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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楔子

1

刘玉明背着一大捆硬柴从沟底一步一步挪上了塬边。不远处的村口有一弯涝池,涝池边上长着一棵高大的柳树,那是他通常歇脚的地方。平地上行走到底快了一些,也不那么喘了。他慢慢蹲下,把柴捆倚在树干上,从柴捆和插入柴捆的镢把下,灵活地将身子移出,转到树的另一边,把脊背靠了上去说:“我儿不轻哩。”他瞭了一眼柴捆,从腰里抽出尺把长的烟杆,一手把铜烟锅塞进半瘪的皮荷包里,一手捻弄着烟叶,烟叶被压实在烟锅里,他把斑斓的玛瑙嘴叼在嘴里,正要把手伸进兜里去掏火柴,听见啪的一声,打火机噗噗的蓝色火苗几乎压在了烟锅上,他用力吸了一口,抬起头,见是二儿子拉牢。“咋是你,啥时回来的?”他瞥了一眼儿子身边半旧的秦川摩托。

“夜来。”拉牢从兜里掏出金猴,燃着了。

“咋,店日倒[1]了?”

“开着哩。”

“那回来做啥?”

“还不是那事。”拉牢凑近父亲蹲了下来,嬉笑道。

“啥事?”刘玉明感到茫然。

“还能有啥,就是那事——”拉牢欲言又止,哼哼囔囔半天,终于脱口道:“想好了吗,咱店面的租金?”

刘玉明醒悟过来:“钱,咋尔[2]在脑后了?”前几天,儿子从县里下来,开口借五千块。刘玉明迷惑了,几个月前,他刚从这里借了一万块,说是从省城进货,这才过去了多久,又要钱。这几个月干了啥?摆个蒲篮卖鸡蛋还能挣个千儿八百哩。拉牢解释说,货都压在店里,生意淡些,房租到期了实实周转不开。如果房租交不上,房东说了,房就让给别的人了,想要的在沟子后头排了一溜溜哩。

刘玉明抱怨起来:“你做的那是啥生意?干不了,嫑[3]干,咱屋三代贫农,啥时摸过秤杆杆?咱就是戳牛沟子的命,安安地。”

拉牢一听急了:“又是你那三代贫农,谁他先儿不是农民?朱元璋是不是?毛主席是不是?不干,不试,咋亮清行不行?你还是喝过墨水、当过队长的人哩!”

埋怨归埋怨,耐不住儿子软磨硬泡,刘玉明终于松口了:“能行吗?咱是挂面不调盐,有盐(言)在先,最后一次。”可是他因为活儿忙,又是晾苞谷,又是收黑豆,又是去镇上抓猪娃,没顾上去信用社,只得说:“这几天连不上,明儿来。”

“啥时候?”拉牢追问,生怕父亲又忘了。

刘玉明略作盘算,赶早去镇上给马配种,赶头一水;还有换菜籽,打油,晌午去信用社。“那就喝汤时候。”

“这回嫑忘了,人家候着哩。”叮咛罢,拉牢一脚发动了秦川。

“达[4]去?”刘玉明立起身,拍拍屁股。

“还能达去,店里该营业了!”

刘玉明望着远去的儿子,叹道:“我咋养了这么个娃!”

在丰塬大队,甚至在桑树塬公社,当年上丰地的刘玉明都算得上一个人物。三代贫农,个头不大,却有蛮力,地里的活儿样样拿得起,一个字——韶[5]!更难得的还是个中学生,尽管只是个初中毕业。不过,在整个大队,却是为数不多的“好苗子”。所以,“文革”开始后不久,当老队长撂挑子后,贫下中农一致推举这个根红苗正、尚属年轻的“革命派”当上了上丰地的队长。作为队长,刘玉明抓生产那是没说的,无论是春种秋收、学大寨、修梯田,还是修公路、交公粮、民兵训练,样样都不含糊,他还多次上了公社的光荣榜,甚至出席过县上的学大寨经验交流会哩。这不仅仅是他个人、小队的荣誉,大队的脸上也有光彩,革委会贾主任拍着他的肩膀,说:“月娃,干得好,嫑骄傲哟,争取更大光荣!”

刘玉明听得出贾主任话里有话,敲打的成分更多一些。他们二人的关系势同水火,在大队和小队并非秘密。关于贾主任,都说他滑得差大[6],脸上一粲[7]是笑,袖子里藏的啥,谁也不亮清。学大寨的时候,他造田填沟,没明没黑,当上了副大队长,“文革”开始后,他“反戈一击”跟着红卫兵贴大字报,破四旧,一马当先,很快取代了只懂得横冲直撞的学生司令。革委会成立后,他又成了“三结合”对象,当上了大队革委会副主任,成天县上长、公社短地舔上级沟子,终于转了正,成了丰塬一言九鼎的土皇帝。

