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几天,魏东彻夜难眠,不知如何能让父母接受他另有所爱的事实。他已经不知道多少个夜晚都是睁着眼睛度过的,失眠已成为他的痼疾。他回想起东京的不眠之夜,那种烦恼、焦虑就像蛇在噬咬着他,他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能够摆脱。他也曾经叫过应召女郎,一个十分职业化的菲律宾女子。她浓妆艳抹,嘴唇鲜艳,让人感觉不太真实。那是一个雨夜,他被失眠折磨得连活下去的愿望都快消失殆尽,所以他第一次冲破自己的道德底线,他想,只要度过这一夜,只要能活着。
应召女郎像那雨夜一样对他极尽缠绵,使尽了浑身解数。那双手也像雨丝一样温柔多情,仿佛他就是她的一件作品,她要看到自己的成功。可是在他的感觉里面,她的手不是火焰而是冰,所到之处都让他感到寒冷、生命里的灰、绝望和失落,使他的身体越来越空洞,最后竟然变成了一具空壳。他被自己吓坏了,他的软他的无能他的衰落,使他嗅到了身体里的那股暮气。无论女人如何挑逗,他都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没有任何反应。他似乎在女人的眼睛里觉察到一丝不屑与轻薄,这尤其让他不能忍受。他觉得自己太羞耻了,真想有个地缝钻进去。他无数次地问自己,我还是不是个男人?从此之后,他自认“残废”,对女人再也不存任何幻想。尤其是对麦穗,他怕自己在她面前失掉那份尊严,失掉多年来建立起来的“爱”,他能够想象到,他面对麦穗时的波澜不惊早已预示了那种结局。所以他怕与她亲近,更怕跟她结婚,他不想再让自己最后的一点自尊也化为乌有。这也是他内心深藏着的一个无法说出口的原因,他不能让麦穗看不起他。
可是,那个叫萨仁托娅的蒙古族女孩一下子征服了魏东的心。
身为东京大学硕士生,在东京IP业做了一段时间的魏东,一直沉迷于网游的他很快投身于网络游戏的开发。因为他只有在虚拟的世界里才会感到无比的自由与安全。再后来被国内的天地和网络科技有限公司的老总以极优厚条件挖回来,并对他寄予厚望。公司想在这一领域有所建树,迅速地占有国内市场。所以,魏东被聘为开发部总经理,就是希望他把日本学到的先进技术引进来,开发出适合我们中国国情的网络游戏。
魏东和魏锋一样,从小就对美术有浓厚的兴趣,要不是父亲坚持让他学理工科说不定他也会成为一个画家。何况他学的专业就是网络游戏软件的开发与研究,所以,他对这份工作非常满意。
那天,王总把最新的市场预测带来让他看,兴奋地告诉他前景广阔,他便把自己这些天来的想法和盘托出。他认为中国这么大的市场,网络游戏发展的空间又这么大,只要我们的软件符合中国人的审美习惯,有我们中国的特色,那肯定会大有作为!王总请他到腾格里俱乐部放松放松,他便与萨仁托娅不期而遇。
魏东一眼看见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蒙古族女孩萨仁托娅,像被电击了一般愣在那儿。她是唱着蒙古长调走进蒙古包的,只那么一瞬,他的心被她揪住,怦怦直跳。他从此记住了她清泉般的歌声和她一尘不染的眼睛……她突然问,哎,你会不会骑马?
