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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闻风[三]

我急忙从他怀里跳下来。本想再欣赏欣赏那张脸,奈何内急的感觉重现,转身就要走,又被他抓住。

他皱眉朝我道:“你怎么这样笨,就从树上下来也能把手划出这么多口子。”

他抓起我的手,我这才发现我的手臂不知何时已挂上了几道伤疤,他应该是要为我包扎,不过我已经感觉不到那几道大口子的疼痛。

我只知我内急!

我要挣开他,“你放开我,我还有事。”

他却不理解我现在的心情,“怎么?还在生气?”

“不是,我是真的有事,有急事!”

我是真的不想和他耗。他却像是来了兴致,一副不肯罢休的样子,还带着几分悠闲,好整以暇道:“什么事情这么急,说来听听?”

“你别管了,你先放开。”

我作势要去咬他的手,他轻轻一下就拉开,还将我的手抓的更紧,“你不说我就不放。”

我看他那无赖的样子,顾不得别的,卯足了劲跺了他一脚,他疼得一哆嗦,松了手,我就趁机跑开。

他应该是明白了我的急事,在后面笑了起来。

我回来时见他已经把布撕好,才将手递过去。他慢慢为我包扎,春阳透过槐树落在他的脸上,星星点点的,他皮肤白昕,长得又这样好看,也不知道以后会便宜了谁家的姑娘,

他将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翠色草浆敷在伤口上,一丝刺痛自手臂传来,我忍不住痛呼一声,他又把撕好的衣角拿来给我一层又一层卷好。突然他又笑了起来,为我包扎的手都抖一抖的,将我受了伤的手按得生疼,我将手抽了回来。

“你再笑,我就……我就告诉延祐,让他治你的罪!”

“告诉延祐?”他重新在树根下坐好,然后又害怕的缩了缩。

我乘胜追击,“嗯,我要让太子殿下在皇上那里告你一状。”

他忽然又松了口气,但又有些纠结,“嗯……太子殿下是我长兄,皇上我是父亲,你去说吧,他们应该会治我罪的。再说,这事儿说出去了我又不吃亏。”

我气极了,大喊:“你……”本想骂他两句,可一时想不出什么骂人的话,只吐出两字“无赖!”

“我好心把你救下,还帮你包扎,到头来我还成了无赖?这是什么道理?”末了,他还用鼻音哼出一个“嗯”字来,还直勾勾的看着我。

我转过头,不与他争辩,“我说不过你,反正你就是无赖。”

我们一路吵吵闹闹的回到知州府时已是几日后。刘旭也将官粮送来,放了粮,赈了灾,百姓反应良好,我们就打道回长安了。

在经过郑州时,还遇着了一行人。

我们的马儿正在逆风驰骋,忽然被车夫扯住了缰绳。

马车猛的颠簸几下就停住,自车外传来一道声音,“太子殿下,前方有行军安扎,可要探一探情况?”

延祐缓缓睁开眼睛,抬手抚了抚额头,“行军……想必是董将军凯旋了吧。去,去看一看。”

“是。”

一阵脚步声响起又消失,不一会儿又响起。此时我与良臣、延祐已下了马车。

“禀太子殿下,是董将军,他的军队因断了水,在此处已经停了数日了。”

说话间董将军已行至延祐跟前,行了一礼。

董将军,董必,年老却体壮,一看就知道是个军士。他一身戎装,两侧鬓角已白了一些,胡须短而密,身量高挑。传言他品性很好,和此时脸上的笑容相应。

“微臣见过太子殿下,翎王殿下。”

延祐抬手扶过他,“将军不必多礼,听闻军中缺水,可是很严重?”

“能得太子殿下挂记是微臣的荣幸,这缺水一事确……这也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殿下随我至营帐再详谈。”

“也好。”

“太子殿下,翎王殿下,请。”他又做了个请的手势,待延祐良臣一前一后的离开后他也离去,我在他们背后默默跟上。

因他们要商量大事,我自得悄悄避开,我悄悄放慢步子,不一会儿就拉开一段距离。

我一个人落在后面,无所事事,就看看花,摘摘树叶,踢踢石子,突然听到好像有人在叫我。

“姑娘……”

