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晋却没有再动刀叉，他仿佛是怒极了，这一下情绪反而平静下去，慢条斯理拿了餐巾，拭了拭嘴角。他看定魏雪，神色冷得像冰。
“我知道你并不在乎这个孩子，但请记住，这个孩子现在在你肚子里，所有权却是裴家的。等你生下孩子，没人会管你死活。”
一句话说得平淡如水，却字字尖利，字字锥心。
魏雪彻底被刺痛，眼睛都被逼红，眼睛底下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要涌出来，胸腔起伏，可她全都忍回去。
那一晚家里的气压很低，没有人说话。
玛利亚收拾好厨房，换了衣服要去苏菲家拜访。“青山，这是小雪的牛奶，你能帮我拿给她吗？”玛利亚指了指微波炉，“一杯热牛奶会让她睡得更安稳，而且牛奶是很好的营养物质，对宝宝有好处。”
坐在一边的夏江站起来：“我给她送去。”
玛利亚摇摇头：“不，小江，你坐着就好。这种为女士服务的工作应该交给绅士来做。”她从微波炉里取出牛奶，笑咪咪看着裴晋，补充了一句：“她应该在小花园里。”半点没有给他拒绝的余地。
裴晋沉默，结果牛奶。
夏江重重地坐会沙发上。
小镇今晚的夜色阴沉，没有半点星光。
魏雪果然在小花园里，靠在门廊的栏杆上沉默发呆。裴晋开门的时候，屋里的灯光从门缝间漏出来，恰恰落在她的身上。魏雪抬了抬头，看见是裴晋，脸上的神情并没有变化。
裴晋走过去，把牛奶递给她。
“谢谢。”魏雪接过牛奶，喝了一口，还有些烫，随手放在栏杆上。夜风有些凉，裴晋转身进屋。
“今天……是他的生日。”魏雪忽然说。
裴晋停住脚步，转身：“谁？”
魏雪拍了拍肚子：“他爸爸。”
裴晋淡淡地“哦”了一声。他和他这个从未曾谋面的表弟，其实是半点感情都没有的，如果要他为一个陌生人的死感到哀伤，未免太假，更何况他从骨子里对感情就淡，亲情友情爱情都是。
他没有更多的话语，可脚步已经迈不开。
魏雪轻叹一口气，寂静的夜里分外分明。她没有再说什么，可裴晋忽然就懂了。他原以为魏雪不难过，她遭受了那样的背叛，恨也是情理之中，可原来她不是不痛，是痛到不能忍，痛到想把过去什么都抛掉。
裴晋不知道，在搬进裴家大宅的前一晚，魏雪在家里收拾东西，家里的什么都是过去的回忆，她越收拾越心凉，最后坐在地板上嚎啕大哭，最后在冰凉的地板上睡过去。那一晚做了太多梦，一觉醒来满屋的阳光，脸上都泪痕却早都已经干透了。
到最后她几乎什么都没收拾，空着一双手就进了裴家。
不过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情，可如今魏雪身处法国，看着眼前玛利亚妈妈精心打理的小花园里，的蔷薇花盛开满目，繁华似锦，她穿着漂亮的红色吊带长裙，肩上裹着灰色的开司米披肩，长长的卷发泻在背上，画面美得就像一幅画，好像从前那个破旧狭小的小棚屋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
裴晋从不擅长安慰人，此刻什么话都说不出。
夜色渐凉，花园里暗影浮动，满院花香。
两个人都沉默，可夜太寂静，魏雪那颤抖的呼吸声藏也藏不住。难怪玛利亚说，她今天心情不好，原来是真的。裴晋想起自己在晚饭时候说的那句话，有些自责。
忽然“哐当”一声，紧接着就是一声猫叫，两人吓了一跳，魏雪放在栏杆上的牛奶被玛利亚养的卡特尔猫爱丽丝踢翻，玻璃杯子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牛奶洒了一滴。
魏雪怔怔地看着淌了一地的牛奶。
“这世上总一些突如其来的失去，不是吗？洒了的牛奶，丢了的爱人……突如其来得让人措手不及，连难过都来不及。其实我很想问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不管是怎样的回答，都想亲耳听见……可老天爷没有给我机会。”
她忽然就笑了：“我这辈子没真伤过心，可就在那一天，被自己最亲密的两个人伤害得彻彻底底。人这一生，亲情，爱情，友情，至真至贵的东西，我失去了三分之二。”
她分明难过，可这一笑，脸上却都跟开出花来一样，明艳又美丽。
裴晋想起那晚，他在漫天的风雪里等到她，满身疲倦站在暗黄的灯光下，裹在一件黑色的羽绒服里，瘦弱得几乎随时会消失在夜色里。
可即便那样，她的眼睛里还有光。
很久很久之后裴晋想起来，自己就是沦陷在那抹黑夜彩虹般的光芒里。
那晚魏雪太伤心，在院子里坐了很久才回楼上房间去休息。裴晋在书房里看书，听见她轻手轻脚走上楼梯，又听见那脚步声消失在关门声里，他侧耳倾听，什么都听不到，却怔怔了许久。
小镇的夜晚异常安静，窗户开着，夜风还凉，从满院的蔷薇花上吹过来。房间里有清新好闻的味道，是玛利亚家一直在用的沐浴露的味道。
手里的书才翻了个开头，可裴晋的思绪却越来越乱。
裴晋有心弥补自己那天的错，半个月之后再来巴黎，拗不过魏雪带她去玩。魏雪对欧洲了解不多，什么巴黎铁塔凯旋门早就缠着玛利亚带她去过，满心壮志要走出法国。她看不懂法国的电视台，就用电脑上网看韩剧，那段时间迷上一部韩剧《春天华尔兹》，巴巴地要去奥地利，没办法，就带她去了哈尔施塔特湖。
那是一个很美的小镇，镇上居民不多，不过千人，因为交通不便，游客亦不很多，临行前他先在网上订好了一家家庭旅馆，主人是一位年轻妇人，热情地接待了他们。
“裴先生，裴太太，欢迎来到哈尔施塔特。”她热切地看着魏雪的肚子，“希望你们和你们的宝宝能在这里度过愉快的时光。”
因为事先说明了入住的女性是孕妇，又是一男一女出行，对方误会了两人的关系。裴晋窘迫，而魏雪却好像并不在意，还故意笑嘻嘻挽着裴晋的手，说了一句“thank you”，背过身去，得意地朝裴晋吐了吐舌头。
入了住，魏雪迫不及待跑出去看湖景，看见旅馆门口有单车，就非要向老板娘借来骑，小镇依山傍水，道路起伏多，他当然不放心她一个孕妇在这里骑车，可魏雪的脾气哪里是他拦得住，只能自己也随手牵了一辆，跟在后面看着。
小旅馆在山坡上，两人骑着单车，控着刹车慢慢朝湖边骑去。六月夏至，湖边却很凉快，这美丽安宁的小镇，微凉舒爽的清风，清澈的湖水，美丽的白天鹅……还有开怀大笑的她……
裴晋发现自己几乎无法自拔地为那种清澈的、明朗的笑声着迷。
他没有爱过谁，说不清楚这是不是就算爱。他只知道自己的目光离不开她，她一笑一颦，任何一个神情，都不舍得错过。
那段被封存在巴黎的旧时光，他回味了无数个日日夜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