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若曦的叛逃家庭和出走延安,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借口“娃娃亲”和父亲闹翻只是诱因,而社会大环境的渲染,才是敦促她思想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的酵素。
虽说父亲近来提上日程叨叨的“乘龙快婿”让她心烦,但若不是战争的发生,不是日益高涨的学生运动的发展,她或许会默认这门亲事,遂了父亲的心愿,爱或不爱地将就一生,和父辈们一样。
但战争改变了一切。
首先,生活原本的平静安逸被打破,新的生活秩序要靠时局变化来重新洗牌。未来是未知的,没人敢断言: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战乱年月,人们对未来的构思,没了一生一世的期盼,只祈求一时的平安。生命在战争的血雨腥风中显得脆弱和不堪一击。
战争是最无情的机器,它让生命变得卑微和朝不保夕。
这激发了人们开始重新思考生命的意义。既然生命不再是天长地久的拥有,那何不把生命活出精彩,抛开所有的顾忌和束缚,把它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也算不辜负生命在人间的到此一游。
事情往往是这样:当你太在意某些东西的时候,总是患得患失,纠结犹豫;一旦没有了顾忌,反而能随心所欲,天马行空,结果也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
丁若曦对此深有感触:如果说以前的生活是父母的碎碎念,但以后的生活,她想自己做主。
战争还改变了国民的思想和意识形态。战争年代的人们不再推崇隐忍恭让的君子之德,战争的残酷性让国人清醒地认识到:中国的仁义道德教化不了外来的强盗,以德退兵,无异于与虎谋皮;对付侵略者,唯有以暴制暴,以牙还牙,万众一心,奋起抵抗,方能在枪林弹雨中杀出一条血路,完成自救。中庸之道和隐忍盲从在战争面前成了一文不值的历史垃圾。
战争不相信眼泪。
高手过招,从来都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卢沟桥的战火,让中华民族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国家有难,匹夫有责;覆巢之下,难有完卵。因此,抗日,成了当时所有中国人的共识。
但国共两党在抵御外辱的战争中大相径庭的行为,让国人在心理上第一次产生了大裂变。
国民党倒行逆施的推行“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消极抗日;而中国共产党高举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大旗,主张建立最广泛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尤其是八路军在抗战伊始,连续取得了平型关大捷和雁门关伏击战的胜利,极大的鼓舞了全民抗日救国的信心。
这种形势下,党派的属性高低上下立判。大批爱国人士,特别是青年学生,纷纷站队延安。他们清醒地认识到:只有中国共产党,才是拯救民族于水深火热之中,为创造平等,自由,民主,幸福的崭新社会为奋斗目标的社会精英。
这让他们在黑暗中看到了光明,在绝望中看到了希望。到延安去,成了爱国青年们的自觉行动。
理想,信念,爱国主义的家国情怀,正确的人生追求,是当时社会上的热血青年身上最鲜亮的颜色。
延安,犹如一块巨大的磁石,强烈吸引着广大热血青年“朝圣”般的从四面八方向它涌来。
在当时一首流行很广的歌谣这样唱到:
不怕走烂脚底板,
也不怕路遇九妖十八怪,
只怕吃不上延安的小米,
不能到前方抗战;
只怕取不上延安的经典,
不能变成最革命的青年。
……
从1937年七月开始,从西安通往延安的八百里秦川,大批青年从五湖四海结伴而行,沿途歌声笑声不断。他们积极参加延安各学校的招生考试,抗日军政大学,陕北公学,鲁艺,中国女子大学等,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后来都成为新中国革命和建设所需的有用人才。
学校,历来是思想宣传和传播的前沿阵地。
丁若曦就是在学校耳濡目染了这些新思想新观念的产生和宣扬,才渐渐成长为一名彻底的共产主义追求者。
对共产主义的向往和追求,让她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悸动和跃跃欲试。
