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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夏绿蒂迅速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马格尔,是侬吗?”她疑惑不解地问道。“怎么一回事?是里默尔博士先生吗?什么里默尔博士先生?侬是来通知我又有人要访问吗?侬怎么能这样想!这根本办不到!现在什么时候啦?已经很晚了呀!我亲爱的孩子,”她转身对萝丝小姐说,“我们必须马上结束这场愉快的会见。瞧我现在是一副什么打扮?我必须换衣服去——马上出门。有人等着我呢!再见吧!至于侬,马格尔,请侬告诉那位先生,说我不可能接见他,说我已经离开……”

“好的,”招待员回答,这时,卡兹尔小姐还在静悄悄地画着,“好吧,参议夫人。不过,在我转告您的吩咐以前,我想弄弄明白参议夫人是不是已经知道这位来访者的身份……”

“什么,身份!”夏绿蒂忿忿地叫嚷起来。“好不好请侬别拿这些有身份的先生来打扰我?我根本没有时间接待。请侬告诉这位博士先生……”

“当然!”马格尔谦恭地回答。“不过,我感到有责任向参议夫人交代清楚,这位里默尔博士名叫弗里德里希·威廉·里默尔,他不是别人,正是枢密顾问大人的秘书和亲信的旅伴。看来不能完全排除这种情况:也许博士先生带来了什么口信……”

夏绿蒂吃了一惊,直愣愣望着他的脸,她的脸颊绯红了,头颅明显地颤动不停。

“哦,”她说,口气缓和下来了。“不过,这也一样,我不能会见这位先生,不能会见任何人,马格尔,我真的想知道侬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侬怎么认为我应该接见这位博士先生!侬说好说歹,使我在这儿会见了卡兹尔小姐,——难道侬也要我穿着这身晨衣在这个乱糟糟的房间里接待里默尔博士吗?”

“用不着这样,”马格尔回答。“我们二楼有一间客厅,一间会客室。要是参议夫人同意,我会请博士先生在那儿耐心地等一会儿,等到参议夫人梳妆打扮好了,我再来请求参议夫人恩准,也上那儿去花上几分钟。”

“我希望,”夏绿蒂说,“侬说的几分钟,不会像我已经奉献给这位可爱的小姐的时间一样长吧。——我亲爱的孩子,”她转身对卡兹尔说。“你坐在这儿画画……看到我窘迫的处境。我诚心诚意地感谢你,我们萍水相逢,有着这一段愉快的插曲,不过,你的大作中还缺少些什么,只好请你凭记忆……”

她的提醒是多余的,萝丝小姐露出牙齿笑了笑,说:她已经画好了。

“我已经好了,”她说,手里拿着她的作品,伸出了胳膊,端在面前,斜着眼珠子对它瞧个不住。“我想,我画得不错。你要看看吗?”

然而,热切地跨上一步,要去细细鉴赏这幅作品的,却是马格尔。

“真是一幅最最珍贵的画,”他摆出一副行家的面孔作起鉴定来。“一件永远有价值的文献。”

夏绿蒂在房间里忙于寻找自己的衣服,对这幅刚完成的杰作几乎没看上一眼。

“不错,不错,画得好极了!”她随口说。“那是我吗?哦,哦,是有点像。要我签名?好吧——不过要快!”

她抓起一支炭笔,站着签了个名,龙飞凤舞般的字迹不亚于拿破仑的签字。爱尔兰女人向她告别了,她匆匆点了点头,作为答礼,一面嘱咐马格尔,要他请求里默尔博士在会客室里等一会儿。

她穿好衣服,准备出去了——她特地穿上一身上街的打扮,戴着帽子,披上披肩,拿着拎包和阳伞——,她走出房间,发现招待员已经在走廊里等候。他领她走下楼梯,走到下面那层楼上,他以习惯了的姿势,恭顺地让她走在头里,踏进了会客室。她刚在会客室里露面,那位来客马上从椅子上站起来,椅子旁边放着他的大礼帽。

里默尔博士四十岁刚出头,中等身材,满满的一头棕色头发已开始斑白,梳成一绺一绺的发束,盖在太阳穴上,两只眼睛隔得很开,从眼眶里鼓了起来。肉嘟嘟的鼻子笔挺,柔软的嘴巴,带有一种容易生气的阴沉神气。他穿一件褐色的外衣,厚实的领子高高耸起在脖子上,露出灯芯绒背心和折叠的围巾。他的手很白,食指上戴了一个镶有印章的戒指,手里拿着一根手杖,手杖的柄是象牙的,低悬着皮制的流苏。他的头微微向一边倾侧。

“参议夫人,向您问候,”他说,声音洪亮,一面向她鞠了一躬。“我必须谴责自己缺乏耐心,缺少考虑,竟这样迫不及待地前来打扰你,这真是一个不可饶恕的行为。毫无疑问,对于一个指导青年的教师来说,缺乏自我克制的能力,至少是情有可原的。不过我已经学会了放纵自己,听任我不时地受到诗人气质的戏弄,所以当您来到这里的传说已经传遍全城时,我的心头燃烧起一股不可抗拒的愿望,要来向这位夫人致敬,我要对她来到我们这座城市表示欢迎,她的名字和我们祖国的精神文明史是如此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我可以说,它已经和我们心灵的形成是如此密切相关。”

“博士先生,”夏绿蒂回答,完全合乎仪式地向他还了礼,“能引起像您这样一位屡建功勋的人的注意,不能不使我感到十分愉快。”

话虽这么说,不过,想到自己根本不清楚他建立的是些什么功勋,心头未免有点儿不安。使她高兴的是,她记得他说自己是一位教育家——而且听说还是一位诗人;同时,他说的那番话又使她有点儿惊讶,甚至感到不耐烦。在她看来,这样一位人物,既有极其鲜明的个性,又顾虑多端,似乎在那个地方担任很高的职务。她立刻感到,他似乎热衷于表现自己,强调自己个人的价值和尊严,——真是异想天开。至少,他应该明白,他所以在她的心目中还有地位,仅仅因为他可能是一位从那儿来给她传递信息的使者。她决定把谈话范围限于这件事情,只谈这个问题,三言两语就结束——她很满意,她身上的打扮无疑地已表明了这个目的。她继续说道:

“多谢您,您说您缺乏耐心,我倒认为这是一种富有骑士气概的冲动,我对它只能表示崇敬!我来到魏玛不过是一件私事,这消息竟然也传到您的耳朵里,我怎么能不感到惊讶呢?我怀疑是谁告诉您这个消息的——也许是从我妹妹财务署长夫人那儿听来的吧,”她急匆匆地继续说,“我要到她那儿去,却给您从中拦住了,我到她家去要晚了,不过,如果我把您这次宝贵的访问告诉她,她对我的耽搁是会原谅的——何况,我还有一个借口呢,在您之前,曾有人来访问过我,这位客人没有您重要,然而也是一位挺有趣的人物:一位拿起画笔到处旅行的艺术家,她来到这儿,急匆匆地为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画肖像,其实,依我看来,她只是画得有点像罢了……我们为什么不坐下谈谈?”

“是,是,”里默尔回答,一只手搁在椅子的靠背上。“参议夫人,看来和您打交道的那一位就是这样一种人物,他们的渴望往往和他们的努力不相称,只用寥寥几笔,就想取得巨大的成就。

‘今天我抓到手的,

其实只是个轮廓。’”

他朗诵着,脸上堆起了微笑。“我现在知道,到这儿来的,我并不是第一人,因此,如果我看到,已经有人与我同样感到迫不及待,我这种由于缺乏耐心而感到的内疚也可以稍微减轻些,同时,我要对目前得来不易的恩惠更加表示珍惜。的确,我们人类估量一件事物的价值,凡是愈难得到的东西就愈觉得宝贵。参议夫人,我幸运地见到了您,我得承认,我是绝对不愿意放弃眼前这个难得的机会的,要知道,我打通这条通到您这儿来的道路是非常不容易的。”

“不容易?”她惊异地问道。“在我心目中,这位掌握了这里送往迎来大权的人物,我们的马格尔先生,并不像是一只三头狗[60]。”

“那倒不是,”里默尔回答。“不过,参议夫人如果愿意,可以亲自来证实一下!”

