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年之前,我还只是个足不出户的小小女仙,连仙力都没有的女仙。
我喜欢看到每一个人像慢慢雕刻出来,甚至会自己拿了冰刀,细细的削去冰像手上上多余的冰渣。羲莙天帝紧握着权杖的手,应该是慎重而有力,指间有柔韧的张力;女娲娘娘抟土造人的手,自然富有母性的温柔;后羿射日的手,刻满了强劲的怒火和必胜的信念……
那时的日子,安然美好!就如绿汐在人间皇宫中的生活一般,无一丝波澜。
贵妃绿汐不问国事,皇帝若有政务,她既不拦阻也不询问,若是杨家人来宮里请见,她也一概不见!
她的眼里,只有皇帝,她看着皇帝的眼神,充满了柔情的光,充满了幸福的味道。
可我却不敢看这样的眼神,每逢他们在一起闲谈叙话,那般琴瑟和鸣的模样,我便要远远的避开……
这人间将近两年,我总不能困在宫中一步不动,无事时便徜徉山水,遍游天地,却是形单影只,不过是个“寂寞独行人”罢了!
独立山水之间不免要想起与琯朗一起游玩的情景,却又要逼迫自己不去想他,山水亦无甚趣味了,仰观天下之大,我竟不知何处可去。
我最熟悉最想待的地方,就是北冥的雕塑群和藏书阁了,于是每隔两个时辰便悄悄回北冥藏书阁待一阵再到人间。
自发现藏书阁有密室,虽间有流连,书却并未看完,后来因天下纷扰倒许久不曾来了,今日正好可以心无旁骛看一看密室藏书了。然而有几个卷轴却怎么也打不开,真是奇哉怪也!
忽听外面有声音道:“今天没见到公主,公主没在家?”
“没有呢,唉,幸好公主不在家!”
“可不是,他们还没走?”
“我刚从前面过来,他们还在‘湛存厅’呢!”
“唉,还是别议论了,咱们公主也真不容易……”
北冥出了什么事故?
湛存厅外的小院子里堆满了大箱子,闯进厅去才发现是长史官朱舜和琯朗还有一个人在里面,厅里还有一些大抬盒。
朱舜一见了我忙道:
“公主,天庭御使琯朗仙君送来天帝诏命和赐婚玉旨还有贺礼,南冥长史官明光先生也奉南冥王之命送来聘礼。”
“嗯!”
琯朗雕塑一般的面庞触目伤眼、寒气迫人,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漠然,持盏在手,修长的手指间散出氤氲茶气,他的脸越发的模糊,冰冷的嘴角没有一丝动静。
朱舜将诏命和玉旨呈上,赐婚玉旨自不必说,诏命是怎么回事?展开却见是封我为“北冥公主”诏书!
以所属地名为封号,是对被封者莫大的荣耀,若我被封为“北冥公主”,便意味着我是代表整个北冥的公主,北冥历代多少公主,其尊荣地位皆不如我这个天帝亲封的“北冥公主”!
天帝独女离徽都还没有正式的封号呢,天帝也知委屈了我北冥,给我超过一般帝女的封号么?
南冥明光长史上来拜见道:
“南冥长史明光奉我王之命拜见北冥公主殿下,公主殿下下降南冥乃我南冥万千之喜,臣奉命送上第一份聘礼,还请北冥公主殿下不要嫌弃!”
“多谢先生远道而来,承蒙南冥王和王后厚爱,此前多劳往后记挂,送了我许多礼物,我都很喜欢!”
嗯,自从那次随炎珝去了南冥,南冥对我便十分殷勤!
“多谢公主,能得北冥公主不弃,便是我南冥之幸了!”
一口一句“北冥公主”,听得我脑仁疼。
一番寒暄礼毕,只因琯朗在侧,我一时无语默然。
他竟亲自送来赐婚玉旨和贺礼,呵!他脸上有伤,谁能伤得了他?他头上似乎有什么不同,是了,我的流云簪他没有戴,冠上是一根碍眼的墨玉簪……瑶姬自然不许他再戴我的流云簪,他自然也不好意思戴着!
耳边听得朱舜道:
“属下正要命人收下聘礼呢,公主可是要看看?”
我悄悄吸了一口气,走近前去看南冥送来的聘礼,明光长史小心随在身边指着一溜八个大抬盒道:
“公主容禀:这第一份聘礼分别是首饰、文房四宝和文房雅玩、仙界人间的稀奇物件还有善本珍籍。小件的都在这里,大件的在外面箱子里。这一个抬盒里都是首饰,公主请看这一件,这是沃蕉族鱼人眼中所产血珠,这眼泪原本都是泪滴状,这样莹润光泽且且颗颗浑圆大小相同是极难得的,更妙的是每一颗珠子里还有红丝悬垂,世子便给它起名为‘流苏’,这本是我们世子的珍藏,如今自然送与公主了。”
明光长史揭开雕刻着海水纹的红珊瑚大抬盒的上面一层,拿出一个沉香木的雕漆盒子打开,两串小指大小的珠串煞是夺目,我拿起来便戴在手上。
他不戴我的流云簪了,难道我就不能丢他的玉镯吗?去了两株白流苏,又怎能辜负了这红流苏?
