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魏锋明天就要出来了，魏子安和韩如梅既高兴又伤感。高兴的是二儿子终于回到身边，这一天算是盼到了；难过的是虽然魏锋出来了，可事情还是没有结束，可能更大的灾难在等待他们。但无论怎么样，他们都希望能用笑脸迎接魏锋的回来。
魏东的心情更是复杂，弟弟能早出来一天，他的罪过似乎就能减轻一点。但是如果魏锋回到了家，该如何面对他？他会不会恨自己，会不会与自己为敌，尤其是自己的幸福会不会伤害到他？还有一点就是托娅能不能接受这个坐过牢的弟弟？他越想越乱，可是事不宜迟，他必须尽快把事情告诉托娅。
当他和托娅坐在咖啡厅里的时候，他依然觉得这事是如此难开口。这就像揭开自己的一块疤，他从来没觉得会是这样的疼。
其实这件事我早就应该跟你说，只是几次都没说出来。
托娅一脸天真，在她的认知里，什么都是清澈透明的，好像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美好的无邪的，根本就不会有伤害、有罪恶、有丑陋。
我……还有一个弟弟。
托娅乐开了花，哇，弟弟，为什么我没见着？
他在……监狱里，坐牢。十年前，我和弟弟魏锋刚参加完高考，晚上一起去看电影，出来时碰着一个醉鬼疯狂地追打老婆，魏锋是个从小就有正义感的人，他就上前拉架，想不到那醉鬼抄起西瓜刀向我们猛刺，你看到现在我胳膊上还有道伤疤呢！
托娅看了看魏东的伤疤问后来呢？
魏锋就上前抢夺那把刀，结果也不知道怎么，那刀就刺进了醉鬼的身体。后来那醉鬼死了，魏锋也因此被判刑了。
她竖起大拇指说你弟弟——英雄！
她的回答令魏东大吃一惊，他根本就不会想到她居然会如此看待这个问题。这个困惑了他整整十年同时也折磨了他整整十年的大事，在她那里被完全颠覆了。
第二天，托娅刻意打扮了一下自己，她特别换上了民族服装，很正式地见魏锋，这也代表一种礼貌。所以魏锋一出来看见托娅的时候，真的被她的光芒刺伤了。他有些不敢睁开眼睛，不敢看她的脸。魏东快步上前，张开怀抱，紧紧地拥抱了弟弟。托娅也跑过来，大大方方地上前，轻轻地拥抱了一下魏锋。魏锋呆呆地看着托娅，不知所措。
魏东说这就是托娅，我没让父母来，他们在家准备为你接风呢！他接过魏锋手里的包，说走吧！
托娅说等等，我得好好看看，你们俩有没有什么不同？她盯着魏东，又盯着魏锋，不停地比较着，饶有兴味。魏锋一直躲闪着，双手不知放在哪里才好，脸上好像有无数的蚂蚁在爬动。魏东拉起她说得了得了，你看你都把魏锋给吓着了。
他们这才跟着魏东大步地向汽车走去。魏锋的眼睛是空洞的，没看托娅也没看魏东，而是仰着头看着天，又低下头看着地。车子路过繁华的街道，两旁高楼大厦，绿树成荫，一切都旧貌换新颜，让魏锋不敢相认。十年了，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被囚在高墙之内，连那些记忆都变得模糊，不可信了。
魏东开车，魏锋上了后座，托娅说我陪魏锋，也跟着上了后排。车子开动起来，一阵风似的。魏锋埋怨魏东干吗这么隆重，还麻烦托娅来了，其实有公交车直通市里，很方便的。托娅不等魏东回答抢着说，是我想来的，我就想快快见到你呀！她调皮地盯着魏锋，目光灼灼，让他不敢抬头。托娅看他紧张的样子，笑了，开着玩笑说魏锋，你把我当成老虎了？这么宽的地方，干吗不往里坐坐啊？魏东透过视镜看见魏锋紧紧地贴着窗口，稍稍地挪动了一下身体。其实魏锋离托娅还是挺远的，但他觉得托娅的呼吸声就在耳边，那么清晰，他浑身都不自在。魏东说魏锋是不习惯跟女生在一起，慢慢就好了。大家不再说话，一时找不到话题，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尤其是魏东，他不停地斟酌语言，怎么说出来才能得体，才能让魏锋感到舒服，才不至于伤害到他的自尊心。在这个过程中，他觉得说任何一句话都是艰难的。还是托娅聪明，她说都闷着干吗呀，我来唱首歌吧！