和贾主任截然不同,刘玉明只相信自己的感觉,如果他认为驴颡[8]上长角,便很难再使他改变哪怕是最粗浅的看法。他认为粮食是干出来的,所以不管大队是否开会布置,是否高喊新的口号,上丰地的生产在整个大队都是尖尖。但他在抓革命上却总是耍麻瘩[9],吊儿郎当,不当回事。他总说:“粮食得是谝[10]出来的?”再拿贾主任的话说,他是“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危险哩。公社开批斗走资派大会,约法三章,不许迟到早退,结果大会开到一半,他才带了三四个人匆匆赶到,蹲在墙角谝闲,不时发出极不协调的笑声。主持人责问,他嬉皮笑脸说起怪话:“又不是给头牯[11]配种,赶头一水,急啥?”周围又是笑声一片。为了给即将召开的“九大”造声势,各队要求发动贫下中农排演节目,张贴标语。贾主任下来检查,村里居然没有一条标语,刘玉明却拍着腔子说:“写了,也贴了,实话一个,我儿谁揭去擦了沟子?”贾主任七窍生烟,又不便发作。他几次想给刘玉明安上破坏“文化大革命”的帽子,撤了他的小队长,但虑及他三代贫农的出身,在社员中的威望,重要的还是能干,便忍了下来。贾主任想:小不忍则乱大谋。撤了他,上丰地还挑不出一个像样的料,万一影响了生产,公粮交不上,还不是自己倒霉?给大好的革命形势抹黑,这个罪名可担当不起。结果贾主任在各种会议上既要表扬上丰地抓生产的成绩,又要不点名地批评某些人“单纯军事观点”。但是贾主任总是有意无意地,在基干民兵训练的补助上,在救助款的发放上,在派工修路的计分上,不是出现了“差错”,便是发生了遗漏,每次刘玉明都要跟他吵得红脸,拍桌子,才能如愿。更让刘玉明措手不及的是在接收省城插队知青的事情上,他又被贾主任暗算了一次。不过这件事最终的结果完全出乎两人的预料,它在多年后改变了刘玉明和他一家人的命运。

大队召开了接收省城知青插队的会议,上丰地分到了七个人,三男四女。刘玉明抄下了他们的姓名、性别,又仔细询问了相关政策,落实了为他们盖房的资金,正准备离开,却被大队文书刘精明拉进了办公室。

“来些,谝嘎儿!”

他们二人是同村,又是初中同学,年纪相仿,自然能谝到一起,关系坚刚,重要的是,他们对贾主任的为人做事都有相同的看法。

“知青名单拿到了?”天南地北胡谝了一阵后,刘精明关切地问。

刘玉明摊开笔记本,说:“都在这达,咋了?”

刘精明接过本子,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难日的,贾主任给你穿小鞋哩。”

刘玉明发懵:那算啥小鞋?刘精明指着知青的名字,一一介绍起来:“罗小江,他爸是西北局的秘书长。陈西安,他爸是副省长。辛妹妹,这名字央[12]得差大,她爸是谁?省城裕华纱厂厂长,大资本家,特嫌,台湾的。你看,都是黑帮,咱喊打倒打倒的,就是他们的爸呀!”

听了刘精明的介绍,刘玉明很好奇,都是大官的娃啊!那别的队呢?刘精明告诉他,别的队都是红五类,个别队也有一个半个成分不好的,不过都是碎芝麻,只有上丰地特殊,大家伙一粲来了。对于刘玉明的疑问,刘精明嗔怪道:“谁让你三代贫农挂在嘴上,我听贾主任在会上说,刘玉明同志不是能干吗?把那几个问题大的都下在上丰地,也好监督教育,不出乱子。亮清不?这就是小鞋,万一有啥事还不是拿你开刀!”

“他们能出啥事?爸是走资派、资本家,他们又不是,都是学生娃嘛。”刘玉明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七上八下,更增添了对贾主任的怨恨。他气咻咻地要去找贾主任理论,把人退回去,却被刘精明拦住了。

“会都开过了,各队把人都领了,退给谁?得罪人哩。再说,你这样也把我给卖了。算了吧,既来之则安之。就是你那话,爸是爸,娃是娃,他们又不是走资派,你怕啥?”

“我怕?”刘玉明不服气,“怕个毬,咱三代贫农,怕过谁?我就不信学生娃和他爸一样?”

对于刘精明的忠告,刘玉明表面上嘻嘻哈哈,若无其事,心里却认为有几分道理。总之小心无大错,谁能保证三百六十天,天天出阳婆呢?

