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村里的小学上到三年级便也离开了,此后的十二年里,我没有一点可儿的消息。
大二那年的暑假,家族里有三个人考上了一本,这对我们那偏僻的山村来说是件大喜事,三家人择定了个日子,要一起庆祝一番。族里出门在外的人都回来了,可儿的爸爸和妈妈也带着可儿一起回来了。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可儿回来了,因为这么多年以来已经习惯了在心里想起她看着我哭和她从医院回来时的神情,所以既没有在心里期待也没有向人打听她的消息。
那天我正在跟族里的长辈聊天,先是金榜题名的一个妹妹来跟我打招呼,然后她就出现了。我一眼就把她认了出来,她没有跟我打招呼,只是看着我一个劲儿地笑,笑得很好看,笑得像一只精灵。
她比同龄人要矮一点,眉眼之间仍是儿时的样子,眼睛水汪汪的,扎着个马尾,动起来蹦蹦跳跳的,脸上时时挂着笑容。
我们几乎没有说话,只在四目相对之时开心地笑着。
吃了饭之后,她跟我说要走了,我机械地回答着好,然后便目送她下了楼。
她走了之后没多久,我也回家了。吃饭的时候喝了点酒,回到家头有些晕乎乎的,脑子里一直在回放着她的笑容。我在沙发上眯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发现发现微信里有好友请求,我点击同意之后,对方发过来一条消息:
“我还以为不是你呢。”
“我知道是你。”我回道。
可儿加了我的微信。此后我们便没日没夜地在微信上聊天,偶尔也打一下电话,电话一打便是几个小时,仿佛是要把那空白的十二年补回来一样。
这几年来我们一直保持着频繁的联系,我知道她还是那个用眼睛一直看着我的可儿,但自那之后我们却一直没能再见面。她曾在多个节假日里期待着我去看她,我也曾在多个节假日里想去看她,但每次我都叫她的希望落了空。从时间上来说,我完全可以去看她,而且不止一次,但每次我都退却了,我总觉得我不该是以一无所有的样子出现在她面前。所以这次见面才会拖延至今。
我感谢她。感谢她对我的迁就,感谢她对我的忍耐,感谢她对我的付出。她总是在百般地忍受我的缺点,并时常能给我慰藉。她用她的活泼和阳光把我从妄自菲薄的深渊里拉出来,她用她的善良和烂漫将我从多疑寡断的囚笼里解脱,而我呢,我给了她什么?我只是一直在将她的希望破灭,然后报之以言不由衷的歉意,再在她的宽恕里怡然自得。在我稍有不顺意的时候,她都能细心体会,并给予我不着痕迹的安慰。而我呢,竟依仗着她的容忍随心所欲,从未将她的心意放在心上揣摩,只是一味地索取,未尽过一点哥哥的责任,仿佛将那在她不能言语之时所许下的诺言忘得一干二净了一般。我曾跟她说过要一直照顾她,现在却换成了她为我设身处地付出。我以前跟她是以非语言的形式来交流的,现在呢,我这是在灵魂诈骗吗?
我所乘坐的高铁已经驶过了烽烟县,现在到阳城只需要半个小时了。半个小时之后我便能见到她。见到她,我该如何跟她说,我该怎么看着她,我能笑得出来吗?
车窗外的景物在不断地往后退,没一会儿一座县城便退到了我身后很远的地方。这样的加速前进只是为了快一点到达目的地吗,就像我的生命一样?
快了便没有了细节,就不能好好品味了。就像这被隔在玻璃另一侧的景物一样,只能是匆匆一瞥,有的甚至变成了一道虚影,这是在以速度来解决两者之间的距离问题。生命若是如此,事事都匆匆一瞥,那生命便没有了厚度,那生命就必将脆弱。
如此想了一会儿,便感到有些困倦,我害怕疼痛在车上发作,就闭上眼想让自己睡过去。虽然疼痛的发作没有规律,但还从来没在我睡着的时候发作过。这也算是病魔的眷顾了,如此我还能守住我的梦。
迷糊之间,我好像看到了可儿。她穿着一件蓝白相间的校服,扎着马尾,在窗外看着我笑。她的笑容是那么的甜美而自信,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明亮又清澈。那双眼睛一定是看到过我未曾想象到过的世界的,不然怎会如此的清澈。她的眼睛一直看着我,笑容也始终挂在脸上,无论火车怎么翻山越岭、过桥穿洞,她都一直在窗外,用眼睛看着我笑。
火车驶进了一条隧道,这条隧道出奇地长,窗外越来越黑,可儿的笑脸也模糊了起来,只有那一双眼睛像是会发光一般,在黑暗里也能看得清,依旧那么明亮又清澈。
火车还没有驶出隧道,可儿的面容已经看不见了,只剩下那一双眼睛,像是独立于黑暗之外的明珠一般。我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连眼也忘记了眨,生怕在我眨眼之后连它也看不见了。
火车终于驶出了隧道,阳光让我的眼睛感到有些刺痛,我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当我睁开眼之后,那双明亮又清澈的眼睛还在,只是眼睛的周围布满了皱纹,眉毛也不再清秀而发了白,马尾不在了,只有满头的白发从上披散下来汇合了银白的胡须一直垂到了胸前,身上那蓝白相间的校服也变成了白色的长袍。他眼睛看着我,嘴边挂着笑……赫然正是早上那挂在乌云之间的脸庞。
我浑身一颤,睁开了眼。四下看了看,窗外是蓝天白云、绿野青山,车已经快进站了,车厢里有人在走动。我挪了挪身体,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广播里在播报着“欢迎来到阳城……阳城四季如春……”等语,然后便开始介绍这座城市近几年来所取得的成绩。
下车之后,顺着人流出了站,再在一个个的“黄牛”和家庭式旅馆的老板的询问声中远离了车站。走到一个公交车站台,我坐在椅子上打量着这座城市。高楼林立,人声鼎沸,车流如梭,跟所有的大城市一样,让人感到渺小而孤单。
我在记忆里拼凑可儿的位置。可儿现在上高一,今天星期二,她应该在学校。学校的名字好像是叫“乌兴中学”。我在手机地图里输入“乌兴中学”,地图上显示跟我现在的位置不在一个区,坐公交车得兜兜转转换乘几趟。阳城现在的地铁只有一条线,也没比公交车快捷多少。我只能选择打车过去。
阳城的交通还是跟以前一样堵,政府这几年取得了那么多的成绩,为何这交通的问题还是解决不了?
一个小时之后我到了可儿就读的学校。砖红色的大门,左边的墙体上有“乌兴中学”四个大字竖成一列,大门的正中间则是“敏而好学,忠信笃敬”的校训横成一排。
门是关着的,目光以内没有一个学生,依稀能听到从里面传出来的喧闹声。看了看时间,是下午两点,还没到上课的时间,怎么不见人进出呢?
我这才想起来,可儿说过她们学校是半封闭式的管理,她以往都是两个星期才能回一次家,平时根本就出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