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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前夜

1

三连休的第一天,周六下午。我打开停稳的车门,下车站在宽敞的停车场上,淅淅沥沥下着的小雨打着柏油路面。

“到了,动脉艺术广场!”

我撑着伞朝旁边站着的美星说。她仰头望着眼前出现的、好像仅仅将两个立方体前后错位后再贴在一起的、无风雅之趣的巨大建筑,答道:

“是啊,终于到了!”

感慨万千的一句话。从她第一次报名参加的第二届大赛以后,会场一直设在这里。也就是说,她来到了魂牵梦绕之地。我感觉现在开口说话未免不解风情,在她主动说什么之前,我决定保持沉默。

西行约一点五公里是距离这里最近的近铁伏见站。第五届关西咖啡师大赛的会场就设在这个动脉艺术广场。这里拥有京都最大规模的会展中心。这一次还将举办以KBC为热门活动的食品展会,除此之外,还承办各种各样的活动。说句题外话,动脉艺术这个名字,是将artery(动脉)和art(艺术)两个单词合并而成的,据说其中包含了希望它成为京都文化方面的动脉的愿望。

“挺壮观的呀!我住在京都已经几十年了,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从驾驶室出来的藻川边若无其事地钻到我的伞下,边发出感慨。

有一半身体被挤出伞外的美星,手心朝向天空说:

“天气预报确实很准,这种天气,从车站走过来一定也挺遭罪,多亏了大叔帮忙。”

“甭太介意。咱们一起开店,你说要加油干的时候,我也得努努力呀!”藻川不好意思似的用食指搔了搔脸颊。

昨晚,终于安排好三连休期间的计划,那三天可以一直协助美星工作了。为了赛前最后一次的准备工作,我来到了打烊后的塔列兰。

“……工具、材料都需要自备,东西会很多呀。怎么去会场呢?”

“是啊,你帮我搬运的话,从车站倒也能走过去,要不换乘电车过去吧?”

“不过,天气预报说,明天要下雨。是不是有怕雨淋的东西啊?”

“啊,没想到天气的事。那样的话,坐出租……”

我们正商量着,藻川看着KBC的宣传册,突然插嘴进来。

“那我送你们去吧,开车的话好像很近。”

这么热心肠,有些意外,我和美星对看了一下。这个提议当然很难得,但美星还是客气了一下。

“不用了,真的。如果是正式比赛还行,连彩排都让您陪着,实在不好意思。”

“没事呀!如果没有你,咱们这个店也开不下去啊。屈指可数就这么几个自家人的大舞台,这点儿小事我还是该做的。”

“大叔!”

对于藻川这一反常态令人钦佩的表现,美星看起来深受感动。我是不会有什么异议的,于是决定顺从他的好意。就这样,在大赛的前一天,我们三人一起来到了会场。

——尽管如此,美星现在还两眼闪闪发光地盯着藻川,她是不是有些过于单纯了。她和藻川相识要比我早得多,她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依据怎样原则行动的人物!

“确实啊,藻川也可以大显身手了。”我脑海里浮现出藻川昨晚看的宣传册上带大头照的介绍参赛选手的那一页,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参赛的女咖啡师全都是美女啊!”

于是,藻川一下子把肩膀贴过来。

“可不是嘛,尤其是,那个叫什么冴子的女孩……”

“怪不得!是这么回事啊!”

刹那间,我感觉到了犹如从地底下喷涌而出的惊人的怨念。是美星。藻川的动作挤压着我的身体,她现在整个身体都被弹出伞外,从刘海向下滴着雨滴。由于略微低着头,眼睛成为阴影,简直就像日本电影和电视剧中出现的小孩的亡灵一般。

藻川倒吸一口气。“开,开玩笑的——”

“什么开玩笑!”

美星从我手中夺过伞,朝着大楼入口飞快地走去。我把双手掐在腰间,斜眼看着老头儿说道:

“没想到会受这个牵连,真受不了。”

“还不是你点的火,你傻不傻?”

“她的性格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刚烈?”

“我感觉岁数越大,越像我死去的老婆了。”

我们小跑着去追她。十一月的雨格外凉,竟然能在这样的雨中发火,我又在想着还会惹她发火的事。

2

穿过自动门,进入动脉艺术广场,用手帕轻轻擦拭全身的水滴。大堂正面有一个突出的拱形接待柜台,可没人站在那里。左手可以看到比腰稍高的位置镶有薄薄的玻璃窗的小房间。边上有写着“管理室”字样的牌子,是管理员和保安常驻的地方吧。

“指定的大展厅,应该在这里面吧!”

我终于追上了美星,冲他的后背说道。美星看着楼内到处挂着的方向标志,用力地点了点头。

今天是企业展会的准备日,大展厅里人来人往忙忙碌碌。告诉站在入口处身穿工作人员制服的女孩子,我们是KBC的参赛人员后,她按人数给我们每人一个挂在脖子上的名牌,在空白处填上姓名就证明是赛会相关人员了。并没有追问我和藻川是什么人,看来这方面规定还是比较松的啊。

“哇,这太壮观了!”

踏入会场,我首先被展厅之大折服,完全超出预想,一眼望去,展位数绝不止二百个。各家公司都在精心制作商品展板,工作人员穿梭其间忙个不停。

美星也被这不同寻常的热烈气氛感染了。

“这边是饮料,那边是烹饪器具,那边是方便食品吧?听说咖啡师大赛是热门活动,就算没有它,光转转看看就很有意思啊!”