“公主请看这一件凤冠,是取的凤凰于飞之象,这凤嘴里衔着的是海中犀鳕腹中所产雪珠,这样拇指大的南冥也仅有这一颗,镶在这凤冠之上,才配公主的品貌呢。这一层是金镶梅花和鹭鸶莲等花卉的簪子和金镶宝鸾鸟牡丹钗,有镶月光石的,也有猫睛石和翡翠的。下一层是……”
忽听琯朗跟朱舜道:
“在下告辞了!”
“恭送御使,御使请慢走!”
琯朗扬长而去,努力的不去看他的背影,可是那一袭白影分明在眼中淡去……
“这一抬盒是一些珍奇古玩,是送与公主赏玩的,有芙蓉玉的香炉……”这明光长史见我无意看首饰,竟又揭开第二个抬盒来。
“多谢明光先生,只是我还有要事在身,请恕我不能一一赏鉴了。朱先生,请替我好好招待明光先生!”
“是!”
朱先生复又走近我身边悄声道:“公主,天庭离徽公主来了多时了,说要等公主回来,现在和小皇子一起在小公主房里。”
我点点头,只想回到房中掩饰我此刻的心潮起伏,将蜷龙玉镯褪下狠命一扔,呵!我房里地下都铺着厚厚的鹅绒地毯,那玉怎可能碎?捡起来待要砸了却又想到这是琯朗母亲给他留下的东西,终究不忍,往房里随手一扔见不到也就罢了!
琯朗,你莫思量我,我也不思量你!
这血珠串玲珑剔透颜色夺目,一向不喜欢这般张扬的东西,此刻却觉得甚合我意!
深深吸一口气,才到了纨纨房中。
离徽坐在小厅里与华瞻说着什么,看见我进来只道:
“你回来了,先去看看纨纨吧,我在这等你。”
点头进了纨纨的卧室,纨纨的脸色早已恢复如初,青玄圣君的医术的确越发精进了,纨纨现在就如熟睡了一般,脸儿红扑扑的,小嘴嘟着微微上翘,跟她平时睡着了一模一样,我始终觉得凑近了能听到她的呼吸声……
将在长安街上买的玩具放在床沿,一件件给纨纨“看”了,灵机才帮着烟儿拿到一边柜子里去放好。
纨纨卧室外面的小厅陈设都是纨纨喜欢的,靠着两壁,放着一个连接在一起的长榻,纨纨喜欢在上面跑来跑去,跃过榻上堆满了的各种小动物玩偶,离徽正与华瞻坐在东沿的榻上。
离徽眼儿红红的,一只手紧握着华瞻的手,华瞻却低了头沉默不语。
“离徽你怎么了?”
我从未见过离徽这般模样,她从来都是温和柔美的啊!
“始影,他们说我哥哥……他们调兵争斗时,你也在场,这是真的吗?你能不能告诉我当时是怎么回事?”
噢,人间流连近一月,竟忘了这只是昨日的事。
“离徽,对不起,我当时确实看见了……”
离徽睁大眼睛看着我,眼角还挂着一滴泪珠,只简单的挽着螺髻,鬓边只露出一只简单的玉蝉簪子,脂粉不施,眉黛不画,眼含春愁。
华瞻沉默着看不出神情,只是让人觉得他的额上竟出现了一丝皱纹,头上也似有一星白发!
我将当时看到的,以及在中土听到的,都告诉了他们。离徽惊异不已,掩面而泣,华瞻却道:
“两位哥哥都不是愚笨之人,为何会如此鲁莽,有人一拨弄,就不管不顾的打起来了呢?”
我摇摇头道:“这我却不知,想来天庭会有调查,若问通明殿长史,他定然知晓!”
离徽点点头,看着华瞻神情复杂,良久才幽幽的道:“华瞻,姐姐就只有你这个弟弟了……”
离徽一语我几乎泪下,华瞻怔怔的看着离徽,眼眶里似乎有泪,只轻唤了一声“姐姐”,那眼泪终究没有流出来。
“你不跟姐姐回去么?”