于是,他引她走到窗前,这扇窗子像夏绿蒂房间里的窗子一样,面对着市场,他把上浆的窗帘撩开。

今天早上她到达的时候,她看见广场上空荡荡的,现在却已人山人海,大群大群的人站在那里,抬头望着“大象旅馆”的窗子,尤其是在旅馆入口的地方,人群拥挤,两名市政厅的差役守卫在那里,竭力保持入口畅通,来的人中间,有手艺工人,有年轻的男女店员,有怀抱孩子的妇女,还有一些有身价的有产阶级,孩子们不断地跑来,人愈聚愈多了。

“天哪,这些人在看谁呀?”夏绿蒂说,眼睛望着窗外,头颅颤动得十分厉害。

“除了您还有谁?”博士回答。“您到达的消息像一阵旋风,已经到处传开了。参议夫人,我可以肯定,您自己也亲眼看到,这座城市已像一个被捣翻了的蚂蚁窝了。不论是谁,都希望能看到您本人一眼。大门口的那些人正等着您离开这幢房屋呢。”

夏绿蒂感到有必要坐下来了。

“我的上帝!”她说,“这不会是别人,准是那个该死的狂热分子马格尔,把我闹成这般地步。他一定把我们到达的消息到处传开了。还有那位到处旅行的半截子艺术家,在我外出的道路还畅通的时候却阻碍我出门!还有下面这批人,博士先生,——难道他们没有别的事可干,只好来围攻一个老婆子的住所吗?像我这样的人,并不懂得怎样扮演珍禽异兽的角色,只想安安静静,管自己的私事罢了。”

“请您不要生他们的气!”里默尔说。“无论如何,从下面这些拥挤的群众身上可以看到,他们具有某种比普通的好奇心更高尚的东西,表明我们的居民同民族最关心的事情有着朴素的联系,表明一个拥有精神生活的社会是多么令人感动,值得赞赏,即使其中可能有经济利益的因素在起作用。”他一面说,一面和这位精神恍惚的夫人走回到房间的后半部去。“普通群众,根据他们天生的原始信念,看不起精神方面的东西,然而当他们看到它对他们有用时,他们也就用他们唯一懂得的方式向它表示敬意,我们难道不会因此感到高兴吗?这座小城成为很多人络绎不绝地前来访问的胜地,由此产生了许多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因为在全世界人士的眼里,德意志的精华集中在这座城市之内——甚至渐渐地几乎完全集中在一位伟大人物的身上:我们正直的居民们对于那些在他们看来本来纯粹是多余的东西,却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敬意。他们把文艺,把一切与文艺有关的东西,认为与他们密切相关,——当然,不管这些精神方面的作品他们仍旧难以理解,他们还是对于产生这些作品的那些个人琐事发生兴趣,这种情况不是也值得惊异吗?”

“依我看来,”夏绿蒂回答道,“您对这些人是一只手给他们东西,另一只手又把东西拿了回来。他们的好奇心是压在我身上的重担,起初,您似乎把这种现象说成是出于高尚的精神境界,然后您又承认,归根结蒂是出于某种普通的物质上的原因,事实上,这并不能改善我对它的看法,的确,这好像使我受到某种侮辱。”

“最尊敬的夫人,”他说道,“人类是具有两重性的生物,不可能不使用模棱两可的说话;这样的谈话方式还从来不曾被认为是违背了人类的道德。我认为,从人类的本性看来,表明他们并不总是把世界看成一团漆黑,而是热爱生活,表现出善良和乐观的品质,不过我们对人性的另一方面并没有闭上眼睛,我们从那里面可以看到一团团乱麻和一个个难解的死结。我有充分的理由要尽力为下面这些看热闹的人辩护,不管您如何没有耐心,只是因为我的社会地位比较高,使我和他们分隔开了,要不是我由于偶然的机缘,令人羡慕地来到这儿楼上,站在您的面前,我准会在下面和这些可爱的下层民众待在一起,给警察增添麻烦。我和他们一样,有着同样的冲动,即使形式上稍微文雅些——一小时前,我的理发师向我谈起本城的新闻时,我的心情就是这样,当时,他正朝我的脸上涂抹肥皂泡沫,一面对我说,夏绿蒂·克斯特纳到我们这儿来啦,是今天早晨八点钟左右乘驿车到达这儿的,就住在‘大象旅馆’里。我像他一样,也和全体魏玛人一样,知道她是什么人,从心底里感觉到这个名字拥有多大的分量,我再也不能在我的房间里待下去了,我违反我平时的习惯,很早就穿好衣服,急匆匆跑来向您表示敬意了。——这是一个陌生人的敬意,一个由于命运的作弄而有着共同关系的人的敬意,也是一个兄弟的敬意,我的生活,以一个男人的方式,也和那位使全世界惊异的伟人的生活交织在一起了,——这是一个男人的兄弟般的敬意,当后世人们谈起那位伟人的海格立斯[61]般的业绩时,我,作为他的朋友和助手,我的名字也一定会被提到。”

夏绿蒂听到他这番自命不凡的话,并不怎么舒服,也不特别感动,她注意到这位博士讲述这些话时的表情,嘴巴周围那副悻悻然的神气变得更明显了,仿佛他自己也怀疑后世是否会承认他这种武断的要求。

“哎,”她望着这位学者的刮得光光的脸说道,“您的理发师真是多嘴多舌,反正他们向来就爱说东道西。不过,只在一小时以前吗?看来,我倒是结识了一位贪睡的人,博士先生。”

“我承认,”他说,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

他们坐在两只镂花靠背椅子上,椅子靠近沿墙的一张小桌子,墙上挂着一幅大公年轻时的肖像,他脚穿马靴,身系勋章缎带,倚靠在一只装饰着战争图案的古色古香的台脚旁。这个房间的家具陈设比较简单,摆着一尊花卉女神的石膏像,衣褶华美,门窗上却绘着漂亮的神话故事。在另一个壁龛里,作为对女神的陪衬,竖立着一只白色圆柱形的炉子,周围画着一群长着翅膀的神仙。

“我承认,”里默尔说,“早上贪睡是我的弱点。也许可以说,凡是人,都有弱点,我就欢喜这种说法。一个人用不着在清晨鸡叫的时候就爬出被窝,这是一个自由人的标志,表明他的社会地位很优越。我始终保留着这种自由,一直睡到大天亮,即使我住宿在弗劳恩普兰的那些日子里,也是这样,——那幢房屋的主人允许我享有这个自由,尽管他自己是那样分秒必争,甚至可以说,他对时间有着学究式的迷信,比我要早好几个钟点就开始他的一天。我们人类是形形色色,各各不同的。有的人欢喜走在别人的前头,当旁人还在睡觉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工作,这样他才感到心满意足;有的人则不同,当旁人为了衣食不得不辛勤操劳的时候,他还神气活现地躺在玛菲斯[62]的怀抱里恋恋不舍。最主要的是,彼此之间要互相容忍,——说到容忍,我不得不承认,这位主人是杰出的,即使他的容忍有时候使我心神不安。”

