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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风云际会

青阳县衙,马鸣图一拍惊堂木,道:“王阳明!冀元亨都认了,你还不从实招来?”

王阳明一脸委屈道:“马大人,我实得不能再实了,可您不信呀。丢钱的是我,我肯定不会胡乱攀诬对不对?你们抓错了人,我的盘缠找谁要去?那可是我多年的积蓄!”

马鸣图再拍惊堂木,道:“你以为就你一个人被抢吗?冀元亨勾结山贼,为害一方,已惊动府台。你自己掂量掂量,是同流合污,还是勇敢揭发。带下去!”

王阳明被打入大牢,交给一个狱卒看管。那狱卒乃当日在酒馆被冀元亨暴打的查牌役,眼睛兀自肿着。王阳明尴尬地冲他笑了笑,狱卒面若冰霜,用链子把王阳明锁在一个尿缸旁。

那链子一头套在王阳明的脖子上,一头绕在栅栏上,收得很紧,使他无法坐下。

王阳明愤慨道:“喂!我又不是犯人,快放了我!”

狱卒不理,王阳明只好捏着鼻子,痛苦地把脸扭到一边。

就这么拘了大半天,直到掌灯时分,狱卒才又过来,道:“你想舒服,却也容易,里屋有高铺、有桌子,想吃什么有什么。”

他把链子解下来,拿在手里,指着北首那个小门。王阳明好奇地走过去,推开了门。只见里面摆着十几张床,犯人们有的睡觉,有的看书,过得很滋润。

王阳明羡慕道:“这屋不错。”

狱卒笑道:“是不错,可也不容易住。”

“怎么个不易法?”

“先花五十吊,方许进屋;再花三十吊,去掉链子;打地铺二十吊,睡床铺三十吊。其余吃菜吃饭,都有价钱,长包也好,吃一顿算一顿也行。”

“这样啊。可是我只有—”

狱卒满脸期待。

王阳明道:“一吊钱。”

狱卒勃然色变,迅速关门,拉扯着链子将王阳明赶进一间逼仄的牢房,“哐”的一声关了门。

王阳明环顾室内,只见三个犯人靠墙坐着,呆滞地盯着他。其中一人奄奄一息,另一人遍体鳞伤,只有一人气色尚可。

王阳明冲三人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气色尚可之人道:“让你家里人快点准备银子吧。”

王阳明不以为然道:“我来体验一下坐牢的滋味,那屋不住也罢。”

气色尚可之人笑道:“你可想简单了。凡是进到这,都得先过一道鬼门关(指了指奄奄一息之人)。他送了三十两银子,总算把命保住了,但吃够了苦头(又指了指遍体鳞伤之人)。他送了六十两,只挨了些鞭子,受了点疼。我掏了一百二十两,毫发无伤。”

王阳明奇道:“索贿还要分多寡?都给钱不就行了?”

气色尚可之人道:“你懂什么?没有差别,谁肯多掏钱?”

王阳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个方法很接地气。”

两日后再审,马鸣图将一张伪造的口供扔到王阳明面前。

王阳明戴着镣铐,跪在地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他艰难地拿起口供看了看,忽然放声大笑。

马鸣图恶狠狠道:“识相的赶紧签字,免得再受皮肉之苦!”

王阳明无畏道:“好假的口供!谁不知道冀元亨与陈曰能有杀父之仇,还勾结起来谋反?拿笔来,我替你编一个。”

马鸣图冷笑道:“你以为衙门是什么地方?说你反你就反不反也反,说你不反你就不反反也不反。”

“大人直言不讳,我竟无言以对。佩服,佩服。”说着,王阳明拱了拱手。

“给你两天时间,要死要活,你自己选!”

马鸣图刚说完,姜典史提着一个血淋淋的包裹走入,禀告道:“堂尊,陈曰能的探子已经砍了。”

见其准备呈上包裹,马鸣图赶紧挥手道:“我不看了,下去吧!”

