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楼除了名字起得欠点意思，其他都好。‘万福楼’听着总是那么别扭。”
老童和徐春坐在万福楼上喝酒，这还要托沈财山的福，沈财山送给老童一把折扇，象牙扇骨，金丝扇面，扇面上书“风调雨顺”四个大字，那是沈财山的墨宝。
带着这把珍贵的折扇就好像是沈财山在身边，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认得这是沈财山的珍爱之物，也认得沈财山的字迹。能让沈财山将心爱的折扇都能送出的人想必来头不小，所以老童到哪周围的人对他都是客客气气。
老童一进万福楼，先将折扇轻轻展开，然后要了一雅间。掌柜的一看这架势，就亲自迎上来，带着老童和徐春上了万福楼的最高层。这里的掌柜自然是认得徐春，就偷偷地向他打听老童的来路。徐春只是回答两字，贵客。
万福楼的最高层，距地面已有十数丈。哪怕是在黄梅天这么闷热的天气里，这里也一直都是凉风习习，临窗望去整个杭州城尽收眼底。两人在高楼上喝酒，绍兴酒色泽迷人、入口醇香，南来的风微微吹拂，两个人的脸都变得饱满、红润。
“这酒味道很好，我很喜欢。我在杭州已有三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轻松过。”徐春说道，他环顾了四周，然后将门合上，只留南边的那扇窗。
老童很舒坦，他半眯着眼靠在椅子上，酒劲上来，浑身酥软脑子倒是很清醒得很。
“建朝之初虽是江山已定，但天下仍旧不太平，地方匪患多如牛毛，杀人越货的事数见不鲜。开朝皇帝为此大感头痛，为几个流寇而大举用兵是劳民伤财，且流寇就像苍蝇蚊子拍得死但不好拍更拍不完。最后还是一位大臣觐见皇帝时给了主意，他让皇帝从军中挑出身手一流的军士组成百人队伍，让他们常年在外专杀匪寇。”
老童听到这来了精神，他睁开眼问道：“怎么个杀法？”
“百人军士分成几队，在扬州苏杭一带，乔装成商队满载珍宝专往流贼出没的地方走，强盗们看到这块肥肉岂肯放过。但军士们个个都是杀人如麻、久经沙场的老兵，那些强盗们哪是对手。被活抓的匪盗之中不少原本就是平民，专门劫掠过往商贩，被查实后一家连坐。菜市口隔三差五就会血流成河，这下各州府都纷纷效仿。后来强盗少了，商贩、百姓走在路上才稍觉安心。”
老童道：“这倒是可行，抛砖引玉。”
徐春摇头道：“可行是可行。军中将士尚有纪律可言，但地方州府组建的队伍往往是牛鬼蛇神聚在一处，正所谓臭气相投。对付强盗他们不遗余力，因为强盗们抢掠了诸多财物，他们可以分得赃物。可强盗杀完了，他们却成了强盗，反倒是成了地方一害，官府又费了很大的劲去绞杀他们。”
“以毒攻毒之法只能用一时。”老童道。
“然而皇帝的想法却不是如此，他从这只军士队伍里看到了玄机。官府做事大张旗鼓，有讲究名正言顺，但有些是还是偷偷摸摸暗中进行有效。他组成了一支‘暗查卫’。”
老童问道：“这‘暗查卫’又是什么名堂，是专门替皇上盯梢各路官员，专门为皇上收集官员们的把柄？”
徐春用手指做了嘘的手势。
他压低着声音说道：“非也，暗查卫不是用来给皇帝用来对付官员的。‘暗查卫’是苦差事，干的活是相当的杂。如果地方州府有大事发生，朝廷会派钦差大臣赶赴所在州府着手此事，在拟定哪位大臣出任钦差之前，皇帝便已派出暗查卫前去查探搜集线索，所以钦差大臣往往是未到州府却对那里的情况知道得十分清楚。这是暗查卫的功劳，地位虽轻职责却很重。而我曾经就是一名暗查卫，但现在已经不是了，我被弃用了。”