据说KBC的舞台位于大展厅最里面的西北角。透过夹在展位之间像巨大的迷宫一般的过道,渐渐地看到浓缩咖啡机、奶油粉等几个咖啡相关企业的展位。这引起了我的强烈兴趣,我一边想着过后再仔细参观参观,一边直接走过那里。这时,就像穿过森林的尽头见到了一片大草原一样,突然来到了一个开阔的地方。

好像将整个展厅环抱一样斜着设置的舞台,其中一部分铁管还裸露在外,一眼即可看出是专为大赛安装的。但宽敞得让人感觉不到这一点,我联想到了清水舞台[1]。上方像梯子似的金属上吊着很多灯具,那前面,对着观众席张挂的白色幕布上面用黑体字印着“第五届关西咖啡师大赛”。没有任何装饰的文字看起来反倒象征着大赛的郑重程度。

在放有比赛用曲尺形吧台的舞台中央,抱着电动磨豆机的工作人员向左、向右地移动着,正在确认位置。站在稍远的观众席中抱着肩膀一边观察一边发出指令的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性,看来是赛会相关人员。

可能是考虑不好打扰人家吧,美星几度犹豫,待女子停止指令后,从后面胆怯地问道:

“那个,通知我,今天来这里……”

话音未落,女子便朝这边转过身来。看到美星后,她微微一笑。

“是切间美星咖啡师吧,恭候多时了,欢迎参加KBC!”

即使微笑,由于眉梢向上扬,还是面部紧绷的表情。长袖黑色T恤外加长到脚脖的花裙子。头发像染过一般乌黑,向上梳拢的额发,让人感觉不愧是这个时代的女性。

“我是本次大赛的执行委员长,叫上冈和美。请多关照!”说完伸出手来。美星用双手握住,说:“我是切间美星,请多关照!”

预赛的时候如果见过面,就不会有这段过程了。估计上冈是根据宣传册的照片认出美星的。

松开握着的手,上冈就势看了看手表。

“哎呀,已经这个点儿了,大家都到齐了吧?”

离集合时间下午三点还有一段时间。舞台不布置完毕,就没法彩排。

“请坐下等等,可以彩排时,我去喊你们。”

上冈手指着观众席说完,又回头对着舞台发号施令起来。

观众席大约摆着二百把折叠椅。就像传说中摩西走过的大海一样,在中间隔开形成过道。到了观众席向周围环视,发现已经有几个人稀稀落落地坐在那里了。

虽说都是第一次见面,但面孔已通过宣传册认识了。好像并没有意识到我们的存在,但我感受到他们假装若无其事却在观察美星的气氛。不言而喻,是在窥探新出现的对手的情况。

不能输给他们!我眉宇间用力,向观众席的边上看去。那里有一位女子,探身坐在椅子上,手臂和腿都交叉着——

“我叫藻川又次。这次参赛的不是我,那个美星咖啡师也和我培养出来的差不多……”

怎么回事!藻川又早早地坐在了女子旁边的椅子上,正勇敢地搭话呢。趁我们去上冈那里目光移开的瞬间,他马上展开行动了啊。那个女子,不就是藻川顺嘴说出的“叫什么冴子的女孩”吗?

我用手示意美星,她先是抱了下头,然后走到藻川那里。就像猫妈妈用嘴叼住自己孩子的脖子一样,拽着老头儿脑后的头发,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自己赔着笑脸坐到那里。

“初次见面,我叫切间美星。在京都市内一家名为塔列兰的咖啡店工作。请多关照。”

“你,你好……”

女子板着面孔,但还是点头致意了。一头波浪的茶色头发,缝隙间露出镶有宝石的耳钉,这一方面突出了她的奢华,同时也给人留下性格刚强的印象。年龄看起来比我们大一些,应该还不到三十吧。

不等她自报家门,美星继续说道:

“是黛冴子小姐吧,上一届KBC夺冠的。”

于是,女子将本就看起来很大的眼睛瞪得更大。

“呀,你知道啊!上一届大赛的事,应该哪家媒体都没报道啊。”

“当然知道。KBC,一直是我的梦想。”

我在美星身后的椅子上坐下,新鲜而惊奇地听着两人的对话。上一届的冠军,本次大赛也将参加,这时我才第一次知道。宣传册上也没有涉及这部分内容。

“切间小姐,本届大赛是你第一次进入决赛啊。”

“是的。对你来说是一场防卫战啊!第一届冠军应该也同样,夺冠后还会继续参赛,是一种传统吗?”

“叫我冴子就行。是呀……实际上,第四届发生了很多事情,最后就连大赛本身都变得含含糊糊,我根本都没有获胜的感觉。所以,这一届我又来参赛了,当然也接到了上冈的邀请。”

发生了很多事情,这种表达方式明显是不愿意再提旧话。去年没有举办大赛,它们之间有什么关联吗?我很想仔细询问,可美星可能是为了尊重对方,并没有继续追问。

“上冈直接邀请你参赛的,是吧?”

“嗯,这个大赛从今年开始从头再来,我觉得有了解之前大赛的咖啡师助阵,对于作为主办方的上冈也会增强自信心。事实上,这次进入决赛的六个人中有四个之前曾进过决赛。”

“四个人?那么,像我这样的新面孔属于少数派了。”

“是这个样子。现在聚在这里的四个人——”黛向观众席看去。“石井春夫、苅田俊行,还有山村明日香,都经历过决赛。”

我按照黛列举的顺序,逐个看了看参赛的选手们。

我们四人占据的是,被左右分开的折叠椅中,面对舞台左边区域的最外侧。而同一区域坐在最后排的是石井春夫。剪成蘑菇头的松散的黑发,与粗粗的眉毛形成对照的细细的眼睛,银边眼镜,他的外貌打扮极具冲击力,见过一面就不会忘记。据宣传册介绍,年龄为参赛选手中最年长的三十五岁。但看起来却不太稳重,转着脖子忙忙碌碌地看这看那的。

面对舞台右边区域,也坐在后面椅子上的是苅田俊行。无聊地盯着天棚看的侧脸,轮廓清晰一表人才,说他是外国混血也不奇怪。茶色头发长得到了蓄着胡须的下巴那里。头发烫着大卷。他应该超过三十岁了,但感觉既像年长一些,又像年幼一些。

