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您还是带朋友先去园子里玩吧,”门房垂着眼皮,对沈钰道,“夫人在惩罚人。”
沈钰眉心微微动了动:“惩罚何人?那人犯了什么错?”
门房一直垂着头摇头,不敢说。
“咱们要不先回避一下吧,”林霜小心翼翼的询问沈钰,“你母亲惩罚下人,肯定是他们做错了事。”
沈钰回头冷冷瞥门房一眼:“若是惩罚家里的下人,为何不敢说,必定是别的什么人。”
他一说,林霜便犯嘀咕了,既不是下人,那别人又怎么轮得到沈母来惩罚?没听说过沈钰有庶兄弟姐妹啊,难道是惩罚姨娘?
不管是谁,总归是沈家的家事,她一个外人不好往前凑,可沈钰不管她,自顾自朝吵闹声处寻去。林霜正想说在后院等他,突然一声凄厉的叫声传来,沈钰背影一怔,立即撩起衣摆往后院跑,林霜也管不了这么多了,跟在他背后转过随墙木板门,绕过内影壁,就到了沈钰父母住的内院。
院子里人仰马翻,犹如台风过境,一片狼藉。
沈钰的母亲唐氏斜坐在正门口一张红漆描金万福团花太师椅上,身后一字排开四个精干的妇人,廊下也站着几个一看就十分能干的丫头。倒是唐氏一手撑着额头,双眼微合,显得精神疲倦,完全不复林霜印象中精明干练的女强人形象。
而院中的情形就有些骇人,周围的盆景花木被撞倒了许多,四个穿短打的壮汉正分别将两个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女人按在地上。其中一个像是丫头,额头和嘴都磕破了,糊了满脸血,她不时耷拉下头,看样子伤的不轻,已经神情恍惚;而另一个则双手被反剪在身后,一个壮汉扯着她的头发,迫使她仰面朝天,她前面站着两个粗壮妇人,一个固定她的头,用筷子撬开她的嘴,一个则端着一碗发黑的汤药往她嘴里灌。那女人拼命挣扎,却半点用都没有,一边咕噜咕噜的叫喊,一边将药吐出来,不过吞进去的多,吐出来的少,脖子和胸口上全是浓黑的药液。
“你们干什么!”沈钰大喝一声,冲上去推开那两个灌药的妇人,却推不动那两个壮汉。
他的声音将唐氏惊醒了,唐氏看到他的一瞬间眼里闪过一丝恐慌,不过马上镇定下来,揉了揉太阳穴道:“钰儿,你不是出去游玩了吗?”
沈钰胸膛快速起伏,不过他很快冷静下来,攥了攥拳头,上前给唐氏行礼:“娘,我带朋友回来见您。”
林霜强压住快跳出胸膛的心脏,快走几步站到沈钰旁边,一时竟忘了行福礼,跟着沈钰拱手:“沈夫人。”
“四奶奶……哦,不对,是七小姐?”唐氏惊讶的打量林霜,半晌才认出她来。
“沈公子说您回南京了,我想着应该来正式拜见您……”
唐氏立即和蔼的笑起来,若不是院中正上演这一出,她这笑容和蔼又亲切。
“早听说钰儿这几月与一小小少年交好,我就想着他性子孤傲,素来喜欢独来独往,怎么会有交好的朋友,原来是七小姐。”
林霜垂着头,心脏怦怦直跳:“多有叨扰了。”
唐氏笑着要来牵她的手,沈钰回头一指先发问:“这是怎么回事?”
“处罚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罢了,你素来不爱管这些事,带七小姐去园子里玩吧,别污了她的眼。”
“娘,毕竟是一条生命,得饶人处且饶人,”沈钰沉声道。
唐氏脸色一变。
“不管这女人做错了什么,孩子是无故的……”
他刚说完,那女人拼命挣扎,凄厉的哭喊起来:“大少爷,你救救我的孩儿,他是老爷的孩子,是你的亲弟弟呀!”
“啊!”林霜惊得差点叫出来,赶紧用手捂住嘴,惊恐的去看沈钰。
沈钰却没什么表情,冷冷的瞅她一眼:“药已经灌下去,现在我也没法子救。”
那女人听了惊天动地的哭喊起来。
“钰儿你,你早知道?”唐氏一脸难以置信。
“我闻得出这药味,”沈钰强压住怒气道,“若是别人的孩子,何必您亲自动手?”