知青们初来乍到的表现似乎证明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十八九岁的年纪,中专毕业,还是什么外语学校的。活泼、率真、热情,七个人几乎一样。这些小青年左一个队长、右一个队长地叫着,尤其让刘玉明受用。要知道在村里,长者都叫他小名月娃,碎娃们则以辈分相论,要么哥要么叔。男知青干活的劲头和力量也让刘玉明吃惊。他们比刘玉明小了近十岁,个头却比刘玉明还高,身体强壮,人也灵醒,除了一些需要技术的活儿像揭地、扬场、铡草、捆柴等尚待历练外,其他的像起圈,垫圈、放羊都一点就会。他们和别的青壮劳力一样,两手握住车辕,便可将满载粪土的架子车抬起;挑起扁担也能将麦捆从沟底挑到塬上。挈[13]桩子更能看出他们的毅力,一只长近似扁担,直径约两尺的粗毛口袋,装满小麦,便成了重五六十斤的桩子。人蹲在桩侧,右手捏住袋口,桩子侧倒在肩,这时再左手托起袋底,起身展腰,踏上一块铺在麦粒堆上的木板,走到尽头,松开右手的同时左手抬起,小麦便从袋口倾泻而出。此活儿原是壮劳力干的,没想到罗小江、陈西安试过几次后,居然也能来去自如了。当然,从他们淌汗的脸上能看出,那是费了吃奶的力气的。这让刘玉明多少有些感动。

通往县城的公路是由土、石铺垫的,石块是来自沿线沟坡的料浆石,破碎加工的任务按路段包给各个公社,然后一级级往下分包。领到任务后,刘玉明亲自带队来到公社附近的沟里,妇女负责做饭、破碎,男劳力负责将砸碎的石粒运到路边,一方方堆好。一天无话,到太阳下山的时候,突然出事故了。刘玉明弟弟的女儿被一块飞起的料浆石砸中脑袋,登时鲜血如注,众人吓得不知所措。罗小江立刻从辛妹妹手里接过手绢,帮伤者捂住伤口,陈西安二话没说背起她直奔沟口。刚反应过来的刘玉明问:“达去?”

“县医院。”

刘玉明的妻子能香惊呼:“娘娘[14],有十几里路哩。”

刘玉明白了她一眼:“啥时间了,说那话,快悄悄!”他也追了上去。

他们三人抄山路轮换着将女孩背到了县医院,当晚便做了手术。

“老陈还为娃输了一管管血哩!”当三人回到驻地时,天已大亮了。刘玉明劝二人补个觉,下午上工。他们俩却笑笑,说:“算毬,要挣工分哩!”

当然,二人的心思,刘玉明亮清:那是好强哩。

2

刘玉明接到大队通知,说县里准备召开一个知青工作会议,总结前一段知青工作经验,表彰一批知青的先进个人和集体,如果有先进典型,尽快上报材料。于是,厚厚的材料和评选结果报到了大队:先进集体——上丰地知青小组,先进个人——陈西安、罗小江。不久大队来了电话,说贾主任召见!贾主任正襟危坐,一副居高临下的派头。

“材料不错,内容丰富,紧跟形势,立场鲜明,而且有理论有事实。不过,让两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作为先进个人上台发言,像是短些啥,如果是工人阶级的后代岂不更好?月娃,考虑嘎儿。”

刘玉明强烈不满。

“事情都是他们做的,咋能换别的人?前一向你还表扬我村政治工作有了飞跃,写标语,印传单,排演节目,咋忘了?那都是他们干的!”

贾主任想,让刘玉明改变主意,不能直来直去,有些事想得说不得,得采取迂回战术,要他知难而退。

“材料说他们连夜背女娃送医,事迹感人。不过,听说那女娃是你侄女?”

刘玉明大大方方承认:“那又咋,嫑管是谁,这是好事?咱也是内举不避亲嘛。”

这时刘玉明方才醒悟:他这是不想二人当选?

不料贾主任却有另外说辞:“嫑误会,我是说你一个上丰地,又是先进个人,又是先进集体,丰塬大队又不是你一家,别的队咋办?”

这样的理由冠冕堂皇,刘玉明哑口无言,他只得放弃了先进个人的名额,以显示自己的觉悟,咱是三代贫农嘛。至于在谁代表先进集体出席会议的问题上,贾主任一再敲打:“谁去都行,除了陈西安、罗小江,还有辛妹妹。”

当着贾主任的面,刘玉明十分温顺,但是开会发言那天,陈西安却上了台。他声情并茂地代表知青小组介绍了“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体会,表示了一辈子扎根农村的决心。贾主任生气地转过头,瞪了一眼后排的刘玉明,刘玉明却故意和身旁的人谝闲,装没看见。生气归生气,当热烈的掌声把陈西安送下台时,贾主任的脸上还是露出得意的笑容:是嘛,有正确的领导,才有先进的成绩,陈西安不是在发言中讲得很清楚嘛。“在上级党委的正确领导下”,他贾主任不就是上级嘛。

和贾主任一样,刘玉明也十分得意。“知青先进集体,达的?上丰地,我就是队长嘛!”

的确,刘玉明一年多来没少为知青操心出力,从盘灶到盖房,从派活儿到评工分,从磨面、窝醋到如何从二十几丈的井里打水、拴桶。真是心贴心,手把手。刘玉明真切感受到了学生娃的进步,他们干活越来越麻利,越来越像农民,尤其是那几个有问题的知青,他开始怀疑:教育啥?本来就是乖娃娃嘛!