“心神不安?”她吃惊地问道……

“我说过‘心神不安’吗?”他反问道,刚才他还心不在焉地打量着房间里的一切,这时候那双间隔得较远、有点儿呆滞的眼睛挑衅似地直视着她。“待在他的身边甚至是非常安心的,——要不是这样,像我这样敏感的人足足有九年之久几乎一直待在他的身边,这怎么能受得了呢?非常非常安心。有时候谈论一件事,首先需要采用夸大的方式,——为了以后需要缩小它的意义。这是一个极端——其中包含着本身的矛盾。最尊敬的夫人,用逻辑的道理解释真理,并不是始终能取得满意的结果的;为了得到逻辑上满意的解释,人们往往自相矛盾。这个说法,我是从我们正在谈论的那位人物那里学到的。从他的谈话里,往往可以听到一些似乎是自相矛盾的话,——究竟是为了真理,还是出于一种不实事求是的态度,或是出于戏谑诙谐,那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我不能够说它不对。我倾向于第一种原因,他本人说过,要使人们感到满意,比起使他们稀里糊涂还要困难得多,而且要费更大的力气才行……我怕我说得离题了。讲到我自己,我是为真理服务,待在他的身边感到非常安心,——另一方面却又产生一种窘迫的感觉,一种由于等级关系而引起的局促不安,使你在椅子上再也坐不住,只想跑开。最亲爱的参议夫人,整整九年,整整十三年,我就处在这种矛盾的境地,只是出于爱和钦佩,这个矛盾才得到解决,正像《圣经》上说的,它高出于一切理性……”

他吸了一口气。夏绿蒂没有说话,一来她希望他继续说下去,二来她自己正思潮起伏,回想起遥远的过去,把她记忆中的印象和他吞吞吐吐地说得令人心烦意乱的话进行对比。

“说到他的容忍,”他又继续说,“并不是说他马虎轻率——您瞧,我的思想多集中,没有脱离原来的思路——,这里最好把两种容忍加以区别,一种来源于宽厚,我的意思是说,来源于一种基督徒——一种广义的基督徒——的感情,意识到自己的缺点,这需要自己依赖于宽容,要么干脆不依赖什么,这种感情,我认为归根结蒂来源于爱。还有一种容忍,它的根源是冷漠和蔑视,它比任何严厉的谴责还要严酷,它的后果也是如此,叫人受不了,是毁灭性的,即使可能出于上帝的意志,——虽然,在这个例子里,我们相信也不可能缺乏爱的因素——也可能并非如此,也许这种容忍实际上是爱和蔑视的混合物,使你觉得似乎是上帝的意志,因此不但忍受它,还得一辈子听从它的驱使……我要说些什么呀?您能不能提醒我一下,我们怎么会谈到这个题目上来的?我承认,这一会儿我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来着。”

夏绿蒂望着他,他两只学者的手交叠地按在圆形的手杖柄上,一双失神的牛眼睛直瞪瞪地呆望着。突然,她明白过来了,原来他来到这里,根本不是为了她,而是要利用这个机会来谈谈他的上司和主人,要从她这儿逐渐解答一个埋藏在他心中多年的谜,这个谜可能整整统治着他的一生。她发觉自己一下子变成了小绿蒂的角色,那位少女看透了表面文章和借口,对那一本正经地自骗自的做法曾撇过嘴巴,她觉得应该请求她原谅。她心里想,反正我们不可能洞察一切,有些事情是突然之间才明白过来的,这个情况使人感到不挺舒服。这突然的醒悟,作为达到目的的一种手段,也是不值得恭维的;她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可以去谴责这个男人,因为她不是为了他本人的缘故才接待他,正像他不是为了她的缘故才来访问她一样。她也是受到一种不安宁的心情的驱使,才来到这儿的,这种陪伴着她一生的心神不宁的感觉随着岁月的增添已愈来愈强烈,在她的心头滋长着一个没法抗拒的愿望,要追回过去的岁月,要“异想天开地”把它和现在联系起来。这位来访的客人和她自己,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同谋,他们两人被一种秘密的谅解吸引到一起来了,那位既折磨着他们又使他们感到幸福的第三者一直让他们处在苦恼的紧张状态之中,现在他们两人聚在一起谈论,也许能帮助彼此解答这个谜。——想到这儿,她不自然地笑了,说道:

“我亲爱的博士先生,贪睡只是人类的一个无足轻重的缺点,你却把它和道德问题拉扯在一起,大谈特谈,所以您失去了原来谈话的线索,这有什么奇怪的呢?您的学者气质把你引入了歧途。话说回来,您现在的情况又怎么样啦?处在您早先的那种地位,在那九年里,您可以随心所欲地留恋您所说的那一个弱点——我把它称为习惯,像别的习惯一样;但是现在呢?要是我没有弄错,您是在一所市立学校任教,一位高级文科中学教师,是不是?而且,您似乎对您那个嗜好看得很重,那么,您怎样把你的嗜好和目前的职位适应起来呢?”

“还可以,”他回答,把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拿起手杖,横放在膝盖上,两手握住了手杖的两端。“还可以。讲到早先的那个嗜好嘛,它和新的职位并行不悖,差不多照旧保持,没有限制,它已经得到大家的公认,所以受到很好的照顾。——参议夫人,您说得对极了,”说到这儿,他换了一个更稳重的姿势,仿佛觉得时间久了,保持原来的姿势有点不挺合适,而且,一谈到受人照顾,心中不由地得意起来。“这四年来,我一直在这儿的一所中学里教书,我也已经有了自己的家,——改变生活方式的时刻终于来到,再也没法拒绝了;的确,住在这位伟大人物的家里,精神和物质方面都享受到无穷的乐趣,可是,最尊敬的夫人,这对于一个三十九岁的人来说,这涉及到一个男子汉的尊严问题,一个非常敏感的男子汉的尊严问题,不管怎样,总得自己成家立业呀!我说‘不管怎样’,因为我的愿望和梦想超越了这种中学教师的地位,至今我还没有完全放弃这样的理想和愿望,我所向往的目标是更高的教学岗位,我想遵循我尊敬的老师、哈雷大学的著名古典语文学家沃尔夫[63]的榜样,在大学里任教。我过去没有得到这个职位,直到今天也没有担任这种职位。有人可能会感到奇怪,不是吗?他们的心里也许会嘀咕,我多年来拥有这样了不起的共事关系,岂不是我达到目标的最好的跳板?——也许可以设想,有了这一位地位崇高的有势力的朋友和靠山,要想在德国高等学府里谋得一个向往已久的教师职位,应该是不费吹灰之力的。我相信,从您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您也在提这个问题。对此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只能说:这种关怀,这种栽培,这种因功酬赏而为我讲几句有力的好话的情况并没有出现。跟一切合乎人情的期望和估计相反,这些都成了空中楼阁。为此感到痛苦有什么用呢?不错,有多少个白天和黑夜,我曾经苦苦思索过这个哑谜,心里十分苦恼,可是苦恼根本不会起作用,也根本不能产生什么结果。大人物要考虑的事情多着呢,他们不可能想到助手们的个人生活和个人幸福的,不管这些助手对他们本人和他们的工作出了多少力。很明显,他们一定首先考虑他们自己,他们一定把我们为他们服务所占的分量和我们的私人利益在天平上称一称,要是他们作出判断,认为我们对他们本人和他们的工作是缺少不了的,是十分必要的,那么,这就是给我们的莫大荣幸,是对我们的恭维,我们必须服从他们的决定,高高兴兴地把我们的心愿和他们的意志结合起来,怀着既痛苦、又自豪、又欢乐的心情继续为他们效劳。所以,当我最近得到聘请,要我到罗斯托克大学去工作时,经过再三考虑以后,我辞谢了。”

“辞谢?为什么?”