魏东连忙说好。她开口便唱，那个欢快的蒙古歌谣使他们仿佛看见了广阔的草原、飞翔的雄鹰。她的歌声真的打破了沉闷的气氛，魏锋问她你会唱《赞歌》吗？草原上的姑娘哪有不会唱这首歌的，于是魏东、魏锋跟着她唱起来。他们一直就这么唱着，唱了一首又一首，城市已在眼前了。
托娅口无遮拦地说魏锋，我们结婚你一定要做魏东的伴郎啊？多好玩儿啊，两个人一模一样的。
魏锋结结巴巴地问你们……要结婚？
魏东赶紧阻止托娅说别乱说，结什么婚，家里还没同意呢！
托娅说我听说家里是因为魏锋坐牢才不同意的，这回魏锋出来了，应该没问题了吧！魏东不想这么快就告诉弟弟结婚的消息，他怕刺激弟弟，弟弟刚出来，应该给他一点适应的时间。想不到魏锋说那我祝福你们。
托娅开心极了，她一高兴便搂住魏锋的肩膀说魏锋，你真好。魏锋似乎一下子窒息了，一动也不敢动。这是他第一次被一个女孩子搂着，他的心跳得都快炸了。魏东把她的手轻轻地从魏锋的肩上拿下来，说实话，他多少有些不快。现在他有些后悔让托娅来接，她跟弟弟应该保持应有的距离。但是他的初衷是可以趁这个机会，让父母接受托娅。他们俩把弟弟接回家，大家都高兴，再怎么拒绝托娅也不至于表现出来，所以他才带上托娅。可是托娅一点都没有觉察魏东的反应，她还是兴致勃勃地跟魏锋说着话，征求他对婚礼的建议。
魏锋说魏东，你应该给托娅一个世界上最浪漫的婚礼！托娅兴奋地跟魏锋讨论着婚礼的形式，眉飞色舞，而魏东干脆一言不发了，好像婚礼不是他的，而是魏锋的一样。
2
终于到家了。托娅与魏锋下车，她兴高采烈地帮忙提东西往楼里走，魏东把她叫住，低声对她说结婚的事，先不要提，不要唱歌，不要多说话，懂吗？她摇摇头，不懂，为什么呀？他说不懂也得懂，记住我说的话。
桌子上已经摆好了一桌的酒菜，有基围虾、武昌鱼，总之鸡鸭鱼肉应有尽有。
魏锋站在家门口，十分激动。这已不是以前的家了，十年前，自从魏锋出了事，他们就搬了家。十年里不知搬过多少次，这次是两年前才住进来的。一百二十平方米，三室一厅。只有麦穗知道，在魏子安夫妇心里，存着一个梦想。那就是有朝一日，一家人热热闹闹地住在一起，弥补一下这十年的缺憾，过一段真正和和美美的日子。
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才鼓足勇气，用颤抖的手按响了门铃。韩如梅一下子惊住了，面对儿子的到来，她反而有些犹豫。她好像在怀疑这事的真实性，怀疑这是不是在梦里。直到魏子安催她快开门哪，等什么呢？她才如梦初醒，儿子是真的回来了。
她把门打开，一家人都像定格了似的，彼此对望，呆立了几秒钟。韩如梅抢先握住了魏锋的手，儿子，你可回来了！
妈——
韩如梅喜极而泣，抹了几把眼泪，大声地回答，哎——她摸着儿子的脸，左看右看，嘴唇哆嗦着，泪如雨下。魏子安还是不擅于表达自己的感情，但是看得出，他的眼睛也是湿润的。在魏东的提醒下，韩如梅才拉着魏锋往里走，让他坐在沙发上，急急忙忙地给他倒水。魏锋觉得自己像个客人一样，不太自在地说妈，我自己来吧！
你不知道茶在哪儿。
看着魏锋喝茶，韩如梅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着魏锋，好像看一件稀世珍宝，那目光透着慈爱、欣喜。高了，黑了，壮了，你看这浑身的肌肉块！她喃喃自语，像是只说给自己听。
魏子安提醒说，吃饭吧！