托娅的话惊醒了他,他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又点点头。因为弟弟魏锋爱马,又因为他们俩是双胞胎,上小学时被选上练习马术。他喜欢安静,跟弟弟的配合总是慢一拍,这令教练十分失望。再加上父亲认为骑马耽误学习,硬是把他们从马术队给领回来了。为了这,魏东很长一段时间都十分失落。那晚,他不知不觉喝了很多酒,幻觉中他像骑上了草原的骏马,在云朵里飘飞。而托娅这个单纯的女孩子,好像他认识了一百年似的。她大口喝酒、朗声大笑、放声歌唱,他无法不更加爱她。
让魏东没想到的是托娅很快就出现在他的面前。她好像是一道阳光,一下子照亮了他。她的眼睛极其纯净,纤尘不染,让魏东十分震撼。可以说,许多年来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风轻云淡,好像所有人都在冲他微笑,希望瞬间就降临了。他感到幸福溢满心间。而他又能感受到幸福是多么艰难,它就像从山涧里涌出的一条小溪,曲曲折折,断断续续,但是它流出来了,把他忧郁的心田浇灌得像开满了花朵。这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珍贵了,他想紧紧地抓住,生怕有一丁点闪失就会错过。
之后托娅来找他修电脑,他只要几分钟就搞定,她也许是为了表达谢意,情不自禁地给了魏东一个吻,然后掉头跑掉……魏东仿佛遭受电击,显然这个吻一下子唤醒了他内心的激情,他呆站着,浑身微微战栗着……这是魏东平生第一个吻,虽然他曾经跟麦穗也算是谈过恋爱,可是只限于拉拉手。从来没有一个女孩像托娅那样强烈地吸引他,使他晕眩、思念、颤抖。她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新奇、可爱,能够把他内心所有的激情一下子都调动起来,使他像一条河流一样奔腾不息。这感觉太好了,犹如天上人间,使他暂时从悲观中解脱出来,找到自信和爱。
2
托娅说要有大惊喜给魏东。那天是魏东的生日,他约了托娅并先于托娅来到酒吧街,还请了两个要好的朋友。他们选择了一家露天的桌子,要了些啤酒,等待着托娅的到来。
夜色很快就降临了,微风吹拂,灯火朦胧,酒杯交错。他们坐在高大的遮阳伞下,沐浴着凉爽的夜风,惬意地喝酒聊天……托娅还没有出现,魏东打她的电话又是关机,这使得他心情变得不好,各种猜想涌上他的心头。
这时,忽然人群一阵骚动,正在安静休闲的人们几乎全都站起来了,魏东和两个朋友也禁不住站起来张望。街头的另一侧,一匹高头大马正昂首挺胸阔步而来。它既不快跑,也不慢走,它迈着那种盛装舞步,在骑手的指挥下,往这里走来。
咿呀嗬,这怎么冒出匹马来,还是会跳舞的马,嘿,绝了呀绝了!
你看那骑手,真他妈的酷,这不是电影里的吗,想不到咱还真有眼福哎!
那马渐渐地走近了,只见骑手穿着黑色礼服,戴着黑礼帽,脚蹬黑马靴,手持一条马鞭。马一直走到魏东面前,忽然停下。骑手摘下礼帽,对魏东说:“先生,生日快乐!”随着她的指挥,那马做了一个祝福的动作,低头屈膝。
围观的人们发出一阵掌声与赞叹……
魏东终于看清楚,原来这个骑手就是托娅。她说请上马吧!
魏东还愣在那儿,托娅弯腰,一把把他掠上马,抱紧他,双腿一夹,那匹马叫了一声,高高地抬起前腿,然后像离弦的箭,驮着托娅和魏东,转眼间就消失在街的尽头……
所有的人都看呆了,魏东的两个朋友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匹快马风一样地穿过街道、灯火、惊讶的目光,虎虎生风地飞驰着。托娅抱着魏东,魏东紧紧趴在马身上,生怕自己掉下去。然而,这一切完全把魏东征服了,一匹骏马,一个女孩儿,一阵风一样地在天地间飞翔。还有什么礼物能比这更使人心旌摇荡、热血沸腾?