“因为我希望留在魏玛。”

“那么,博士先生,请原谅,那您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了。”

“我抱怨吗?”他像刚才一样惊奇地反问道。“不,我根本没有这个想法,您一定把我的话听错了。您是一位有教养的夫人,我只是把生活中和内心中的一些矛盾提出来跟您谈谈罢了。离开魏玛?噢,不。我爱它,我留恋它,十三年来,作为它的市民,我已经和这里的社会生活融合在一起了,——我是三十岁的时候直接从罗马到这儿来的,当时我在罗马给冯·洪堡[64]公使先生的孩子们当家庭教师。经过他的推荐,我才在这儿落脚。缺点和阴暗面吗?魏玛有它的缺点,也有人类的阴暗面,——特别是小城市居民的缺点。心胸狭窄,成了传播宫廷流言蜚语的窝巢,上层人物傲慢自大,下层人物麻木不仁,一个正直的人在这儿并不好受,这倒和其他地方一样,也许比其他地方更不好受;和别的地方一样,流氓无赖和游手好闲之徒窃据高位——也许比别的地方还要严重。尽管有这种种缺点,这儿倒是一座英勇的可以安居乐业的小城市——我再也不想知道是不是还有其他地方是我愿意居住或者能够居住的。您有没有浏览过本地的名胜古迹?那城堡?那操练场?我们的歌剧院?美丽的公园景色?当然,您会去参观的。您会发现我们的街道多半是弯弯曲曲的。外地人观光时必须记住,我们的景色之所以出名,并不是由于这些景色本身特别优美,而是因为这是魏玛风光。单拿我们的建筑来说,城堡的年代并不久远,戏院呢?在您没有见到以前,可能还以为它非常宏伟,至于操练场更是一副蠢相。所以,您一定也无法想象,像我这样的人干吗要一辈子在这种布景的舞台上活动呢?——他有什么割舍不下的,以至于当他接到聘请,可以实现他青年时代起就怀抱的愿望和梦想时,竟然会谢绝呢?参议夫人,让我回到罗斯托克这个话题上来吧,我看出您对我在这件事情上采取的态度感到莫名其妙。是呀,我是在压力下采取这个态度的——环境的压力。对我来说,接受聘请是不许可的——我故意挑选这种客观的表达方式,因为有些事情不需要有人下令禁止,是他本人不让自己去做,可能由于他的靠山流露了某种表情,譬如看了他一眼,脸部抽动了一下,于是他不得不向自己发出禁令。最尊敬的夫人,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心愿去走自己的道路,过自己的生活和创造自己的幸福的,对这一点有很多人起先没有料到,他们自以为可以安排自己的计划,培育自己的希望,但是经过亲身体验以后才发觉,要使自己的生活美满和获得个人最大的幸福,就得抛弃自己的计划和希望,进行自我克制,替别人的事业效力,这种情况看来是多么荒谬。这不是他的事业,也不可能是他的事业,因为它具有高度的个人性质,实际上是个人的东西,所以这样的效力多半只能是从属性质的和机械性质的,——此外,个人的心愿所以被克制,被抛弃,也是出于一种极其崇高的荣誉感,他为那了不起的事业出了力,可以使他名闻当代,流芳后世。这是强大的荣誉感作出的决定。通常认为,男子汉的荣誉感在于:一个人要过自己的生活,做自己的事业,即使这种事业是多么微不足道。我的遭遇告诉我,荣誉有苦有甜,我是像个男子汉那样选择了痛苦的荣誉——不管怎么说,作出选择的是人,不是命运,即使命运使他作出了选择,也不是任凭命运的驱使。当然,要做到这些,必须深谙处世之道,才能适应这种遭遇,才能投合命运的安排,才能在痛苦的荣誉和甜蜜的荣誉之间作出妥协,要是我可以这样表达的话;虽然在我的心头,无时无刻不在渴望那甜蜜的荣誉,念念不忘自己的抱负。男子汉的敏感促使我这样做,这种敏感损害了一个人的健康,不可避免地会情绪沮丧,使我终于离开了那幢居住多年的房屋,决定接受从来不感兴趣的中学教职。你瞧,这就是妥协,顺便提一句,连这样的妥协也得经过上面点头同意。我教的是希腊文和拉丁文,哪怕出了那幢房屋,授课时间也得考虑到我神圣的职责,要安排在那儿不需要我服务的时刻,譬如像今天这样,至于我早上贪睡的习惯,这个特权我照旧可以保持。我还进一步发展和加强了甜蜜的荣誉和痛苦的荣誉之间的妥协,那就是,一个男子汉的荣誉,为此我建立了自己的家庭。是的,两年以前,我结婚了。最尊敬的夫人,您可以看到,生活之中处处充满着妥协,我的例子尤其显著!我所以采取这个步骤,是为了要独立自主,为了男子汉的自尊心,为了从那给了我痛苦的荣誉的家庭中解放出来,可是这样一来,我却和这个家庭联结得更密切了,——说得更正确些,这个步骤实际上丝毫没有使我远离这个家庭,所以根本谈不上是一个真正的步骤。因为我的妻子嘉萝莉娜——她做姑娘时名叫嘉萝莉娜·乌尔里希——是这个家庭的一个孩子,一个年轻的孤儿,几年以前,她被接纳进这个家庭,成为新近去世的枢密顾问夫人的伴侣和旅伴。渐渐地,我从眼神中和脸部表情上看出,这个家庭有一个毫不含糊的愿望,希望我做这位姑娘的配偶,当我发觉这位孤儿和我真正心心相印时,我就和独立自主的需要达成了妥协……亲爱的参议夫人,您的善良和耐心促使我一再谈到我自己,谈得实在太多了……”

“没有,一点不多,”夏绿蒂回答。“我听着呢,感到十分有趣。”

其实她已经有点听腻了,至少有一种复杂的感觉。这个人的奢望和内心的创伤,他的自负和无能,他枉费心机地追求名誉地位,凡此种种都引起她的反感,对他又蔑视又怜悯,起初没有什么好感,渐渐地,却成为一种手段,一种过渡,使她产生一种和客人休戚相关的感觉,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感到满意:她觉得他的谈话方式允许她无拘无束地倾吐自己的心里话——不管她是不是想利用这个谈话的机会。