不知不觉中刘玉明已放下了对知青们的提防和怀疑,把他们也当成贫下中农的一员了。有几次,贾主任问到村里有啥阶级斗争新动向,刘玉明信誓旦旦保证:“好着哩,一粲是乖娃。”

夏忙完毕,地里的西瓜也长得碗口大了,为了防止人偷和猪羊糟蹋,生产队在地头搭起了瓜鞍子。这瓜鞍子高近三米,呈三角形,尖顶为一横木,与两边的圆木捆扎,下端分开,上覆麦草,以防日晒雨淋,在齐腰处还铺了一个床板,便于瞭望和休息。看瓜者一天二十四小时吃住在此,直到瓜熟开园。此时,知青们多已肩扛手提着新麦的面粉回省城探亲,只有陈西安、罗小江和辛妹妹留了下来。于是,两个男知青被派去看瓜,辛妹妹则负责做饭,再把一日三餐送到地头。刘玉明作为队长少不了要抽空巡查,他多挑在喝毕汤之后,拿上手电,哼着《三滴血》中的唱段“刺破手指仔细看,血在盆中不粘连,不粘连”,晃晃悠悠地来到瓜地。

这时的地头上,知青们把干树枝烧起来,再把盛满水的小陶罐放入火中。水滚后,放入茯茶。望着翻滚的茶叶,听着咕咕嘟嘟的声响。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谝起闲来:来村里做砖瓦的“武都客”和谁有暧昧,谁家刚生了娃,谁又为了推磨子和谁打了锤,还有贾主任和谁“熬米汤”,肚子都大了……陈西安、罗小江会讲一些历史故事或人物,像秦始皇、戴笠、斯大林、希特勒、铁托、文天祥、司马迁……对于刘玉明来说,这些全都是新鲜的、奇特的,几乎都是第一次听说,非常有趣味。有时辛妹妹早已坚持不住,回屋睡觉了,剩下的这几个则谝到了天亮。

越谝话越多,他们也不再避讳刘玉明,开始谝起了自己和同学。刘玉明渐渐了解到他们的一些家事:罗小江的父母被关进了“牛棚”,姐弟随各自的学校下乡插队。陈西安的父亲被“军管”,好在母亲未受牵连,带着妹妹恓惶度日。辛妹妹的父亲新中国成立前开着省里最大的纺织企业——裕华纱厂,她的姑姑则嫁给了一个国民党少将还跟着少将跑到了台湾,因此她父亲被戴上了两顶帽子——资本家和美蒋特务,家产被抄没了,辛妹妹的母亲只好在公私合营后的工厂里打扫卫生,以微薄的工资养活女儿和尚未成年的弟弟。说到凄惨处,辛妹妹禁不住哽咽起来,另两个娃也都眼中噙满泪水。

一时间气氛变得悲伤起来,刘玉明也乱了分寸,不知道该咋安慰开解,也不知道该说些啥宽心的话,他只是默默地用镰刀机械地剁着脚边拢在一起的死蔓,直到稀烂的绿糊与泥土搅在了一起。他完全没有想到,白天在地里生龙活虎、嬉笑打闹的学生娃们心里压着如此的重负。也许他们的父辈的确是“走资派”,辛妹妹的姑父也的确杀过像自己家庭一样的贫下中农,但是他们的亲属、子女有啥罪?弄得这样家破人亡,生不如死?刘玉明更加可怜起这些娃娃了。他告诉自己,今后要多开导、多关心,至少在上丰地让他们感受到贫下中农的温暖,还是那句话:“爸是爸,娃是娃。”

一转眼,又是一个夏忙。

一天,在地里割麦的刘玉明忽然听见有人喊:“爸啊——爸!”

他直起腰,看见已上中学的女儿春花正领着弟弟拴牢、拉牢在向自己招手。

“啥事?”他没好气地问。

“大队来电话,说让你去哩。”

“还说啥?”

“精明叔来的,他说急哩,我没多问。快些!”

刘玉明扔下镰刀,边走边嘟囔:“难日的,开会也不看看时候,在凉房间品麻[15],胡乱成哩。”到了刘精明的办公室,他先咕咚咕咚灌下一大碗水。听到是省城工厂来招工,刘玉明不由得笑出声来,忙问啥厂,啥条件。刘精明告诉他,是无线电厂,专招知青。公社叫赶快报名单。刘玉明抓起桌上的笔,一口气写出了七个人的姓名。刘精明拿起名单一看,其他四个没什么,就怕陈西安、罗小江、辛妹妹这仨被刷下来,起码贾主任就通不过。刘玉明满不在乎:“嫑管他,咱先占上,有啥问题再想方子。”刘精明提醒:“那就耽误了。”他建议先回队上了解一下各人的家庭情况再报不迟,再说还要盖章哩。临走时,刘精明特别交代:“嫑急,还有七八天哩。那几个,如果家里有啥变化,最好有个证明。”