韩如梅说等会儿，我先带魏锋参观参观这个家，自从我们搬到这儿来，魏锋还是第一次回家呢！她拉起他，一间一间地看，一间一间地介绍……十年前，魏家还住在小平房的一铺大炕上，魏子安把炕一分为二，中间砌了一道墙，算是把大人和孩子分开了。那时哥儿俩一个房间，被窝挨着被窝，冬天里，魏锋往往把魏东的被子拉到了自己的身上，魏东被冻醒了再拉回去。现在两个人的床分别摆放在两个房间里，隔着一道墙。他把魏锋拉进来，问他是否喜欢，是否满意。他觉得有点不太舒服，好像自己是来串门的客人，一切都生疏了，不仅房子变了，家人也不那么亲近了。魏锋问母亲大哥的婚事，韩如梅咬牙切齿地说就不同意，你都看见了，就那个小妖精，你说哪点比得上麦穗呀？还把她带来了，要不是你刚回来我高兴，早把她轰出去了。
魏子安推开门，一脸的责备，你们说得太久了，赶紧出来！
麦穗从厨房里出来，与托娅打了个照面。魏东没想到父母会把麦穗也请来，他愣了一下，才介绍说，托娅，这位是麦穗，是爸妈的干女儿，你就叫她姐吧！麦穗连忙说别别，还是我叫嫂子吧！托娅倒是大大方方，毫不犹豫地抱了抱麦穗，笑得无比灿烂，姐，我就缺个姐呢！麦穗得体地对托娅微笑，转身进了厨房。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魏子安举杯，来来来，欢迎我们的魏锋回家，今天高兴，放开了喝，一醉方休啊！
众人干了一杯。
韩如梅挨着魏锋坐，不停地给他夹菜，来，魏锋，这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京酱肉丝，这是香椿鸡蛋，这是酱焖鲤鱼……他的碗都成了小山了，母亲还在给他夹，弄得他特别不自在。
魏东给魏锋倒了一杯酒，端起来说魏锋，好兄弟，哥敬你一杯，谢谢！
这句谢谢，大家都心知肚明，包含了魏东无限的情谊。魏锋与大哥碰杯，希望忘掉这句谢谢里面的深意，哥儿俩一饮而尽。
魏子安兴奋地叫道，满上满上，魏锋可是有量的。
魏东又举起杯说，难得连我爸都开恩了，喝！
韩如梅抢过魏东手里的杯子说，你可不行，你没有量，一喝就多。
托娅拿过杯子，倒满，豪气万丈地说，大家今天都挺高兴，我给大家唱首草原上的祝酒歌，助助兴，祝贺魏锋出狱，然后我替魏东把这杯酒干了！韩如梅和魏子安拿眼睛看着她，面露不悦之色。托娅根本没注意到别人的脸色，不管不顾地唱了起来。等到她唱完，魏锋带头鼓起掌来，夸赞道唱得太好了，托娅，谢谢你，我也祝你幸福！
魏锋与托娅碰杯，干掉！
韩如梅虽然对托娅的表现心有不悦，但也不好说出口。她说从今以后，谁也不要再提过去的事儿了，你们都记住，魏锋没有过去，只有今天和明天！魏锋笑了，他觉得母亲太过于小心翼翼了，好像他是个纸人似的。其实他已经足够坚强。他说妈，你说什么呢？谁能没有过去呢？没事儿，我不怕。
韩如梅碰了一下魏锋，示意他不要冷落了麦穗。魏锋领会其意忙又举杯，麦穗，我知道这些年，我们家多亏了你，妈也多亏了你，这杯酒是我和全家人的心意，无论如何你得喝了！
麦穗有些激动，爸，妈，我是魏家的人，我爱这个家，做什么都是应该的。魏锋，我们终于把你给盼回来了，干！谁也没想到，麦穗居然一饮而尽，大家十分惊愕。魏子安说原来我们麦穗也是女中豪杰啊，来来来，满上满上！
不了，我诊所里还有事儿，我得赶回去，你们慢用啊！韩如梅还想挽留她，麦穗已经离席，往外走去。魏东刚要起身，韩如梅给魏锋使了个眼色，魏锋便追了出去。
3
麦穗走得很快，魏锋在后面追她，喊她，等到她一回头，已经满脸泪水。魏锋惊住了，他们不再说什么，随着花园小径慢慢地走着。
夏风吹拂着她脸上的泪水，使她感到更加伤心。今天是魏锋出狱，值得庆贺的大喜事，她本不想来的，是韩如梅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请她来，说是一家团圆。可是当她面对魏东和托娅，她还是止不住地想哭。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多么热爱这个家，多么希望成为这个家的一员。可是这永远都只能是梦想了。她擦掉眼泪，说对不起，魏锋，你回来，我应该高兴才是。