这四周都是兵卫,大老爷们儿,只有我一个姑娘,真的是在叫我?可这声音我不熟啊,叫我做什么?不过我还转过头看了一眼。

入眼这人个子高大,一双剑眉很是抢眼,又黑又浓。他的桃花眼偏窄,一身戎装,衬得他高大威严,嗯……还有俊朗。

这人我认得,而且他肯定也认得我。

倒不是与他在律阁见过,也并非他到过翎王府。

这还要说到出发之前的那一天。

那次的麻烦事不只是兖州灾情严重,还有,突厥南侵,攻到了幽州北部的都护府前。皇上派大将军董必及其长子董延出征,只是不知何故半途换作了二公子董浩民。

总之就是董家出兵北上了。

听说往年有兵出征的话都会在城门送行,我觉着新鲜,恰巧那两日闲的厉害,去兖州带足银子就已足够,属实没什么东西可收拾,街上也因律阁出的那档子事安分不少,没什么热闹,所以那日我也就去了。

并且一身红衣。

倒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预祝他们大捷。

到底红色还是很招摇的。

因着良臣身份高贵,我也沾了光,站在一处高楼上,不必去下边和其他人挤。我站在高处,一身红衣。董二郎骑在马上回头一眼就看到了我。

并且那一眼稍有些长,他从街上转角处出来就瞧着我,一直瞧到城门口。

所以我笃定他是记得我的。

我回头,他也瞧清楚了我,立马激动起来。他瞪大眼睛,用手指着我,“你……你就是……”

“在下良玉。”我学着别人见面时的抱拳动作,向他比了比手势。

“原来你叫良玉啊!良玉,是个好名儿,像你人一样,真好!都好!”

他哈哈的笑,明明很爽朗的人此时倒笑得有些腼腆了,又朝我拱拱手。

“我叫董浩民,小字杜郎,你就唤我杜郎吧。”说完没得说了,气氛有些尴尬,他又问我:“你不是在长安吗?怎么来郑州了?怎么只有你一人?”

我解释到,“不是,我随良臣一起来的。去兖州发放粮食刚回来路经此地。”

“你说的良臣可是三殿下翎王?”

“嗯。”我想不然还能是哪个良臣?没有谁会故意寻死取名良臣吧,不过他问也正常,因为也没有谁会故意寻死唤中原三殿下为良臣。

“你……是他的表亲?”他似是有些惊讶。

“我……你们可是大捷了?”他问我,我本该是如实回答的,但我犹豫之后,还是觉得我这样来路不明的人教外人知道了,不管对我还是良臣终究是不好,所以我打算跳过这一话题,扯扯其他。也幸好他识趣,不再细问。

说到他擅长的东西,他自信满满,拍拍胸脯,“有我阿爹出战,哪有不胜的道理?”言罢,他大概是又思及我们还在外头,连个坐处都没有,于是又道:“良玉姑娘来帐中坐吧,怎么只站在外头。”

“不了不了,我在外头逛逛就好。”

“那我陪……”

我与他不熟,不管他想陪我干什么都不好,我正在想法子拒绝,突然一名兵卫出来在董二公子面前跪下。

“中郎将,大将军传你进帐商讨取水之事。”

我是暗自松了口气,总算有个理由走开了,他倒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我不得不劝他,“你快去吧,可别因为我误了大事,军中那么多眼睛看着的呢。”

他仍是有些犹豫,不过口上还是说道:“那……我便先进去了,你别走远了,这里地方偏僻,容易迷路,还有,山路不好走,你也别……”

他跟我嘱咐东嘱咐西的,别说是我,就是一旁的小兵卫都看不下去,又开口重申,“中郎将,大将军传你进帐商讨取水之事。”

我也催促:“我知道了,你快去吧。”

他这才善罢甘休,“好。”

后来我也从一些兵卫口中听得如今的具体状况。将军在幽州大捷以后沿着山麓一路西南而下,可越到中原雨水就越少,早些年这都还是水草丰沛之地,可不知为什么这些年来这些地方都干旱的厉害。比较夸张的地方甚至有丈宽的河道滴水不见只余干裂的河床的情况。若是只有一小队人马还行,自己带足了水粮便可,可现下是一支庞大的军队,连每人备足自己的水的机会都没有,如今正值春耕,他们又不能把百姓灌溉的水源给断了,如此一来他们便没了水。虽然经常是把水与粮放在一起,但水和粮不同,粮不食七日而亡,但水不喝三日则毙。望梅止渴终究是传闻,他们已经在此停了几日,若再寻不到水源,怕是结局不会太美好。

我曾亲眼见过渴到行动不便的小兵,他们原本身体强壮,可如今却只能摊卧在草地上,来个身体稍微健壮一点的女子都干得过他们,还听闻有些人甚至将草根都拔起来嚼了一遍。我只是因为与良臣是朋友,所以我一日三餐无人敢怠慢,就连每日洁面漱口的水都只增不减。