山村明日香在右边区域的最前排。简直就像躲避周围的视线一样,低头缩着肩膀。是出于紧张吗?可是她那看似很紧张的样子,反倒令旁观者心生怜悯。虽说黑黑的长发给人土里土气的印象,但正如宣传册上的照片给人感觉的一样,五官长得非常可爱。

而且,当我面对真实的山村明日香时,不由得将自己面前的人和她比较起来。

很像。山村明日香和以前的美星一模一样。

我也不过是看过照片而已,高中毕业刚来京都的时候,美星的头发比现在长,刚好和山村差不多。虽然说并不是脸上的每个器官都相似,但无论是水汪汪的大眼睛,还是从不浓妆艳抹,小巧细致的身形,如果挑选的话,共同点太多了。

山村比美星小两岁,再过几年,她会不会变成现在的美星?正思考着这些无聊得不值一提的事情时,突然响起了啪啪拍手的声音,是上冈对着观众席在招呼大家。

“好了,让大家久等,对不起了!来,大家别坐那么零散,都向这边集中。”

美星停止了和黛的对话,站起身来向前移动。我和藻川也紧随其后。石井和苅田遵照上冈的指令各自抱着自己的东西向前走去。山村已经在最前一排了,她没有动。

“一、二、三、四……好了,六个人全部到齐了吧?”

上冈数了数,满意地收了收下巴。可是,她数错了。

“那什么……”我战战兢兢地举起手。“不好意思给您添乱了。我不是参赛选手。”

“哎呀,真的,仔细看看还真不认识呀,您是哪位啊?”

“对不起,他是帮我拎包的。”美星慌忙制止住投来怀疑目光的上冈。

上冈转了转眼珠,说:

“唉,年龄相仿的三个男女分别聚集在一起,我还以为他也是参赛选手呢。但,这么一来,还有没来的咖啡师啊。”

“上冈女士,是不是那个?”

黛用手指着观众席旁的展位。一个耳朵上戴着大大耳机的男子,正在愉快地抻着脖子,以各种角度欣赏着最新型的商用烘焙机。背着下垂造型的背包,他的侧脸确实与宣传册上看到的照片人物一致。

“谁去把他叫来!”

对上冈的话反应最快的是距离最近的苅田。被敲肩膀的男子,摘下耳机挂到脖子上,苅田把竖起的大拇指向背后指去。即使不说话,男子也明白了,他一路小跑来到我们身边。

“集合时间早就过了。”上冈低声责备他。

男子嘿嘿笑着辩解:“我集合时间之前就到了。不过看着一时还不会开始,所以参观参观解解闷儿,真的。”

不论是尺寸过大的休闲服,还是用发蜡定型的蓬乱发型,简直和大学生的打扮如出一辙。他刚刚二十一岁,是本届大赛最年轻的咖啡师。听不出任何诚意的语气更凸显了他的不成熟。尽管如此,他长着一张不知不觉间原谅他而让人恨不起来的面孔。

丸底芳人。他也和美星一样第一次进入决赛。

“好吧。大家都在那儿坐下吧。”

上冈话音未落,丸底最先拉过附近的折叠椅坐下了,其他人也效仿他坐下。看到所有人都坐定后,上冈开始致辞:

“再一次郑重地做一下自我介绍,我是第五届关西咖啡师大赛执行委员长上冈和美。我是KBC主赞助商上冈咖啡的员工,出于这个机缘,和以往的大赛一样,本届也由我担任总指挥。”

上冈咖啡属于国内咖啡企业中规模最大的。除了批发、销售咖啡豆及咖啡器具外,还生产各种清凉饮料,即使不是喜欢咖啡的人,日常生活中也会经常接触到那些产品。

从姓名上看,上冈和美应该是上冈咖啡经营者的家族成员,所以才会被委以主持大赛的重任吧,我凭空想象着。

“我谨代表敝公司对参加大赛的所有拥有高超技术的咖啡师们表示感谢……客套话我就不再多说了,因为有的人已经听腻了。”

“基本上都是老面孔了。”石井笑着说。

黛也接着说道:“因为我们基本上就是受上冈女士邀请而来的。”

“受邀请?还有种子选手一说吗?”丸底插嘴问道。上冈挥着手说:“倒不是那么回事。始于五年前的KBC,去年因某种原因停办了。听之任之的话,大赛本身有可能就此消失。我千方百计说服公司,今年才又得以举办。因此,第五届KBC无论如何必须成功,所以我们也邀请往届实力雄厚的咖啡师们参加了预赛。”

“其中也有人提出不想再次参赛啊。”

苅田面无表情地说完后,我骤然间感觉到空气紧张起来。上冈装作没听到的样子,急忙进入了下一个话题。

“好了,从明天开始历时两天,大家朝着关西第一咖啡师的目标努力吧,我期待着各位向我们展示高超的技艺!”

不知是谁带的头鼓起了掌。接下来,上冈开始介绍KBC的概况。

“决赛和往届一样,一共进行四个项目的比赛。明天,也就是第一天上午比赛浓缩咖啡,下午比赛咖啡鸡尾酒;第二天上午比赛拿铁艺术,然后下午是最后一个项目比赛滤冲。根据各个项目所得分数,最终确定总成绩。”

所得分数在单项比赛结束后由评委公布成绩。也就是说,所有人的名次、分数都始终保持透明。这种赛制要求选手禁得住考验。

“站在比拼咖啡师业务应具备的技术这一角度,我们为各个比赛项目设置了包括准备在内的限制时间,除了准确度、完成度以外,还要求有速度。不管多么艳丽的拿铁艺术,让客人等时间太久,就本末倒置了,对吧?各个项目的具体内容和限制时间都写在宣传册上,请务必仔细阅读。”

“上冈女士,那些事你不解释我们也都牢牢地装在脑子里了。能不能早一些转移到准备间啊?我搞错了,连常温都无法保存的东西,今天也给带来了。”

石井有些急不可耐地举起纸袋示意。我心里想,毕竟是第一次参赛,怎么这么自私啊。不过,美星和丸底好像都没有异议。上冈耸了耸肩,嘀咕道:“倒也是。”

