一事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父亲和爷爷死的更早,驾崩时年仅二十一岁,死前两位皇子一个刚会走,一个还不会走,为防止皇权落入皇帝小舅子的手里,皇帝的两位舅舅庾冰与庾翼极力劝解,司马衍将皇位传给同母弟弟司马岳,皇权落入庾氏一族手中。

此时大家已经不敢对这位司马岳皇帝抱多大的希望了,只希望他能活的长久一点,尊他为康帝,健健康康,活着就行。结果这位皇帝再一次辜负了大家的希望,二十三岁便撒手人寰,十九岁的褚皇后一跃而成褚太后,抱着两岁的晋穆帝司马聃垂帘听政,与姐夫桓温联手从庾氏手中一步步夺回政权,随着小皇帝司马聃渐渐长大,母亲便想将政权交给儿子,怎奈姑父桓温想要窃国自立,两人在朝中渐渐形成割据僵持之势。

原本大家还指望小皇帝司马聃长大之后能维护朝堂安定,社稷平安,不成想这司马聃别的本事没有,却将父亲的体弱多病遗传了十成十,不是,连他父亲都不如。起码他的父亲留下他这么一个儿子,他却总也不能给司马家生出儿子来。而且没过几年,他就一命呜呼随着几位祖先而去了。

而之后的哀帝司马丕是个狂热的炼丹爱好者,迷上了道士传授的长生法,曾尝试断榖、服丹药,没过几年就服药过量驾崩了。之后换上了他的弟弟司马奕,也就是现在的这个皇帝,才算是短暂安定下来。

而作为资格最老的皇族直系成员,司马昱算是迎来了他的喘息之机。桓温的势力越来越膨胀,士族和司马氏渐渐感受到了越来越强的压力,司马昱渐渐在朝中掌控了不少的权力,成为了司马氏在朝的第一人。

再加上他又有着不俗的清谈功底,在士林中小有名气,一来二去的,倒是还有着不错的声誉。政治才能可说非常平庸,无济世大略。谢安曾尖刻地评论他为——比晋惠帝(何不食肉糜的那一位)惟有清谈差胜耳!

张曜灵对于建康的情报工作一向很看重,所以只是在听到了“王爷”这两个字,他就已经大致猜出了对方的身份。只是看着对面那四个人兀自有些不服气的表情,张曜灵就觉得有些好笑。

只怕你们的那个空头王爷,就算是站在自己的身前也不敢这么和自己硬抗,就凭你们这几个狐假虎威的狗腿子,也值得这么嚣张?难道真的是无知者无畏?

张曜灵没闲心再和这几个人计较,既然弄清楚了对方的身份,张曜灵就不想再继续耽搁下去了,直接问道:“不知道王爷找在下有何事呢?这天才亮了没多久,我这连早饭都还没吃,就算是见面,也没有这么早的吧……”

“这一点张公子大可放宽心,我们家王爷早就考虑到这一点了!虽然这么早就来请张公子实在冒昧,但是我们家王爷已经在府上安排好了一桌宴席,张公子只要随们去就是了!”那名锦衣大汉渐渐恢复了镇定,听到张曜灵有着推脱之意,还没等张曜灵把拒绝的话说完,就已经抢先把张曜灵的话给堵死了。

“你们王爷想得倒是很周到,好吧,那我就不多说什么了,前头带路,走吧!”张曜灵也不想再找别的理由去推脱了,虽然这个司马昱的才能平庸,但是在建康城中还是有着不小的影响力。自己初到建康,去见一见这个人,也好去探一探底。

“多谢张公子体谅!张公子跟我来!”一听张曜灵这么爽快地就答应了,那名锦衣大汉顿时面带喜色,弯腰对着张曜灵施了一礼,就出了门,引着张曜灵向外面走去。

建康城中最有权势的地方不是皇宫,而是王谢大族等聚居的乌衣巷。张曜灵早已对此了解,只是让他怎么都没有想到的是,作为双料王爷,司马家在朝第一人,司马昱,居然会住在这么一个地方。