转眼之间,那些街道已经远了,灯火稀了,夜色更浓了。他们已经到了郊外,各种植物的气息扑面而来,满天的星光十分灿烂。随着托娅的一声“吁——”,马打了个回旋,停下来。她飞身下马,把魏东从马背上接下来。二人在黑暗中对视着,情不自禁地拥抱在一起。
这样的生日礼物也只有托娅才想得出来,这更显示出她的与众不同。他们飞奔着,他感觉到河水的上涨,山脉的倾倒,血液的奔腾,他是多么急于实现自己!马儿跑累了,渐渐地停下来。他看着托娅,舔舔干燥的嘴唇,口腔里似乎呼呼地冒着火苗。托娅的手指一下子触到他的胸口,再环住他的腰,与他接吻。他伏在那儿不动,像只初生的野兽,新鲜又困惑。
以后的日子,托娅不时地请魏东来骑马。
一阵风从远处走来,马儿并不抬头。远远近近的山林,没有一丝野兽出没的踪迹。他赤裸地迎着风,带着一股野兽的气息。山林就在眼前,江水沸腾。他紧贴着肉体的墙,多么美妙啊!她喃喃地说,来吧,快来吧!他在肉体里应和着,我来了,我需要为自己战栗一次啊。他生活得太久了、太陈旧了,被时光磨损的嘴唇,被欲望颠覆的器官,此刻多么悲怆!多少需要昂起被羞耻压低的头颅!他不顾一切地抱起她,像真正的野兽那样扯破她的外衣,听着她亢奋的高声尖叫,当她的手指穿过阳光停留在他的要害处时,他被击中。他轻轻地呻吟了一声,顿时全身瘫软。他趴在她身上,轻声地啜泣起来……
她不知道他怎么了。她根本无法理解。她能感受到他的欲望像退潮一般哗的一声消退,进而感受到他的身体软得无法提起。她惊愕地望着他,替他擦去迸裂的泪水。
他掩饰着自己的窘迫,支吾地说,宝贝,你早晚都是我的,但不能这么潦草,那是对你的不尊重。我们应该,有一个正式的场合,一个正式的……时间,来完成我们……最重要的……
托娅止住笑,不解地看着他,难道这还需要正式吗?只要你要,我要,我们就是天经地义的,就会得到祝福的,而且有草原、有阳光、有天空,还有马……
他捂住她的嘴,宝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是这种场景我不太习惯,会很分心,也会……感到无所适从,请理解我,我一定会给你一个最完美的……婚礼……
她不说话了,坐起来,望着远方。她觉得魏东在观念上与她的差异真是太大了,在她看来,一切都是自然的,那就是最好的,最美的,最人性化的。可是魏东却不这样认为,他可能会需要一个封闭的空间,最好是夜里,因为这种事是见不得光的,是不能在阳光下进行的。这让托娅多少有些失望,有些郁闷。不过她还是能够接受的,毕竟他们的背景不同,她不能强求。
3
苏宁坐在酒吧里,慢慢地喝着酒,与麦穗谈着话。他越来越发现麦穗身上具有现在女孩子不具备的品质。她那么坚贞、善良,习惯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她还那么善解人意,处处都流露出她的关怀与体贴,这也许与她的职业有关。总之,她令人舒服。所以苏宁对年近三十的麦穗发生了极大的兴趣,也许了解了她就了解了魏家。
她喝着绿茶,喝茶的姿势也很美。她是沉静的,就像那绿茶一样舒展,散发着淡淡的迷人香气。他欣赏着她,真希望就在这音乐声中跟她随便谈谈,那是一种享受。可是他是来了解案情的,他不得不切入主题。
苏宁问起麦穗十年前魏锋故意伤害致死案的事,说现在死者家属要重新翻案,死者的妻子张宝珍亲眼所见魏东才是杀人真凶。麦穗惊得差点跳起来,拼命地摇着头。他说至于魏东是否是真凶,还需要我的调查取证。我来找你是想请你帮个忙,听说魏东母亲当年因此案的刺激,精神有点问题,李法官建议我不要贸然刺激她,所以我想让你先做做她的工作,因为她是现场目击证人,我迟早要面对她。我不希望对她再造成什么伤害。另外,如果你也想弄清事情真相,请你能尽可能地帮我提供一些有力的证据。
麦穗说这事儿不可能,绝不可能。魏东是个充满正义感的人,他悲天悯人,十分善良,他不可能动刀的。见她如此坚定,苏宁停顿了一会儿说,麦大夫,虽然你我的职业不同,但是我们面对的问题却相同,那就是人性的不同侧面,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儿,一个善良的人也偶尔会崩溃。
她不得不承认,苏宁对人性的洞察是深刻的。因为职业的原因,她对苏宁的观点持赞同的态度,但从她的情感上说她又不愿意承认魏东会这样。他说得对,不仅是魏东,是所有人都有可能这样。她的心一下子完全乱了,直到苏宁离开,她才恍恍惚惚地走出酒吧。
可以说,是麦穗帮魏子安夫妇走出内心的阴影的。十年来,他们彼此建立起一种特殊的感情,那是一种血肉相连的亲情,他们认她做了干女儿,事事都依赖她。韩如梅的恐惧与强迫症一直是她心头的一块病,她想尽办法使她康复,可是如果再把这块伤疤揭开,她真的不敢想象韩如梅会怎么样。
麦穗推开魏家的门,看到的是魏子安和韩如梅开心的笑脸。可是敏感的韩如梅看出了麦穗心里有事,追问不舍。麦穗只好旁敲侧击地说,干妈,我突然有个奇怪的想法,你说如果当年出事儿的不是魏锋,而是魏东,您会怎么样?