“想不到徐春你还是个官啊。”
“哪是什么官啊。暗查卫经皇帝亲授进三法司后才算当官，之后也就不用再做暗查卫了。平时什么都不是，薪俸虽然颇高但挣得都是辛苦钱。”
老童听了点了点头，说道：“我现在倒是明白了，所以你不仅有一身出色的武艺，还有一颗活络的脑袋。”
“可惜啊，我当时昏了头，干出了一些荒唐事。”徐春叹息道。
“老朽愿闻其详。”
“三年前，户部尚书张松蓬告老还乡。他嫌官船太过招摇，就擅作主张用了民船，船队途经杭州时船上的人被尽数杀害，张大人也未得幸免。这事震惊朝野，龙颜大怒，皇帝派我先行赶往杭州查探案情，我日夜兼程赶到杭州着手此案。当时正好快到中秋，西湖灯会闻名遐迩我在中秋夜出去看灯赏月，西湖沿岸都挂满了灯笼，灯笼下挂着灯谜。
一个陌生女子与我同时猜出灯谜，我俩都要去摘灯谜，她用了一招飘花指法抢先摘下。灯光下我看清了她冷艳俏丽的脸，心中也烙下了她的容颜。从那刻起，我的心中一直挂念着这个女子，想着她的容貌。我来杭州本是有紧急要务在身，却突然整个人变得魂不守舍，几番搜查都毫无结果，案情是丝毫没有进展。
当时的钦差大臣温大人正是我的恩师，他数次发急信催问我查得如何，我都支支吾吾左右搪塞。
那天我再去案发地探寻线索，回来时却见灯会上那个女子正在河边散心，我喜出望外，顾不得什么就上去搭话。那是我第一次与她说话，知道她晓敏。我和她聊得很是投机，分别时我很是不舍。临别前她送了我那天灯会上摘下的灯谜。
我拿着写着灯谜的布条心中一阵战栗，是无比的得意与兴奋。回去后我看到布条背面有写着字——明日，公子故地重游。次日我高兴地来到当初赏灯的地方，她告诉她是一个不得宠的小妾，她家老爷嫌她性格冷淡。我知道后虽然心中很是惭愧，却没有狠下心断掉不再想她的念头。
之后我又与她数度幽会，却把公务抛诸脑后。
师父来得很快，他怒斥我办事不利，案情在他的督办下进展神速。杀害张大人的一伙凶徒很快被查出，那伙人的头子叫陈金深，在杭州城里算是一霸。陈金深被抄家，一门人处死的处死，流放的流放，牵连者达数百人。但我没想到晓敏就是陈金深那个不得宠的小妾，我背着师父将晓敏私自藏匿，以为当时牵连者众多而晓敏不过是个小妾能暗中瞒过师父。
张大人被杀的案子师父办得很出色，皇上也很是高兴，重重地赏赐了师父。我心里也抑制不住地高兴，好像事情比我想象得要容易。
我抱着晓敏，告诉她过一阵子她就安全了，她在我怀里暖暖地笑着。不料师父却突然闯了进来，他狠狠地抽了我一耳光，他满脸怒气地骂我私德有亏，道义有损。他说晓敏是陈金深的小妾也在牵连之内，如果放过晓敏那就是他办案不公，他怕遭人话柄。晓敏最后自缢了。
师父对我很是失望，他让我别再回京，我当时心灰意冷哪里都不想去就留在了杭州。我就在万金楼下的万金坊里赌了三年，三年什么事都没做。”
徐春越说语速越慢，眼里噙着泪珠，心里却是未曾有过的舒坦。心中的这些事今天是有了听众。
老童此刻倒是睁开了双眼，眼珠子缓缓地转动着，他开口说道：”酒色财气四堵墙，你年纪轻轻就走错了路实在可惜。也不知你今后有何打算？“
徐春道：”过一阵子我想离开杭州了，我决定到其他地方转转。从前我觉得我会像其他暗查卫一样年轻时四海为家，四处奔波等到中年谋得一官半职，然后平静地过完一生。现在我要好好想想以后的日子了。“
”以你的本事想过点安稳的日子不是难事，何不先去成家呢？“
徐春叹了口气，望着窗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