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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偶遇彼得·皮纳尔

我们的聚散极其谨慎隐蔽,不过那个美国人布伦基伦没和我们一块。桑迪乔装打扮秘密地忙碌了两周时间。他时而在大英博物馆走动,时而又跑去乡下看望勘探队的老朋友;他一会儿在陆军部现身,一会儿又在外交部露面。但是,他大多时间还是待在我的公寓里,躺在扶手椅上沉思冥想。12月1日那天,他终于以国王信使的身份前往开罗。我知道,一旦他到那儿,国王的信使将会消失,取而代之的将会是某个怪异的东方恶棍。倘若我直接询问他的行动计划,会显得我鲁莽无礼。在我看来,桑迪才是从事侦探的专业人士,而我自己仅仅是个业余新手。

布伦基伦倒是与众不同。沃尔特爵士曾叮嘱我留心他的说话声,还有他眨巴眼睛的动作,通常是暗示会有事。这个身材高大,酷似运动员的伙伴首先给报社写了封信,并署上自己的名字。英国众议院在外交政策上曾有一次激烈的辩论,有些傻子的言辞无意中向他透露了一些线索。布伦基伦在信中宣称自己起初鼎力支持英国政府,但是被迫改变自己的观点,实在是勉为其难。他说英国政府对德国的封锁违背了上帝的旨意和人道主义,认为英国是目前最厉害的“大普鲁士主义”拥趸者。此封信引发了轩然大波,报社和评论员还为此发生了争执。然而那仅仅是布伦基伦先生打响的第一炮。他还在一个名为“反侵略民主党联盟”的民间社团中充当骗子角色,大张声势。社团成员认为,如果我们不再和德国抬杠,那么德国就会相安无事。在他们的资助下,布伦基伦主持召开了一场会议,他畅快淋漓地抖出自己惊人的想法,紧接着会议就被一名听众搅乱了。我当时并不在场。参会的一个人对我说,那是他听过的最有意义的演讲。布伦基伦还说,德国主张海上自由贸易无可厚非,美国也会支持,然而英国海军对世界和平造成的威胁,恐怕连恺撒大帝的军队都难以抵抗。他承认,他以前并非这般想法,但他诚实本分,勇于面对现实。当他慷慨激昂地演说时,有人朝他的眼睛扔了一颗甘蓝,讲演突然中断了。我的朋友说,那一定是好战分子干的。

此后布伦基伦又给报社写了几封信,投诉说英国不再有言论自由了。一些调皮捣蛋的人也随声附和他。有些美国人想狠狠地惩罚和击垮他。他被赶出了萨沃伊酒店。有人鼓动说将他驱逐出境,此事被提到了议会上,大家争论不休。外交部的副部长出面说,他会安排自己部门的人员负责处理。我觉得布伦基伦装得有点过分了,于是我去找沃尔特爵士说说情况,然而他叫我莫担心。

沃尔特爵士说:“我们这位朋友的座右铭是‘严谨细致’,他心里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我们已经正式安排他离境,下个星期一他就会从纽卡斯尔出发,一路上都会有人护佑。我们希望制造出更多的混乱,因为他是个很有能耐的家伙,能沉着应对。”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星期六下午。那天我们在圣詹姆斯街不期而遇,我主动和他握手,他装着对我骂骂咧咧,说我身上的衣服如何脏兮兮的,污染环境,当众对我侮辱一番。路人发出嘘声以示不满,让他滚蛋。他只好拦了一辆出租车,飞快钻进去。上车的一刹那,他用左眼对我使了个眼色。星期一,我得知他已出发。各种报纸纷纷报道说,布伦基伦逃离了我们的海岸线。