因为这事势态较为严峻,我们便留了下来。早在延祐摆出一副坚决之色时我就知道我们会与董将军同行了。我每天也会遇到董二公子,一日三餐都会遇见一次,有时候更频繁,他每次出现的比饭点还要准时,每次都会待到董将军的亲卫前来寻他,每次董将军的亲卫找他的时候都不去中郎将该呆的帐篷,而是来我的住处或是来问我,当然这都是后话。

军帐中的人急得焦头烂额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只得先向前走,希望前面忽然出现一个有水的大河或者湖泊。我们每日都在以蜗牛一样的速度前行,不过据我估计以这个速度我们是赶不到洛阳的,听说洛阳是几朝旧都,很好玩,可惜来时匆忙,还没上街逛过。

良臣依旧一副高高挂起的样子,一点也不关心嘉盛的军容与安全,只是他在董家人以及诸多士兵面前不好表露出来,便在背后偷偷的悠闲度日。这可不是我来听的风言风语,也不是我胡编乱造的,这是我亲眼所见,我曾好几次都撞见良臣在帐篷里或者外边林子里吹夜箫。

刚开始撞见的时候我还上去指责过他,我苦口婆心的告诉他,这样是不对的,男子汉大丈夫,特别是作为圣上的儿子王爷,应该要像延祐一样以天下为己任云云。但他总是对此不予理睬。后来我碰到了便默默的在心里谴责他,再后来我竟觉得他吹了千万遍的曲子忽然变得好听起来了。

不由得想起了在王府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一言不发的给我吹曲子听,小丫头总是机灵的在我犯困的时候送上她亲手做的糕点。良臣也会给我舞剑,有时候一套剑谱舞下来院子里要掉一地的树叶,但却很漂亮。或者是教我识字念书,我学会了不少字,也读了不少书,我什么书都读,最喜欢的是民间话本子,但良臣总是夺人所爱,将我买回来的话本子全部收走,说是没营养,看了毫无作用,我也一直想找机会证明给他看,那些话本子是有用处的,可惜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

我记得有的话本子是会记载一些生活技巧的,只是将他们编在了故事里,良臣总是不把它们看完就将其归类为无用读本。比如说记账的话可以将同样偏旁的姓氏排在一起方便查找,只是会以小四与阿花的爱情故事做引。还有晾衣服的时候尽量要将衣物摊开一些,这样干的较快,不过还是会穿插着爱情故事。就比如这次的问题,书上说,在向阴的、有草木的土地上掘坑就会发现水源,只是话本子里是以陈泱泱因口渴而遇见会这法子的吕志开始的,这些故事虽然看着只是一些情爱小事,但这……这……这不正好可以取水?

我向来是个行动派,想到什么就会去做什么,这一次也不例外。虽然不知道结果会如何,但我还是想试一试,万一成了呢。趁着太阳还没有下山,我便出了帐篷,找了一处草木较为茂盛的地方挖了一个很深的坑,回营阵的时候都已经很晚了,但他们都比较忙,也就没有发现我不见了。这反而是个好事,这样的话我出入就比较自由。所以后来我时常去看那一口大坑也没有人发现。

第三日清晨,我正打算出去瞧一瞧我挖的水坑,突然一道声音从背后响起。

“良玉姑娘,这么早你去哪里?”

我回头一看,原来是董二公子不知从哪里蹦出来了,“这不是缺水嘛,我前几日挖了一个坑,不知道有没有水浸出来,想去看看。”

“还有这道理?”董二公子露出个好生惊讶的神情,弄的我略有些尴尬,要是这法子不成,十一成怕是要闹笑话。

我只得事先把这不知管不管用的法子安排个别的出处,万一不成功,我也就没那么尴尬,“我也是在一本杂书上看到的,不知道管不管用,所以就先试试。”

董二公子盯着我思索一阵,忽然笑道:“反正我也无事,我陪你吧。”

他莫不是想去看了以后好第一时间把这个笑话抖出来吧。

“好啊,不过那地儿稍微有些远。”不过有他做伴也好,就算没有水浸出,那就再回来便是,要是真的有水,还得麻烦他将这办法告诉董将军,顺便帮我宣扬宣扬。这样一来,路上还多个说话的人,也还不错。

“挖那么远干什么,何不就在这附近,也方便观察嘛。”他在前面开路,将飘在空中的蜘蛛网什么的都弄干净,然后和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不行不行,书上说,必须要找比较阴湿的地方,不然地下可没水,就浸不出来了。”

他拿树枝又赶走一只蜘蛛,愤愤道:“规矩可真多。”

“这怎么能说规矩多呢,你想,要是真的有水的话,这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只得在后面解释与他。

“好吧好吧,但愿有水。”

“别说了,快走吧,就在前面不远了。”