丁若曦有性格双面性。性格中有像母亲白淑贤一样的随遇而安和温柔恬静,自带一种出身优渥的矜持范;但骨子深处又遗传了父亲丁楣山的仗义疏财、江湖义气爆棚的侠肝义胆,从小就见不得霸凌欺弱,爱打抱不平,对身边的贫富差距和阶级剥削压迫怀着深深的忧虑和困惑。
进入太湖女子医学专科学校以后,从小在水乡古镇私塾读书的丁若曦,视野一下子放大了,除了那些慷慨激昂、热血沸腾的青年同窗,更有胸怀家国天下的良师益友,谈天下纵横捭阖,痛战争涂炭生灵,号召国民奋起抗日,同仇敌忾,抵御外辱,拯救民族和国家于水深火热之中。
李玉川是最早让丁若曦了解共产主义的人,也是学校热血青年们的精神领袖。
李玉川是丁若曦的医学专业老师,也是学校外聘的第一个有海归背景的西医教授。他是日本东京医科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战争爆发以后,本来立志学成归来服务劳苦大众的他,谢绝了教授和导师们的极力挽留,毅然决然借道回国。
科学无国界,但科学家有祖国。作为一个把忠孝刻进骨子里的中国传统男人,李玉川又怎会容许自己在家国危难之际,躲在国敌怀里苟且偷生呢?在抵御外辱的战场上出生入死,才是他这个乱世男儿的最好归宿。
李玉川初到太湖女子医专的种种表现,让很多人对他的身份和使命产生了猜测:有人说他暗地里早就参加了共产党,到学校来背负着某种使命;有人说他其实只是一名普通的教员,教书只是为了谋生……
虽然猜测无稽,但却没人能否认,李玉川的到来,确实让早就人心涣散、思潮泛滥的学校里,掀起了一场空前绝后的新旧思想大碰撞的风暴。
学校延续了千年江南古城古朴闭塞的世风,淳然安静,与世无争。老幼妇孺都谨遵祖训,注重读书识字,牢记孔夫子教诲: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对于外面诡谲多变的时局,除了少数激进派,大部分师生都沉浸在严谨治学、温润隐忍的江南情怀里。
战争对那些习惯了安逸适闲岁月的人儿来说,好比是隔着薄纱的梦境,遥远且不清晰。对时远时近的隆隆炮声,担忧者有之,蔑视者有之,更有神经大条者,直接充耳不闻,反正战争来了,躲也躲不过,有军队顶在前面,老百姓大不必杞人忧天。
但深谙侵略者真面目的李玉川,以自己敏锐的战争领悟力,和自己多年游历欧洲和日本的经历,一遍遍试图唤醒说服那些对战争抱有美好幻想的所谓温和派和骑墙派,让他们放弃幻想,投笔从戎;重击那些游走在梦境与现实之间的麻木不仁的灵魂,给他们指明前进的方向。
在课间,在课后,在教室,在礼堂,在操场……到处都留下了这个热血中国人振臂高呼讲演的身影和声音:
“同学们,同胞们,咱们现在所享受的片刻的安宁祥和,只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的安静。战争阴云笼罩在每个国民的头上。不是说我们不去惹事,事就不来。战争不会放过每一个善良的人,战争也不会让女人和孩子走开。侵略者的铁骑已经踏上了祖国的土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泱泱中华,正面临着被亡国灭种的危险境地。”
“我们都读过都德的《最后一课》,想必诸位都已明白,屈服和投降,换不来侵略者的同情和尊重,也换不来舒适安逸的生活和学习环境。换来的只能是亡国之恨,奴隶之身,和被侵略者压迫嘲笑的暗黑人生!”
“母亲受辱,只能是做儿女的无能。我们的祖国还是一头没有睡醒的雄狮,但总有一天,她会发出震惊世界的怒吼,重新站上世界民族之巅!作为母亲的子孙,我们有责任有义务去维护她,保卫她,驱逐鞑虏,佑我中华!”
“现在,中华民族到了生死存亡的危险时刻!不是在沉默中死亡,就是在爆发中重生。死亡或者爆发,选择权在诸位。我们鄙视某个政党,大敌当前,不是兄弟一心,其利断金,而是大放厥词,消极抗日,破坏抗日民主统一战线。这种政党,是不会带给中国人民光明前途的;只有中国共产党,才是唯一有能力既能带领国人赶走日本侵略者,又有能力带领中国人民建设美丽富强的新中国!”
“所以,如果你想有个光明的未来,请你到延安去,那里有最火热的青春,有激情燃烧的岁月,有最先进的布尔什维克,可以实现你的报国志,可以体现你的人生价值!”
“同学们,同胞们,中京,甚至整个江南,都不是战争的避难所,不会给我们永久的和平。君不闻战争的枪炮声正日渐一日地向我们暂栖的地方逼近。所以,我们不能躲在这个弹丸之地苟且偷生。我们要勇敢的走到抗日救国的最前线去!为国家,为民族,为我们不做亡国奴,随时准备献出我们的青春和生命!”
“只有奋斗的青春才是无愧的青春,上无愧天地,下无愧祖宗,中间无愧国家和自己!”
……
这种讲演让适逢华年的丁若曦等一干青年人听得热血沸腾,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刻奔赴抗日的战场,为祖国,为民族,为自由,为更明媚的明天,抛头颅,洒热血,驰骋疆场,马革裹尸,不胜不返!