12月3日,我乘船从利物浦出发。该船前往阿根廷,我刚好可以顺便抵达里斯本。我必须事先拿到外交部签发的护照才能离开英国,但是那样的话,我就无法顺畅地再与英国政府联系了。我将自己行程的每一个细节都仔细思量过了。里斯本是大多数非洲国家闲杂人员的聚集场所,很适合作中转站。我的所有行李就是一个旅行提包,穿的也是我在南非时所剩下的破旧衣服。我想留胡须,因此上船之前特意让它长了一段时间,胡须长得飞快,我的下巴变得毛茸茸的。登上船后,你会看到一名年纪轻轻,酷似布尔人的男子,那便是我。我现在的名字改叫勃兰特,科内利斯·勃兰特—至少我护照上是这样写的,白纸黑字,绝不会有假。这艘肮脏的船上还有另外两名乘客,直到船驶出了海湾,他们才现身。船舱里的空气又闷又臭,足以熏倒一匹河马。我本来就感到不舒服,只好不停地四处走动。破船摇摇晃晃,在海中慢慢前行,过了两天一夜,才从韦桑岛行驶到菲尼斯特雷口岸。那时天气大变,出发时我们顶着暴风雪,但是到达时却俨然盛夏。葡萄牙的山丘光秃秃的,颜色黄蓝相间,看起来像卡拉哈里沙漠似的。还没到达塔霍河时,我以为自己还在罗得西亚。海员中有一名荷兰人,我常常和他用塔尔语叽叽喳喳地聊天。此外我还和船长用蹩脚的英语互相问候“早上好”和“晚上好”,这大概是我这次航程中所有的谈话了。

船在里斯本码头抛锚。清晨,天空蔚蓝,阳光四射,气温正好适合穿法兰绒衣裤。现在我必须十分谨慎。我没有跟着靠岸用的小舟走,而是待在我们来时坐的船上,悠闲地吃起了早餐。吃完后,我在甲板上来回闲逛,忽然看到,河中间刚好有艘船正在抛锚,船的烟囱是蓝白色的,我对它再熟悉不过了。我估计那只船去安哥拉红树林沼泽地已经有一个月了。我靠近它的目的不言而喻。我试图登上这艘船,假装寻觅某个朋友,然后离船上岸。这样,里斯本码头上那些疑神疑鬼的人,就会认为我这个葡裔非洲人,是直接从这艘船上岸的。

我跟周围的一个家伙打了个招呼,带着行李跳进他的小划艇。我们登上了这艘名叫“航海家亨利”的大船—此时,先前那只靠岸的小舟也正驶离港口。大船上的人都是葡萄牙人,这正中我下怀。

我沿着船梯往上爬时,遇到的第一个人居然是我的老朋友彼得·皮纳尔。

这纯粹是运气,而这运气于我而言意义非凡。彼得惊奇地睁大双眼,张开嘴巴正要出声时,我赶紧捂住他的嘴唇。

“勃兰特,”我说道,“科内利斯·勃兰特,我现在的名字,你可别忘了。谁是这儿的船长?还是老哥斯洛哥特吗?”

“是呀,”彼得一边回答,一边向我拥抱过来。“他昨天还在说你哪。”

我感到形势对自己越来越有利,于是就让彼得到下面去找斯洛哥特。一会儿,斯洛哥特来了。我关上门,在他的船长室里谈起来。

“你得把我的名字写到乘船旅客名单里,我是在莫萨默迪上的船,现在我叫科内利斯·勃兰特。”

一开始,斯洛哥特坚决反对。他说那是犯罪的。我告诉他,我知道那是犯罪,但他必须照做。我说不出什么缘由,可对大家来说是值得赞扬的一件事。最后他同意了,我看见他写上了我的名字。我和斯洛哥特有感情,打他在德拉瓜湾拥有一艘拖船,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开始,我就认识他。

彼得和我上了岸,大摇大摆地来到里斯本市区,那神气就像我们是德比尔斯钻石公司的老板。我们投宿在火车站对面一家大型宾馆,外形装扮和言谈举止看起来酷似两个粗野南非人。天气分外晴朗,于是我租了一辆小轿车,并提议由我亲自驾驶。我们打听好了要去的景点—辛特拉,以及行车路线。我有一箩筐的事儿要告诉彼得·皮纳尔,所以想找一处安静的地方谈话。