“是。”

姜典史转身离去,包裹上的血飞溅到王阳明脸上。见他下意识地往后一缩,马鸣图冷笑不语。

夜晚,京城教坊司的门口车水马龙,红男绿女进进出出。

大堂里,戴铣一边喝闷酒一边向二楼张望。

忽然,房门推开,杜采薇陪着一个土豪出来,目送他离去。楼下的客人沸腾了,呼喊着杜采薇的名字,戴铣的眼睛也直了。

然而,见土豪走远后,杜采薇立刻收起脸上的假笑,转身进屋,果断关门。

客人们不满,纷纷骂娘。老鸨走到二楼,一脸讪笑道:“对不住大家,采薇已经被包了,这个月暂不接客。”

客人们嘟嘟囔囔,继续喝酒,只有戴铣还目不转睛地盯着杜采薇的房间。

室内,杜采薇对镜补妆,老鸨推门而入。

杜采薇道:“妈妈,带他上来吧。”

老鸨鄙夷道:“理那个穷鬼做什么?我看他身上连十两银子都没有。”

杜采薇转身道:“两个月了,天天如此,不喝到打烊不肯离去。我倒好奇了,想问问他图什么。”

“图色呗,还能图啥?这世道我也愈发看不懂了,听人说他是个什么礼科给事中,从七品的官,穷得叮当响。倒是包你的那个户部书吏挥金如土,在京城有好几处宅子。这么下去还有人考科举吗?十年寒窗读成一个榆木脑袋,挣的还不如人家的零头多。”

“妈妈,给事中虽然品级不高,但能稽查百官,参与廷议,权力很大。劳您把他叫上来,我有件事要问他一问。”

“好好好,我的小祖宗。”老鸨不情不愿地离去,杜采薇对着镜子抿了一下胭脂纸。

戴铣被带到,手足无措。老鸨出门,杜采薇冲戴铣嫣然一笑,道:“公子怎么称呼?”

戴铣脸红道:“戴铣。”

“戴公子为何每日盯着奴家的房间看?”

戴铣低头道:“我……我喜欢姑娘。”

“呵呵,既如此,能帮奴家做件事吗?”

“什么事?”

杜采薇目露凶光道:“你知道焦芳这个人吧?”

戴铣惊讶抬头。

青阳县大牢,阳光从一个狭小的窗口挤进来,把空气里的粉尘照得颗粒毕现。

一阵声响惊醒了熟睡的王阳明。狱卒打开牢门,将一托盘美酒佳肴放在王阳明身前,转身离去。

王阳明叹息道:“看来这是断头酒了。来,咱们一醉方休!”

王阳明倒酒,三个狱友围了上来。

气色尚可之人接过王阳明掰给他的鸡腿,道:“王公子,你还年轻,就这么白白送了性命,实在太可惜了!”

王阳明饮酒道:“你也认为我该签字?”

“马鸣图卑鄙无耻,犯不着与他硬碰硬。”

王阳明搁下酒杯,道:“其实,我不是在跟他赌气,也并非为了我那蒙冤的兄弟。”

“那是……”

王阳明起身道:“如果一个人屈服于命运,那么即便他活着,其实已经死了。”说着,他仰头看窗,神色坚定。

王阳明转身道:“你不安排命运,命运就会安排你。各位慢用,我去了!”言讫,大步流星地出门而去。

遍体鳞伤之人大口吃肉,道:“读书人的想法真奇怪,搞不懂。”

狱卒将王阳明带到县署后花园,解开镣铐。

见其一脸疑惑,狱卒指了指正对着的一个房间,道:“你进去就知道了。”

王阳明满腹狐疑地走了过去,推开门。只见一个女子转过身来,竟是诸芸玉。

“芸玉?”

诸芸玉眼眶湿润,走到王阳明跟前,摸他脸庞,心疼不已。

王阳明道:“脸,脏……”

诸芸玉一把搂住王阳明,抽泣道:“急死我了你!”

王阳明感动地抱住妻子,轻抚她的秀发。忽然,他想起了什么,从身上摸出一个手镯,替诸芸玉戴上,道:“这是我爹当年送给我娘的,一直忘了给你。”

诸芸玉爱不释手。

“你怎么找到的这里?”

