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佛慈悲。”
木舟之上，姬夏以掌为刃，熟络地断去了大鱼的脑袋，随后合掌念了一段往生咒。
修禅人既已还俗，不忌杀生，不过李仲不喜染血，杀鱼这种活计就落到了姬夏的身上。
木魁口吐金莲，赤焰漫过鱼尸。
论烤鱼的本事，这舟上三客，他可列第一人。
半晌后，姬夏和木魁用过午膳，躺在木板上小憩。李仲坐在船头，饮酒念经，口吐梵文，梵文似金鱼，入水乘浪东去。
“依大渔村的老伯所言，这几日就该到薛家海域了。”
传言，仙山有弃徒，罪于仙门，恩于海族。那弃徒被逐出仙山之后，海族为了谢恩，划下三万里海域，让仙徒肆意挥霍。
此仙姓薛，留有两脉后人。其中，东海之畔的大渔村为一脉，学的是制舟刻符之术，而海上的薛家为另一脉，习的是修仙长生之法。
姬夏曾在大渔村借宿三年，脚下的这一叶木舟，就出自于薛仙后人之手。
薛家治下百余岛，李家岛屿亦是其一，修禅人的先祖李清当年自大渔村借舟，出海访仙未果，于是就在此地碌碌余生，而今已是知天命，尚余百载阳寿。
此行归去晚矣，逾期三载，也不知双亲有无记挂李仲。至于结亲一事，还需从长计议。
毕竟，未有谋面，又何谈情事。
……
第二日，海天相接之处泛起蒙蒙亮的光泽，初阳升起，白雾烟霞笼罩海面。
姬夏自入定中醒转，身负铁索，踏浪牵船。
昨日登仙路，白瀑悬顶，不负苦心，少年终入洗尘第三境。
“楠木轻舟过于轻巧，却是跟不上你的修行了。”
修禅人手捧一卷佛经，仰面浅笑，他卧在青潮白雾里，随波逐流，微微领先了少年一两步，潮水起落间，白衫沉浮。
“师兄可认得归家的路？”
姬夏肆意奔走在白浪里，似一尾青鱼。
李仲微微摇首，唏嘘道：“昔日西去之时，我尚在襁褓之中，又何言认路。不过，常度那时已有八百岁了，大致记得李家青山的方向。”
姬夏听得此言，心生怅然，继而驻足，自怀中摸出了一块木牌，木牌入手温热，一面雕有日出潮生、仙山翠阜，另一面刻着一个“李”字。
木魁常度，就在此牌中。
“八岁那年，是三祖爷爷骑着一头秃毛鸟，将我托付给了大渔村的某个老家伙。那一日，老家伙竖着眉毛把三祖爷爷赶了出去，念叨说是死人进村不吉利什么的。”
“老家伙会算卦，戏称我与仙山有缘，说是日后会有一个秃驴打西边穿过一整个中州过来，助我访仙登山。”
“不过，后来同屋三载，见惯了他坑蒙拐骗的伎俩，我也就不怎么念想长生了。”
“直到那一日，师兄入村，前来借舟出海，老家伙故作高深地说是卦象应验了，于是牵出了这艘藏了大半辈子的古船，目送你我漂泊东去。”
姬夏回到船头，将铁索卸下，而后坐在船沿上，双脚划着水，手掌轻轻摩挲着刻在船板上的鬼怪纹理。
“我生于姬家，后又在大渔村偏安三载。今日小和尚回家，尚有常度师兄领路，来年我若是西行归去，却不知要走多少歧途。”
修禅人立身而起，布履浮水，踱步到了姬夏的跟前，摸了摸少年的脑袋：“那日行的匆忙，却是忘了向老伯言谢，来日你西行之时，且让师兄备上一份薄礼，陪你同去。”
姬夏低声啜泣，轻轻将头埋入月白色长衫中，泪水晕染了大片佛衣。
李仲轻拍着少年的后背，又说道：“至于姬姓一脉，毗邻蛮荒，中州老幼皆闻岐山洛水之名，倒是不难寻。”
姬夏轻轻“嗯”了一声，却是不再去愁苦日后的归途了。此行泛舟东游，一去李家青山，为师兄牵马挡酒、醉卧花烛；二去归墟仙山，求得医治灵根的术法，坐望长生。
只是，蜃兽白芷说自己修为尚浅，怕是之后还要再多叨唠师兄几年，再去叩仙门入仙山。
