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已经没有了夜晚遮住窗帘入睡的习惯了,于是太阳刚一露头,我的眼睛便被它的万束光芒晃的生疼。空气中洋洋洒洒的漂浮着些尘灰,它们把自己绘进阳光里,透过窗户能看到一道道光棱。
胡乱的穿好一件灰色的衬衣,虽然衣服已经旧如草稞,但好歹也能遮体。走出脏乱的卧室,径直走向另一间屋子,同样布满灰尘,但却整洁了许多。
一张木制单人床上盖着一张浅蓝色的棉布,比那床稍稍大了那么一些,棉布料底下,一个干瘪的人的躯体,身上的棉布随着胸口微微起伏,如果不仔细看上一两分钟,很难判断这人是否还活着。
女孩儿的头发干枯的如稻草,眼窝已经深深凹陷,眼皮堆积了好几层,脸上已经没有半点血色,干瘪的嘴唇一直微微颤抖,她已经瘦的脱了相,几乎只剩一具骨架,但不知是什么念头还未让她放弃生的希望,也许是我不想让她死去罢。
确认了她还有呼吸,我便松了口气。沾湿了毛巾开始擦拭她憔悴的脸。她眼睛微睁,动了动嘴唇,嗓子里发出了我难以发觉的声音,像是呻吟,又像是请求。
我把耳朵凑近她,眼睛一刻没离开那两片垂死的嘴唇,试着从她翕动的双唇读懂些什么,然而,我失败了。
她读懂我脸上的表情,索性长舒了口气,她的呼吸如此细小,几粒灰尘似乎就能把它打断。擦拭了脸和手,把煮好的汤药和紫菜汤让她吃下去,早上那个让我心惊胆战的工作就算是完成了。
走出了房门,邻居家淘气的孩子被家长追着在楼道里跑,声音极大,他们和我一样,穿着破布烂衫,但我有点庆幸,在我工作的地方还存有一套像样的衣服,虽然是公家的,但好歹看着多少也体面些。
二层小楼楼下的水果店,几堆烂透的果子发出阵阵酸臭,几只苍蝇在它们周围萦绕,老板是个姓赵的大爷,丝毫不理会烂透的果子和路人的目光。
“大爷!你这果子都烂啦!还不丢掉?”
“不怕!烂了也能吃!”
我像往常一样提醒他丢掉烂果,他也如往常一样的回答着我的问题。
马路对面几个盛气凌人的小伙子怒气冲冲的殴打着一辆满身长草的报废汽车,看着我路过,个个目露凶光。如果仔细看,还能看见那车是什么牌子的,小镇不大,但如果随处走走,这种报废的车辆到处可见。
一个身着鹅黄色连衣裙的女人正熟稔的晾着衣服,她眉间有些许愁容,还时不时抚摸着她那微微隆起的小腹。
镇子上没有太高的建筑,多的是两层的建筑,最高也不过三层楼。镇子上唯一的一座最高的建筑是一座大大的钟塔,不仅能显示时间,日期也可以看得见。据说那钟塔已经建在那里很多年,没人知道它为何目的而建成,更没人知道是哪位天工巧匠的杰出之作,可以知道的是,那钟塔的时间就没有错过,当然这也是据镇子上的老人家说的。
一个拐角处,几个男人似乎盯着我看,他们不是第一次用凝视的目光看我,我知道有好几次,他们的表情中带着些嘲讽和其他的一些什么东西,但可以肯定他们并不是坏人。坐在一块儿平坦的石头上的一个身材匀称,皮肤白皙的男人,他的年纪和我差不多,他是镇长的侄子,从县城来,名叫陈宇,自从来了这个镇子,就再没离开过。
“许安!”
没走几步,一个声音从背后叫住我,是陈宇。我从未和他说过话,但他却知道我的名字。我转过身,陈宇从那块儿石头上跳了下来。他有些痞里痞气,但长相还不赖,可以称得上是“镇草”,但镇草没来对地方,这个镇子里没有能称的上“镇花”的女孩儿,当然我没算上我那个久卧病榻的妹妹,如果妹妹健康依旧,她的美貌和未来一定令人期待。
但如今我们都没有了期待。
“听说你家住在镇子最西边?”陈宇走近我,蹭了蹭他高挺的鼻子道。
“是!你怎么认识我?”
“你天天从这路过,我怎么不认识?”他爽朗的笑出声,同时也读懂我脸上的一丝狐疑。
“从这走的人有很多,但只有你一个人按部就班。现在也没有几个像你这样死板的人了,我怎么能不认识呢?”
我频频点头,他的话别有深意,但我不想妄自揣测,其实我也只不过是想多穿一天那套体面的衣服而已。
“好吧!我不跟你卖关子了,许安!”他收起一脸欢笑的表情,努了努嘴,继续说道,
“我是出于好意!你今天得小心点儿!”