诸芸玉松手,道:“我问王畿,他说你去过九华山,还差点在化城寺出家。我就到九华山碰碰运气,结果发现寺庙已经空了,便来青阳县打听,又一路辗转到永宁村,一个孩子告诉我你被衙役抓了。”

“于是你就找到了这?”

诸芸玉点头。

王阳明又道:“可是马鸣图他怎么会……”

诸芸玉道:“池州知府是我爹的旧部,我向他讨了封公函,马鸣图不敢不遵。但更关键的,是你爹。”

“我爹?”

“我告诉马鸣图,你爹是詹事府的少詹事王华,他脸都白了,不敢来见你,还非要送你一箱金银珠宝。”说着,指了指墙角的一个大箱子。

王阳明不悦道:“我不要!”

诸芸玉埋怨道:“你也是,明明是朝廷的贡生,早点告诉他,也不至于吃这么多苦头。”

“你不说我都忘了还有这身皮。”

“咱们回去就安心备考,别再让你爹操心了,好吗?”

“不好。”

诸芸玉皱眉道:“为什么?”

王阳明叹气道:“文官的官服上绣着禽,武官的官服上绣着兽。满朝文武,那么多衣冠禽兽,我不想与之为伍。”

诸芸玉正色道:“正因为朝纲紊乱,才更需要有识之士去改变呀!什么都不做,局面只会越来越差。你知道吗,要是你肯早一点向马鸣图表明身份,也许那两个孩子就不会死。”

王阳明震惊道:“你说什么?”

“永宁村不是有三个孩子吗?你和那个冀元亨被带走后,两个大一些的去山上找吃的,不慎跌落山崖。”

“不可能!”

“此事已经传遍整个青阳县。”

王阳明一阵眩晕,颓丧地坐了下来,懊悔不已。

敲门声响起。

诸芸玉道:“请进。”

衙役开门,冀元亨满面哀容,快步走入。

王阳明起身,抓住他的手道:“我对不起你。”

冀元亨悲戚地摇了摇头,道:“都是我的错。”

王阳明忽然想起了什么,道:“邹守益呢?”

冀元亨道:“马鸣图把他接到县学念书去了。”

王阳明奇道:“马鸣图?”

冀元亨点头道:“他向我保证,说县署会出资,供养守益成人。”

王阳明若有所思。

冀元亨扭头,看见诸芸玉鼓励的眼神,下定决心般蓦地跪下。

王阳明道:“你这是做什么?”

“请允许我叫您一声‘先生’!”

“什么?”

“收我为徒吧!我冀元亨没服过谁,但对您,心服口服。我想追随您、服侍您、向您学。”冀元亨磕头。

诸芸玉帮腔道:“他把这里的人都得罪了,青阳县已经容不下他。”

王阳明道:“你先起来吧。”

“您不成全,我就不起来。”

王阳明无奈道:“好吧,我答应你。”

冀元亨大喜……

回余姚的路上,王阳明和诸芸玉坐在马车里,冀元亨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前面,满面春风。

王阳明语带责备道:“你给他出的主意?”

诸芸玉解释道:“他身手不错,又讲义气,正好可以保护你。”

“保护我?拳脚功夫嘛,我也会啊。”

“等你真穿了官服,难不成还要动手打人?而且上回你病倒,大夫说染了肺疾,叮嘱我不可再由着你舞枪弄棒。”

回到家,王阳明方知母亲归来。

郑青莲望着跪在床前的王阳明,道:“去看看你爹吧,他在坟头给你爷爷烧纸。”

“是。”

王阳明起身离去。

“守仁。”

王阳明转身道:“娘?”

郑青莲问道:“你刚刚说那个青阳知县叫马什么?”

“马鸣图。”

郑青莲沉默片刻,叹气道:“造化弄人啊!”

王阳明疑惑地看着她。

“还记得我跟你讲过,那个差点害死你爹和我的马县丞吗?”