“张公子请了,这就是我家王爷的王府!”那名锦衣大汉停下脚步,伸出手臂指着面前这一座古朴的院门,一脸恭敬地说道。

“你确定……这就是你们家王爷的王府?”张曜灵迟疑地指着那门上面悬挂着一张大书着“会稽王府”的府邸,吃吃地问道。

“没错的,这就是我们家王爷的王府,张公子……请吧!”听到了张曜灵的这个问题,那名锦衣大汉的面上有些尴尬,干干一笑。

“你们家王爷,就住在这里?”张曜灵明知道自己的这个问题很不礼貌,但他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这个……我们家王爷一向简朴……不喜奢华……而且这里不是会稽……暂住在这里……而且……里面不小……”听着张曜灵不依不饶的问题,那名锦衣大汉的脸上又多了不少的汗水,一边伸出袖子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嘴里结结巴巴地回答着。

“这样啊……难怪……难怪……”张曜灵若有深意地点了点头,指了指面前这一座比平民家大不了多少的院子,摇了摇头,也不再继续追问了,迈步就向里面走了过去。

看着张曜灵大模大样地向里面走去,那名锦衣大汉赶紧弯下腰来跟了上去,走在头前引路。只是不大的院门口却只有一个佝偻身躯的老者在那里坐着,张曜灵在走过的时候也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就又闭上了眼睛。

而见到了这幅情景,张曜灵不由得又是一愣,同时回头又看了那名锦衣大汉一眼。只是这一眼看去,那名锦衣大汉的额头上,又多了不少的汗水滚落。

从外面看着这里不大,但是一进大门,里面还是别有洞天。入门处是一座石砌照璧,绕过照璧是一座高大的石牌坊,上书“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八个大字,张曜灵认得这是《道德经》上面的一句话,在这个风行玄学的时代并不鲜见。见到了这一幕,张曜灵也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没有发表任何的言论。

继续向里面走,一条笔直的石铺通路,两旁植有苍松翠柏,几间房舍藏在林木之间,景色幽深。一边在前引路,那名锦衣大汉又恢复了笑容:“我们家王爷性子喜静,所以没有选择那些繁华之地定居,而是在这里建了一座小院子。虽然不大,但是这地方清静,景致也不错!”

“说的也是,会稽王果然是雅士,张曜灵自愧不如,受教了,受教了!”张曜灵四下看了看,微微一笑,拱手说道。

那名锦衣大汉也听不出张曜灵这句话到底是褒是贬,尴尬地附和着笑了笑,闭口不言。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一路引领着张曜灵绕了好几个回廊,面前突然豁然开朗,那名锦衣大汉停了下来,伸臂指着前面正中央的哪一个开着的房门对张曜灵说道:

“张公子,这边就是客厅,我们家王爷已经准备好了一些酒菜,张公子尚未用过早餐,还请不要客气!”

“会稽王的准备如此丰盛,倒是让张曜灵受之有愧,受宠若惊啊!”张曜灵慢悠悠地走了过去,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看了看这桌子上清一色的素菜,点了点头感叹道。

“这个……”那名锦衣大汉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都没有流过这么多的汗水,他用力地擦了擦自己额头上小溪般流淌而下的汗水,对着张曜灵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家王爷一心向道……家中一向不沾荤腥……张公子如果……如果……”

“没事没事,其实吃惯了肉,吃吃素也是挺不错的!”张曜灵点了点头,坐在椅子上刚刚拿起筷子来,似乎是又想到了什么,叹了一口气,又慢慢地放下了筷子。

###第一百二十二章意外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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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公子,这又是怎么了?”看到张曜灵又停了下来不吃饭,那名锦衣大汉面上就是一紧,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忐忑地问道。

“这里是琅邪王的府邸,主人都还没有来,我这个客人怎么能先吃呢?”张曜灵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道,“不好不好,还是等你们王爷来了再吃吧!”

“张公子多虑了,我们家王爷已经用过早餐了,这是专门为张公子准备的,只等张公子用过早餐,就可以去见我们家王爷了!”锦衣大汉陪着笑脸,对着张曜灵解释道。

“这样啊……”张曜灵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然后拿起筷子来就要吃,只是拿起来不久就又放下了,抬头看着面前神色紧张地望着自己的锦衣大汉,问道,“哎,对了!说了这么长的时间,还没有请教,阁下高姓大名呢?”

“不敢当张公子如此相待,小人乃是我们家王爷的一名管家,公子叫我袁忠就可以了!”锦衣大汉松了一口气,回答道。

“不错不错,好名字!”张曜灵交口称赞,只是袁忠听得却是一头雾水,自己的这个名字普通寻常,从来都没有人夸奖过自己的名字有多好。像张曜灵这样说的,到还是头一次。

张曜灵不再说话,拿起筷子来就向着桌子上的青菜伸了过去。只是已经伸到了那盘青菜的上方,张曜灵忽然又停住了。

张曜灵回过头来看着因为自己的举动而又显得紧张的袁忠,又问道:“袁管家,你要不要也来点儿?”