我给这辆车命名为“恐怖的鲁西塔尼亚”。出人意料的是,我们竟然没有遭遇到车毁人亡。它的转向轮出了点故障,一路上都没有正常走过,好几次驶出了正道,差点酿成惨剧。最后我们还是到达了景区,在摩尔人宫殿对面的饭馆里吃了午饭。我们将小车停在那,来到酷似南非大草原、长满灌木丛的山坡边,时走时坐。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彼得。

说到这,我得先介绍一下彼得。他教会了我很多有关非洲草原的秘密,以及人性的本质。我猜他来自于老殖民地—伯格斯多普城。他来到德兰士瓦之后,莱登堡金矿区才开工。他先后当过探矿者、货车司机和猎人,主要还是做猎人。早些年,他并不安分守己,那时他在斯威士兰,跟着鲍勃·麦克纳布跑江湖,你明白其中究竟吧。然后,他又从事倒卖金伯利和约翰内斯堡的黄金生意,以假乱真,障人耳目,但是他算盘打错了,真金白银来不得半点虚假,欺诈并非高明的智慧。此后,他就待在卡拉哈里沙漠高原,那儿的人都熟知他和斯科蒂·史密斯的名字。参加马塔贝莱战争是他引以为荣的事,那时他承担侦察和运输任务,工作出类拔萃。殖民者大佬赛西尔·罗兹想,沿着索尔兹伯里路有一家农牧场,把彼得安置在那上班,但他是个独立不羁的家伙,谁的命令也不听从。他喜欢捕猎动物,上帝赐予他狩猎的天资禀赋。据说他能在浓密的灌木丛中成功捕获大羚羊,是我目前见过的最厉害的猎手。他曾带伙伴到蓬圭河平原,巴罗策兰省,还有坦噶尼喀打猎。之后,他还专门去恩加米湖区狩猎,我们曾经在那里碰到过,并一道前往马拉兰勘探矿藏。

布尔战争爆发时,彼得和很多颇有名声的猎手一样,支持英国政府,他负责英国在北德兰士瓦的间谍工作。拜尔斯将军如果逮住了他,一定会绞死他。他向来和自己的同伙感情很好。战争结束后,形势稍微稳定,他就在布拉瓦约城定居下来。我们常常四处行走,长途旅行。两年前我离开非洲,之后长达数月我们再未相见,但听说他常在刚果某地偷猎大象。在安哥拉,他总是出一些点子,把事情闹大,以至于联合政府不得不干预进来,将事情摆平。后来,罗兹·彼得在南方战线上最有见解,计策颇多。

彼得身高约一米七五,身材清瘦,身手敏捷,身壮如牛。他长着一双淡蓝的眼睛,脸面像小姑娘一样柔和,说起话来声音平缓。然而,站在我面前的彼得,从外表来判断,最近好像生活得非常寒酸。他穿的衣服老旧,那种款式或许只能在洛比托港买得到了;他骨瘦如柴,皮肤因曝晒呈深褐色,大把胡须变得灰白。他年满五十六岁时,常被误以为刚刚四十。现在这幅干瘪的模样,才符合他真实的年龄。我先问他,战争打响后他在做什么。他像卡菲尔人一样啐了口痰,告诉我,这段时间他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我在喀辅埃河附近流浪。”他说道。“从勒斯特拉那儿得知白人开始打起来后,我马上计从心来,想着自己可以从北边摸到德国西南部去。你想想这场战争,博塔将军肯定不可能置身事外,作壁上观。我安全到达德国领地后,一名混蛋长官尾随我,强行搜走了我所有的家当,还想逼迫我加入他那愚蠢的军队。这家伙脸色蜡黄,面目可憎。”彼得从羚羊色的烟袋里取出烟丝,将烟斗装满。