他仿佛猜到她的想法似的,用下面的措词展开了这一场谈话,尽管她对这样转变话题感到吃惊。

“不,”他说道,“我不能滥用这种兴高采烈地堵塞交通的机会,我们都是被好奇心围困的牺牲品——战争的日子还没有过去多久,我们不该像这样的不成体统,甚至不懂得用幽默的态度冷静地处理事情。我要说的是:在这个难得的时刻,如果我没有履行我的义务,只管向您唠叨,这无异是滥用了机会。说老实话,我所以来到这里,不是想来谈话,而是想来看看,想来听听。我说过,这是一个难得的时刻,其实我应该说,这是一个十分珍贵的时刻。现在和我面对面待在一起的,是一位赢得了最大热情、最大尊敬、令人同情的人物,不管哪个阶层的人,从最普通的天真的老百姓,直到最聪明的渊博的学者,都巴不得能见上她一眼,和她相识。这位妇女,她的名字和我们的天才初显身手时——或者差不多初显身手时——的历史交织在一起了,因为爱神亲自把她的名字和他的生活永远联系起来,因此也和我们祖国精神世界的形成、德意志思想帝国的发展密不可分了……我呢,命中注定,要在这一段历史中扮演一个角色,以一个男子汉的方式给我们的主角略助一臂之力,我,像通常所说的,和您一起呼吸着他那角色的生活气息,——所以,我难道不应该把您看作一位姐妹吗?我一听到您到来的消息,内心中涌现出一股不可抗拒的愿望,要来到您的面前向您致敬,——我要向一位姐妹,如果您愿意的话,向一位母亲,反正是向一个近亲,诉说我心里的话,但是我的更大的愿望还是想倾听她的……有一个疑问我想提出,这个疑问长时间在我的舌尖上打滚。最尊敬的夫人,请告诉我,作为我微不足道的自白的回报,请告诉我……我们大家都知道,由于这位天才的轻率,由于他采取了很难为它辩护的方式,随便地把您个人和您的情况绘声绘色、一字不漏地袒露在全世界面前,使您和您那位安息在上帝身边的丈夫竟蒙受痛苦,这种心情,人人都是可以理解的,而且,他采用危险的手法,把真人真事和虚构的情节混淆起来,给真事披上一件诗的外衣,也给虚构的情节盖上了真实的印记,这两者的界线,事实上已经融合,已经消失了,——简单地说,这种不顾一切的轻率行为,这种对忠贞和信任的冒犯,都使您痛苦,他在朋友们的背后秘密行动,对于只能存在于三人之间的最敏感的关系竟然高唱赞歌,同时也是亵渎了它,不消说,他是有罪的……这些我全知道,最尊敬的夫人,我对您抱有同感。我倾注我全部身心在此倾听您的说话,请告诉我:您和那位已登天堂的参议最后是怎样同令人震惊的经历和被迫当作牺牲的命运达成妥协的?我是说:您被当作达到目的的工具,遭受痛苦和屈辱,您是怎样愈合这个创伤的?又在多大程度愈合了创伤?当这个形象愈来愈高大,达到荣誉的高峰时,在您的心中引起另一种后来产生的感情,您又是怎样和这种感情协调一致的呢?所有这些,要是我能够听您谈谈……”

“不,不,博士先生,”夏绿蒂赶紧回答,“不是现在。也许是以后,当然是以后:另外一个时候吧。我要向您指出,当我向您保证我是以最同情的态度倾听您的说话时,这并不仅仅是一种客套,我的确应该听听您的,因为您和这位天才的关系确实是无比重要……”

“这个说法很值得争议,最尊敬的夫人。”

“我们彼此不要说恭维话了!——博士先生,您老家是在德国北部,是不是?我是从您的口音中听出的。”

“我是西里西亚人,”里默尔停顿了一下,谨慎地回答。他心中有矛盾。她回避问题,这伤了他的自尊心;另一方面,她要他继续谈他自己,他也乐意。

“上帝没有保佑我亲爱的双亲拥有很多尘世的浮财,”他继续说。“他们倾尽自己的全部心血,让我能够继续我的学业,发挥上帝赐给我的才能,不论用什么赞美的词句都没法表达我对他们的感佩。我的老师,亲爱的枢密顾问——哈雷大学的沃尔夫也很器重我。我心中的愿望就是要遵循他的榜样。大学教师的经历诱惑着我,胜过任何职位,这种工作既受人尊敬,又有闲工夫,可以有时间和饶舌的缪斯[65]们进行有益的交往,她们没有完全拒绝赐给我这个恩惠。只是当我站在神殿的大门口等候的那几个年头里,我拿什么来养活自己呢?早在那时候,我已经为我的希腊文大辞典操心了,一八〇四年,我在耶拿把它搞了出来,它的严谨的名声也许已经传进您的耳朵。夫人,这种功绩是捞不到面包的。我必须谋生,沃尔夫替我找到个家庭教师的职位,给冯·洪堡先生的孩子们讲课,当时他们刚出发到罗马去。于是我在这座“不朽的城市”[66]里度过了几年。后来,我那位外交界的东家又把我推荐给他在魏玛的这位杰出的朋友。那是一八〇三年的秋天,——这是我终生难忘的一年,也许这也是德国文学史上永远值得纪念的一年。我来了,来到他的面前,争取他的信任,这位伟人和我第一次会面时就向我提出,要我在弗劳恩普兰的家庭圈子里担任一个职位。我怎么能不听从呢?我没有别的选择。我没有其他更好的指望。不管是对是错,我认为中学教师的职位降低我的身份,配不上我的才能……”

“不过,博士先生,我很了解您,对吗?您获得这样的恩遇和工作,一定是非常高兴的,它的荣耀,它的诱惑力,不仅中学教师的职位无法比拟,就是其他任何工作也都要相形见绌,望尘莫及!”

“我确实怀有这种心情,最尊敬的夫人。我是非常高兴。又高兴,又自豪。请您想一想:和这样一位人物每天都有接触,每天都有交往!真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天才,我足够像一个诗人那样作出这个判断。我曾经拿我的一些作品向他请教,他对它们的评语,即使不算那些宽宏大量的赞美的词句,也的确不坏。快活吗?再也没有比这更快活的了!这个关系一下子提高了我在文化知识界的地位,而且是个多么显要和令人羡慕的地位呀!只是,让我说一句坦率的话,这里面有隐痛,——隐痛就是:我没有别的选择。一种不得不干的感觉或多或少削弱了感激的心情,情况不就是这样吗?它在某种程度上夺去了欢乐。让我们讲一句公道话:对一个欠了他极大恩惠的人,我们往往比较敏感,难道他不是利用了我们迫不得已的处境?这方面他是无辜的,那是命运,该由命运负责,是它赐给人们不同的天赋,他占的是上风,他利用了……人们不得不有这个感觉……噢,最亲爱的夫人,我们别再醉心于谈论诸如此类的道德问题了!不管怎么说,我们伟大的朋友认为他能够用我,这岂不是一件十分光荣的事,是大大地抬举了我。表面上,我的职务是给他的奥古斯特[67]、也就是符尔皮乌斯[68]小姐唯一活着的孩子讲授希腊文和拉丁文。不过,这方面一直干得不见成效,我不久就认识到,我这个任务注定要退居到次要的地位,让位给为父亲本人及其工作服务,后一种差使将要美妙得多,也重要得多。不消说,这个想法是从一开始就有了的。当然,这位大师那时候给我在哈雷的老师和保护人写信,我是知道的,信上提到聘请我时讲过这样的话,说他对孩子缺乏古典领域方面的知识十分担心,他表示,这是他还没有纠正的一件坏事。其实这是他向那位伟大的语言学家说的客气话。事实上,我们的大师不很重视有系统的培养和教育,他倾向于给青年足够的自由,让他们自己去寻找知识,去满足他们追求知识的天然愿望。这里面,您又看到他的宽宏大量和自由放任。我不得不说这里面包含着良好的因素,我还得加上一句,他反对学究式的迂腐和烦琐,显得胸襟开阔,富于自主精神,对青年仁慈和蔼,平等待人;然而同时也可能产生一些不太愉快的因素,——有些东西被忽视了,低估了青年,没有考虑到他们的特点,没有想到他们的权利和义务,似乎认为孩子们仅仅是为了父母而存在,长大了好逐渐接替他们的生活……”

“尊敬的博士先生,”夏绿蒂插嘴说,“这到处都一样,也不论什么时候都是如此,父母与孩子之间即使感情深厚,也会产生很多误解和矛盾,孩子们看不惯父母的个人生活,感到很不耐烦,做父母的不理解孩子们的特殊权利,对他们也看不顺眼。”