没关系，麦穗，我感到很遗憾，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但你要相信，我们全家人都爱你，你永远都是我的亲人。
我们早就完了，只是我想不到会陷入两难的境地。到现在，爸妈还把我当成魏家的儿媳妇，而那个角色应该是托娅。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愿意成为魏东和托娅结婚的障碍，也不愿意成为魏东和父母间的障碍。魏锋，我好为难哪！
麦穗让魏锋回去，大家还等着他。他帮她叫了一辆出租，看着她上车走了，久久地站在那儿。他望着陌生的街道和楼群，觉得真的是一切都变了。他跟父母一样，从小就认为麦穗是魏家的媳妇，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魏东移情别恋，他爱的是一个陌生人。
麦穗的离去让韩如梅十分不快，她把责任都归罪于不该出现的托娅。魏锋回来，魏子安与他又连喝了三杯，人就有些飘了。他断断续续地说麦穗是我们魏家的一员，谁也别想取代她的位置。
魏东一看托娅不宜再继续待下去了，便说你们先喝着，我把托娅送回去！可是不知趣的托娅居然说还没喝完呢，她要陪爸爸再干一杯。韩如梅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魏东拉起托娅便离座，往外走去。托娅不理解为什么突然把她拉出来，她根本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她真的一点都不懂。魏东没好气地说你不需要懂，不懂就对了。她觉得真奇怪，你们为什么那么多的弯弯绕，把我给绕糊涂了。
魏东搂住她，爱怜地说也难为你了。托娅，你根本就不是这个家庭的人，你跟他们隔着十万八千里。只是我还必须让你介入，对不起了。
他把托娅弄得莫名其妙，云山雾罩。
趁着魏东出去，魏锋便劝说父母接受托娅。魏子安坚持说魏东是丧尽良心、喜新厌旧的陈世美。韩如梅也说他变了，不再是那个善良、有情有义的魏东了，他把麦穗的心伤透了，也把全家人的心伤透了。
魏锋知道他们不接受托娅的原因不过是放不下麦穗，可是连麦穗都原谅了魏东，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人家都找了男朋友，你们还逼着什么呀？这感情的事儿，不是用善良来衡量的，那是他们自己感觉的事儿。魏东跟麦穗从小一起长大，可能是因为太熟了，反而没有了感觉，我看魏东对托娅可是动了真心的，你们总这么顶着，他们很可能就在外面自立门户，连这个家都不回了。到那时，不管你们承认还是不承认，托娅都是你们的儿媳妇。到头来怎么样，你们能改变得了这个事实吗？
他们开始数落托娅的不是，说她比不上麦穗，野孩子一个，没文化没教养，嫁进魏家有辱门风。韩如梅说她也知道这事由不得她，但是她就得别着，不能让他们顺心如意，我非得等你出来再说。要不，你在里面遭罪呢，他们倒快活了，我这心里不平衡。
魏锋终于明白了，原来你们是为了我？嘿，我可不像你们想的那样，我大哥结婚，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行了行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赶紧准备婚事，尽快把托娅娶进门，你们就等着抱孙子吧！他起身，又说我明天准备出趟门儿，我高中时的几个同学要请我出去玩玩，三四天吧！
韩如梅开心地说去吧去吧，好好开开心！
韩如梅看着丈夫，刚才魏锋的一番话说得她心里真是舒畅，句句都可她的心、称她的意。看来这个魏锋坐了十年牢，那股子仗义、善良都没丢。既然魏锋都不介意魏东跟托娅结婚了，他们还别着劲干什么呀。