“这是什么意思?”我立刻警惕起来,虽然我从他的话中并未读到任何恐吓,他的话更像是一句忠告。
“我听说,阿鹏和他的那帮混混今天可要去抢你们那家小银行,钱丢了不要紧,命丢了可保不准儿!”话落,他便顺手一指远处的钟塔,我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今天过后,钱没准儿能回来,但谁也没拿命尝试过!”
我的肩膀被重重的拍了两下,陈宇便带着他的兄弟们从我身边走了过去。太阳开始变得炙热,我的额头冒出汗珠。
不远处一个人影颤颤巍巍的走着,镇子上的人管他叫神棍,几乎每天手里都会有个酒瓶子,一大早烂醉如泥也不稀奇,在其他人眼里他是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子,他的嘴里总念叨着世界末日,人都死了等等奇怪的话,但我却觉得他的那些话绝对可信。
“都死了!没有了!一个人都没有了!”
基本上是我一个抬头的功夫,神棍已经站在我面前了,他眼里有让我无法理解的悲恸和绝望,我不知道那些感情从何而来,但我猜测应该是从外界,而并非这里。
他路过我时,一个东西从他的衣服兜里掉了出来,我捡起那东西,打算拿给他,但我突然意识到我并不知道他叫什么,总不能直接叫人家神棍吧。
我不禁哭笑不得,“算了,明天见到他在给他吧!”,我暗自思肘。这个镇子上,再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钱也是如此,但还是有人拼命想得到它,比如阿鹏。
过了这个街角,是一处曾经比较热闹的街区。但现在每一家都门可罗雀,及其冷清,有些人现在已经意识到了要储存食物,除了老板没人为这些店面工作,因为人们支付不起工钱,也可能换不到吃的。
即使换到了吃的也要立马就吃掉,不然过几天食物就会回到“它原来的地方”,肚子依然会空空如也。只有极少数如我这样“死板”的人仍然每天坚守着自己的饭碗,他们知道现在已经一个子儿都拿不到了,但至少还能证明自己仍然活着。
也许这就是我按部就班的原因。
这条街道到处可见成帮结伙的人群,他们曾经从事各行各业,但如今他们鱼龙混杂,过往的一切成就和伟事如今都变成过眼云烟,唯一让这群人能产生争议的也无非是食物和“谁才是老大!”
但今天这里集结的人还真不少。我能感受到四周冰冷的目光在我身上肆意扫过,但我没勇气以对视还击,倘诺遇到哪个狠家伙,我可能半条命已经玩完。
“那个姓许名安的小子!站住!”
身旁传来一个沙哑难听的烟嗓声,我心里暗骂了一声。
一个皮肤黝黑满身汗渍的油腻大叔,叼着半支烟向我缓缓走来,烟气钻进了我的鼻腔,我不禁咳嗽了几声。
“那个神棍!你看见了没有?”他在我面前吐出了烟雾,伴随着阵阵的口臭,我几乎快要窒息。直接摇了摇头,心里只想着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眼前的油腻大叔闷声笑了,他本是个买肉的,用刀的技术自然是有一套,何况他一直脾气不太好,镇子上的文化程度都不高,他是一个典型的素质不好的,我时常怕自己成为那个被他宰割的可怜刀下鬼,所以也总是畏而远之了。和他搭帮结派的也基本上和他臭味相投,但一物降一物,他虽是个狠角,但不是最狠的那个。
我猜到他口中的那个神棍就是刚刚我碰到的那个醉鬼,但我绝不是个多嘴的人,保持沉默装傻充愣是我的强项。
见我许久没有吭声,他右手已经抓住了我的衣领儿,另一只手早已抡圆了拳头,打听神棍或许只是个借口,痛扁我才是他最为真实的目的。
“屠夫!放开他!”
那人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底气十足,虽只闻其声,但我悬着的心算是放下了——狠角来了。
这个狠角是镇子上唯一一家粮食供应商,在大家逐渐意识到食物可能会短缺的时候,这个人早就已经做好了食物的存储,镇子边上的几块地也被他手下的人占领了,狠角成了唯一可以供应食物的人。
“小安啊!看到那个神棍要记得和我汇报啊!”他把嘴角的烟取下,夹在手指之间,拂了拂我褶皱的领角。
“哦!好,如果看到我会告诉你的。”我想我的表情看上去应该还算是风平浪静,虽然我并没有对他们说实话。
他们能深深感受到我内心的紧张。狠角挥了挥手,让我走掉,油腻大叔啐了口吐沫,五官拧在了一起。我自然有些庆幸,但我也听到背后他们在议论着我,大概是“看着老实,心眼儿不少”之类的话。
我完全不想理会那些若有似无的窃窃私语,自然也不会接受那些人对我的妄自评判,总之我顺利的告别了那条危机重重的街道,险象环生。主干公路一个人都没有,风把不知从哪来的沙吹得满地都是,这条公路已经很久没有走过车辆,偶尔光顾的只有零零星星的被风吹断的枯树枝干,沿着公路可以看到镇子的尽头,一块儿残破不堪的铁皮被风吹得哗啦作响,上面的铁锈已经覆盖了大部分,但红油漆涂写的那三个字依然若隐若现——绝明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