“是这回事,”客人心不在焉地说,他抬起头,望着天花板。“不论在马车上或书房里,我经常和他谈论教育问题,——我们谈论着,没有引起争论,因为我很少提出自己的看法,只是怀着尊敬和好奇的心情聆听他的观点,他认为对青少年的教育实际上是一个成长的过程,在顺利的环境里,可以或多或少放手让他们自己去学习。对于他的儿子,他可以大言不惭地说,环境是再顺利也没有了——就他做父亲的来说,的确如此,至于做妈妈的……好吧,至少就他自己来说,是有着如此有利的环境。奥古斯特是他的儿子——在他心目中,孩子一出世,度过童年,长成个青年以后,事情也就完了。他不过是他的儿子,到时候可以替他摆脱繁重的日常事务,如此而已,再没有别的使命。只要孩子长大了,情况自然而然会这样。至于孩子个人的培养,以及采取怎么样的教育才能适合它的目的,那就更少去想它了。所以,干吗要强迫孩子接受有系统的教育,叫他受这种折磨呢?我们必须记住,大师本人年轻时是没有受过这种教育的。让我们直言不讳地说:他从来没有受过真正的教育,他在童年和少年时期,很少从基本功上钻研过什么学问,一个人即使和他有过长时间亲密的交往,具有特别优异的扎扎实实的学识,也不容易在这方面看透他的真相。当然,他才思敏捷,过目不忘,智慧惊人,在很多知识领域里驰骋自如,再加他天赋很高,富有机智,善于辞令,谈吐文雅动人,懂得怎样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使很多知识渊博的学者也自叹不如……”

“我听着呢,”夏绿蒂说,她的头颅又明显地颤动起来,但是她非常巧妙地掩饰过去,似乎她是在迅速地点头,表示赞同。“我听着呢,我的心一直像绷紧着似的,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有这个心情。您说话的方式非常朴实,然而您说得多么令人激动;您谈论这样一位伟大的人物,并不是使用常见的那种热衷的口吻,而是这么平静,这么严肃,是根据日常密切的接触而产生的一种现实的体会,听到这番谈论,怎不叫我激动。当我追寻往事,回忆我自己的观察时——尽管它们已经属于遥远的过去,听您刚才谈到他用轻松放任的态度对待自己的教育,恰恰跟那个年轻人相符,是呀,他就是这副模样,他自认为有权利把这个方式凌驾于其他任何严格的方法之上,反正我很了解这个青年,当时还只有二十三岁,我观察他很长一段时候,可以证实您的说法:他很少学习,也不勤劳,对衙门里的差使没有什么兴趣。说真的,他在韦茨拉尔从来没有干过什么事,在这方面,我不得不说,他比所有的伙伴差多了,远远及不上‘骑士圆桌’[69]上的那些实习律师和见习法官,譬如基尔曼斯埃格,公使馆秘书戈特尔,他也是写诗的,还有博尔恩,还有其他人,甚至比可怜的耶鲁撒冷[70]还不如,更不必提克斯特纳了,克斯特纳已经过着十分严肃和忙碌的生活,所以,可以很明显地看出那位青年和其他人的区别来,凭我的记忆,他在尘世间无事可干,终日游手好闲,就容易成为一个出色的登徒子,在女人面前表现得精神抖擞,诙谐有趣,才气横溢,聪明机智,来博取她们的欢心,而其他人呢,当他们劳累了一整天,精疲力竭地来到他们心爱的人儿身边时,尽管他们心里巴不得像她们所期望的那样引她们高兴,却已经力不从心了。这种情况多么不公道呀,我那时候已有这样的认识,所以我一向原谅我的汉斯·克里斯蒂安。再说,在这些年轻人中间,哪怕他们有更多的闲工夫——反正他们确实有的是闲工夫,——我不相信大多数人能够像我们的朋友那样热情洋溢,显示出光彩夺目的智慧。另一方面,我认为,他的灿烂的才华一部分必须归功于空闲无事,另一部分,他能够为了友谊无所顾忌地献出他的天赋。因为他那心灵的美妙的力量——我该怎么称呼它呢?——他那生命的火花始终闪耀着绚烂的光芒,所以即使他拉长了脸,痛心疾首,一副愁容,对这个世界和社会百般抨击时,也比那些在节日假期仍勤劳不息的人要风趣得多。这方面的印象我依然记忆犹新。他经常使我联想起一把大马士革利剑[71]——但我记不起同那一方面的意义有所相似;或者一个莱顿瓶[72],——这是指充电这个意义上来说,仿佛充足了电,使人不由自主地想象,要是你用手指碰他一下,马上像触电似的,好像被电鳗之类的东西刺了一下。所以,毫不足怪,只要有他在场,其他人,即使是十分优秀的人物,也显得黯淡无光,甚至他不在场的时候也是这样。我还记得他有一对睁得特别开的眼睛,——我说‘睁开’,并不是因为他那双褐色的,靠得相当近的眼睛特别大,而是他的目光很开阔,水灵灵的,特别有精神,当它们热情地闪烁着的时候,反而变得神色忧郁,这种情况经常发生。现在这双眼睛仍旧是这样吗?”

“这双眼睛嘛,”里默尔博士说,“这双眼睛往往很有威势,”他自己的眼睛呆滞地鼓了起来,两只眼睛之间有一条因为潜心思索而形成的凹槽,表明他没有很好听对方说话,一心一意地在转动自己的脑筋。老太太不停地点头的动作也没有引起他不以为然的表示,因为当他那白皙的大手放开了手杖柄,举到脸上时,他用无名指的指尖在鼻子上轻轻抚摸几下,好像一个有教养的人搔痒那样,这时,他的手明显地颤动着,夏绿蒂看在眼里,引起一阵不那么舒服的感觉,她自己的相似的现象马上停止了,她只要自己留神,这是始终办得到的。

“这是一种值得令人深思的现象,”博士继续说,仍追随着自己的思路,“能够让人接连几小时地沉思默想,结果可能是一场空想,什么收获也没有,这种内心活动,可以用‘白日梦’这个词来形容比较恰当:这是上帝的意旨,我猜想,这是大自然带着微笑印在一个精灵身上的烙印,给了他优美的举止和体态,这个精灵然后变成一个美丽的精灵,——我们使用这一个词来形容我们中间出现的某一人物,尽管使用得相当机械。我们高兴地这样称呼他,然而,尽管我们就在他近旁打量他,仔细地观察他,他仍旧是一个深不可测的、使人心神不宁的、甚至是令人苦恼的谜。要是我没有弄错,你说过关于不公道的话;的确,在这儿,不公道也扮演了一个角色,它是自然而然形成的,因此,它是受到尊重的,是的,甚至令人心醉神迷,不过,对于命里注定要天天看到它、天天经历着它的人来说,不能不感到它有着一个使人痛苦的尖刺。事物的价值变化不定,有时评价过低,有时评价过高,然而,你却不得不一概遵从,或者不由自主地赞许几句,表示由衷的赞同,要不,你就是反对上帝和自然,成了个背叛分子;在私下里,当你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或者当你心境平静的时候,出于公道的意识,你对这一切一定不会同意。一个人可能意识到自己积聚了大量的知识,他是通过刻苦钻研才拥有的,经过一再严峻的考验,他显示了他掌握的才能,接着,他却体验到一种既痛苦又可笑然而也是了不起的经历,那个得天独厚的精灵,那个天之骄子,能够从你积聚的知识中汲取部分的东西,或者是你自己把它供应给他,——因为你的职务就是作为一个‘知识供应者’为他效劳——,他通过自己的举止和谈吐,把他接受的东西重新输送出来,——不过仅仅是些文字——也就是说,把他捡到的材料,加上他自己的佐料,盖上他自己的烙印,于是它的价值也就成倍地、三倍地增加,使整个价值胜过了人世间全部书本知识。事实上,其他人辛苦地劳作,开采,精炼,储藏,然而铸成金币的却是国王……这种国王的特权,这怎么说呢?人们称它为个性——他自己喜欢谈论这个题目,我们知道他把它称为尘世中人类最高的幸福。这是他的判断,于是整个人类就得无条件地接受这个判断。它不是一个定义,却是个不时之需的描述;因为谁能够明确地说‘神秘’是个什么东西呢?没有‘神秘’的教义,人们明显地不能和睦相处;要是他对基督教义失去了兴趣,他就在异教的教义中得到启示,或者从个性的天然神秘中得到启发。关于前一种,我们的精灵之王并没有知道很多;诗人和艺术家们如果和它们有了牵连,就有可能遭到精灵之王失宠的命运。至于后一种,他十分珍惜,因为这是他的……最高幸福,——总之,我们尘世的凡人一定同样重视这个秘密,否则,那些真正的学者和博学之士聚集在这位美妙的天才、这位天之骄子的周围,充当他的参谋和朝臣,给他提供知识,做他的活字典,免得他自己被杂七杂八的知识所拖累,他们这样做,一点不认为他们是遭到了掠夺,反而感到光荣,高高兴兴为他效劳,这种情况,该怎么解释呢?——至于像我这样的人,成年累月给他做些一般性抄抄写写的工作,那就更不必谈了,我担当这号差使,也是心里高兴得笑出来,以至于好多次自己觉得像个傻瓜……”