韩如梅脸色大变,那个可怕的阴影就像蛇一样缠着她,使她喘不过气来,她惊讶地问她,你你、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而魏子安却如雕像般一动不动,面无表情。
干妈,因为魏锋出事,您都得下病了,根本就提不得这件事。这可不行,我希望能帮助您走出来。一个人一辈子谁说得准会遇到什么事啊。也许让您更不能接受的事在后边呢!您必须得学会接受。
你到底想说什么?
麦穗握着韩如梅颤抖的手,我希望您从现在开始,学会坚强——
韩如梅不等麦穗说下去,便抢先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别的我不敢说,要说魏东啊,就像个女孩子似的,从小就多愁善感的,那心可软了。别的不说,就说踩死个蚂蚁,他都吓得跟掉了魂儿似的。他善良,温和,尤其对女孩特别珍爱。
韩如梅心里一片黑暗,她多年来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极度地恐惧,浑身颤抖着,呼吸急促,身体慢慢地软下去,一下子瘫坐到地上……
麦穗摸摸韩如梅的脉搏,把她抱在怀里,不停地安慰她。魏子安说,希望在事情还没弄清楚之前,你能不能……先别告诉魏东,他刚刚开始,我怕他……受不了……魏子安全然没有了往日的威风,仿佛人一下子老了。
麦穗握住魏子安的手,郑重地点点头。
魏东开门进屋,见父亲和麦穗紧张的神色,一时有些惊疑。韩如梅显然已经看见魏东,更受刺激,她显得十分害怕,浑身颤抖,牙齿不停地打战,觉得就像天要塌下来一样……
魏东还是第一次见到母亲这个样子,一把抱住韩如梅。他感到母亲的惊恐是那么强烈,像个无端受了惊吓的孩子,一下子把他搂住。老天哪,放过他,老天爷,放过他!母亲就那么喃喃自语。魏东把她扶进卧室,盖好被,安慰她说,妈,不用怕,有我在呢!韩如梅紧紧地拉着儿子的手,你别走,东儿,你别离开我。
妈,我哪儿也不去,你放心地睡会儿吧,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韩如梅握着魏东的手,麦穗帮着按摩,可是高度紧张的韩如梅就是无法入睡。麦穗望着疑虑重重的魏东,却不能把真相告诉他。不管他如何追问,她都闭紧嘴巴。
魏子安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一杯接一杯地喝茶……现在,魏东的事情又被提起,他真不知道如果魏东再出点事,爱子心切的韩如梅怎么活下去。
4
苏宁希望麦穗能陪着他去见见魏锋,他想了解些当时的情况。麦穗选了个周末,与苏宁来探视魏锋。魏锋一听苏宁又提起当年事,显得有些激动,他站起身来说,人是我杀的,祸是我闯的,跟我大哥没关系,我一个人承担,为什么还要折磨我的家人?我很遗憾我给全家人带来的痛苦,十年了,想不到又起风波,我真不知道我怎么向全家人交代,我对不起他们。
苏宁说我作为警察,希望尽快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我来找你的目的就是重新调查,找到新的证据,查清事实真相。你当时拉架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有什么动机?一般情况,看见这种事都会绕开走的,你为什么偏偏就迎上去?
我讨厌男人打女人,我恨打老婆的男人。
为什么?