“你向他妥协了吗?”我问道。

“才没呢!我拿枪对准他—其实并不想干掉他,只是想狠狠地回击他一下。结果,他先动手,射中我的左肩膀,好在是问题不大,但我的霉运就此开始了。我向东急行,直达奥菲姆巴边境。我以前多次长途跋涉,唯独那次最糟糕,四天没有喝一口水,六天没有闻过饭香。之后我落到尼基塔手上,你知道的,就是那个混血酋长。他说,我和卡罗韦博找他买牲口时,没给他结完账。这纯粹是讹诈,但他不肯收手,不让我坐车离开。因此我徒步穿过了喀拉哈里沙漠。天哪!我简直就像一个从纳什摩尔来的老妇人,一步一步,蹒跚前行。好几周过去后,我来到了勒赫威村庄时,我听说博塔将军击败了德国佬,战争已经结束。当然,那也是个谣言,但是我确实给愚弄了,于是我往北继续前行,抵达罗得西亚,在那儿我才得知了事实的真相。直到那时,我才肯定战争早已结束,错失了赚钱的良机。于是,我来到安哥拉,寻找德国的逃亡者。那时我真是恨透了该死的德国佬!”

“你找到他们打算干啥呢?”我问道。

“我猜,他们肯定会和当地的安哥拉政府发生冲突。尽管我不是特别喜欢葡萄牙人,但是我由衷地支持他们对付德国佬。事实上,纠纷还是出现了,为此我欣喜了一两月。随着兴奋劲儿逐渐消退,我想,我最好还是跑到欧洲去,因为南非正在安定下来,大戏在欧洲就要进入高潮了。所以呢,我,还有科内利斯老兄,就来这里了。如果我把胡子刮掉,他们会让我加入飞行团吗?”

彼得坐在那里静静地抽着烟,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仿佛他在纳塔耳干完了种植玉米的农活后,与帮工一起奔回佩卡姆,准备在家过一段清闲的日子。

“和我一起走吧,老兄。”我说道,“我们到德国去。”

彼得听后并不惊讶。“说心里话,我不喜欢德国佬,”他一直强调这句话。“我是一个安静的基督徒,但脾气很坏。”

过了一会儿,我把我们的计划告诉了彼得。“我和你装扮成马瑞茨将军的部下。途经安哥拉,现在翻山越岭回到祖国,从可恨的英国人那里夺回自己的利益。我们两个表面上声称都不会讲德语。我们最好是制订出在卡马斯的作战计划。战争爆发前,你在非洲西南的纳马夸兰狩猎,敌人没有你的履历资料,所以你可以任意编造。我最好乔装成一名混有欧洲血统的南非人,是拜尔斯将军的一名得力干将,老将赫佐格的好朋友。关于身份,我们可以发挥想象适当地编造,但是对于战事问题,我们得保持一致,不能有任何纰漏。”

“啊,科内利斯,”彼得说道。(自从我告知彼得我的新名后,他就这样改口叫我。他是个能将任何事情接应得天衣无缝的聪明人。)“我们到德国后,接下来干什么呢?刚开始可能没有多大困难,一旦我们和爱喝啤酒的德国佬混在一起,我就有点迷惑了。我们得查明土耳其的某些阴谋动向,是吗?我还很小的时候,荷兰新教的牧师就常常大肆宣扬土耳其。但愿我自己在学校学得不差,还能记得住这个国家在地图上的哪个位置。”

“交给我就行了,”我说道:“不用等到那儿,我就会把事情向你交代清楚。我们掌握的线索甚少,因此要主动寻找。运气好的话,我们就会找到它。先前我们在喀辅埃河附近捕猎羚羊时,你经常这样子布局呀!”

彼得点点头,焦急地问道:“我们就一直在德国小镇慢慢等待吗?我才不想那样,科内利斯。”“我们会悄悄地向东行进到君士坦丁堡。”我解释说。

彼得咧嘴笑了笑,接着说:“我们的足迹应该会遍布许多地方。相信我,老兄。我一直以来都很想去欧洲走走瞧瞧。”

他站起来,舒展了一下长长的双臂。

“我们最好马上行动。天哪,我想知道老将索利·马瑞茨喝醉酒了会怎样,战争精彩得很呢,我当时在奥林奇手忙脚乱,祈祷英国的小伙们手下留情。”