刘玉明心领神会,回到队里,把七个知青召集到自己窑里,通报了招工的消息。一时间知青们雀跃欢呼,交头接耳,叽叽喳喳,笑声不断。只有陈西安、罗小江、辛妹妹他们三个例外,听到消息后虽然跟着大家勉强一笑,但旋即沉默。刘玉明示意大家先回去,只把陈西安三个留了下来。陈西安平静地表示:“我不行,我爸还在‘军管’,前一阵还被点了名,说他是大走资派的死党。”他望了望正在低头抠着指甲的辛妹妹,说:“她也够呛,她爸自杀了,罪名是叛徒、资本家,畏罪自杀,再说她姑姑、姑父还在台湾。小江可能有希望。”罗小江接着说:“前几天接到我母亲来信,说父亲从‘牛棚’出来了,全家去了金盆湾五七干校,说是学习、待审,好像说是人民内部矛盾。”

刘玉明精神一振:“快些打个电话,要个证明,咋样?”罗小江直摇头:“怕不行,一来,一个待审干部能不能给开证明,还不亮清。二来,即便给办,还不磨蹭几天,寄到队上,起码要半个月。三来私人要求是不行的,要组织出面。”

刘玉明略作思考,说:“组织出面好办,咱队上派人,不行,我去。只是时间上怕连不上。”他和罗小江立刻仔细地计算起行程。“明儿一早搭班车,晌午到省城,赶下午的火车,晚上到金堡。第二天早上搭班车,晚上到延安,次日搭早上的首班车,晌午就能到金盆湾。下午办事,然后往回赶,紧紧张张六天。就算干校耍啥麻瘩,我也会捻弄,打宽一些,七天来回!”罗小江担心,还是超了一天。刘玉明让他把心放在肚里:“名单都写完了,小队的章也盖了,到了第六天,春花会把名单送到大队,交给文书。证明的事,万一连不上,他会在当地邮局先给大队发个电报,打个电话,没麻瘩。”晚上,辛妹妹给刘玉明送去了八十元钱,说是大家凑的,穷家富路。刘玉明再三推辞,说这一趟是公差,队上可以报的。辛妹妹不由分说,放下钱就飞快地跑了。

刘玉明走后的第五天,罗小江便掐着班车的时间,到公路边等候,虽然他明明知道刘玉明今天不会回来,也许在金堡,也许在省城。第六天仍未见到他的身影。第七天,他彻底失望了,也许天意如此吧。他闷闷不乐地回到房中,蒙头睡去了。

其实,第四天的晌午,刘玉明便从金盆湾邮电所挂通了刘精明的电话,兴奋地报告了好消息:“拿到了!拿到了!那个政工组的人央得差大,开始不好好写,说正在调查,咋写结论?我问这是敌我矛盾?他哼哼囔囔,半天放不出个屁。我说,既然不是,那就是人民内部矛盾。他说那不一样,我问咋不一样,他说,给你说你也不亮清。我一听火了,我不亮清,你说的不是人话,得是?他翻了脸,你咋噘[16]人嘛,你是干啥的?我就是那句话,三代贫农!不信,你查去,上丰地的刘玉明!我问你是不是三代贫农?三代工人也准事。他一听,软了,我估摸着他家上辈不咋样。后来,来了个啥领导,看了我的介绍信,劝我嫑激动,都是革命同志,他们会研究一下,让我第二天去。第二天话都没说,他就乖乖把证明给了我。对对,不啰唆了,我把内容念一下:罗子纲同志现在我校学习、锻炼,没有发现其历史上有变节投敌行为,其他问题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不影响其子女的招工、入党……再念一遍?对,我再发个电报给贾主任。”

名单报到公社两天后,刘玉明才欢天喜地地回到村里,逢人便说一路的见闻,有等车的艰辛、路途的疲劳、陕北的贫穷,还有省城的高楼、来往的车辆、商店的繁荣,眼窝都不够用了。妻子问他给娃们买的啥。“难日的,咋忘了!”不过令他骄傲的是,证明上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硬要加上去的!”

不错,正是最后一句话让罗小江通过了政审,和其他四个知青一起离开了上丰地。头天晚上,他们齐齐来到刘玉明的窑里,不约而同送上了分别的纪念——《毛泽东选集》。不同的是,有的是四卷,有的是一卷本。罗小江的最特别:打开红绸的包袱皮,是两册极大的精装《毛泽东选集》。他说这是他父亲的。“晋冀鲁豫解放区1948年出版,扉页上还有他父亲的签名哩,很珍贵,留个纪念吧。”

3

同学们走了。陈西安像以前一样按时出工、下工,一样和社员们嬉笑打闹;辛妹妹却消沉了,吃得很少,工也不上了,整天懒洋洋地歪在床上,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房梁。刘玉明很着急,对她说这样下去,不仅对身体不好,还会影响下次招工。如果社员们不满,就是他这个队长也没方子,那要社员举拳头哩。这话像一针强心剂,第二天,辛妹妹就出工了。在收菜籽时,她还问身旁的刘玉明,下次招工啥时候,听谁说的。一个假设竟然让辛妹妹起“死”回生,但刘玉明很担心她的耐性,为了不让她再躺倒,刘玉明撒了谎,说:“听大队文书说的,快了,实话一个。”

