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半，陆家老宅。
陆振峰正同往年一样，在房间里翻看着泛黄的老相册。却不想，竟被敲门声给打扰到了。
“怎么回事？”满面阴沉的打开门，老人脸上带着点点不满。
自他妻子过世后，每年的3月15号，老爷子都会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单独呆一段时间，不许旁人轻易打扰。
这些年来，佣人们对这件事情也都心知肚明，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敢打扰他。哪里会料到，今日竟还有人来敲门？
“老爷，三，三少爷回来了。”
看着满面怒色的陆振峰，张嫂的颤颤巍巍的开了口，眼神不断瑟缩着。
她在陆家，已经工作二十多年了。对主人家的性子，自然也是了解的很。老爷子虽说平日里不怎么发脾气，可一旦发火，那后果，绝对不是她能够承担的起的。
“你是说，老三回来了？”
一瞬间，老人面上的神情就由之前的气恼变成了惊讶。除了幼儿时期，懂事后的陆祁宋就没有在这一天回过老宅。可今日，竟然回来了……
“是，他们在楼下等您。”
“你先下去，我马上就下来。”
关上房门，陆振峰将散乱在桌子上的照片一一擦干净后，全部放进相册里裱好，又将抽屉门锁上，才关灯下楼。
纵然陆夫人逝世已经三十一年了，但这屋子里陈设却是半点没有发生改变。她是在这房间里去世的，作为丈夫的陆振峰，自然是保留了她离开时的样子……
原本，这房间，是他们夫妻的卧室，但在她过世后，陆振峰便搬到了其他房间里去住，将这里封存了起来，不让任何人进来。就连日常打扫，都是他亲自在动手。只有陆祁宋，会时不时的过来看一看这些老照片。
陆夫人原本姓宋，他们相爱时，为显亲昵，他都是直接称呼她的姓氏，故而，在给孩子取名时，才用了“祁宋”二字。
为的，不过是图个祝愿罢了，祈求，他妻子在另一个国度里安好……
“上午去陵园了？”
看着坐在沙发上的一双人影，头发花白的老人不禁感慨万分。
纵然陆祁宋不说，陆振峰也是知道的。每年清明，他都坚持去给亡妻扫墓。墓碑虽然说不上多么干净，可也不会太脏。
再者，一年的杂草，又怎么会只有那么一点？显然是有人出国草了；还有墓碑前的那一捧枯萎凋谢的白玫瑰，都说明有人在他之前已经去过了……
“去了。”
“晚上……”
“我想带晚颜去楼上房间看看。”
陆振峰的话还没说完，便被陆祁宋打断。他回来，只是想带他妻子去看看他母亲罢了。
陵园，埋葬的是他母亲的骨灰，去拜见自是应该。但那房间里，封存的也是他母亲的过往，哪里有不去见见的道理？
“去吧。”
老人点了点头，便不再看沙发上坐着的两人。而是浓重的叹了口气，便将目光投向了院子里……
推开房门，裴晚颜略微有点惊讶。
她以为，这样常年没人居住的房间，至少应该是有点落灰的，结果，梳妆台上的玻璃，甚至比洗浴室的镜子还透亮。
床头，甚至还摆放着一束盛开的百合花。清新淡雅的白色，和这房间里的浅色调十分相配。若不是知情，是万万不会有人能将这地里和“禁地”两个字联系起来的。
“我可以看看衣橱吗？”
米白色的衣橱是欧式装潢，但从这设计来看，便知是上了年月的东西。裴晚颜好奇，这里面的衣物，会是什么类型。
“轻一些，那衣橱已经很多年了。”
陆祁宋默了好一会儿，才微微点了点头。只是在小姑娘的手指触碰上去时，仍然不放心的叮嘱了起来。
“好。”
裴晚颜小心翼翼的划开衣橱，却发现，里面的衣物并算不上多么整洁。甚至，可以说是有一点凌乱也不为过。
除了一件件旗袍按照颜色和款式悬挂在吊杆上以外，其他衣物都是随意放在格子间上的。有些，甚至连折叠都没有，就这样散着落在其他衣物上……
“我可以把这些衣服叠一叠吗？”
讶异之余，裴晚颜忍不住开了口，她觉得，自己也应该将这里整理整理才对。毕竟，衣橱里的情况和房间里的整洁，相差实在太大。
轻轻摇了摇头，陆祁宋的语气，明显低沉了几分：“听说，她一直不大会叠衣服，平常都是随手就将衣服扔进了衣柜，等着老爷子重新拿出来折叠放好。可当时，因为走得有些急，这些衣服只放进去了，老爷子还没来得及拿出来整理……”