我说，老魏，要不咱就同意了吧，你看魏锋都没意见！
魏子安迷迷糊糊地说，结吧，谁能管得了啊！结吧结吧，结一个少一个。
4
魏东一点也没想到，父母居然这么快就转变了想法。让他感到意外的是魏锋几句话就让老爸老妈投降了，可见魏锋在爸妈心里的位置了，他却感到酸酸的，自己的婚姻大事到头来还得让魏锋帮忙说情，心里多少有点不太舒服。可是不管怎么说，父母答应了，他可以娶回托娅了，这还是魏锋的功劳。
知道魏锋出狱，他的同桌张大炮张罗着哥几个聚聚，当然也叫上魏东。可是魏东以忙为借口相推托，其实虽说他也是海归派，但是在同学面前，他真的一点自信都没有，尤其是他总认为他们对他的吹捧都是恶意的，是看不起他的表现，他不屑于与他们为伍。但是魏锋却高高兴兴地去了，他觉得哥们儿还记着自己，让他感到温暖。
但是魏锋没有想到，这两天对他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刺激。张大炮请客吃了一顿饭，结账时居然花了好几千元，虽然不是他花钱，却让他很心疼。张大炮原名叫张大浩，跟魏锋坐一桌，因为他特别能当炮筒，谁给他装上枪他都敢放，所以才得了这么个外号。这个外号多少也有点二百五的意思。可就这个高中时谁也没瞧上的张大炮，如今已成了气候了，人家自创公司，白手起家，生意都做到国外去了。据说那个著名的腾格里娱乐中心都有他的股份，所以酒足饭饱之后，他带着一帮人去骑马，投魏锋所好，让他过过瘾，他知道魏锋最爱马了。骑完了马，又去洗澡、泡脚、足底按摩，折腾了一夜。第二天唱歌的时候，他发现新歌他居然一首不会，呆呆地听着别人唱，自己就像个傻子一样。再接下来是打高尔夫，这项富人的运动他以前只在电影里看过。还有他们班的小眼镜，人称小学究，学习学得眼睛都快瞎了，人家现在也成了博士后了，在某大学里当上了讲师。最不济的螳螂也在著名的步行街上租了个床子，小生意做得也是有声有色。可是他真的跟不上人家了，被甩在时代的后面了，他跟着人家东张西望，像个白痴傻瓜一样，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张大炮问起他以后有什么打算，他茫然地摇摇头，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十年的时间，最好的年华，他是白白浪费掉了。张大炮说那就来给我打工吧，你不是爱马吗？这回我就让你天天跟马打交道。他说不不，我还没想好呢？张大炮说这十年能顶过去的一百年，什么都不一样了。他的意思就是说你能把马喂好做个好马夫就不错了，你已经是被时代淘汰的人了。在狱里时天天盼望出来，可是现在出来了，他却一下子失去了目标。他的下一步怎么走，该干什么？他忽然失去了玩的兴致，本来张大炮安排好了第三天的节目，可是他连个招呼都没打，就悄悄溜走了。
他回到家时大家正在吃晚饭，母亲看他进来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急忙上前热情地问长问短，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饭，不断地提醒他慢点，还把最好的菜都夹到他的碗里。魏东拿出一部4G手机送给魏锋，还把号码写在一张纸上，说给他办好了流量套餐，随便用，所有的费用都会替他交好。魏锋坚持不要，我也没工作也没朋友，用不着。魏东便滔滔不绝地给他讲现在是网络时代，你没有这个就会落伍。魏锋说我早就落伍了，魏东被噎住。韩如梅便劝魏锋，现在都用微信了，你没有，真的没法融入社会吧，你快拿着。魏锋沉默半天才说，谢谢了。