我们走了许久,到那里时,还真的发现那土坑里有水,我自己都不太敢相信,又仔细确认几遍,确实是有。

其实之前我没有特别期待的,这毕竟只算得旁门左道,若真有用,军中那么多人,肯定有人知道。可此刻看着眼前的水,我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忽的就笑了起来,说不高兴那肯定是假的,这水虽然不多,但也够解眼下的燃眉之急。我也算是个有用的人了。

董二公子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先拍拍我的肩,眉开眼笑,“这法子真的管用啊!想不到军中几万人都不及你一个女子聪慧,这么简单的法子我们竟然都没想到。”

这应该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被别人称赞,特别是称赞程度如此之大,还真挺不好意思,我内心特别高兴,同时理智又告诉我不能表现的太夸张,“你可别夸我,不然我都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了。”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这也多亏了良臣,是因为他教我识字看书,所以我才碰巧看了那本杂书。”

董二公子还真是不拘小节,兵家出身,他忽然伸手揽住我的肩头就往回走,“总之都是好事,走,我们先回去告诉我爹。”他笑着笑着又说,“我爹肯定会赏赐你的,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我过于高兴,竟然忘记要挪开,只道:“我住在翎王府,应该没什么想要的吧。先别说这个,快回去告诉你爹,估计他们都快急坏了。”

我们一路蹦蹦跳跳的往回走,到营帐时良臣正椅在树下吹箫。

董二公子上前向他行礼,“见过翎王殿下。”

我想也没想就过去扯了他的夜箫,“良臣,你别吹了!找到法子取水了!”

这时正巧董将军出来了,大概是听到我们的对话,还是一脸不肯相信,“找到法子了?”

董公子在一旁解释道:“嗯,爹,良玉姑娘都已经试过了,确实能取水。”

董将军到底是年过半百的人,喜怒不形于色,只皱眉捋捋胡须,这才正眼看我,“那不知良玉姑娘是如何做的?”

我呵呵的笑了两声,“也不难,只要找一处较为潮湿,草树稍多的地方挖一个土坑,越深越好,等过夜之后,水就自然浸出来了。”

说到这里董将军才笑了笑,一拍额头,“姑娘这样一说老夫倒是想起来了,这法子老夫从前也看到过,这一急倒给忘了。到底还是良玉姑娘聪明啊。”

我不自在的摸摸头,“没有没有,就是年轻,记性还不错。”

董将军又看向良臣,“三殿下身边果然不留无用之人啊。”语毕,他又吩咐二公子,“浩儿,快去把这办法传下去,令人去撅坑。”

“是,爹。”董公子在一旁笑的比我这个功臣还开心,不过看他笑的还算纯良,应该不会想抢我的功劳。

看着董公子离开,我忽然又想到什么,忙喊到,“董二公子,等一下,等一下。”

“良玉姑娘,还有什么事?”他也就停下,回头瞧着我。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让他们不要取太多水,不然地下可就没水了,下次这法子也就不可用了。还有,记得离开时,把坑填上。”

“哈哈哈,还是良玉姑娘想的周到,这事不难办,吩咐一声就是了。”董将军到此时都还没松开那紧锁的眉头,我也是分析不出他的什么,应该他此时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但夸人的话一句也没落下。

“良玉姑娘自然聪慧,爹,我们军中数万人都没有想到呢。”

“我又不是夸你,你高兴个什么劲儿,快去。”董将军虽然口上责备,但气语较为轻松,看得出他对董公子的态度较好。

“得嘞。”

董公子离开了,董将军又夸了我几句也就离开了,这边事才刚完,那边良臣又拿起不知何时从我手上夺回的夜箫吹了起来。

这曲子我素来不爱听,而我今天为嘉盛的军队做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导致我今天信心暴涨,觉得我需得跟良臣理论理论,于是上前重新拨了他的箫,“李良臣,三殿下,你可是很喜欢这曲子?”

他撑了撑额头,似是在认真思考我的问题,然后向帐内走去,摇摇头,也不恼我今天两次抽走他箫的事。

我见状也就跟上。

“不。”

不?不喜欢?这我就更不能理解了,又不喜欢为什么还要天天吹,给自己添事儿还折磨别人。“那你怎么总是吹?”

他忽然回过头,盯着我看,好一会儿,“不是你喜欢听吗?”

“……我喜欢?你是怎么看出来我喜欢这支曲子的?”