王阳明瞪大了眼睛。

郑青莲缓缓道:“就是他。”

京城市集,熙熙攘攘,刘瑾、张永、魏彬和谷大用四个宦官慌张四望,似乎在找什么人。

突然,一个九岁的男孩儿从菜摊下探出脑袋,却是当今太子朱厚照。

朱厚照坏笑着朝刘瑾扔了个鸡蛋。一时间,蛋清挂满了刘瑾的脑袋,朱厚照拍掌大笑,快步跑开。

谷大用指着朱厚照,道:“在那!”

张永大叫道:“太子—”

刘瑾赶忙捂住他的嘴,紧张道:“小声点!”

四人追了上去。

朱厚照穿梭于大街小巷,把刘瑾等人累得气喘吁吁。

烈日当空,一个老汉举着一摞厚厚的材料跪在通政使司的大门外。他闭着眼睛,满头大汗。

朱厚照停下脚步,钻进围观的人群,好奇地望着老汉。

忽然,三个锦衣卫杀气腾腾地走来,为首一人目光凶狠,乃锦衣卫百户钱宁。

人群自觉让出一条道,锦衣卫二话不说,架起老汉就走。

老汉挣扎道:“我是皇亲国戚,你们谁敢抓我!”

刘瑾等人赶到,不敢声张,远远地望着朱厚照。

百姓议论纷纷。

“那老爷子是不是疯了?”

“可不是吗?自称郑旺,说当今太子是他外孙。”

朱厚照闻言,震惊抬头,刘瑾看在眼里。

余姚城外的墓地,王华跪在坟前烧纸,碑上刻着“先父王天叙之墓”。王阳明缓缓走近,望着王华的背影,五味杂陈。

王华唏嘘道:“当年您让我考秀才我不乐意,跟您闹,没想到这么快报应就来了。”他苦笑了两声,续道:“这祖宗,比我那会可倔多了。唉,人哪,懂再多的道理也没用,不把那弯路都走上一遍,怎么甘心回到正路上来?”

王阳明:“爹。”

王华一愣,擦了擦泪痕,转身道:“兔崽子你还知道回来?(冲上去欲打)你怎么不……”

王阳明:“我想通了,考进士。”

王华呆住。

纸钱随风飘舞,父子立于墓碑两侧,相顾无言。

天外天乃京城最为奢华之酒楼,门槛高悬,非普通人所能问津。

这日,楼内的一间包厢,敲门声响起。

刘瑾正了正衣冠,毕恭毕敬地起立,道:“请进。”

钱宁推门而入,刘瑾鞠躬道:“钱大人。”

钱宁拱了拱手,走到上座坐下。

刘瑾击掌道:“上菜!”

小二抱着一个大托盘入内,报菜名道:“三鲜过桥、青鱼划水、生爆鳝片、清汤燕菜、鹿茸三珍、黄焖鱼翅……”

摆了满满一桌。

钱宁微微一笑,道:“刘公公有什么事大可直说,你我不用走文官那些过场。”

刘瑾诚恳道:“钱大人,我刘瑾最佩服也最感激的人就是你义父钱能。当年要不是他一席话点醒了我,我哪有福气陪伴太子左右?”

“话不能这么说,主要还是刘公公精明能干,老祖宗赏识。嗯,让我猜猜,刘公公是想打听昨日通政司门口的那个疯汉吧?”

“呵呵,什么事都逃不过锦衣卫的眼睛。”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一个妄人,不知怎的跟乾清宫的宦官搭上了线,听了些宫闱秘闻便上了天,硬说当今太子的生母不是张皇后,而是一个名叫郑施的宫女。更可笑的是,他说郑施是他被拐失散多年的女儿,算起来太子倒成他外孙了。这不是找死吗?”

“那宫里究竟有没有郑施这号人?”

“没有,我们已经排查过了。”

刘瑾凝神道:“哎呀,活得久了,真是什么奇事都能见着啊!”

钱宁一边擦嘴一边道:“可不是吗?公公,衙门里还有事,我得赶回去。”

刘瑾赶紧拿出一张银票塞给钱宁。

钱宁用手挡回,道:“这是何意?”

“你们办差辛苦,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已经让你破费,怎好意思再—”

“你就收着吧。”刘瑾凑近,小声道:“这是太子的心意。”

钱宁一愣,道:“既如此,多谢公公!”