……
红日高悬之际，潮生大浪，暗影浮动。
修禅人坐卧在船舷，将手中的佛经收入袖中，方才不急不缓地言道：“沉浮半载，终是遇上了人家。”
姬夏探首望去东边，不远处，有五艘楼船缓缓驶来，待离得近了些，他又察觉到这些船只的周边还有二十余个大汉骑在海鲨的身上，排列成阵，有隐隐裹挟之势。
能够驯服海鲨作为坐骑的，想来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再看这楼船，顶部高出海面足足有十余丈，琼阁玉宇分明，也非是凡夫俗子能够建造。
楼船上并未有什么表明这支船队身份的旗帜符号，要说非要有什么诡异之处的话，也就只有在船的两侧，高高悬起了两行红灯笼。
“师兄，不如我们劫了这些船？”姬夏眨了眨眼，当下起了坏心思，“你是要当新郎官的人，若只是乘一叶轻舟回乡，说不得要被邻里看轻了，可要是劫了这些楼船，那就显得气派多了，我未来嫂嫂见了心里也会欢喜。”
李仲微微眯起眼，并未答话，只是顺手敲打了一下少年的脑袋。
随着楼船一行的逼近，姬夏也是瞧清楚了那些立在海鲨身上的大汉们。
这些人正值壮年，面上用不知名的涂料画满了鬼怪符号，倒是能够唬住些没见过世面的凡夫俗子，
大汉们袒胸露乳，肌肤上也是画满了鬼怪符纹，倒像是刻意地把这些纹理袒露出来，用以恐吓他人。
这些以彩墨绘制的鬼符隐隐和大渔村祖上传下的舟上刻符有些相似。
楼船已至身前，距二人脚下的木舟不足二十丈，那些驾驭海鲨的大汉们一手高举着三叉戟，另一只手轻抚着海鲨的背鳍，不时俯身低语几句。
大汉们并没有停下，有的去了木舟的后头，有的去了两侧，与楼船一齐将姬夏李仲二人围在了中间。
姬夏神色平常，反而饶有兴趣地打量起这些画着鬼符的大汉们。大渔村世代傍水而居，也有能人，会御鲨冲浪，村民们称之为“弄潮儿”。不过，大渔村有祖训，后人不得修行，所以“弄潮儿”御兽凭借的是与生俱来的本事，而非术法。
轻舟正对面的那一艘楼船上，有一扇木门朝两侧开启，自里头走出了一个模样俊俏的青年。
青年同那些大汉一般打扮，几根布条裹着身子，袒露出胸膛，肌肤上画满了鬼怪纹理。只是其右臂留有一道骇人的伤疤，恰好将那只画在臂上的恶鬼砍去了头颅。
青年手托下巴，居高临下地细细打量着修禅人和姬夏，而后兴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冒失之举，便从十余丈的船头一跃而下。
李仲供佛两百载，倒是喜怒不显，淡然与面前这位比自己稍稍矮了几寸的青年对视着，唤了声“道兄。”
青年并未应声，反倒是像个见猎心喜的女子，指着李仲评头论足：“模样差强人意，修为倒也马马虎虎，公子，你可曾娶过媳妇？”
对于青年的唐突，李仲略有些不快，微微摇头：“我未曾娶亲，不过……”
“那我就放心了。”青年拍了拍肚子，打断了李仲的话，“就你了，快随我上船结亲去。”
还未等李仲言明自己已有了婚约，便听得周边那些大汉们高举着三叉戟欢呼起来。
“结亲！结亲！”
修禅人略一苦笑，而后灵识延伸入船一观，也不知瞧见了何物，竟是心中生起万千思绪，顿时愣住了神，恍惚间只记得自己被青年缚上了绳索，一身法力使不出来，便被抬上了楼船。
姬夏见到这一幕，却是有些哭笑不得，混乱中他壮起胆子，以衣袖擦了擦青年臂上的纹理，竟是将那道疤痕也一同擦了去。
这伤疤，居然是假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