“那么,大家今天应该都带来了工具和材料,我现在带大家去后台。”

也许是对人多早已习以为常,每个人都毫无紧张感,大家缓慢地站起身来拿起自己的东西。既有拿着像硬铝箱那样结实的提包的,也有只拿着纸袋的,但里面一定都装着他们各自爱不释手的工具。当然,像浓缩咖啡机、磨豆机等大型机器无法携带,需要使用台上赞助商的产品。美星说,机器设备因生产厂家不同个性也不同。她事先已经对大赛上使用的设备进行了研究。

舞台的左手有一处被高高的屏风包围起来的候场区。两张长桌周围摆着八只折叠椅,看来是参赛选手把工具搬到这里,等待出场。

转到候场区的背面,出现了一扇类似于防火门形状的金属门。在上冈的引导下,所有的人聚集在那里。

这时上冈突然间露出为难的表情,说:

“按规定,从这里开始,只有参赛选手才能进入……”

她明确地看着我和藻川。

考虑到参赛选手将要把东西放到那里保存,这是很自然的规定。我准备听从要求马上离开。可是——

“怎么回事呀?你想说我们是坏人吗?”

藻川不依不饶,把我吓得脸色发青。

“不,那肯定不是。”上冈有些慌。

“那就让我们进去吧,不用担心,不会打扰你们的。我只是说把我们排除在外,心里很不舒服。明白了的话,就赶紧进去吧。”

你在说什么呀?老头儿。已经添了大麻烦了。和他处在同一立场的我,还有美星正要制止他,飞来了意想不到的声音。

“——不要紧吧。今天就让他们进去呗。”

视线集中在苅田俊行身上。看样子与其说他是在庇护藻川,不如说是厌烦在那里纠缠不休,他一边撩起额发,一边继续说:

“今天只是把工具放到准备间里而已。而且,那里还上着锁,他们碰不到的。况且,这里面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如果进去一次就满足了的话,以后不让他们进来不就可以了吗?怎么样,上冈女士?”

虽然脸上的表情还是不太情愿,但上冈还是同意了。

“既然全勤奖的苅田咖啡师这么说了,就今天一天算是特例吧。”

虽然有人对这种处理方式浮现出不满的表情,但并没有公开反驳。

“对不起,实在是……”

美星深深地弯下腰,我也在旁边做出相同的动作。很快地,疲惫的气氛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好嘞,那走吧。”

藻川若无其事地正要率先开门,美星又拽着他脑后的头发,把他拉到最后面。我不太想参与其中,一直朝前看着。队伍迈出脚步时,我听到背后响起奇怪的声音。回头一看,美星正扯下藻川的针织帽,啪啪地敲打他那头发稀落的脑袋。

3

门的对面被暗色的墙壁、天棚、地板包围着,形成了狭窄的过道。途中,右侧有一扇门,然后除了通道尽头向右拐以外,既没有窗户也没发现进口和出口。发出虫鸣般声音的白色荧光灯照射出索然无味的景象,让我想起了之前自己曾经住过的医院走廊。

准备间在过道尽头拐过弯前行就是。看到正面出现的,看似格外结实的大门,我从队列后面发出了声音。

“这个门是自动上锁吧?”

呈L型的把手上端是手掌大小的黑色装置,在我以前上学的学校见过。这种锁需要把门卡贴近才能解锁,还备有显示状态的红灯和绿灯。

“嗯,这届展会有可能会展出尚未面世的新产品,为了避免信息泄露,安全措施非常到位。门卡数量有限,借用也需经管理员批准,万一把东西落到准备间里,有可能很难进去而尝到苦头,一定要小心哦。”

上冈从挂在脖子上的透明通行证中取出门卡,靠近黑色装置——读卡器。绿灯亮起,咔嚓一声锁开了。这个锁在室内按一个按钮即可解除锁定。

和在过道中留下的印象一样,准备间内部也很乏味。虽然很宽敞,却反倒让人感觉冷冰冰的。房间中央并排摆着两张双层不锈钢桌。最里面墙左侧被个头很高的六组更衣柜占据,右侧则被商用大型冰箱所占据。它前面靠墙边是配有两个水龙头的水槽。朝下看去,清洗餐具的中性洗涤粉、擦拭水槽的洗涤粉桶等立在那里。

稍微观察室内后,上冈好似突然间想起来一样,按下门边的按钮开了灯。没有马上感觉到开灯的必要性,是由于左边墙壁上开了一个大大的磨砂玻璃的平开窗。可是,从那里进来的光线,也因为天公不作美,给人一种灰暗的感觉。

“桌子下面一层按人数准备了铝盘。上面分别贴着写有名字的纸条,请大家保管工具以及往舞台搬运东西时使用。”

不等上冈说完,苅田等有参赛经验的人就动作熟练地开包,把工具摆到铝盘里。可能往年也是如此吧,我和美星,还有丸底一边窥探着,一边效仿他们。

黛靠近冰箱打开门后,从那里又取出了铝盘。把同样贴有名字的铝盘拿到桌上,她把包里的东西也转移到了那里。

“今天带来的东西中,如果有咖啡豆或者鸡尾酒的勾兑物等需要在冰箱保存的东西,可以像黛咖啡师那样使用冰箱里的铝盘。还有,牛奶有赞助商赞助,那两天早上都会把盒装牛奶发给大家,因此不需要自带。”

上冈的话看来是专门讲给美星和丸底听的,我和美星互相确认着,把装冰箱和不需要装冰箱的东西分开。

这一段时间,参赛选手都专注于手头的工作。在我们的对面,石井对边上站着的苅田说:

“哎,你看呀,这个。”

他从放倒在桌上的纸袋中取出来一个和罐装咖啡常用铁罐相同尺寸的漆黑的罐状容器。环绕侧面一周等距离地刻着四条沟槽,第二条和第三条之间,不知是否与名字有关,印着“ISI”的银色标识。

苅田眯缝起眼睛,

“那个罐,是特制的吗?你家店,是叫ISI咖啡吧?”