从这天起,辛妹妹三天两头向刘玉明打听,刘玉明全用“快了”堵了回去。三个月后,终于传来了省城钢厂招工的消息。陈西安依然很平静,好像此事和他无关一样,他对辛妹妹说:“我不是不想,而是有自知之明,我爸和你爸一样,在没有平反之前,啥都是幻想。”辛妹妹却很兴奋,当她得知名单已报到大队后,就偷偷问刘玉明大队谁说了算。

“那还用说,贾主任呗,他是一把手嘛。”

于是辛妹妹便时不时地向刘玉明请假,说要到大队办事。刘玉明亮清,她这是在做最后一搏。奇怪的是,晚上下了工,她还是往大队跑,有时还回来得很晚。陈西安不放心,几次要陪她一起去,却被她婉拒了。辛妹妹调侃说:“走资派都打倒了,革命形势一派大好,安全着哩!”一次,陈西安被隔壁的开门声吵醒,他借着月光看了眼闹钟:三点。他喊了声:“妹妹吗?”听到应答,他又昏昏睡去。第二天,他劝辛妹妹:“别劳民伤财了,没希望!”辛妹妹却十分乐观,回了一句:“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

招工结果让刘玉明和陈西安都十分意外,辛妹妹被通知去县城体检,这意味着她已经通过了政审。当她接到录取通知的时候,陈西安真诚地道了歉:“幸亏没听我的话,要不真耽误了。”

辛妹妹却莫名其妙扔下一句:“终于解脱了。”

她又下到了刘玉明的窑里,坐在炕沿,逗弄着爬来爬去的拉牢,向刘玉明报告了喜讯。

“这么多年全是队长的教育和帮助,像我这样的出身,如果不是队长,我,我……”说着,辛妹妹的泪水就扑簌簌落下来。

辛妹妹最后千恩万谢,说将来一定会好好报答,出门时,眼圈还红红的。

晚上,能香招呼拉牢睡觉,刚给他脱上衣,就发现他脖颈上多了一条啥链链,中间还连着一块啥石头。石头在灯光的映照下,发出淡淡的绿光。她揣[17]了半晌,自言自语:“啥链链,妹妹放下的?”

刘玉明接过链子,掂了掂:“金的,没麻瘩,贵重得差大,咱不能要。”他赶紧披衣下炕。

“嫑动弹,看看啥时候了,人早就睡下了,明儿赶早去还。”

天刚亮,刘玉明匆匆上了塬,在知青瓦房门口见到了陈西安,问道:“妹妹呢?”

陈西安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刚送走。咋来迟了,队长?”

刘玉明把项链递给陈西安,道出了原委。

陈西安左看右看,肯定地说:“是妹妹的,听她说过,这是她妈妈当年的嫁妆,好东西,翡翠的,你放好,将来给你娃们娶媳妇。”

辛妹妹被录用,刘玉明始终不解。

“她能走,陈西安咋不行?”大队开会时,他悄悄问刘精明。

刘精明神秘地笑笑,低声道:“二指宽绺绺。”说完向正在滔滔不绝训话的贾主任瞟了一眼。

刘玉明想刨根问底,刘精明却再也不言传了。不过,刘玉明亮清了:不管咋,人走了,是好事,不用再熬煎了,那可是个乖娃,咋——唉,人在屋檐下嘛!

辛妹妹走了,知青的大瓦房彻底沉寂了,再也听不到男女生隔墙的大呼小叫,收音机的声响,或高或低的歌声,杂沓的脚步声,甚至社员们串门时带来带去的秦腔吼叫,厨房的烟囱也很少冒烟了,很少有灯光,男生窗口的灯光也早早就熄了。望着塬边孤零零的瓦房,社员们开始怀疑当初选址是否正确,有的社员甚至开始规划它日后的用途了。仓库?队部?做啥好呢?反正老陈迟早也要走的。

不过陈西安不这么想,只要父亲不能翻身,自己就要永远在上丰地待下去,也许是真的“落户”了。没有了幻想,心情反而平和了,他照常出工,照常和社员们谝,只是懒得做饭了,几天蒸一次馍,两大笼,饿了掰个凉馍,就口咸菜。放了工,就早早睡去。

喝完汤的刘玉明一边哼着“血在盆中不粘连,不粘连”,一边推开了知青点虚掩的房门,用电筒照照和衣而卧的陈西安。

“咋,病了?”

陈西安转过身,揉揉眼,说:“咱能得啥病,乏了,不知咋就睡着了。”

刘玉明点亮油灯,说出了自己的担心:“厨房没见杠烟。房里也黑麻咕冬。以为你病了,怕你——”他瞥见桌上的冷馍,“咋,就吃这?”