彼得是个特能吹嘘的家伙。一讲起话来,就滔滔不绝,像当初布伦基伦吹嘘他自己一样。在返回里斯本的途中,彼得一路上没停过嘴,不厌其烦地讲马瑞茨将军的奇事,以及他在德国西南部的冒险,直到我听得半信半疑为止。他将我们的行动描述成一则精彩的故事,我听着他唠叨个没完,迅速地把它记在脑海中。这就是彼得一贯的风格。他说,如果你要去演戏,你必须时刻想着自己的角色,说服自己进入状态,直至你真正与角色融为一体,而无须半点矫揉造作,这样才能表演自然。那天早晨,从旅馆里出来了两个人,一看就行迹十分可疑,像是在竭力掩饰自己的身份。但当他们返回旅馆时,完全成了亡命之徒的模样,肯定在英国遭遇了枪击后潜逃在此。

我们整个晚上都在努力收集线索。葡萄牙的某个共合体已经初露端倪了,这时的咖啡馆通常都是政客满座。但是战争平息了当地人们的一切争论和非议,他们的话题无非就是关于法国人在干什么,俄国又出现什么新问题,等等。我们准备去一个地方,它位于一条主干道旁,宽敞明亮。那里有很多目光敏锐、眼神犀利的家伙,我猜他们是一些间谍和警察卧底。英国人不讨厌这种娱乐场合和消遣方式,因此我们不会被发现,可以安全脱身。

我的葡萄牙语讲得极为流利,而彼得说的时候,像一个洛伦索马克斯的酒吧老板,时不时地夹杂着南非尚加人的口音。他先点了一种陈皮酒,我猜他以前没有喝过,不一会儿,他又开始高谈阔论起来。邻座的几个人纷纷竖起耳朵听着,没多久,我们的桌子边就围满了一群人了。

我们和这些人讲着马瑞茨将军的故事以及我们的经历。那间咖啡馆里似乎不适合谈论这样的话题,因为有个身材魁梧、眼睛深蓝的家伙攻击说,马瑞茨将军是个龌龊而又卑鄙的小人,立马就会被绞死。他刚一说完,彼得就一只手飞快地夺下了他的腕刀,另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命令那人道歉,他照做了。这家伙丢尽了里斯本人的脸。

此后,附近开始骚动起来。站在我们旁边的人变得极其安静有礼,而外围却有人不停地讲话。彼得说,自己热爱葡萄牙,支持葡萄牙,如果她和英国同一个鼻孔出气,她就交错了朋友。围观的人窃窃私语,纷纷表示不赞同。一位穿着得体、面相善良的老人,神态酷似船长,一下子激动得脸红脖子粗,猛地站起来,双眼直视着彼得。我意识到我们惹恼了一名英国人,于是我用荷兰话提醒彼得。

彼得尽兴地表演了一番,突然收住嘴,露出鬼鬼祟祟的神色,小声地和我叽叽喳喳了几句。此时的他,堪比舞台上经验老到的阴谋家。

那个老人笔挺笔挺地站着,瞪大了眼睛。“我听不懂你说的什么狗屁话,”他说道,“要是你们这该死的荷兰人还说些反对英国的混账话,我要你们不得好过。谁敢再嚼舌根,我就和他动真格,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彼得深知我的用意,但我必须继续演下去。我对他用荷兰语说,我们不应该在公共场合大吵大闹。“记住大事,”我模模糊糊地说了一句,彼得会意地点了点头。老人盯着我们看了一会儿后,露出傲慢的神色,然后走出了会所。

“英国人是该收敛了,”我对着人群说了一句。我们又喝了一两杯,然后大摇大摆地向马路走去。突然,我的胳膊被人碰了一下,我扭头往下看,发现一个身穿皮毛外套、个头矮小的男人。

“两位先生能否赏个脸,一起走几步去喝杯啤酒?”他操着生硬的荷兰语说。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问道。

“打倒英国!”他答道,随即将外套的翻领拉回,露出扣眼上的饰带。

“好吧,”彼得说道,“朋友,请带路!我们不介意。”

他带着我们穿过一条背街,来到一座公寓门口,爬了两层楼梯,进入一间狭小却又非常舒适的房子。里面摆放着许多精美的红颜色漆器,我估计他是从事艺术品买卖的。自从葡萄牙共和力量摧毁修道院,将皇家贵重物品抛售精光后,漆器和古玩的交易在国内风生水起。

他给我们倒了两大杯口感纯正的慕尼黑啤酒。

“来,干杯!”他说着,举起了自己的酒杯。“你们从南非来,到欧洲做什么?”