“对,就是为大赛做的,干劲够足吧。不过,里面的东西更厉害哦!”

容器已经被打开,盖子垫在容器的底部。苅田向容器口看去,发出了近似于感叹的声音。

“这全部是圆豆吗?”

通常,咖啡树一个红色果实里面会有两个种子,也就是咖啡豆。而豆与豆之间相邻的面接近平面,这种豆被称为平豆。与此相对,还有一种被称为圆豆的圆形咖啡豆。红色果实中只有一个豆的话,就会变成这个形状,原因尚不清楚。但据说这种果实多长在树枝的顶端,占咖啡豆总收成的百分之三到百分之五。

圆豆虽说在成分方面与平豆没有差距,但也有一种说法认为烘焙时圆豆受热均匀,比平豆口味要好。加之圆豆收成少,交易时往往被赋予稀有价值。

“厉害吧!一颗一颗地亲手挑选,把平豆都剔出去了,百分之百都是圆豆。明天的浓缩咖啡用它来煮,一定会煮出圆润而浓郁的味道。”

面对满怀信心放出豪言的石井,苅田以冷笑应对。

“是啊,你也许靠那些更好一些。”

石井很不高兴,道:“你什么意思啊?”

“你是让我说出来吗?你也就只能靠着那些东西来一较高下了——”

“哇,好漂亮的圆豆啊!”

眼看着大战一触即发,美星赶忙插入其中。绝不仅仅是在赞叹圆豆,对于她的良苦用心,我自叹不如。

“你知道吗?这个圆豆之美,你可以再靠近一些看看。”

石井转瞬间心情大好。故意把身体探到桌上,把容器朝向美星。我也顺便向里面看了看,装到九成满的咖啡豆,如他所说,全是圆豆,没看到一粒平豆。

“整齐到这种程度,一定下了不少功夫吧?”

“费大劲了!决赛之前试过很多种豆,还是圆豆的味道最特别。我让进货商尽量多进一些货,剔除平豆后,试验烘焙的火候,还有剔除后研磨时摸索豆子的最佳大小,多少次重复这样枯燥的工序。”

石井宛如自己的藏品受到褒奖的收藏家一般,喜形于色地讲述着他的辛苦。苅田已经失去兴趣,根本不理会两个人的对话,默默地干着自己的活。

“——上冈女士。”

这时,黛冷不防地大声叫着,我也条件反射地向那边看去。

“两年前,说是因为不方便,这个房间的门是一直敞开的吧。今年准备怎么做?我想不会一切照旧吧。”

她的声音在寂静无声的室内回响,我感觉空气又凝固了。

在学校时我也看过,如果不关门,自动上锁系统是不会工作的。如想要不用门卡任何人都能进出的话,比方说,用门塞把门固定住即可。但给人感觉相当不安全,两年前好像就是这种状态。

“可是,你们也有可能因故想进入准备间吧,完全封闭不太可能。”

上冈挤出了不自然的笑脸,黛不但没有得到安抚,反倒越发激动。

“你竟然这样说。如果再发生上次那种事怎么办?这次也许不能一句自导自演就能解决问题的。”

“——自导自演?究竟发生了什么?”丸底愣了一下插嘴问。

所有知道那段历史的人都不去看丸底,更不想回答他的提问。丸底诧异地四下张望,抓住了旁边的山村的手臂。

“那些人,在讲什么?”

“谁,谁知道呢?”山村吓得要逃脱。

“没有什么的,丸底咖啡师。”

不可能没有什么,但是上冈却强迫丸底闭上了嘴。

“确实如黛咖啡师所说,大家带来的工具中,一定还有价格昂贵的东西,多加小心没有坏处,这个房间就先上锁吧。”

据她讲,动脉艺术广场今天下午六点闭馆,彩排结束后,包括赛会工作人员在内的所有人都将被关在门外。准备间前面过道将启动防盗系统,一直到明早系统才会解除,可以断定在防盗方面是安全的。

“我,明早第一时间有东西想放冰箱里……”

山村有气无力地说,丸底还在抓着她。

上冈稍作思考,问:

“明天开馆是上午八点,开幕式上午九点半开始,大家九点之前集合。全部到齐后交给你们门卡,不行吗?”

“不过,如果有人来晚了,那么来得最早的人的材料有可能会变质呀!”

“那么,这个办法怎么样?”不知何时把容器放到铝盘里的石井,竖起食指提议道,“开馆后,最先进入会场的参赛选手,可以从上冈女士那里取回门卡。”

“你傻呀?那样,不是什么也解决不了吗?”黛极力反驳。

石井却并不在意:“至少,可以防止外来者偷偷进入吧?”

“如果咱们中间有人企图干坏事,怎么办?”

“——要是那么担心的话,你明天第一个到,把准备间监视起来。”突然,石井脸上的表情消失了,他骤然间转变态度,令人不寒而栗。“还是那什么,冴子,你是不是预感到有人会对你干坏事,看你挺害怕似的。”

“没,没有什么预感啊。随便吧。不过,一旦出了什么事,可与我无关。”

“那就这么定下来了。上冈女士,明早就那样安排吧!”