“眼睛看的啊,不然还能怎样看?”他睥睨的看着我,一脸的不可理喻。

“我觉得你可能是误会我了。”我呲牙咧嘴却又不敢让他瞧见,只埋着头低声道。他对我的误会真大啊,我敢拍着我胸脯摸着我的良心说,自打他第一回吹这曲子起,我就不曾喜欢过,甚至还想过要不要趁他不在的时候把这个折磨人的东西销毁掉。并且就如今看来我那个想法是对的,只可惜下手迟了一点。

“哦?误会你了吗?”单单听这如此轻挑的语气就知道他没有把我的问题放在心上。

“翎王殿下,你这曲子吹的甚好,可谓是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啊。可也不能因此就只吹这一曲不是?”

“既然这么好听,那怎么不可以只吹它呢?”

我膛目结舌,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的人。更令人气愤的是,我居然不能把这个厚颜无耻的人怎么样,还只得苦口婆心的规劝,“这个吧……就好比…就好比吃饭,浮生楼的白龙曜固然好吃,但毕竟也不能日日都吃它,对吧?”

“你是想说你在我府上没吃好?克扣了你的饭食?”他自顾自的到案前坐下。转身,甩袍,坐下,靠椅,自成风流。

我就在他面前欣赏着他的风流,还不忘解释道:“不不不,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吃的很好,很好。我是想说……”

“既然不是这个意思那你说这么多做什么?”

然后他就不再理我,又悠闲的吹那夜箫。

我也不想理他。可那夜箫的声音实在是大,我被吵的不行,于是我就偷偷跑到驻扎营地的外边独自玩耍,好在有董二公子陪着我,也不至于那么无聊。

事实证受董将军怀疑并出自我口的方法管用,如今饭饱水足,行军的速度就加快了。很快就抵达洛阳,我也如愿在洛阳海吃海喝一整天。

我们经过洛阳抵达长安时已是月余后。

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我们放粮时分明把什么事儿都办的妥妥的,我虽然没有亲自去办,但我毕竟是亲自去监看过,并无任何问题。可回来后才发现那严僧辩严知州已与观察使陆巡联名上书朝庭说我们拨的官粮有问题,引得不知实情的百姓对太子殿下与良臣的议论颇多。

皇上只得又派二殿下奕王再次前去抚慰民情。

此后也倒相安无事,我仍旧在律阁听故事,若有机会,顺带再做做英雄救美的美事,给说书先生添些新话题。

最近律阁又出现了新热潮,都在讨论一个叫魏姝的姑娘。

传言魏姝是前朝遗孤——端丽公主,前朝皇帝——戾帝在位时,他与前皇后非常宠爱她,前朝的皇后会巫术,不知怎的就给端丽公主下了咒语,说是只要她活着,便不会再有甘霖。恰巧当时皇上起兵夺权时并没有杀死端丽公主,让她跑掉了,再也没找到。起初人们也都不信那个诅咒,后来时间久了,果真没有再落雨。固此,所有人都希望有人能把端丽公主找到,祭天,来破除那个咒语。皇上也曾下令,要是有谁找到她,便是奇功一件,要什么赏赐都可以。但这么多年过去,再也没听到过她的消息,皇上也只得作罢。听闻,在当年,无人敢说一句端丽公主的不是,而如今因为这诸多变故,早已没有人再尊称她为端丽长公主,都是直呼其名。我不经感叹人心还真是善变,

我觉得端丽公主也够惨的,从前那么风光,如今却成了过街老鼠,要是她被找到的话,想来结局不会太美好。

毕竟事不关己,我只将它当作平常的故事来听,随后还是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直至秋时,我最先发现的是小丫头不太对,因为她最近时常走路撞墙,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于是我专门等她得空了便唤到跟前。

“你这几日是怎么了?”我坐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问她。

她不明所以,摆摆手道:“没啊,小姐,我能有什么事?”

“那你怎么走路都迷迷糊糊的?昨日若不是我出声提醒,怕是你都要将那扇房门给我撞下来了。”昨天她来给我送糕点差点一头撞到门上,还是我急忙出声叫住她才救下我那块无辜的门板。

她大概是想起了那件事,这才不好意思的摸摸后脑勺承认,“啊哈哈……还是小姐眼慧,一眼就看出来了。”接着又走得离我近一点,小声道:“小姐,临川回来了,你知道么?”

“临川是谁?”

“哦……你还不认得他,他以前就跟在公子身边的,只是昨年同那些大夫一同调走了,你来的时候他们刚走。他是我们府上除了大夫以外,唯一一个有名字的侍卫呢,哦,不是,现在我也有名字了。”说完她又开始傻笑。

见她这副少女怀春的模样,看过不少话本子并且见识良多的我一下就明白了其中奥妙,我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问她:“你可是觉得他英俊神武、风度翩翩?”

她急急的傻头傻脑的点点头,“是呢是呢,他是我见过的最俊的人。”

“公子都比不过他?”