卢沟桥事变以后,李玉川教授就辞职了。至于去向,没人真正知道。有人说他去了平津,有人说他去了延安。总之是去了抗日的大前方。
随他一起消失的,还有学校的一些年轻老师和学生。是追随李教授而去,还是另觅前程,也没人说得清。
战火肆虐,日本人在中国的侵略推进很快。七月底,平津相继沦陷。八月,日军又发动八一三事变,大举进攻上海。
战争的烽火由华北迅速向江南蔓延。
太湖医学专科学校的课程受战争的影响,开始时断时续,学生思想波动很大。
丁若曦班里的三十个人,在全面抗战开始后的两个月时间,走得只剩下了一半。出走者们无畏地走上了各个方向的抗日战场,剩余者也多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暗地里都在酝酿去延安的计划。
丁若曦表面波澜不惊,内心里却翻江倒海。去延安成了她日思夜想的一个主题。
但三个女孩去延安的主意,最初却是张仪如先提出来的。
“若曦,咱们三个也结伴去延安吧?听说上个月去延安的朴立华她们全进了抗日军政大学,边上学边战斗,比咱们的日子有意义多了。”
丁若曦羡慕那些敢于割腕断臂,壮士一去兮不回头的同学们,羡慕他们有飞出樊笼的意志和勇气;而自己却始终没有胆量正面向父母提出离家出走的请求。其实她心里明白,即使请求也会被拒绝。可不辞而别又不是她丁若曦的作风,觉得那样会辜负父母的养育之恩。所以她就在矛盾和纠结中难以取舍,度日如年。
“如果你不敢正大光明地和父母摊,那就不辞而别。与国家命运和个人前途相比较,孝道不是那么重要的。自古忠孝难两全。不要觉得离家出走是大逆不道,我们只是去追求更好的未来,这难道不是父母期望的吗?所以,你没有做错什么,不用因此而焦虑愧疚。”
深知丁若曦心思的好朋友张仪如给了她最贴心的安慰。
丁若曦心动了。
高小翠也插嘴进来:“走吧,别再犹豫了,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从小到大都听父母的,这次就自己做一回主吧,为了美好的将来,你就狠心做一回熊孩子吧。”
“本来我们俩还动员了冉欣怡也和咱们一块走,但冉欣怡在部队当兵的大哥,在八一三事变中牺牲了。她的父母全都病倒了。所以她暂时离不开家,让我们先去,她安顿好父母随后就来。”
张仪如和高小翠都是丁若曦平时交好的朋友,彼此之间无话不说,再加上冉欣怡,四个人是学校里有名的姐妹淘。
张仪如家庭条件和丁若曦差不多,衣食无忧,但亲情关系复杂,她妈是小老婆,在家族里不吃香,连带着张仪如也不受兄弟姐妹待见。听说他爸在大老婆的挑拨下,把张仪如许配给了一个和他有生意往来的中年鳏夫。张仪如在姐妹圈里偷偷哭了好几次,并发狠说,将来就是死在外面,也不会听从父亲的摆布。
高小翠虽然家世不如丁若曦和张仪如,但私塾先生出身的父亲,还是让她和哥哥都读到了大学,而且家里家风开明,高小翠是班里少有的能自拿主意的人之一,也是活的最随性的人之一。她们姐妹淘的很多好建议,大部分都是出自高小翠之口。
“想法毕竟是想法,但我们没出过远门,不知道延安在哪儿呀。如此贸然出去,找不到延安可怎么办?”丁若曦怅然喟叹,“就算到了延安,人家收不收咱们也难说呀,听说也不是所有去延安的人都能被留下来。咱们就一女学生,空有一腔热血,却手无缚鸡之力,能拿起枪打鬼子?”
“否!”
高小翠断然打断了丁若曦的担忧,“世上只有完美的计划,没有完美的行程。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没有预见性,意外随时会出现。我们只能边执行边修正,见招拆招。所以不必杞人忧天。”
“抗日不分形式,咱们拿不动枪,但咱们不是学医的吗,咱们可以拿起手术刀,到战场上去抢救伤病员,支持战士们多打鬼子,不是间接地为抗日出力了吗?”
张仪如也在旁边敲边鼓:“战争瞬息万变,或许明天就到咱们家门口了。生存或者死亡,就取决于我们的态度和行动。自古做大事者,要么向生而死,要么向死而生。我们去延安,这应该是一条阳关大道,听说李教授就在那里,我们去追随他。”
丁若曦终于下定了决心。
三个女孩一拍即合,仓促组织了一场说走就走的离家出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