“对不起,亲爱的教授先生,”夏绿蒂吃惊地打断了他的话头,她一直仔细听着,一个字也没有放过。“您不会是说,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您给大师做的真的仅仅是些无关紧要、微不足道的录事的差使吗?”

“不,”里默尔停顿了一会儿,把思想集中起来后说。“我不会这么说的。要是我说过这样的话,那我是太过分了。一个人不应该把事情说过头。首先,给一个可敬的伟大人物效劳,根本没有什么等级的区别,谈不上哪一种工作高级,哪一种工作低下。我们不谈这一点。不过,把他口述的话记录下来,也不是一个区区抄写员能够胜任的,让这一类的人去干这个差使实在是太糟蹋了。把它交托给某一个平平常常的秘书或底下人,等于是把珍珠宝贝交给一头蠢猪去鉴赏,——然而一个有学问的人,一个有聪明才智的人,对于这个工作,一定会情不自禁地感到十分羡慕。只有像这样的人,只有像我这样的学者,才能鉴赏它的真正价值,懂得它的全部魅力和奇妙之处,才能胜任这一项工作。这位伟大人物用高亢动听的声音,滔滔不绝地吐出激动人心的字句,接连几个钟点没有中断,除非文思如泉涌,应接不暇,才稍稍停顿。他的两只手放在背后,眼睛凝视着充满幻境的远方,像魔术师般召唤着文字和形象,供他驱使,他英勇地统治着精神王国,在这块国土上自由驰骋,你就急匆匆用滴着墨水的羽毛笔紧紧追赶,留下了很多缩写和简笔,等待以后仔细缮写誊抄,——最尊敬的夫人,一个人只消知道这些情况,只消懂得个中的乐趣,就会羡慕这项差使,感到自豪,决不愿放弃它,让给一个头脑空空的呆子去干。要知道,这种口述绝不是刹那间的灵感的产物,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奇迹,而是经过很多年、也许是几十年内心酝酿的结果,有一部分在口述之前连最精微的细节也已经考虑成熟,我回想起这些,心里就感到安慰。记住下面的情况是有好处的:我并不是和一个即兴式的作家打交道,而是和一个迟疑、拖延的作家打交道,他处处详尽烦累,下不了决定,尤其是,这种工作方式特别累人,时断时续,毫不连贯,从来没有长时间持续在同一个课题上,最忙碌的时候,往往也是最离题的时候,一会儿转到这个作品上,一会儿转到那个作品上,因此,需要很多年的时间才能使一部作品全部完成。它的特点是秘密生长,悄悄地开花结果;一部作品,在他着手写作之前,一定已经在他的心中酝酿了很多年,也许从他青年时代起就有了雏形,他的勤劳主要是耐心,我可以说,即使不可避免地需要转变,他也坚韧不拔、持续不懈地盯住那一个目标,经过惊人的长时期,继续吐丝作茧。请相信我,事情就是这样,我是这种英雄生活的一个热情的观察家。人们说,他自己也说,当他在心中酝酿一个作品时,他保守秘密,谁也不告诉,免得它遭到毁损,因为除了他自己以外,谁也不可能了解那个激发他创作这个作品的内在的魅力。话是这么说,这种缄口不言的情况并不是完全不可打破的。我们的枢密官迈尔[73],我是指艺术史家迈尔,在这个城市里,大家拿他的苏黎世口音打趣,——我们的大师却十分看重他,迈尔为此大大地吹嘘了自己一番,说大师还在创作《亲合力》的时候,就把故事的情节详详细细地告诉了他。这件事可能是真的,因为大师有一天也把情节告诉了我,讲得头头是道,引人入胜,而且是在告诉迈尔之前,不同的是:我可没有利用每一个机会大声地夸耀自己。他这样的透露秘密,坦率相告,情不自禁地对人推心置腹,这虽是人之常情,使我既高兴,又受益。看到一个伟大人物流露出人情味来,看到他有时耍弄一些小小的策略和自骗自的花招,看到他在我们望尘莫及的精神事业上也那么精打细算,不由地感到满意和宽慰,甚至欣喜若狂。三个星期以前,在八月十六日那一天,他和我谈话时提到了德国人,语气相当尖锐,我们知道,他对自己的民族并不总是说些好听的话的:‘这些亲爱的德国人呀,’他说,‘我是很了解他们的;开始的时候,他们保持沉默,然后他们吹毛求疵,然后他们排斥一切,然后他们进行剽窃,从此他们隐瞒不说。’这是他的原话,我在谈话以后马上把它记了下来,因为我觉得它妙极了,其次我感到这也显示他言语艺术的一个光辉的例子,条理清晰,高度概括,从他的嘴唇上吐出如此尖锐的话,把德国人恶劣品行的不同阶段描绘得淋漓尽致。后来我从策尔特[74]那儿又听到了这段话——我指的是柏林的策尔特,那位音乐家和合唱团团长,歌德对他的关系有点儿不同寻常,你呀我呀的像兄弟一般称呼他,——这样的做法只能随它去了,尽管人们想引述格蕾辛的一句话:‘我不知他看中我什么地方’[75],——反正完全一样!——策尔特告诉我的这段话,我在十六日把它记录下来了,那是大师在九日从滕斯泰特矿泉疗养地寄给他的一封信上提到的,信上写的和我记下的一字不差,所以啰,这是他得意的警句,当他在谈话中作为即兴之作向我口授时,肯定早已构思成熟,白纸黑字,写下来了,——一个小小的花招,令人发出会心的微笑,把它记了下来。的确,即使是这样一个强大的精神世界,不管它是多么辽阔,仍旧是一个封闭的有界限的世界,一个单一的个体,它的主题一再重复,在经过一个长时间的间隔以后,又出现相似的情景。在《浮士德》,就在那精彩的花园谈话的那一节里,玛加蕾特对她的情人谈起了她的小妹妹,说是她妈妈不能够喂奶,完全是她一个人‘用牛奶和水’养活了那可怜的小东西的。[76]这幕情景的构思一定是在生活实际中受到很深很深的影响,所以有一天,奥蒂丽也亲切地‘用牛奶和水’喂养夏绿蒂和爱德华的婴儿。[77]用牛奶和水。这种用浅蓝色奶瓶喂养孩子的景象一定是一辈子在这非凡的头脑里扎下了根!牛奶和水。您会不会对我说,我怎么会谈起牛奶和水?又为什么一再提到这一类我本人也认为完全多余的不相干的细节?”

“博士先生,您谈的都是些非常有价值的话,都是跟您协助我那伟大的青年时期朋友的创作有关的,这种合作总有一天要载入史册。请您允许我申明一下,您根本没有说过一个多余的乏味的字眼!”