“不!父亲让我留在北冥,我……我昨夜一直望着天空,参星和商星我一个也没有看到,不知道他们在那里过得好不好,姐姐……哥哥们是嫡子尚且如此,我若是犯了错,父亲会不会……”
华瞻终于哭出声来,他也是天帝的儿子,还是个孩子,我竟忽略了他听闻这样的事,会有多么害怕。
离徽忙搂了他在怀里,泪珠滚落下来,嘴里不停的道:
“好弟弟,不会的,哥哥们是犯了大忌,他们不该调天兵自相残杀,且在中土上空,极有可能危害人间!他们犯的是不可弥补的过错,明白吗?你别怕!姐姐也不回去了,在这里陪你可好?”
华瞻哽咽着点点头,离徽爱怜的看着他替他擦擦眼泪!
“离徽,你住我房间吧,我这段时日都不在家!”
离徽叹道:“我明白你如今有事,你可要记得,万事小心啊!”
“姐姐!”灵机忽然从里间跑出来,在身边看着我欲言又止!
“灵机,怎么了?”
“姐姐真的要嫁去南冥,嫁给炎珝世子吗?”
灵机竟也带着哭腔眼泪横流。
这间屋子里,此刻有三个孩子,灵机最大,也不过一千岁,华瞻八百余岁,纨纨不到六百岁。若此刻纨纨也醒着,只怕要哭成一片了……
离徽失声道:
“嫁给炎珝?始影,灵机在说什么?”
“公主,朱先生来了!”烟儿敲门轻轻禀告。
“请朱先生进来!”
“公主,天庭派来了几位长史处置婚礼事宜,属下想请问公主,婚礼如何安排?”
朱先生走进门来,步履不停,带着紧张和谨慎,朱先生与父亲年纪差不多,却比父亲看着年老许多,细细长长的一部胡须披在胸前,更添了几分年岁。
他这番话说得冷汗连连,连头也不敢抬,只看着地上碧色的砖,仿佛那砖十分的吸引人,要将它看穿似的。
若非我无极宫如今只有我们父女三人,父亲和无瑕又不在家,这不情愿的婚礼之事,他怎么会硬着头皮来问我?
“北冥有丧,不宜大操大办。既然是天帝赐婚,他们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若与北冥规矩冲突,不重要的就按他们说的做,若是顶要紧的,便不能由着他们,你斟酌着拿主意吧!”
“是!”
等朱先生出了门,离徽拉着我的手臂焦急道:
“你……天帝赐婚又是怎么回事?怎么一日之间,这么多事发生啊!你快告诉我!”
离徽拉着我的手竟在颤抖,忽然间神色一凛,眼泪汪汪的道:
“是我父亲逼你的吗?他处置了哥哥,又来摆布你?可是你没有什么错儿啊?”
“离徽,你别误会了,是我答应了婚事,在月老仙师的婚书上盖了上了印之后,天帝才下的赐婚玉旨!”
天帝处置阏伯和实沈,竟让离徽和华瞻都寒了心,天庭又会多事了吗?离徽要怎么办才好呢?
“你是不是疯了,怎么会在与炎珝的婚书上盖印?发生了什么事?”
是发生了好多事,可是我现在真的不想再去回忆,离徽越发的茫然无措,我又何曾想明白呢?
“我与他已然恩断义绝,其他的……我以后再告诉你………我没事……”
“姐姐怎么会没事,昨日还从云端掉下来了……”
华瞻怔怔的看着我,十分的迷茫。离徽倒从惊异中冷静下来,眼神十分执着。
“你别瞒着我,为什么?”
我不想再思考了!
“离徽,我们的生命太漫长了,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人间已是三百六十五年,一个人都投胎几次了,哪里有那么情长?我与琯朗,也是如此!”
华瞻忿忿然道:
“昨夜婚事一定,四极连夜就调兵遣将,今晨联军就成了,这其中缘故还不明显吗?”
“华瞻你听谁说的?”
“大家都在说,说始影姐姐为了四极联合,牺牲了自己!”
多日忙碌不管宫中之事,宫人们竟这般不管不顾的舌根乱嚼了?
“无稽之言不可信……”
“父亲不能约束四极,不能约束南冥,四极联军筹划了几个月,组建了半个多月都建不成,父亲竟用这般龌龊手段……”
“华瞻!”
我和离徽愕然,同声制止!
“难道不是吗?”
我摇摇头道:“华瞻,琯朗昨夜与我父亲直言,这门亲事是他向天帝提议,也是他去南冥提亲,还亲自来无极宫提亲,方才……他还亲送了赐婚玉旨来!”
他们脸上的错愕和惊讶,紧接着又转变成怜惜和不可思议。
“放心,纨纨还在等着我,我不会让自己有事的!”
一夜之间,人事全非!
置身层云之中,才任由眼泪流下来,呵呵,眼泪总会流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