魏锋平复了下情绪,开始回忆起往事。他的目光开始变得深远,嘴角有些颤抖,拳头握得紧紧的。
那天晚上,我看见一个男人追打一个女人,眼前就闪过我父亲追打我母亲的情景……在我的记忆里,几乎全是我爸打我妈的场景,我妈披头散发,光着脚,怕人家笑话,低声发出一声声哀求……而我爸,凶神恶煞,满眼通红,一蹦多高,挥舞着一切可能抓到的东西……我和魏东经常吓得哇哇大哭,我们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后来,我长大了一些,就能够拦在母亲前面,用我幼小的身体护着母亲。父亲让我躲开,我不听,他的皮带便雨点般地落在我的身上。我妈心疼我,总是喊着魏锋你快跑啊,快啊,你快跑啊!可是我一动不动,一声不吭。我妈抱住我爸的双腿,央求他:“别打了,再打就把孩子打坏了!求你了,别再打了……”可我爸一脚把妈踢开,继续抽打。我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打吧,这面是铁,那面是钢!”我爸直到打得筋疲力尽,才肯放下皮带……我常常养伤,我的背和屁股都是烂的,我妈一边给我上药,一边哭……
苏宁问道那你爸呢?打过后有没有过后悔?
魏锋沉吟了一下说,应该也有,但他这个人嘴硬,从不表达。有一次,我被打后,躺在床上,不能盖被,满身都是一道道的伤痕,他悄悄地走进来,手里拿着消毒液和棉签,仔仔细细地轻轻地给我消毒伤口。可是当他发现我妈站在门口时,立即就变了另一副嘴脸,开始呵斥我妈……
苏宁问,那你爸从来都不跟你们交流吗?
我父亲就是这样,从来不表现他柔情的一面,也从来不在亲人面前暴露他的脆弱。我不知道怎样跟强大的父亲抗争来保护母亲,那时我有的只是年轻健康的身体。我已经不知道被父亲打过多少次,我和父亲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互相伤害,他一打我我就给他刀,他打了我这面我再给他那面。令我想不到的是,这件事本身带给母亲的痛苦已经超过了父亲对她的暴力。可惜那时候我少年气盛,年少无知,根本无法理解母亲的处境,否则在那个夜晚,我也不会闯下如此大祸。
苏宁又问魏锋,在这样一个环境里长大,你认为你是否有暴力倾向?
魏锋点点头,有。苏宁说我有一个联想,你误杀的那个男人家里的情况跟你们家有些像。而你也正是在那男人追打他老婆时误杀了他,你认为这之中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你恨你父亲吗?魏锋一愣,很久才说说实话,我恨过他。
苏宁问那你在你父亲打你母亲的时候,有没有过要杀死他的想法?
有过,但只是想想而已。
能给我举个例子吗?
魏锋陷入了回忆之中。他说,我家房前有一片菜园,我和魏东常趴在那儿看蚂蚁,那些蚂蚁络绎不绝,来来往往,我们看得十分入神……麦穗手里拿着馒头跑出来,也蹲下来看蚂蚁。她手里的馒头掉了一小块渣,那些蚂蚁立即爬过来争抢。我们把馒头捏碎,撒在地上,看着那些蚂蚁举起馒头渣,艰难地往蚂蚁洞里运送……我看得眼睛都花了,魏东跑回家去拿出蜡烛,点燃,然后把蜡烛油滴在蚂蚁身上,他看着那些蚂蚁在蜡油里挣扎的情景,竟笑出了声。我抢过魏东手里的蜡烛,不让他再烫,可是魏东却再抢回去,接着烫。我们在争抢之中,把一片菜地都踩烂了。结果,魏东不仅烫死了一大片蚂蚁,还弄坏了一片青菜。晚上父亲下班回来,看到这种情景,非常生气。
苏宁问,他肯定又打你们了吧?
魏锋说是啊,他手里拿着皮带,喝问我们。魏东低着头,连眼皮都不敢抬。我爸就断定像这样淘气的事肯定是我干的,不等我争辩,皮带便抽打下来……我妈闻声赶来,一下子扑到我爸的身上,紧紧地抱住他的手。可是他像疯了一样,转过身便抽打我妈……
魏锋停顿了一下,非常痛苦地说,那一刻,我把心里的委屈都忘了,只有一个冲动,我真想杀了他!我庆幸当时手里没有刀,如果有的话,说不定我会干出什么事来。事后,我非常害怕自己这个念头,吓得落荒而逃。
苏宁问魏东用蜡油烫死蚂蚁,他一点不感到惋惜吗?看着那些蚂蚁挣扎的情景,他真的感到快乐吗?