“不用不用,张公子自用就是!小人已经吃过了!”看着磨磨蹭蹭就是不吃的张曜灵,袁忠脸上的汗水就又下来了。看着张曜灵那无比真诚无比和善的眼神,袁忠却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小爷,您就当可怜可怜我,快点吃了吧!王爷还在等着呢!

还好让袁忠放下心来的是,张曜灵在说出这个问题之后,就再也没有找别的话题了。拿起筷子夹着桌子上的几盘青菜,还有面前一碗映得出人影的稀粥,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

张曜灵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的工夫,他就放下了筷子。抬起头来看着明显松了一口气的袁忠,问道:“我已经吃完了,可以去见你们家王爷了吗?”

“张公子请随我来!”这回袁忠也不敢再和张曜灵扯些别的了,生怕张曜灵再多出些是非来,头前带路,就又引领着张曜灵向外走去。

张曜灵不紧不慢地跟在袁忠后面向前走,两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一路显得有些清净。

这处琅邪王府本就小得可怜,只是走了没多长的时间,前面的袁忠就又停下了脚步。闪身站到一旁,伸手指着面前的一处院门,对着张曜灵弯腰恭敬道:“我家王爷就在里面等候张公子,张公子进去吧,小人就不进去了。”

张曜灵淡淡地点了点头,迈步向里面走进去,里面的琅邪王,会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一步迈进院子里,里面的空间并不大,但是很干净。这是张曜灵的第一印象,但是随即,他的视线,就固定在了院子中唯一的一个人影那里了。

那是一个背着身子面对张曜灵的人影,从张曜灵所在的角度,看不清他的相貌,只能从他的身形中,看出是一个男子。而他头上那花白的头发,却显示出了他年龄,必然已经超过了四十岁。

张曜灵迈步走近了一些,脚下踩在青石板铺就的院子中,发出了一阵细微的摩擦声,在这个寂静的院子中显得很清晰。张曜灵可以确信那人必然感觉到了自己的到来,但是出奇的,即使自己现在,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五步之外的位置,他也依然没有回头,依然保持着长身而立看着远方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于五步之外,张曜灵停下脚步,轻咳了一声,微微弯下腰来说道:“秦州刺史张曜灵,见过王爷!”

听到张曜灵的声音突然响起,那个一直保持静止的身影,终于动了。

缓缓地转过身来,一张清癯而和善的苍老面庞,就出现在张曜灵的面前。颌下一缕花白色的长须,白色占据了其中的大部分。脸上的眉毛也已经斑白,两颊深陷,面色却很白净。一眼看去,看不出有什么位高权重的王室气度,如果在大街上遇到了,一定会把他看成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富家翁,而且还是那种和善慈祥的大善人级别的。

这就是那个双料王爷司马昱吗?

还没等张曜灵在心中感叹完毕,初次见到张曜灵的司马昱,却没有什么欺生的架势,苍老地分布了好几条褶皱的脸上露出了满脸和善的笑容,就连声音也是一团和气,听上去让人很难生出恶感:“张公子,你来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听上去却让人有一种被关照的感觉。这个琅邪王,倒也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窝囊废。

张曜灵按下心中的种种心思,拱手道:“不知道王爷这么早就将张曜灵找来,是有什么指教呢?”

“这个……”司马昱的脸上极速地闪过了一丝无奈,迟疑了一下,答道,“其实是本王听说张公子在昨天的望远楼文会中一鸣惊人,本王虽然才疏学浅,但是最喜欢结交像张公子这样的大才大德之士。故而不揣冒昧,一早就派人去请张公子前来,还请张公子多多见谅!”

“原来是这样……”张曜灵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随即爽朗地一笑,说道,“在下对于王爷也是仰慕已久,今日能见到王爷,也深感荣幸!”

“仰慕已久?呵呵……”琅邪王自嘲地一笑,随即从向着张曜灵招了招手,向着里面走去,“张公子请随我来,我这里还有别的客人,也想见一见像张公子这样的少年才子!”

还有人?又会是谁?还能够让司马昱这么郑重其事地介绍?