“我没什么问题,其他咖啡师怎么说……”

上冈对所有人环视了一遍,谁也没有开口。如果这个时候再继续抱怨,不知会被石井说些什么,我感觉到,对我们来说,莫名其妙的戒备意识蔓延开来。

“那么,明天早上,就按照石井咖啡师的提议来办,请大家照此执行。好了,准备工作早已做完了吧,咱们转移到休息室去。”

所有人走出准备间后,上冈关上门,确认已自动上锁。然后从过道折回,在进来的途中看到过的门前再次停下。

“请把这个房间当作休息室用。”

上冈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门。和准备间不同,只是带有圆筒锁的极其普通的门,并没有上锁。

“刚才也讲过,请在明天九点之前进到这个房间。午休等比赛时间以外,可以随意出入。但是,这里不上锁,所以贵重物品请自行管理。”

接着,上冈用手指着休息室右边墙壁上的两扇门。

“那里面分别是男更衣室和女更衣室。门上贴着标牌,一看就知道哪个是哪个,里面有带锁的更衣柜和卫生间,请大家使用。”

说时迟那时快,藻川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马上闯进房间,打开了女更衣室的门。当然,现在谁也没有在里面,看昏暗程度应该没有窗户。藻川遗憾地关上门,不知为什么,我从心里蔑视他。

休息室比其他地方干净,虽然没有窗户,但感觉很亮。除掉更衣间部分外,面积差不多是准备间的一半左右吧。中央,向里面被一张细长的椭圆形白色桌子占据,它的四周包围着共计十把可以摞起来的椅子。左边整面墙是镜子,与休息室这个称谓很相称。应该在所有活动中被用于表演者的休息室吧。最里面还看见了垃圾桶。

“后台的情况就介绍到这里,那咱们走吧。”

众人在上冈的引导下返回大展厅,舞台布置刚刚完工。从现在开始进行简单的彩排。

参赛选手集中到舞台的曲尺形吧台。我感到莫名其妙的疲惫,坐到了观众席的折叠椅上。藻川也在不远处同样安静地坐在那里。

舞台上好像是在说明所有项目共同的一系列流程和机器设备的操作方法。那些环节结束后,马上要进入每个人单独的彩排。虽说如此,但并不是实际冲煮咖啡,也许称为模拟或者印象练习更为准确。按照参赛号码排序,其他人在舞台右手等候。

第一个上场的是苅田。苅田好像觉得很没有必要,只是轻轻地碰了碰浓缩咖啡机和磨豆机,就走下舞台快速地坐到了观众席。应该没有什么深层意思吧,只与我相隔两个椅子。

“您在哪里开店?”就这样继续假装看不见他,反倒不舒服,我小声问他。

他也像等待已久似的,以闲谈的口吻应答道:

“在奈良町的旧民宅,开了一家自家烘焙的店。”

奈良町位于奈良市区的南侧,那一带还保留着很多江户时期的商铺和街道,是一个很有风情的好地方。

“上冈刚才提到过,说你是KBC全勤什么的。”

于是,苅田忽然笑了。明白那是自嘲,是几秒钟后的事。

“结果总是不坏但也不好。当然也没夺过冠。归根结底,我还是不具备咖啡师的才能啊!”

“是,才能吗……”

“这之前的大赛有一个适合被称为天才的家伙呀。可这届没有。虽然如此,我也并没有想过胜利女神会向我微笑。”

舞台上,第三个人美星正伸展手臂查看与机器之间的距离。观众席上和苅田一样短时间内结束彩排的黛,已经坐在远处听不到我们对话的座位上。

“那个天才咖啡师今年也没参赛吧。是不是因为上一届大赛出什么事了?”

我又大胆地向前迈进了一步。按这个形势,或许他会回答我,我心怀这样的期待。

然而,从苅田那里返回的是过于冷淡的一句话。

“你没有必要知道那些。”

美星也下到观众席,坐到我和苅田之间。接下来登上舞台的是石井。因为石井也经历过决赛,他也一定痛快地结束吧。我的这种预想却被完全颠覆,他用心地确认着吧台上器具的位置,还多次进行了微调。

有点儿过于神经质了吧,我这样想着。就在接下来的一瞬间。

“噢,好厉害……”这样的感慨脱口而出。

石井把比赛用的器具从肘部滚到指尖,刚刚让它从眼前消失,又从别的地方把它取出来,向抛杂耍瓶一样开始了热闹的表演。每件东西形状各有不同,只是向上一抛,肯定不会出现完全相同的动作。可是经他的手后,那些器具就像温顺的宠物一样,任它摆布。

“据说石井是在他家老爷子开的咖啡店里做一些类似于表演的东西。那家伙以前的志向好像是成为魔术师。”

听到苅田的解说,我嗯嗯地表示佩服。

“很值得一看啊。是个不好对付的对手吧?”

“真那么想吗?”

他突然再一次笑了。这次看来是对别人的嘲笑。

“诚然,在KBC,不仅仅是准备好的饮品口味,甚至连动作是否干净利落也是评判的对象。从使客人赏心悦目这个意义上来说,石井的表演会有一定的加分吧。但是,说到底,那也只是附加价值,冲煮不出质量高的咖啡,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也就是说——他无法做到?”

“味道很平常,那家伙舌头不够细腻,更看不出他想要为此付出努力的决心。因为没能在魔术方面搞出名堂,迫不得已来给父母帮忙而已。即使是参加KBC,吸引他的也只不过是类似于杂耍的浮华吧。是和表演很相配的原因吗,或者是对咖啡口味起到了蒙混过关的作用,鸡尾酒比赛,总是名列前茅,除此之外,根本不突出。”

我想起刚才在准备间时苅田对石井说的话——“你也就只能靠着那些东西来一较高下了”,意思是说,凭你的实力煮不出好喝的咖啡,只能依靠豆子,太尖锐了。

尽管那样,石井毕竟也曾突破预赛进入过KBC的决赛。苅田说他的坏话,我估计比起石井的实力,可能对他的经历更加感到厌恶吧。

“石井是第几次进入决赛?”

“第一届和第四届都参加了,今年应该是第三次。总成绩过去两次好像都接近最末一位。预赛对于味道的评审不是十分严格。如果凭表演引起评委的注意,那么也有可能进入决赛,有一个这样的咖啡师进入决赛活跃气氛岂不更好?”