魏锋说我不知道,这你要问他。
苏宁问那你呢?你当时有什么感觉?
我阻止他,可阻止不了,所以才把菜园都踩坏了。
那我可不可以这么认为,你在那个男人追打老婆的时候,也产生要杀死那个男人的冲动?
魏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苏宁说你只要告诉我,有还是没有?
有。
魏锋的话使苏宁觉得开始真正进入这个案子的核心了,他明白动刀都会有内在原因的,也就是说都会有动机的,世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爱或者恨。只可惜时间到了,魏锋无奈地被狱警带回去。他可以感受到,魏锋内心的痛苦、自责与内疚。
5
在回去的路上,麦穗讲起她小时候的事。我们从幼儿园时就在一起了,因为他妈妈有两个儿子,所以特别喜欢女孩儿,我又是个孤儿,我跟姥姥相依为命,跟他们家住邻居,就认下了我这个干女儿。从上小学时起,我一直都是魏东的同桌,有时放了学就到他家一起做作业。那天下午,魏东趴在父亲最喜欢的金鱼缸前,出神地看着。我看见他把手伸进去,捞出一条金鱼,捧在手心上,看着它挣扎,他似乎很高兴,又把鱼放在窗台上。他又捞出几条,一同在窗台上晒着。鱼儿大张着嘴巴,肚子一鼓一鼓的,大睁着眼睛,挣扎了一会儿,快要不行了。鱼腥味儿引来了他家的猫,猫贪婪地盯着那些鱼,乞求地望着魏东。他拿起一条抛向空中,猫兴奋地尖叫着跳起来,够到鱼就跑到一旁呼噜呼噜大吃起来。一会儿,猫又跑来了……
后来我问起过魏东这件事,魏东说他知道,这缸金鱼是父亲的宠物,他更知道他这样做太危险了。可是他对那些危险的东西怀着一种妄想,他总希望自己做出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来向强大的父亲证明他并不软弱。想象着父亲回来看到他最心爱的金鱼全部报销而痛心疾首的样子,他竟咯咯地笑出了声……
魏子安问起他们,魏东支支吾吾地说是猫吃了鱼。魏子安抄起鸡毛掸子打了一下正在睡觉的猫。猫狂叫一声,飞身便跑。魏子安紧追不舍,一时间尘土飞扬,乱成一团,魏子安的叫骂声与猫的尖叫声混成一片……
魏东躲在角落里,似乎十分享受地观看着。事后魏东悄悄告诉我,他突然发现让他爸痛苦是件开心的事,让他激动得浑身颤抖,快感涌遍全身……我突然感到恐惧,好像猛然间洞察了魏东内心某个黑暗的部分,不禁打了个寒战。
苏宁说我一直想问你,魏子安对别人也这样吗?
麦穗说不,我也弄不清楚,他不仅对我好,对同事也好,特别仗义。他有冷酷的一面,但更有柔情的一面,他在魏东、魏锋的眼里是个严父,可在我的眼里却是个慈父。其实我一直都很崇拜他,他坚强、善良、顶天立地。
苏宁说,可是坚强与脆弱、善良与邪恶正好是一对孪生子。我耳边一直在回响着魏锋的这段话,我很受震撼。我真想不到,一个家庭的暴力对一个孩子的心灵竟会有如此强烈的伤害,在这样一个环境里长大,肯定都会存在着人格上的缺陷,比如暴力倾向。魏锋其实是个充满责任感与正义感的人,像个男子汉,可是从小就与暴力抗争,抗争的唯一方式就是以暴制暴,甚至这会成为一种依赖,所以说他暴力杀人应该是有心理依据的。
但是魏东不同,他跟魏锋的方式太不同了。他好像从小就接受了这样的现实,他从不会跟父亲面对面对抗,父亲好像也比较喜欢他,因为他顺从懂事、聪明好学,从不惹是生非,在父亲眼里,他是个典型的好孩子。
其实他这样也许更可怕。
这是他们认识以来谈得最多最深的一次,彼此都欣喜地发现,原来他们有那么多谈得来的话题,而且对事物的看法居然如此相同。这让麦穗感到惊喜。多年来,她的心思基本都用在一个男人的身上,那就是魏东。她本能地拒绝跟别的男人交往,现在,她意识到,苏宁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闯进了她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