张曜灵心头疑云顿起,只是既来之则安之,既然司马昱已经在前面带路了,张曜灵也不去多想,跟在司马昱的身后,就向着院子中唯一的一个房间,走了过去。

只是还没等走到房门口,房门就被人从里面给推开了。一名比司马昱略年轻一些的中年男子大笑着从里面走了出来,一边笑一边对着张曜灵说道:“这位就是凉州来的张公子吧?幸会幸会!”

张曜灵不动声色地看着面前这位有些过度热情的中年男子,在对方的面上打量了一眼,淡淡问道:“不知道这位是……?”

“哈哈哈,一时欣喜,倒是忘了,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呢!”那人洒然一笑,并没有因为张曜灵的冷淡而露出什么不悦的神色,而是马上自我介绍道,“我是桓冲,我的名字你可能不知道,不过我哥哥桓温的名气比我大得多了,你肯定知道!”

桓冲?

张曜灵顿时一愣,随即脸上就是一凛,他怎么会在这里?

桓冲是桓温的弟弟,也是他最信任的弟弟。这一点,张曜灵还是知道的。只是这个司马昱明显就不是桓温那一伙的,桓温现在在荆州称雄,已成为晋室的心腹大患。如今已为司马氏第一人的司马昱,怎么会和他搞在一起?

其实桓冲说的并不对,虽然在历史上桓温的名气要比他大得多,但是桓温留下的却是一个乱臣贼子的名声。而在桓温死后的桓冲,却是和他的哥哥完全不同,与江东的晋室相得益彰,虽然名气不大,但是留下的却是好名声。

只是就算是这样,那也是在桓温死后才发生的事。现在的桓冲依然是和桓温手足情深,而且之后的政策更多的是一种理念的不同所导致的。现在的桓冲突然出现在建康城中,张曜灵可不会异想天开地认为,这个桓冲,是在背着兄长,和司马昱搞什么阴谋。

不是因为张曜灵太缺乏想象力,而是因为他从来都不相信,在这个世界上,会有无私的傻子。

桓冲的确和他的兄长不同,他对于权势也没有那么热衷,对于自己的兄长一心想要谋夺皇位的行为,也是多有微词,这些张曜灵也早有耳闻。但是桓冲,也绝对不会背离桓温,和司马昱搞什么大公无私大义灭亲的壮举。

或许在他的心里,的确有一点忠君爱国的思想在里面,但是在作为桓冲之前,他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身份——龙亢桓氏的子弟。

世家大族的子弟,生来即享受着庶族子弟永远都无法享受到的特权。而作为相应的,士族子弟的一声,都要为了自己的家族而奔忙。桓温在荆州称雄,一步步地扩张自己的势力,其最终目的也是为了自己的家族,想要让龙亢桓氏变成皇族,成为最尊贵最独一无二的家族。

而桓冲后来的转变,虽然和桓温的举动大相径庭,但其实,也是为了自己的家族着想。桓温死后,桓冲自知自己的能力比不上自己的兄长,所以才会转变策略,和晋室修好,保住自己的家族门第不堕。为奸雄还是良臣,都只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而已。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生而且终将是自私的动物。所以再深的仇敌,只要有了共同的利益,马上就能把酒言欢,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只是在这个时候,在司马昱的家里突然见到了桓温的弟弟桓冲,任是谁,只怕也要小小地吃惊一下吧。

清楚地看到了张曜灵面上的讶色,一旁的司马昱这时候站了过来,解释道:“桓大司马的二公子桓熙与小女即将完婚,这一次桓大司马特意派出了振威将军前来商谈此事,正好都听到了张公子的才名,这才在此地与张公子一同相见。”

只是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张曜灵很敏锐地看到了,在司马昱一向和善的脸上,有一丝隐藏极深的羞怒,与无奈闪过。

这也难怪,司马昱是司马家的代言人,而桓温呢,他想干什么,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这两个人分明就是不死不休的死敌,两方的联姻虽然是双方政治上的妥协,但是其中一个就是自己的女儿,面对着实力膨胀越来越嚣张的桓温,只怕是司马昱的心里,并没有那么地舒坦吧?