“他自然是不及公子的,可是除了公子的话,那就没人比得过他了。”看来还是能认清现实的,没有到目中无他、非卿不嫁的地步。

我又打笑道:“你还觉得他对你温柔体贴?”

她突然又不好意思了。

我正等她的回答,突然一阵叩门声响起。

一道清凉的男子声音传进来,“良玉姑娘可在?”

小丫头立即回神,向我比口型:就是他。

我理理衣裙,坐直身子,“在,什么事?”

“公子让你去书房一趟。”

“好,我这就来。”应下后,我就去开门,入眼的确实是一个俊俏的男子,我又瞥了小丫头一眼就跟着他离开。

我知道到书房的路,无需他带,便走在他前面,“你可知到底是什么事?”

“不知。”

我停住脚步看他一眼,他垂首跟在我身后,挺正经的模样,我也不再开口问他。良臣叫我干什么他肯定知道,我想其实他不必这个样子,就算他不告诉我,等我到了书房,良臣依然会说给我,不然又何必带我过来。

行至书房,他为我开门后也跟在身后进来。

“来,坐。”不知良臣是遇到什么难事,少有的在书案前沉思。从前我进来时他都是在批阅文章或是静心看书,很少,几乎没有过眼前这个境况。

我依言坐下。

“自律阁出事以后,你便一直在俚涞栈听书吧?”他知道我坐下,便抬头看着我。

我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心想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总觉得隐隐不安,“嗯,怎么了?”

“那你可知到崔景么?”

“制科状元崔氏?”

他轻“嗯”一声,“他进京后一直居在俚涞栈,你可有见过他?”

崔景我是见过的。因为当时在客栈里的人都在讨论那个住在俚涞栈的状元郎。“他初来时见过一面,因他面貌不像是中原人,可行为举止又与中原人无异,所以便记住了。昨日,他中了状元后也碰见过一次。怎么?不会他又出事了吧?”跟良臣待了这样久,他的习性我也是知道一些的,只要他正经起来,那就是出事情了。

良臣疑道:“他面貌不像是中原人?”

“嗯,我记得他的面相不像中原人这样柔和,面宽,眼睛也较为深邃,身形也比旁人高大些。”

半响,良臣笃定出声,“突厥人。”

“突厥人?中原不是正与突厥交战吗?”我确实有些惊讶,眼下突厥与中原不合,正值关键时期,突厥人怎么会南下,而且还是南下科考。

“西域人与西南夷已多年不曾与中原有来往了,那便只能是突厥人。在交战以前也有突厥人南下经商,但是经商的人大多都富甲一方,穷的早就回了北漠,而他居的客栈极为普通,所以他应该不会是为经商而来。”

他喃喃自语一会儿,忽然好像发现了什么,将那本就很近的眉毛拧得更紧,“为京兆尹举为生徒……他与京兆尹又有什么联系……”

“到底怎么了?”良臣都如此看重的事情,一定不简单。我渐渐的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惴惴不安的感觉愈发的明显。

“因为刑部尚书年事已高,而朝中又无此类人才,所以父皇才举办了这次殿试。本来是要把这次的状元封为刑部侍郎,再慢慢提拔,但崔景精通各科,涉猎甚广,实为不可多得的俊杰,因此父皇想要任命他为大理寺少卿。我昨日私下谏言父皇换一职位,夜间崔景就暴毙,父皇大怒,命我三日内查清缘由。”

“崔氏死了?”果然,大事。

良臣与大理寺的私下关系不错,定然不希望熟人被换掉让一个不清敌我的人上台。如今各皇子都有支持自己的重臣,独独太子与翎王没有羽翼,就算不为夺嫡挣位着想,也得考虑考虑其他皇子上位后自己的退路。大理寺是良臣唯一的后盾,如今也深得皇上信赖,自然得护着大理寺的旧人。就偏巧在这个时候崔景出了事,这任谁都会想到良臣头上来。皇上费不少时间与精力选出来的一个未来可能是国家栋梁的人就这么一命呜呼了而且还找不到凶手,肯定会觉得很掉面子,所以才只给良臣三天时间查案,时间如此紧……

我似乎遗漏了最关键的事,“若查不清,你会如何?”