“放心,队长,没啥,就是一个人做饭没心情。洗菜、砍柴、拉风箱,三尺的锅就为一口饭,太麻烦。”他拿起馍,又咬了一口。他打心眼里感谢刘玉明,但他更了解自己的情况,无论如何要坚持下去,善始善终。否则多年的努力和还算不错的形象便会全部崩塌。如果父亲的问题得不到解决,即便想在上丰地扎根,做一个普通社员也是困难的。

从那以后,要么是刘玉明,要么是他媳妇,会时不时端来一碗饸饹,几个热馍,一碗苞谷面搅团,还有杏仁面给陈西安。陈西安过意不去,索性把刚分的新粮送到刘玉明家,说是搭伙,自己则留下知青们原来的陈粮,偶尔蒸一两回馍,就着开水和咸菜下肚,尽量不去麻烦刘玉明。

这一年,经全村贫下中农一致同意,陈西安被选为积极分子,出席了县上召开的第三届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

年底的一天,陈西安喜眉笑眼地来到刘玉明窑里,说明天请他们全家到镇上吃馆子。刘玉明纳闷:一不过节,二不逢集,三没喜事,这是弄啥?再说拴牢、拉牢两个碎娃,麻烦得差大。陈西安笑着解释说,他父亲解放了,虽然尚未官复原职,但是被抄的东西发还了,原来的住房启封了,一家人团圆了,所以他一再坚持,把娃们带上,还有刘精明,他知道他们二人的关系,都是好人。不过,他又要求暂勿告诉其他社员。

“那是好事,好事。”第二天,刘玉明叫上刘精明,用架子车拉上拴牢、拉牢和妻子,跟陈西安一起到了镇上。陈西安挑了家最好的饭馆,一口气点了七八个大菜,要了瓶双凤大曲,一条金猴烟,又为娃们买了两斤水果糖,酒饱饭足后,几个人带着几分醉意回家了。

一连几天,陈西安都处在亢奋中,上工的路上,也哼起了《沙家浜》,还有从刘玉明那儿听会的秦腔“祖籍陕西韩城县,杏花村中有家园”。

社员们也和他开起了玩笑:“老陈,得是相亲了?女子是达的?得是不想走了?”

陈西安也开着玩笑,胡乱应付一番。不料,有鼻子有眼的谣言出现了:实话一个,女娃是土桥的,她姐是咱公社的一枝花,嫁给了一个姓郭的知青,她比她姐还飘[18]哩。有人找刘玉明求证,他嘴上说“不亮清”,心里却为陈西安高兴,终于有盼头了。

不过,他做梦也没想过,这最后的一幕竟是这样开始的:

这天放工回到窑里,刘玉明刚端起碗。随着一声“月娃”,刘精明迈进了门槛,接着是贾主任,还有公社的杨主任。刘玉明赶紧扔下碗,手忙脚乱地招呼客人坐下,吩咐媳妇烧水泼茶,他心里慌慌,不知出了啥大事,用目光问刘精明:这是——

刘精明殷勤地为主任们拿过小凳,用衣袖抹抹,对刘玉明夫妇说:“嫑忙了,是这样,杨主任到大队检查工作,回公社路过咱队,顺便看嘎子。”

贾主任微笑着点点头,说:“杨主任百忙之中还记得你哩,说一定要来看看。”

杨主任和蔼地接过茶碗,东拉西扯地问了问队上的生产和学习情况,刘玉明的家事,几个娃,粮食够不够吃,一个工多少钱。最后提出去看看知青。刘玉明在前带路,上了塬,介绍说:“队里只剩一个知青,陈西安,娃表现不错。”

杨书记不住点头,说:“亮清,亮清。”

陈西安在大瓦房前宽敞的院子里,正赤裸着上身,呼哧呼哧洗着脸,见有人来,他忙穿好衬衣,迎客入室。面对陈西安诧异的眼神,刘精明重复了“顺便”的意思。陈西安抓起暖水瓶,空的,他不好意思地说:“刚放工,水还没烧。”

刘玉明朝刘精明递了个眼色说:“到我屋去,要刚煎的。”

贾主任起身拦住了,说:“刚喝过,就坐坐。”

坐在桌旁边的杨主任又看见碗里的两个凉馍,捏了捏。

“西安,就吃这?”

陈西安就像从前回答刘玉明一样:“一个人做一个人吃,麻烦得差大。”

杨主任笑了:“连说话都像咱这达的人了,不错,不错。”

贾主任谦卑地补充:“不光说话,干活儿、做饭,都和咱贫下中农一样。得是,月娃?”

刘玉明连连说:“是,这几年进步大哩!”