钱宁起身离去,刘瑾走到门口左右张望了一下,回来把门锁好,轻声道:“太子爷,太子爷。”

墙角一个柜子的门被推开,朱厚照爬了出来。

刘瑾道:“这下您死心了吧?”

朱厚照起身道:“我听说犯了错的宫女都会被发配到浣衣局,你来带路。”

“主子,咱还是回宫吧。您千金之躯,实在不宜去那种地方。让皇上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

“大伴!宫里宫外我就信你,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刘瑾犹豫再三,最后下定决心道:“好!不管前面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刘瑾都替主子蹚出一条路来!”

余姚。

王喜驾着马车,准备出发。王阳明、诸芸玉、冀元亨和王畿站在车边,等待王华与郑青莲告别。

王华依依不舍道:“本想趁丁忧多陪陪你,谁知道皇上夺我的情,让我回去帮他管管太子。唉,我自己的儿子还管不好呢!”

郑青莲道:“安心去吧。春闱马上开始了,你守着儿子备考,我也放心。”

“你好好将养—王欢。”

“老爷。”

“照顾好夫人。”

“是。”

“娘,我走了,你多保重。”王华上车,挥手向岑氏告别。

京城浣衣局。

管事太监把一本名册从头到尾翻了一遍,朱厚照翘首以待。

半晌,管事太监合上名册道:“没有。”

朱厚照失望不已,茫然地走到院中,看见十几个女人正坐在小板凳上搓衣服。

刘瑾道:“没看漏吧?再翻一遍。”见管事太监起疑,刘瑾靠近他小声道:“我哥的孩子,吵着闹着要找他当年的奶娘。”

管事太监为难道:“刘公公,好多宫女进宫时改一回名儿,送到这来再改一回。您说的这个‘郑施’,至少我这里查不到。”

朱厚照忽然大声道:“郑施!”

刘瑾大惊,所有浣女都停了下来,呆呆地望着朱厚照,只有一个女人仍旧埋头搓衣,神色凄楚。

朱厚照向她走去,刘瑾赶紧冲上来阻拦,压低声音道:“主子,千万不能认啊,改明儿—”

“闪开!”朱厚照推开刘瑾,快步走了过去。那女人嘴角抽搐,抬头看了看朱厚照,眼泪夺眶而出。

她蓦地起身,刘瑾暗道不妙。谁知那女人往相反的方向跑去,奔到一口枯井边,看了眼朱厚照,跳了下去。

朱厚照失魂落魄地跪了下来,泪流满面。刘瑾松了口气,管事太监莫名其妙地望着二人,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对一众浣女道:“还愣着干什么?捞人啊!”

与此同时,京城码头。

王阳明一行下船,发现偌大的广场空空荡荡。

王畿道:“槐花黄,举子忙。倒把老百姓闲下来了。”

好不容易看见一个车夫洗完马准备离去,冀元亨冲上去拦住他,道:“请问,人都到哪去了?”

“天外天。”

王畿道:“天外天?”

“京城最大的酒楼。听说来了个叫唐伯虎的,就住那。”

王阳明眼前一亮。

天外天的大厅被围得水泄不通。所有桌子都撤去了,只留下两张八仙桌,遥遥对立。一边坐着唐伯虎、娄素珍和刘养正,另一边坐着六个书生,却是当年考慎独书院失败的李梦阳、康海、边贡、何景明、王廷相和王九思。此六人后来与徐祯卿一道,并称明代文学史上的“前七子”。

门口,天外天的掌柜带着四个大汉维持秩序并售卖门票。

掌柜道:“五两银子一位。”

一百姓道:“你怎么不去抢啊!走闺女,爹带你去吃烤鸭。”

他女儿手里拿着一只唐伯虎造型的泥人,道:“我不去!我要看唐伯虎!”

掌柜正不耐烦,忽然手上多了五两银子。抬头一看,却是王阳明。

室内,“前七子”中的王廷相起身,道:“唐伯虎,趁着春闱全国举子齐集京城,你们吴门派和我们复古派的恩怨,今日就做个了断!”