这句话像是能定格时间一样。自出口后,整屋子就一直保持沉默。

屋外天色已暗,虽然屋内灯火通明,却也照不尽良臣脸上的神色。橘黄的灯火映在他的脸上,也销不掉他脸上棱角透出来的寒。我只瞧见他微动的嘴唇与挺拔的鼻梁,眼睛全被垂下的眼皮与睫毛遮住。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似乎是想要透过我的额头看到后脑勺一样,半响,才悠悠开口,“你以为我皇子的身份是白有的么?”在这个关键时刻他居然笑了,又道:“今晚你随我去一趟俚涞。”

我觉得只要我能帮上忙,那我义不容辞,我白白的在王府蹭吃蹭喝好几年,这还是第一次为良臣、为翎王府做事。不说别的,就凭我与他的交情我也该去。况且,以我这爱多管闲事的性子,也是不可能不去的,我对外称的官方原由是不想看到好人不得善终,像良臣这样的人,他确实不该莫名其妙的背上这子虚乌有的罪名。自古以来,对皇子而言,最怕的就是天下百姓的误会,还有就是皇帝的误会,这两者他都不能沾。

为方便行动,晚间我换作男子装扮,随良臣一道去往俚涞栈。

这里已被停业,还被贴上封条,且四下无人。

我正要拆封条进去,便被良臣扯住。

“他住哪一楼?”

我回忆了一番,“好像是底楼。”

“那你还走正门?”

“不然呢?还能走哪里?”我错愕的看着他。还能走哪里?

他以一副不可救药的神情看着我,伸手敲了敲我的脑袋,“当然是窗户。”

我跟着他向窗户走去。有些不明白他的做法,“堂堂皇子查案怎么还爬窗。我们从正门进去,要是有谁看见了,要拦着,你就将你那玉佩拿出来不就成了?上次在兖州时你不也是这样做的?你就把那玉佩一拿出来,那知州府的小厮就毕恭毕敬的,都不敢凶我了。那时候我觉得你可威风了呢。”

只听他语重心长的说:“如今境况不同,我们是私下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又听他叹了口气。“要是朝堂上的人都与你一般聪慧,我不知要省多少事。”

我再笨也能听得出后面这话的意思,就是在说我笨。分明是他自己做贼,还不准旁人说,这是什么道理,于是威胁他道:“你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要是再说我笨,我就喊人过来,让他们看看翎王殿下爬窗的样子。”

“我哪里敢说良玉姑娘笨呐,我是在夸你,我不是说你聪慧吗。”说完他还朝我眨眨眼,笑眯眯的。

“那是自然,想当初在郑州的时候……”

“你与董浩民什么时候认识的?”他突然停下,打断我的话,弄得我又差点儿撞到他。

“就是那天啊,不然我怎么有那殊荣见得董二公子。”

此时已到了客栈后墙。

良臣看着眼前那一排排整齐的窗户,问我:“你还记不记得崔景住的是哪一间?”

我仔细瞧了瞧,答到:“应该就是前面那间了,我记得他是住在右边角落里的,大概就是这里了。”

他左右顾了顾,将窗户撬起一角,又看了看里边,“我先进去。”

他三下两下就把窗户完全撬开,跳进去,不一会儿我也跟着翻进去。

在里头东翻西找。

屋子里很整洁,就像是要收拾出来给谁住一样。杀手应当是一招致命,只在地板上留了一点血迹,也没有打斗的痕迹。

“这间应该就是他的,这衣服比平常的衣物大了不少,一般人穿不下。”我指着一堆衣物对良臣说。

他也回头端详一番,又看着我,“你再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比较特别的东西。”

我观察一圈,“这诗书挺多的,算不算特别的东西?”

“人家是状元,自然要熟读诗书。”

他说的有道理,我只好又看其他的。半天找不着,就与良臣聊了起来,“你说,他长的那么特别,一看就知道不是中原人,怎么皇上还要任他做官?不怕他有二心吗?”

“想来是早有人替他编好了来历。举荐他的人是京兆尹,想必与他脱不了干系。”

“那这里搜完了再去京兆尹府看看?”

“肯定是得去一趟的。”

“唉,你怎么带我出来查案?临川呢?”

“他还有别的事。”

“咦!这草编的鞋子算不算特别?”

“农家大多都是穿草制的鞋子,不算特别。”

“诶!我发现了别的,你看,他将笔方在了研的左侧,这个够不够特别?”

“……这顶多说明他习惯左手握笔,我们要查的是他的来历,与京兆尹有什么关系,与突厥有什么关系。”

他与我解释我找的东西为什么不正确我还能接受,偏偏我还听见他小声嘀咕一句:“我怎么将你给带出来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又没要你带我出来,再说了,没有我,你知道是这一间么?估计你还得挨个找呢,找到明儿早上去……诶,等等,这回我真的发现特别的了,你快过来看。”

良臣看也不看就回到,“鞋子比旁人的大些?”