杨主任放下馍,说:“西安的确不容易,别的人都走了,他一个还在坚持,难能可贵啊,你们要多关心,多爱护,这样吃饭不行哟,娃们正在长身体。”贾主任一边应承坚决按杨主任的指示办,一边埋怨刘玉明不关心知青生活。陈西安解释,吃冷馍只是临时垫个饥,实际上他在队长家搭伙。“吃的,喝的,一粲好着哩。”杨主任听罢陈西安的讲述,十分赞赏,对贾主任说:

“这是个不错的做法,目前各队的知青都走得差不多了,一两个人的知青点,完全可以采取搭伙的方式,一来可以减少知青的负担,二来可以增加社员的收入,就是多一两双筷子的事嘛,一举两得,老贾,赶快搞个材料,总结一下经验,报上来,我看可以在全社推广。”

刘精明看着贾主任的眼色,立即打开笔记本,飞快地记着。贾主任不无谄谀道:“还是杨主任政策水平高,高屋建瓴,一下子抓住问题的核心。精明,记好了,回去马上办。”

“小陈,听说了吧。就要恢复高考了,准备得咋样?”杨主任突然改变了话题,听到陈西安“正在准备”的回答后,他对刘玉明说:“刘队长,一定要大力支持哟。”

贾主任又补充:“可以灵活掌握嘛,给他放放假,至于工分嘛。”他望望杨主任,看见鼓励的目光,便不容置疑地指示,“可以照记,这也是为了工作嘛。”

一行人起身告辞,陈西安一直把他们送到村口,握别时,杨主任祝他考试顺利。最后突然说:“见到陈省长代问个好!”

陈西安和刘玉明顿时明白了他这“顺便”的原委,知道一定是刘精明“告的密”。他们一齐瞪了他一眼:咋是个猪嘴!

录取通知书到了,陈西安考上了省里的重点大学——西北科技大学。无论是在地头,还是平时见面,社员们除了祝贺,更多的还是问:“啥时走?”贾主任特意给刘玉明打来电话。千叮咛,万嘱咐,让定下了日子务必告知,他和杨主任要亲自饯行,可能县上领导也会来哩。

不过,陈西安有自己的顾虑。刚得到父亲平反的消息时,他也曾想大张旗鼓地请客,宣告一下父亲不再是“走资派”,自己不再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自己考上大学也是凭一己之力。然而,当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却改变了初衷。前些年,他痛恨那些“新贵”和他们横行霸道的“衙内”,更忘不了自己和许多干部子弟一夜间沦为“狗崽子”的痛苦遭遇。这十几年的经历是漫长的,几乎占了人生的五分之一,教益也是深刻的。不错,无论是权力还是财富,其能量都是巨大的,就像父亲曾经的副省长职位,辛妹妹父亲曾经的裕华厂。但是,如果你的命运由它们所主宰,那么未来必定是无法确定的。“存在”存,则荣;“存在”去,则损。所以,在任何时候都要自强自立,在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不管是进,是退,还是富,是贵,都要平实,坚忍,去轻狂,戒浮躁,学会约束,要有自知之明。古诗咋说?“高树多悲风”……他决定悄悄离开。

这天天刚放亮,社员就已经三三两两出工了,刘玉明推开瓦房那只剩半边的房门,拍拍光秃秃床板上不大的铺盖卷儿,低声问:“打折[19]毕了?”陈西安默默点头,递过去一个信封,说:“不多,给大家买些烟酒,这多年了,算是感谢,还有我的工分给五保户老王、老梁吧。别的,没啥了。”他四下望望,搓搓手,“坐些,立下咋谝嘛!”

刘玉明蹲下,倚着房门,吧嗒吧嗒只顾抽着旱烟,桌上的闹钟滴答滴答,十分清晰。

陈西安上前蹲下,捧着刘玉明的双手说:“以后有啥事,尽管来寻我。走了。”他背起铺盖,毅然跨出门槛。走了几步,他猛回头,只见刘玉明依然呆呆蹲着,豆大的泪珠夺眶而下。

最后一个知青走了。刘玉明十分失落。知青刚来时,他不习惯他们的叽叽喳喳,嘻嘻哈哈,也不习惯女娃的雪花膏和刺鼻的香气,甚至他们的口音……几年过去了,当一切戛然而止时,他又不习惯了,那是些啥样的日子!热闹,红火,歌声,笑声,还有其他社员不亮清的恓惶,心酸……每次路过大瓦房,望着屋脚、院场的荒草,心里不知啥滋味,一切都好像是场梦,来去匆匆。

好在远去的知青们时不时地来信,要么汇报自己的工作、生活,要么汇上一些钱,说是贴补家用。整个公社,刘玉明是第一个拥有电视机的,那是辛妹妹让人捎来的,华山牌,九寸。有人说,上丰地的奶山羊基地扶贫项目是陈西安出面促成的……

二十年过去,上丰地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社员们都从沟边的窑洞搬到了塬上,住上了宽敞、明亮的瓦房,用上了自来水。刘玉明的生活习惯却变化不大,他仍然叼着铜烟锅,吃着呛人的旱烟,只是那个火镰被拉牢搜走了,给了他一次性打火机,还不停地数落他:“早该尔了,啥年月了,还是那三代贫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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