唐伯虎自斟自饮道:“我唐寅群而不党,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六人桌坐在上首之人死死地盯着唐伯虎,却是李梦阳。

他身边的康海起身,朗声道:“有人看见你一进京就跟吴门的徐祯卿到吏部侍郎吴宽的府上做客。怎么,敢做不敢认?”

围观人群嘘声一片,康海被一只茄子砸中,羞愤不已。

李梦阳道:“康海!”

众人安静下来,唐伯虎抬眼望去。

李梦阳续道:“人家是江南第一才子,岂可无礼?”

康海缓缓坐下。

李梦阳上前,道:“唐伯虎,大家都是读书人,以文会友,比试比试怎么样?”

娄素珍起身道:“杀鸡焉用牛刀,先赢了我再说。”

人群中的戴铣发现了王阳明。

王阳明注目于娄素珍,没有察觉戴铣。

李梦阳一脸嘲讽道:“你?”

娄素珍道:“我是唐先生的婢女,平日耳濡目染,略懂诗词格律,还望阁下不吝赐教。”

五人面面相觑,李梦阳强忍怒火。

娄素珍道:“黄河水绕汉宫墙,河上秋风雁几行。小女子初读这首《秋望》时,只觉深得唐韵,颇似王昌龄的边塞诗。(李梦阳微微得意)但又读了您的几篇作品后,发现都是同样的风格,顿时索然无味。后来听人说您是文坛复古派的旗手,写诗以跟古人写得像为荣,方才恍然大悟。(众人窃笑)唉!人人都爱西施,可没见谁喜欢西施的影子。”

一人拍案而起,却是何景明。

何景明道:“秦无经,汉无骚,唐无赋,宋无诗。盛唐之后,诗的格调每况愈下。不跟古人学,难不成跟你学?”

娄素珍道:“这位莫非就是《东门赋》的作者何先生?”

“正是在下。”

“死为王侯,不如生为奴虏;朱棺而葬,不如生处蓬户。生尚有期,死即长腐。潜寐黄泉,美谥何补!写得真好。可是何先生,你真的不在意美谥吗?那还参加会试做什么?息影林泉不就好了?”

“你—”

娄素珍快速道:“到底是感时忧世,大声疾呼呢,还是故作惊人之语,以求终南捷径?”

何景明身旁的边贡起身道:“是不是李东阳派你来的?!”

娄素珍道:“你怎么不说是皇上派我来的?”

众人哄笑。

边贡厉声道:“还想狡辩?李东阳的台阁体已是强弩之末,他怕复古派抢了他文坛领袖的位子,所以—”

一个声音从人群中传出:“‘复古’虽好,不过二十年后,大概也就俗了。”

边贡四望道:“谁?”

王阳明走到两桌中间,娄素珍惊喜。

唐伯虎起身道:“王兄!”

王阳明向他拱了拱手,又看了看娄素珍。只见她眼波流转,含情脉脉,赶紧移开了目光。

何景明凑到李梦阳跟前,小声道:“丘浚的弟子,王阳明。”

李梦阳高声道:“魏晋风骨,盛唐气象,再过一千年也不会俗。”

王阳明不紧不慢道:“风骨气象,自然不会俗。可今人写的诗,再怎么样也不会变成唐诗。台阁体陈陈相因至今,华而不实,无病呻吟,已走入了死胡同,李东阳也在思变。复古诗是新潮流,脱俗去陈言,一泻成大川。然而物极必反,太过强调古风古韵,泥古不化,便又落入了另一套窠臼,照样是拘束人心的东西。好比匠人伪造的古董,就算同真品一模一样,又有什么价值?”

李梦阳板着脸道:“那依你之见,什么样的诗风才算不落俗套?”

王阳明道:“辞藻不妨简单些,意思不妨直白些,关键是找到一个‘我’字,直抒胸臆。”

李梦阳不屑道:“哼,我以为有什么惊世骇俗之论呢!”

王阳明谦恭道:“卑之无甚高论。”

康海直捣黄龙道:“唐伯虎!你到底敢不敢接招?”