言之有理。听到结果,也未必是苅田过于苛刻。

因为结束了彩排的石井坐到苅田的旁边,对话就此结束。接下来的丸底也简单地结束了彩排,根本不像新手。他坐到后面的折叠椅上,戴上不知藏在哪里的耳机,开始听起音乐来。彩排还在继续着呢,他却这般稳如泰山。

然后,台上第六个人,山村明日香站在那里。

和丸底形成鲜明对比,虽然不是第一次参赛,可她的动作却使人感到困惑和犹豫,仔细检查着吧台的各个部位。那种心虚的样子,完全不像决赛参赛选手,让我不禁说出这样的话:

“那小孩,没事吧?”

即使被当作自言自语也无所谓,但其实我是冲着一旁的美星说的。然而,有反应的却是她对面的苅田。

“作为对手,看起来像好对付的吗?”

“嗯,有点儿……”

“她从第二届开始就连续进入决赛。而且,第三届、第四届都是亚军。”

吃惊的不只是我。美星也把脸转向苅田,对于强大的对手的出现她像有些恐惧。

“山村,有什么特别擅长的项目吗?”

“所有项目啊!无论哪项都超过平均水平,所以很强。但是好像心理素质差,第一次参赛时,就连旁边看着的人都能感觉到她饱受紧张和心理波动之苦,结果惨不忍睹。上届、大上届都是只差最后一步就能夺冠,最后一个项目却没有发挥好。”

“上届冠军加上两届亚军……虽然曾经的天才咖啡师不在,也必将成为一场高水平的竞争啊。”

“那个人在的时候,其他人甚至有些放弃争冠的倾向。虽然程度上有所不同,但可能所有人都在想,今年一定要。”

天才咖啡师。是指第一届KBC的冠军吧。这么说来,美星和黛的对话中也曾经说过,冠军连续参赛是一项传统。

第一届大赛上夺冠并被誉为天才的人物,也参加了其后的KBC比赛,从苅田的语气中也可以推断出,是连续获得冠军啊。那么,上届黛的夺冠应该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啊。可为什么她却说没有获胜的感觉。两年前,第四届KBC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天才咖啡师的存在我已知晓,可那对我来说也只不过是朦胧的记忆。即使尝试做一些想象,也好像对遥远的异国他乡的故事心驰神往一样,丝毫没有真实的感觉。

山村最后离开吧台,并没有明确地对着哪个人低下头说:“谢谢了!”看到此的苅田也没有明确对着哪个人,嘀咕了一句。

“那家伙好像变了。两年前可不是这种感觉。”

——又是两年前!我和美星只好互相歪歪头。

三年前

“吓我一跳。冠军差点儿被抢走啊!”

千家说完,山村明日香露出牙齿笑了。

“好可惜啊!我以为差一点儿就能赢了您呢。”

第三届KBC以千家的三连冠降下帷幕,已经过去了一周时间。今年也同样,山村以总结会的名义出现在了千家的咖啡店。隔着吧台相对而坐的她,现在还兴奋不已,两颊通红。

今年的大赛和去年比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在决赛中也不留遗憾地发挥出实力,总成绩竟然位列所有参赛选手第二位。不仅如此,在部分项目中甚至超过千家,最终发展到在最后一个项目才能决出冠军的戏剧性的场面。赛会相关人员欢迎她的飞跃进步,报道大赛进程的媒体也报道说“天才咖啡师千家谅的劲敌终于出现”,赞扬了她的完美表现。

“——我感觉将来威胁我冠军宝座的或许会是你。”一年以前的千家的这个预感,很快就变成了现实。

“啊——如果没在拿铁艺术上失手就好了。一想到事关夺冠,手就抖了起来。”

山村后悔地把下巴靠在吧台上叹息。在最后一个项目拿铁艺术的比赛中,她中途把部分图案毁掉,犯下了重大失误。结果,霸主继上届、大上届之后又被千家收入囊中。

千家什么也没说,只是忽然笑了一下。她似乎相信,在综合实力方面已经逼近千家。然而,事实上并非如此,只有千家自己清楚。

去年连胜时,千家感到KBC相关人士的热情稍微降了温。一个冠军诞生后,那个咖啡师所在的咖啡店注定会火,有时就连周围的店铺,或者气氛比较相似的店铺都会跟着沾光吧。换言之,为了实现促进行业整体发展的这个大赛本来意义,不是一个绝对的霸主君临天下,新明星的诞生才是希望看到的结果。

第二届大赛上,千家不仅蝉联冠军,还展现出其他咖啡师无法匹敌的实力。有人觉得败兴也是无可厚非的。事实上,第三届KBC,鉴于与上一年比报名参赛的咖啡师数量减少,水平下降,还出现了第一届决赛参赛选手再一次回归决赛的事情。

千家作为上届冠军,自动获得第三届KBC决赛的参赛权。但是,他却考虑是不是该隐退了,而且曾经咨询过是否可以弃权。可是却被上冈告诫,获胜后不再参战会愈发扫观众的兴致,于是千家决定再度参赛。在决赛中,他想让周围看不出来地手下留情,试图把冠军让给其他优秀咖啡师。可是——

“……千家先生,我脸上粘什么东西了吗?”

可能是不由自主地一直在盯着她看吧,山村茫然若失地一问,千家才回过神来移开视线。

“哦,不,没什么。”

初次见面时还留有稚嫩之气的小女孩,这两年间一下子像大人样了。这和职业意识的成熟并非没有关系吧。自称弟子,对于千家寄予了非同一般的仰慕的她,随着时间的流逝,也自然而然地与千家平等对话了。

第三届KBC决赛千家稍微手下留情,紧追其后咬住不放的不是别人,正是山村明日香。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虽然会定期见面,但由于一直是山村来拜访千家,所以千家没有注意到她的技术提高了那么多。山村令人感叹的才能,超过了他的预想。

如果一切顺利,应该让她获胜的。与其不情愿地把冠军宝座让给不值一提的咖啡师,这种发展形势也是完全可以接受的。话虽如此,千家在最后一个项目拿铁艺术中,在原来计划描绘的图案上又现场即兴附加了细致的装饰,倾尽全力阻止山村获胜,实现了三连冠。

那个时候,支配着他的是怎样的情感?实在难以说明,就连他自己也没有完全理解。出于山村对她的崇拜的自豪而意气用事?是手下留情致使她获胜时产生的负疚感?或者在和她接触过程中萌发的无法准确定义的林林总总的情感……抓不住的无数意念,在他的体内蠢蠢欲动。

“不过,还是赢不了您啊。在关键时刻总能一锤定音。和我这样只是偶然地在决赛中超常发挥的人比,层次还是不一样啊!”