鉴于有大事在前,我不与他吵,“不是,你过来看,他的一些衣物上,箱子上都有狼头印记。”

良臣闻言大步流星的走过来将那些东西拿起仔细看起来。“突厥人崇尚狼,一般的随身物件上都会有狼的图腾。果真是突厥人……走,我们去城门,看看崔景是何时进来的。”

我们又翻出客栈,马不停蹄的奔到城门口,此时城门的人已经很少了,月亮也快爬到中天。良臣让城门卫带我们去记名牌房。

“快找找崔景的门牌。”末了,他又回头看了我两眼,我看他的神情有些古怪,便问他何事。

他说:“‘崔景’二字,你认得吗?”

“……”大事面前,不与他计较。

我与他仔细的一本一本的翻找。

“从三日前翻起吧,他最迟也该是三日前就到的。”

我又过去查看三日前的牌子。

不一会儿又听他道:“不用翻了,我找到了。”

他找到的牌子上标的是七日前才来的,七日前才来,又要花那么多时间去参加科举,这哪里有时间做其他什么事,“七日前才来,又一直居在客栈。这如何查得出什么来?”

良臣拿着他找到的牌子,沉思一瞬,“再翻翻近日经常出城的人。”

我刚拿起册子就发现一个,“这儿有一个,蒲瑜,这一月出城了七次。”

“那是个药商,我知道。”

……

一番翻查,统共有七个经常出城且原因不明的人。经过商议,最终决定让临川去查城西的人,我与良臣查城东的人。城西只有三处,临川他只有一个人,便让他去西面。

城东有四处,我与良臣按着花名册上标的住址,挨个挨个的查。

月黑风高,我与良臣又进入一处普通人家的房屋。这已经是第三处,如若再没有,我们便要在下一处查完后就去与临川会和。

这户的位置有些偏远,屋内也没有掌灯,看不清情形,良臣将窗纸戳下一个洞,瞧了瞧,又迅捷的去开门。

我与他一起跳进室内,里头黑漆漆一片,只能借着点微弱的月光细细查看,想找到什么特别的事物。因为前面已经翻过几次墙,所以我这一回也不紧张,就跟着良臣一起瞎摸。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央,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听到什么东西响了一声,像是木头碰撞发出来的,我还来不及反应就与良臣就坠下去,我惊呼一声,慌忙之中抓住良臣的衣襟,他顺势将我扯到他的怀里,一齐摔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咚”的一声巨响后又陷入了沉寂,就好像刚才的声音是幻觉。我一点也不疼,因为良臣隔在了我与地板之间。

依然伸手不见五指。我迅速从他身上爬起来,他随即也起身,也不知他疼不疼,只听得他说:“快找找有没有出路。”

下午时的那种惴惴不安的感觉又重新爬满了心头。其实不仅是不安,更多的是害怕。我睁着一双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我伸手想扶住什么却什么也摸不到,我的步子也不敢胯得太大,怕前方有阶梯或是坑地,我甚至不敢出声,怕会有什么东西被我的声响惊觉,然后循着声音朝这边移动,这个地方安静得连自己的呼吸都听得清清楚楚,怕是我们双双死在里头隔个十年八年的也不会有人发现。

“良玉,这烟有问题,先不要吸气。你别动,我去找找出路。”

根据声音判断良臣应该是在我身后,我不知不觉的安心一些。他说这烟雾有问题,不要呼吸,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不呼吸?不过我还是立即停住,因为我不想出事,不想连累良臣,他还得出去找凶手。很显然凶手就是这一家,也许出去了就会有结果,可我们要先出去,我不能让良臣难办……

过了好一会儿,我感觉我的肺快被榨干了,我憋气的功夫向来不好,如今这会儿已经是我的极限,时间过的真慢,也不知良臣找到出口没有……我一直想去想想别的,好让我忘掉我在憋气,可身体的反应是很诚实的,实在没忍住,我猛的喘了一口粗气,然后小声道:“我感觉我坚持不了多久了。”

“那就别说话。”良臣的声音忽远忽近,我的眼睛也不知道要看哪里,却也不敢闭上,只是木然的盯着前方,没有聚焦。我感觉头有些晕,迷迷糊糊的。

我也听不到任何动静,感知不到哪里有什么东西,也不知良臣在哪儿,但我忍住了想要叫他过来的想法,我说:“我快憋不住了……不行,我要吸气了,一会儿我要是昏了的话你就照应照应哈……”

纵使我坚持了一小会儿,但不过是困兽之斗。

“良玉……”

在我完全没有意识之前,好像感觉到良臣过来了,他好像在叫我,我又扯了扯他的衣襟,唤他一声,他好像还答我了,“在……”然后就抱住我,暖暖的。我不知怎的,觉得很安心,便彻底没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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