魏东为了缓和一下气氛，热情地邀请他下一盘棋，他们可是十年没杀棋了。魏锋说有点累了。韩如梅说魏东上回出差带回了好茶，快，给他沏上。他说不想喝。托娅说有好碟，席琳·迪翁的。他说我根本不知道谁是席琳·迪翁，然后一头就钻进了自己的房间。
韩如梅显得很紧张，低声问他怎么了，好像不太高兴？魏子安骂道别理他，四六不懂。韩如梅忙为魏锋开脱，说他刚刚回来，还不习惯家庭生活，要给他时间，等等。懂事的魏东便敲响他的房门，把那包好茶送给他。可是魏锋好像没听见，根本就没有开门。魏东有些气恼，觉得他有点过分，自己一片好心，他一点都不领情。托娅不知好歹地问他为什么要过分呢？魏东火气被挑起来了，大声说坐过监狱的人都这样——
还没等魏东把话说完，韩如梅忙制止了他，别瞎说，让魏锋听见。
托娅问是我不方便听吗？那我可以离开。
韩如梅和魏东被问得张口结舌，许久都无法回答。
魏东说哎你吃了什么药了，也跟着瞎起哄？
托娅转身离开，魏东一回头，看见魏锋正站在他们身后看着呢！大家都愣住了。魏锋说对不起，希望你们以后别拿我当外人似的，我们是一家人，我也是这个家的一员，你们都那么小心翼翼，我很不舒服。
韩如梅刚要解释，魏子安质问他说我告诉你，别以为自己坐了几天牢就有功劳了，大家就都得让着你敬着你，你杀了人坐了牢那是你应有的报应，怎么像全世界都欠你的一样？
韩如梅使劲儿地压制魏子安。别说了，行不行？可是魏子安根本就无法停下，他愤怒地指着魏锋喊着，我就是得说，你出狱了，回家了，不是皇帝，你没什么特殊，别把自己当个人物似的，还得让全家人都得看着你的眼色行事。你弄清楚了，你就是个杀人犯，一个刑满释放人员，一个——
韩如梅捂住丈夫的嘴，都快急哭了。她哀求说我求你了，老魏，别说了！孩子刚回来，你不安慰他，还满嘴胡咧咧。不行，你得向儿子道歉。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魏锋的身上，不知道他要如何发作。可意外的是他只是呆愣着，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魏子安却不依不饶，继续说，道歉？他怎么不向我们道歉？他杀人入狱，一下子改变了我们全家人的生活。我在外面走，人们都戳我的脊梁骨，说我是个杀人犯的爹。你知道吗？你给这个家带来多少伤害？现在你回来了，还想让大伙像个宝儿似的供着你？
魏锋不知所措，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下子有了身为外人的不适，神情黯然……韩如梅拉起他，一直把他拉进他的房间，关上房门。
韩如梅把儿子拉入她的怀中，他木然地看着母亲拥着他哭泣。她求他不要往心里去，我欠你的，全家都欠你的，但求你不要恨你爸。他这么说可能是糊涂了，他这人从来都是说话没轻没重，你担待点儿。
魏锋给母亲擦去眼泪，安慰她说妈，没事儿，我没那么小心眼儿。细心的他发现母亲真的是老了，白头根儿十分刺眼，很受震撼。他仔细地把母亲的头发撩起来，竟说不出话来，忽然泪下……
韩如梅哭着说儿子，你和魏东就是妈的手心手背，都是妈的肉，妈谁都不能没有。为了妈，你要学会融入这个家庭。他点点头说，我知道以后怎么做，你放心吧。
韩如梅回到自己的卧室，见老魏还在那呼呼生气，便问他，你是怎么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魏锋的委屈，怎么还专拣那伤人的话说他呢？你这么说多让孩子伤心呢？
老魏叹口气，说你哪儿知道啊，现在案子又重新提起来了，魏锋的十年牢不能白坐，大错已经铸成，就得让魏锋认下，别让他觉得自己特别委屈，全家都得让着他，那对他有什么好处呢？说不定他还得报复别人，我这么说就是敲山震虎，让他接受现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