“为什么不整理？”
裴晚颜不解，既然想要守护亡妻生活过的地方，那更应该整理干净才对。
“大概，是怕叠了之后再打开，看到一派整洁，心里会伤感吧。一同生活的人，总是希望将她的每一个细节都保留着的。”
陆祁宋脸上带着浅淡的笑容，轻声解释着。但他的脸色，却根本算不上好看：“要看看照片吗？”
将抽屉里的相册取出，陆祁宋细致的翻阅了起来。就连手指间的力道，都控制的很好。生怕用力稍微大了一些，便会将这相册弄皱。
这一整本相册，记录的是陆夫人当初整个孕期的点滴。每一张照片后面，都有陆振峰当时记下的日期和心情。
一张一张往后翻，裴晚颜发现，越到后面，陆先生翻阅的动作，便越慢……
倒数第二张，是3月14号的。照片上的陆夫人，穿着米色的衣服，半躺在床上拨弄着手里的百合，笑得一脸甜蜜。
已经泛黄的照片背后，用行楷字体写着：3月14日，宋宋今天胃口很好，午餐甚至还吃了半条醋鱼。算着日子，这个孩子应该就要到来了。明日的照片，或许就不单单是她一个人了。只是我心里，还是有些担忧，说不出原因，莫名的……
裴晚颜试探性的看了口，语气间满是小心：“还要看吗？”
察觉到身旁男人的双手微微颤抖着，裴晚颜一个用力，便将自己的小手伸过去握住了他的大掌。她知道，陆先生心里，一定紧张极了。
“看。”
陆祁宋唇角微微上翘，勉强自己勾起了一抹笑容来。
相册的最后一页，没有照片，而是卡着一张书签：3月19日，孩子出生了，很可爱，同宋宋一样，但她，却睡着了。我还记得，她满头大汗的躺在床上，拉着我的手不愿松开，说让我一定要照顾好这个孩子，他，是她的新生，会替她陪着我。她说：一定要每年都给孩子过生日，不能因为她，而让孩子不开心……我不敢答应，害怕这一答应，她便一点也不肯留恋了。但一向温婉听话的她，这次却固执的过分。没办法，我只得点头。对她，我从来都没有理由拒绝。给孩子取名“祁宋”，希望他真的能像他母亲一样聪慧，也希望，宋宋能够在另一个世界中过得安好。如果可以，我想去立刻去陪着她，我知道，她最怕孤独了，不知道没有我哄着，她能不能睡得着……但宋宋，如果我现在来找你，你会怪我吗？
整本相册，就以这张书签作为了结束。裸色的书签，因为岁月的侵蚀，已经染上了暗黄。但仍然能隐隐看出，上面写着的，应该是一首词：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消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
这，是陆祁宋第一次从头到尾将这本相册翻完。
说他胆小也好，懦弱也罢，以往，他确实都是害怕的。看着照片上女人笑靥如花的模样，他便不敢继续往后翻了。害怕后面，藏着些让他难受的照片……却没想到，照片都是美丽的，只是这留言，才是真正伤感的……
他以为，陆振峰会在这天替他过生日，是对母亲的不尊重。却不想，竟是因为母亲的叮嘱......一时间，百感交集。说不出究竟是难受多一些，还是内疚多一些……
因为生日的事情，他心里一直怨着陆振峰，不愿同他亲近。却不想，他才是最难受的那一个……
“想哭，就哭一会儿吧，我在。”
裴晚颜站在男人旁边，抱着他的脑袋轻声安慰着他。她知道，陆先生现在，应该是压抑到了极致的。
就连她，看着卡片上那些照片，那些字词，都会在心底掀起惊涛骇浪，又何况他了？
“没什么好哭的，你先生哪里会这样脆弱？”
强撑起精神来，陆祁宋勉强自己不让情绪外露。总算心里再悲伤，也不能在他妻子面前表现出来。他是男人，须得将所有的一切都承受起来。若是让这小姑娘看到了他的脆弱，还怎么能有安全感？
可面上的苍白和疲累，哪里是能掩饰得住的？
“我们，下去吧。”
牵起裴晚颜的手，陆祁宋的步子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格外稳当。好像，是在害怕着些什么，又好像，是在眷恋着些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