他是一进这院子就猜出是怎么回事了,但来晚一步,药已经灌下,说什么都于事无补。
唐氏沉着脸,眼角扫了林霜一眼,碍于客人在,她只能压住怒气,“这事你别管,带七小姐去玩吧。”
“您的目的已达到,这女人就让她走吧。”沈钰脸色难看,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向他母亲发出命令。
后面一个妇人恭谨的道:“大少爷,您有所不知,本来夫人都没准备追究,就想着反正是在外面碍不着眼,谁知这女人竟然敢上门来挑衅,以为肚子里揣的是一个金蛋蛋,跑到夫人面前耀武扬威。”
“胎儿也是一条命,不管怎么样,杀人就是不对。”
“别人都欺负到头上来了,你和你爹,一个出去游山玩水,一个躲在屋里装死,我还能指望谁?我迫不得已自己动手了,你又跳出来怪我心狠手辣?”唐氏突然红了眼眶,崩溃般向沈钰发难。
“她已经得到惩罚了,放了吧。”沈钰上前一步,想去牵唐氏的手。
唐氏猛的把手缩回去,恨得牙痒痒,却知道儿子的性格,这事被他撞见了,若是小小的惩罚他懒得管,但一旦插手不达目的不罢休,只得向手下示意:“丢到郊野去,别污了我这几条巷子。”
沈钰:“她从哪里来的,送回哪里去?”
然后转向唐氏:“她喝了药,今晚就会堕下胎儿,若没有大夫诊治,必会血崩而亡,母亲,国有国法,杀人偿命,行私刑致人死亡,您要以身试法吗?”
“我这么多年拼死拼活到处钻营为什么,还不是为了让你不受人欺辱,让沈家不受人白眼,那些皇亲贵族瞧不起商户也就罢了,她算什么东西,也配让我偿命?”唐氏恨得咬牙切齿。
“命不分贵贱,不管是尚未出生的胎儿还是惹恼了您的什么人。”沈钰固执的回头对那两个壮汉道:“好好送回去,若她死了唯你们是问。”
唐氏被他气得不行,却一点办法也没有,起身一跺脚回房里去,不想见他了。
沈钰在原地站了会,气的满面通红,对林霜道:“跟我走。”
“你母亲……”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沈钰带她往自己的小楼里去,一边咬着后槽牙,阴郁的道:“我母亲对待父亲的外室一向狠辣,全南京城都知道,那女人敢找上门来,简直就是找死。”
“那你父亲不会怪罪你母亲吗?”
“我父亲向来拎不清,出了事他也没担当。母亲并非不让他纳妾,只要是愿意安安分分在沈家过日子的,我母亲是同意他纳进门的,只是……”
只是不让生孩子,林霜猜出他要说的,不然沈钰都这么大了,他们家怎么一个庶子庶女都没有。
“子不言父之过,他们做什么,你没能力阻拦,别生气了。”
沈钰长叹一口郁气:“我不想看不想管,尽量不为这些事情生气,也时时提醒自己这是上辈人的事,他们有他们的恩怨,可每次都忍不住。”
“是个人都会有情绪的,你又不是神仙。”其实跟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差不多了,要是别人遇到这种事,早被气死了。
他们进了小楼,沈钰招来他的小厮,从架子上找出一个小瓷瓶塞给他,小声道:“……看他们去哪,把这药给那女人服下,剩下的,就看天命了。”
小厮连忙应下,沈钰又拉住他:“从后门走,别让人看到。”
上楼后,林霜摆弄着多宝阁上的针灸铜人,心想沈钰养成这种疏离的性格,一方面是因为世人轻视商户,他小时候一定受过不少白眼,他这么聪明,自尊心又强,那段时间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另一方面大概是因为原生家庭的影响,父亲拎不清没有担当,唯一护着他的母亲变成了心狠手辣的人,都是他讨厌的类型,而他对这一切却无能为力,所以他选择漠视一切,对任何事情都没有长久的热情。
要说长久的热情,只有对卓远的探寻了,林霜觉得,可以将自己的秘密分享给他,这样关于卓远的很多事情都能得到解答,如果沈钰知道未来的世界是那样丰富多彩的,不知该多惊讶。
沈钰在书案前怔怔的坐了许久,开口道:“妞妞,你见到我母亲的所作所为,害怕了吗?”
“要说完全不害怕是骗人的,但她是你的母亲,我又讨厌不起来。”
沈钰这才面色好看一点,“她并非对每个人都这样,多数时候她对人是很热情友好的。”
“我知道,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沈夫人。”
“她以前也是个温柔贤惠的女人,处处与人为善,是因为别的孩子欺负我,她才变得这般强势。”
林霜懂了:“为母则强。”
沈钰自嘲的摇了摇头。
“沈少爷,你有没有想过,王……”
“少爷在里面吗?”下面传来男人的声音,打断了林霜的话。
沈钰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一扇窗往下看。
“沈管事,你找我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