听到这话,我们俩面色阴沉,愣了半天。

“这是我们自己的事,与你无关,”我答道。“你可别指望用区区一杯啤酒,来换得我们的信任。”

“是吗?”他说道。“我倒不这样认为咧。听你们在咖啡馆的谈话,想必你们讨厌英国人。”

彼得说了些贬低他们的话,像是非州黑人的俗语,在荷兰语中听来有点恐怖。

矮个子笑了笑,说:“这就是我想知道的。你们支持德国吧?”

“那样说言辞尚早,”我说道。“无论哪个国家对英国发动战争,只要她公平仗义地对我,我就会鼎力支持她。英国人侵占我的祖国,践踏我的同胞,使我无家可归,到处逃命。我们南非人对此永生难忘。我们虽然贫穷落后,但最终还是会取胜的,因为我们对国家的贡献将是巨大的。为了夺取东非,德军和英军打起来了。我们对东非土著人了如指掌,然而英国人却未必如此。东非人过于愚钝和懒散,就连南非卡菲尔人都嘲笑和戏谑他们。我们能控制和掌管这些黑人,出于害怕,他们会拼命地为我们战斗。伙计,要我们干,有什么奖赏?我告诉你,我们参战,不求任何回报,就是憎恨英国。”

彼得咕哝了一声,表示赞同。

“说得好,”款待我们的主人说道。他眯着的眼睛忽然闪了一下,接着说,“德国有很多机会给你们这样的勇士来施展拳脚。能否告诉我,你们打算去哪里?”

“先到荷兰,”我说道。“然后可能去德国。旅途中劳累了,我们就休息一会儿。此次战争历时长久,我们有的是机会。”

“这次别错过了哟,”他意味深长地说。“明天有一班船驶往鹿特丹。如果你们听我的劝告,可以坐它去荷兰。”

这话说到我的心坎上了。如果我们待在里斯本,马瑞茨将军的手下随时会来,我们的身份可能会被戳穿。

“我建议你们坐‘马沙杜’号轮船去,”他又说。“德国政府会给你们安排事做—噢,没错,很多事。如果延误了,就会错失良机。我会安排好你们的行程。帮助自己国家的盟友,是我应尽的职责。”

他记下我们的名字,并在彼得拿出的重要资料上做了个标记。彼得要了两杯啤酒压压惊。矮个子看起来像是个巴伐利亚人,我们一起举杯祝普鲁士王子身体健康,就像我在卢斯时试图戏谑德国佬一样,说着昧心的祝福话。这简直是个讽刺。遗憾的是,彼得并没有领会。倘若他听懂了,他一定会非常开心。

矮个子男人目送我们返回了旅馆。第二天吃完早餐后,他又赶来与我们会面,并送来了船票。午后两点,我们登上了船。在我的建议下,他没有送我们离开。我告诉他,我们是英国的主人,也是英国的反叛者,不想在船上闹出任何风险,以免英国军舰抓住我们并搜身。彼得拿出二十英镑作为路费,补偿给了那个人。你知道,他做事的一贯原则是,不要揩任何人的油,哪怕是敌人的。

我们坐的船沿着塔霍河顺流而下,与破旧的“航海家亨利”号轮擦肩而过。

“今天早晨,我在街上遇到了斯洛哥特,”彼得说道,“他告诉我,一个矮个子德国人天亮时查看了旅客名单,之后就乘船离开了。名单上你的名字就是科内利斯。我们能混到德国佬中去,真叫人高兴。德国佬做事认真,与他们打交道是件愉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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