“光站在这里说也没什么意思,听说张公子昨天在望远楼一鸣惊人,我虽然不是什么文人雅士,但是最佩服比自己厉害的人!这样好了,咱们就借琅邪王的一块地方,去他的书房,请张公子留下一幅墨宝怎么样?”桓冲大手一挥说道,看他的样子,一脸豪爽不似作伪,倒是让张曜灵少了不少的恶感。

“那只是信手随便涂鸦,入不得大家法眼。久闻琅邪王学识渊博,清谈玄辩江左闻名,正应该向王爷多多请教才是。”张曜灵撇开自己,对着一旁沉默的司马昱说道。

“张公子自谦了,张公子昨天以一曲、一赋、一书,举座皆惊。后张公子的墨宝被王家兄弟拿回家去,就连王右军也对张公子的书法赞不绝口!”司马昱轻轻地摇了摇头,淡淡回道。

王右军就是王羲之,听到自己写的字被王羲之赞叹有加,张曜灵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即为荒谬的错乱感觉。

“好了,张公子就不要再谦虚了!这一次我就是听了张公子的才名才留下来的,琅邪王的才学以后再说,现在先来让张公子留下一幅墨宝,我好带回去给家兄看一看,也免得他老说我,每日结交好勇斗狠之徒,不学无术!”桓冲的方式很直接,一句话插了进来,然后拉住张曜灵就向前走。

张曜灵倒是没想到这个桓冲居然是这么一个直接的性子,对着司马昱苦苦一笑,然后就身不由己地跟着桓冲向前走去了。

有桓冲这个急三火四的人在前面拉着走,张曜灵很快就被他带到了司马昱的书房中。这间书房的面积依然不大,只是还没等张曜灵把整间房子的布局看明白,桓冲就已经叫嚷开了:“张公子就不要再多谦虚了,这里有笔有墨,就请张公子不吝……不吝赐教,写上几个字给我吧!”

这也太直接了吧?司马昱还在后面没有赶上来,这个桓冲就开始要让自己写字了。难道他不知道,这样子很粗鲁吗?尤其是自己可不是什么无名小卒,而是和他的兄长平起平坐南北对峙的双雄,就算是桓温在这里,也不会这么硬梆梆地胡来吧?

一想到这里,张曜灵的脸色就冷了下来,轻轻地抽手离开了桌台,目光飘向了敞开着的房门口,淡淡说道:“王爷还没有来,还是再等一等吧。”

“这有什么好等的?琅邪王年纪大了,走起路来也就很慢了。咱们不用等他,直接写就好了!”桓冲却是大大咧咧地一挥手,满不在乎地说道。

这就是桓温最信任的弟弟吗?虽然桓温势大,但是现在身在建康,怎么说也还是要给司马家一些面子的。尤其是现在两家还在议婚联姻,怎么说也算是亲家了,这么直接地说,真的是很没有脑子。

如果桓家的人就只是如次的话,那么桓温死后桓氏很快败落,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有劳张公子挂怀,本王年岁大了,这腿脚就不灵便了。桓将军求才若渴,如果张公子有暇的话,还是满足桓将军的这一愿望为好。”这时候司马昱出现在门口,白净的脸上带着些运动过度的潮红,轻轻地喘息着,对着张曜灵说道。淡淡的声音中,听不出任何的喜怒。

“那好吧,今日与二位相见也算有缘,难得见到桓将军这样的英雄人物,在下不揣冒昧,就献丑了!”张曜灵目光闪动,也不再多说什么,走到书桌前面,一手执笔,另一只手铺开一张白纸卷,略一凝神,随即就挥毫下笔,“刷刷”地写了起来。

看到张曜灵在这里奋笔疾书,略一休息的司马昱也凑了过来,但只是一眼看去,他就忍不住惊噫了一声。

自有汉子起,就有了书法。从甲骨文到金文,先秦以前书法作品存在于刀刻火铸之中。秦汉时期篆、隶逐渐成为流传的文字,木简、竹简、帛、绢、毛笔成为书写工具,这时候书法才开始渐渐走上正轨。

魏晋之际,章草由隶书快写演变逐现草体,与此同时楷书,行书出现,章草也演化出今草,草书和行书,也就成了这个时代最为流行的书法。

而张曜灵在昨天写《别赋》时所用的字体,虽然很多人都不认识,但是在不久公认的书法大家王羲之,指出张曜灵所写的其实是一种变异体的草书,只是比之前人的行草更多了一种奔放不羁的气度,狂而不怪,写作者必然是一位难得的书法大家。

张曜灵的真迹司马昱并没有见到,但是临摹的版本,却早已在司马昱的手中了。张曜灵的字体的确卓尔不群,但是此刻张曜灵下笔写的,却并不是昨天的那种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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