山村浮现出的笑容,可能是心理作用吧,看起来好像是舒了一口气。打败她的决定应该是正确的。但也不能这么简单就下结论。千家谦虚道:“怎么会?”

“我一直有件事想问你。”山村冷不防地把双臂支到吧台,把脸贴近。

“什么事?”

“苦行僧般地一心只为提高冲咖啡技术水平,您是怎么做到的呢?”

大概,那只不过是对话进展到这里自然而然发出的问话,并没有多么重要的意义。然而,千家却感觉被击中了要害。

犹豫也只是一瞬间。和山村相识已经快两年,这也促使千家讲出心里话。

“因为现实很残酷,无论什么时候。”

或许是察觉到将要开始的不是很愉快的话题吧,山村的表情一下子紧绷起来。

“我的双亲很早就在事故中死亡了,我从小学开始就一直被亲戚抚养。虽说不是什么特别富裕的家庭,但还是供我上到高中,也很疼我。不过,我却怎么也摆脱不了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心里想的就是尽量不给他们添麻烦,所以我高中毕业后就参加工作养活自己。

“就这样,一开始的工作是在一家咖啡专门店。老板是一位老爷爷,是一个特别温柔的人。在了解了我的境遇后雇用了我,比养育我的亲戚还要疼爱我,就好像疼爱亲孙子一样。我也想尽快独当一面,为店里多尽一份力,从待客到经营拼命地学习了很多东西。不过——”

在倾诉当时的心境时,千家不得不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那之后渐渐地有些喘不过气来,因为老板过于疼爱我了。”

山村露出了不太懂的表情。可以理解,千家之所以回顾这段历史,说明他自己已经清楚那是多么不合情理。

“双亲过世很久,我已不习惯接受这种类似于无私的爱。对于老板的关心而产生的困惑与日俱增,最后终于无法忍受下去。我准备用自己一点点儿积攒的钱开自己的店,老板感到很难过,但还是为我加油鼓劲,甚至说愿意为我出资,被我坚决地谢绝了。”

那个老板几年前突然因病离开了人世。讲述这些事实时,万千悔恨之念如气泡一样,在千家的心里浮现后又消失。

“由于咖啡店文化已经深深扎根在这个城市,所以店铺无论如何都要开在京都。然而资金有限,店铺也只能开在城郊这样没有具体目的谁也不会过来的地方。这样一来,吸引客人也只能靠服务内容来一较高下了。我比之前更加不顾一切地钻研,努力提高冲煮美味咖啡的技术。

“幸运的是,成效很快就出现了。由于一个杂志记者喜欢上了我的店,得以在《隐藏的名店》露面,客户群得到迅速扩散。现在再加上KBC的宣传效果,除了记者之外,律师、大学教授、综合医院的院长等,各个行业都有千家咖啡店的粉丝。

“其实开业之初,由于收益不够欠下了一些债。考虑到必须要把它们还清,现在终于达到了盈亏平衡的程度。在全部还清之前,还有一段漫长的路要走。一想到要为客人提供优质的咖啡,那么无论怎样都要多下功夫,那样做几乎没有利润。”

千家讲完这段话后,山村叹了一口气。

“为了生存下去,只有努力,是吧?我,总感觉有些对不起你。那么随便地说出自己或许会战胜您。我双亲还健在,而且又不是自己开店。”

千家摇了摇头。尽管她所处的环境并没有那么严峻,但是在第三届KBC大赛上对千家紧追不舍却是事实。不如说,没有因生活所迫而成长起来的她,既可以说是克己的,也可以说有这方面的天赋吧。

“我,明年一定要从正面直接面对您,挺起腰杆与您展开竞争。从现在开始一年的时间,我要更加认真努力,争取做到无愧于自己。”

“不——下一届大赛我不会参加了。”

完全理解这句话好像花了一小段时间。之后,山村瞪大了眼睛。

“怎么回事,为什么?”

“从第一届开始,我已经三次独占宝座,该到隐退的时候了。我已经跟上冈表达了我的意愿。但她希望我再好好想一想。”

和往年一样,大赛后山村会来店里,这已是事先预想到的。到时候打算告诉她,将从KBC隐退。

他也非常清楚,以被其他咖啡师打败的方式退出大赛是最佳方式。可是,本该如此的今年的大赛,在最后的最后,却被自己的情感动摇了。下一届大赛还不知会是怎样的心境。第三届KBC的结果出来后——不,在最后一个项目的比赛结束那一瞬间,千家已经坚定了隐退的决心。

“千家先生——”

山村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似的,斜眼看着千家。一直作为目标的东西突然间失去,她愤怒的心情还是可以理解的。然而,不管怎么说,已做出的决定无法更改。

这样想着,她却说出了意想不到的一句话。

“能不能冲杯咖啡给我啊?”

吓了一跳。每次她来都会立刻送上一杯热乎乎的咖啡。像这样完全从意识中跳脱还是第一次。对于出乎意料的自己,千家一边苦笑,一边冲好咖啡放到她面前。

“太遗憾了。终于有点儿像咖啡师的样子了,可是却已经不能和您站在同一个舞台上了。”

那口吻与其说是勾起同情促使其重新考虑,还不如说是单纯地感觉可惜。

坐在桌边座位的老客户在招呼,千家暂时离开了吧台。闲谈意外地拖延,待返回时山村已经喝完咖啡,正准备离开咖啡店。收下餐费,目送着她,千家不知不觉地预感到,也许她再也不会来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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