唐伯虎微微一笑,道:“也罢,那就按王兄的直抒胸臆论,献丑了。”

围观之人无不期待地望着他。

唐伯虎想了想,道:“一上一上又一上,一直上到高山上。”

众人有些失望,李梦阳等人也满脸嘲讽之色。

唐伯虎走了几步,道:“举头红日白云低,四海五湖皆一望。”

众人愣住了,掌声随即响起,渐成山呼海啸之势,不少女子开始尖叫。

李梦阳等人脸色铁青。

边贡眼珠一转,道:“唐伯虎,在下有一事不解,想向你求证。”

“请讲。”

“当年你在应天府参加乡试,主考是梁储。他对你的文章爱不释手,誊抄后寄给了时任绍兴知府的焦芳。是也不是?”

唐伯虎一愣,道:“确有此事,那又如何?”

边贡冷笑道:“诸位!焦芳是今科会试的副总裁,我听人说,他早已认唐伯虎做‘约定门生’!”

众人大哗,戴铣惊讶。

娄素珍道:“血口喷人!先生入京已有十日,连焦府在哪都不知道。有工夫说三道四,不如去考场上一决雌雄!”

唐伯虎气得浑身发抖,撂下一句“无耻谰言”,拂袖而去。

娄素珍看了眼王阳明,跟着唐伯虎上楼。

围观人群又激动起来,高呼唐伯虎的名字,向前拥挤。

唐伯虎背对众人,放言道:“今科会元,舍我更有其谁?!”

人群痴狂,戴铣的脸上弥漫着阴谋的气息。

月色里的乾清宫静谧安详。

弘治帝朱祐樘缓缓放下奏章,叹了口气道:“这个薄彦徽,长了一只狗鼻子。”

一旁的张皇后拿起奏章看了看,皱眉道:“彻查浣衣局女子投井之事,这是他个人的意思,还是都察院在背后捣鬼?”

“不知道。没想到解决了疯汉郑旺,郑施又来添乱。唉—按下葫芦浮起瓢。”

“千万不能让太子知道,找个借口把这个薄彦徽赶走。”

“此人一向奉公守法,怕是不好找。”

张皇后又细看了一遍奏章,眼前一亮,指着一处道:“你看这里。”

京城市集,夜色撩人。王阳明把一摞书交给王畿,道:“你和惟乾先回去,我再到那边的书摊看看。”

冀元亨道:“先生,我跟着您吧。”

王阳明笑道:“你还是帮他拿书吧。”

王畿一脸痛苦道:“好沉啊,快快快!”

冀元亨帮王畿分担了一多半,二人离去。

王阳明走到一个书画摊前,注意到悬挂着的一幅怨女图。

老板机敏道:“唐伯虎的真迹,便宜卖你,一百两拿走。”

书画摊对面,一个女子正在挑选面具,却是娄素珍。

她挑了一张古蜀国青铜造型的面具,开心地戴上。一转身,瞧见了王阳明。

王阳明喃喃道:“画虽不错,但配上这首诗倒显不出意境了。”

老板不快道:“那你认为该配何诗?”

娄素珍悄悄走到王阳明背后。

王阳明沉思道:“顾琼之的那首—”

娄素珍与他异口同声道:“《诉衷情》。”

王阳明转身,被狰狞的面具吓了一跳。

“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争忍不相寻?怨孤衾。”娄素珍缓缓摘掉面具,续道:“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王阳明动容。

同一时间,紫禁城内,朱祐樘牵着朱厚照的手穿过端门,来到六科廊。

朱祐樘和颜悦色道:“杨先生和王先生,更喜欢哪一个啊?”

朱厚照想了想,道:“都不喜欢。”

“都不喜欢?为什么?”

“凶巴巴的。”

“哈哈哈哈,凶就对啦!”

朱厚照路过一个亮灯的屋子,好奇驻足,道:“这是什么地方?”

朱祐樘赶紧摆手道:“小点声,里面有人值班。这是六科言官办公的地方,不要惊动他们。”

“怕什么?言官也是父皇的臣子啊!”

“日后你就懂了。总之一句话,千万别惹科道官员。”

朱厚照撅嘴,不以为然。朱祐樘拉着他走远,道:“当年太皇太后薨逝,举办丧礼。那天刚下过雨,我见地上满是泥水,下令臣工免予磕头。结果第二天一道言辞激烈的奏章就递了上来,一个御史引经据典跟我辩论孝道。父皇那时刚即位,沉不住气,当庭与他对质,结果群臣没有一个站出来支持我,最后只好不了了之。那个御史呢,反倒名扬四海,成了英雄。”

“父皇,那您说,薄彦徽算英雄还是狗熊?”

朱祐樘一愣,停下脚步道:“你说什么?”

“宫里有人说儿臣是都人(宫女)之子。”

朱祐樘勃然大怒道:“胡说八道!谁造的谣?”

朱厚照害怕。

朱祐樘猛摇儿子的肩膀,道:“你听谁说的?!”

朱厚照被吓哭。

朱祐樘冷静下来,叹了口气道:“你的母亲,就是朕的皇后,史官清清楚楚地写在起居注里,毋庸置疑。往后谁要敢再乱嚼舌头,朕定不轻饶!你听明白了吗?”

朱厚照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朱祐樘望向六科值房,目光阴冷。

河畔的亭子里,娄素珍凭栏遥望对岸通明的灯火。

王阳明道:“没想到唐伯虎成了世子的老师。他身边那人是……”

娄素珍转身,倩笑道:“你怎么老关心男人?”

“你怎么老冤枉我?我白天可刚帮一个女人救过场。”

“哦,想起来了。”娄素珍踱步做老学究状,道:“学如韩、柳,不过为文人;辞如李、杜,不过为诗人。果有志于心性之学,方为第一等德业。”

王阳明道:“干吗背我文章里的话?”

“此等佳句,在天外天为何不说?给李梦阳留个面子?还是你已经想通了,成圣并没有走仕途重要?”

“学文乃余事,不值得耗费太多精神。至于功名嘛,未妨适意山水间,浮名于我亦何有?”

“那就别考了,跟我回广信。我让祖父把他的衣钵都传给你。”

“多谢好意,只是佛说‘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官场虽然黑暗,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阿弥陀佛。”

娄素珍笑道:“高僧大德,你敢不敢跟我打赌?”

王阳明饶有兴趣道:“赌什么?”

“你不是问唐伯虎身边那人是谁吗?他是我祖父的大弟子娄襄,也来赶考。今科如果你的名次排在他前面,那我无话可说;如果你技不如人,排在他后面,那就乖乖跟我回广信。如何?”

“你可真是兰心蕙质,尽出损招。”

“怕了?”

“哈!我会怕他?一言为定!”

娄素珍嫣然一笑。

这时,对岸的教坊传来琴声,悠扬婉转。娄素珍兴起,跑到河边的浅水区,发现水刚刚没过脚踝,于是随着调子跳起舞来。

水面倒映着月光,与近处的石拱桥构成了一幅美丽的画面,王阳明一时间看呆了。

娄素珍回眸道:“在想什么?”

王阳明痴痴道:“我在想……曹子建的《洛神赋》。”

娄素珍笑道:“我有甄宓美吗?”

王阳明喃喃自语:“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娄素珍舞姿曼妙,体态婀娜。

次日早朝,御案前的朱祐樘一边埋头写字,一边漫不经心道:“谢迁,你是都察院左都御史,你说怎么处理?”

谢迁出列道:“启奏陛下,臣以为仅仅因为书写上的格式错误,便把薄彦徽贬到南京都察院,恐怕难以服众。”

朱祐樘在写一个“忍”字,漫不经心道:“刘阁老,你的意思呢?”

刘健道:“回陛下,臣也认为还是不处理的好,免得折损言官的士气,不敢再畅所欲言。”

朱祐樘强压怒火道:“李大人觉得呢?”

李东阳出列道:“陛下,臣觉得虽是纤毫之误,但也可以略施薄惩,比如罚俸三个月。”

朱祐樘停笔,“忍”字刀上的那一点还没点上。他环视众臣,嘴角抽搐,终于拍案而起道:“你们以为朕不敢杀人吗?”负气而去。

刘健与谢迁面面相觑,李东阳神色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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