“请您不要否认,最尊敬的夫人!当我们谈到一个太大、太烫手的题目时,我们总会说一些多余的话,我们以一种狂热的形式在问题的边缘上徘徊,却从来没有接触到真正烫手的重要核心,这不仅是愚蠢的疏忽,而且我们的心头却在暗暗思忖,我们的全部谈话其实尽是遁词,以免接触到真正的要害。我不知道是哪种无知和惊慌的情绪在起作用。也许只是一种抑制的过程:要是你挥动一只装满液体的瓶子,迅速地旋转,瓶口倒置,即使瓶口开着,液体仍留在瓶子里,不会流出。这是个多么不像样的类比,想起来会叫我脸红。然而,很多比我伟大的人物,那些比我不知伟大多少倍的人物,却常常沉溺于这类微不足道的类比中!让我向您举出一个例子,表明我的辅助性活动其实也是我的主要的工作:在去年以来,我们准备出版一部新的二十卷全集,由科塔[78]在斯图加特发行,为此他付出了一笔可观的酬金,足足有一万六千塔勒[79],真是一个既慷慨又勇敢的人物,请您相信我,科塔这样做,是作出了很大牺牲的,因为不可否认,公众对大师的大部分作品简直碰也不会去碰的。好吧,为了出版这部全集,他和我,我们两人把《学习时代》[80]重新全部看过;我们一起把它从头至尾通读一遍,在很多微妙的语法方面的疑难之处,以及拼写和标点符号方面,他自己并不很有把握,我提出一些有用的建议。当我们谈到他的文章的风格时,那许多次美妙的谈话,使我得益匪浅,我在有关风格方面向他作出的分析和阐述,也引起他浓厚的兴趣。因为他对自己也不够了解,至少在他写作这部《迈斯特》的时候是这样。据他自己说,他进行创作时,好像完全在梦游中,当他自己听到这些富于机智的分析时,高兴得像孩子一样,这绝不是迈尔或者策尔特能够办到的,只有一个语言学家才能胜任。我们诵读的一部著作是时代的骄傲,上帝知道,我们一起度过了多少个愉快的时刻,而且有那么多的地方使人欣喜若狂,然而,奇怪的是,书中却明显地缺少自然的诗情和迷人的风景。另一方面,我们曾谈到不确切的类比——最尊敬的夫人,在这一部书里,夹杂着大段大段不着边际的轻松舒适的描述,把一些可有可无的思想线索编织在一起,这是什么样的一种手法呀!很明显,那种魅力和功绩经常可以从很久很久以前的思想和说法中去追寻,而形之于流畅、确切、爽朗的文笔,还有那新奇而引人入胜的情节,梦幻般的英勇行为以及出奇的鲁莽大胆、处处使你透不过气来,——是呀,这种混杂着愉快舒适、英勇大胆、甚至不顾死活的场面,正是这位盖世无双的作者在我们心头激起了波澜,使我们心醉神迷。有一天,我小心翼翼地向他吐露了我的感受,他笑着回答:‘好孩子,’他说,‘要是你喝了我酿造的酒,有时头脑发热,那我也没有办法。’我这个年过四十的汉子,在很多事情上足够当他的老师,他竟称我‘好孩子’,这件事情本身也许够奇怪的了,然而,这几个字使我的心软了,同时又感到自豪,因为这证明了我们之间的亲密关系,在这种关系里,高级工作和低级工作、高贵工作和平凡工作之间的差别已完全消失了。普通的文书工作吗?最尊敬的夫人,我不由感到好笑。长时期以来,我一直负责他的大部分的通信,不仅是由他口授,而且还完全由我自己独立地代他撰写,也许,更正确地说,仿佛我就是他本人——处在他的地位上,用他的名义,出于他自己的心灵。您瞧,这种独立达到了这样的程度,以至于在语言上转变成了它的对立面,完全消失了我自己的特色,这样一来,我自己完全不再存在了,而他说的也全是我的语言了。我熟谙那些古雅精致的用语,由我起草的书信,可能比他口授的还要歌德化;由于大家都知道我工作的性质,所以,经常引起令人苦恼的怀疑,吃不准一封信究竟是歌德自己写的还是由我代笔的——这是一种完全没有必要的自寻苦恼,也往往会遭受人们的责难,因为不管是他写的还是我写的,结果是一回事。的确,我自己心中也存有怀疑,它涉及到尊严问题,这是一种至今还存在的最困难、最令人心烦意乱的问题。当涉及到一个男子汉的自我这个问题时,一般地说,可能存在着某种令人不安的因素——至少我有时候怀疑到有这种情况。不过,要是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成了个歌德,书写他的信札,于是提高了它的价值,这也不是不可想象的了。另一方面——他是谁呢?别人为了他而失去自己的个性,牺牲活生生的自我,而且还得把它看作是至高无上的荣誉,不该有别的看法,归根结蒂,他是谁呢?诗歌,壮丽灿烂的诗歌——上帝知道,确是这样。我也是一个诗人,我也是一个诗人,跟他当然没法相比,那要差多了,我是怀着后悔的心情说这番话的。要写下《我的心跳个不停》,或者《甘尼迈特》,或者《你知道这块土地吗?》——唉,亲爱的夫人,只消能写下其中一首,一个人还有什么东西不愿抛弃?要是他不得不作出牺牲的话。不过,他常常用法兰克福的乡音作为韵脚,不可想象地把zeigen一字和weichen一起押韵,习惯地把它念成zeichen,要不就念成了zeischen,这样的押韵使我无从下笔,因为首先我不是法兰克福人,其次,在押韵方面,我不允许自己对它马马虎虎。难道这些是他作品中仅有的弱点?不,完全不是,毕竟这是凡人的作品,不可能字字句句尽是不朽的杰作。他自己也根本没有这种妄想,这是事实。‘有谁只会写出不朽的杰作?’他喜欢这么说,这个说法也相当正确。他青年时代的一位机灵的朋友,你当然认识他,就是那位默尔克[81],把《克拉维戈》[82]称为一堆‘废话’,歌德本人对这个见解似乎并不怎么反感,他为此谈过自己的意见:‘难道所有的作品都必须超人一等!’这是谦虚吗?还是怎么的?这是含糊其辞的谦虚,然而,在他的心底里,却是真正的谦虚,任何人处在他的地位上,也许不会像这样谦虚,我甚至见到他有过垂头丧气的情况。当他完成《亲合力》的时候,他真的是情绪沮丧,只是在后来才充满信心,认为这部作品非常出色,不消说,它应该得到这样的评价。他对于赞美的话很敏感,乐于听到别人说他已经写成了一部杰作,尽管开始时他可能抱有很大的怀疑。当然不该忘记,他的谦虚可以和他的自我意识结合在一起,而这种意识强烈得令人吃惊。他能够谈论自己的怪癖,谈到他的天性中的某些弱点和困难,而且还泰然自若地补充道:‘我把这种东西看作是我巨大优点的另一面。’我可以向您保证,要是有人听到他这番话,准会吃惊得张大了嘴合不拢来,对他这么天真朴质差不多感到吃惊,即使承认,正是这种天真的素质和特殊天才的结合风靡了整个世界,难道人们因此就感到满足?难道一个男人的牺牲因此也就合情合理?为什么只有他呢?当我读到其他诗人,例如虔诚的克劳迪乌斯[83]、可爱的赫尔蒂[84]、高贵的马蒂森[85]时,我常常这样问我自己。难道在他们的诗中不是像他的一样响着自然界优美的声音吗?难道他们不是像他一样有着热情的内心,唱出亲切悦耳的德意志旋律?《你又洒满了树丛和山谷》是一颗宝玉,只要能写出其中的两节诗句,我宁愿抛弃我的博士文凭。不过,那位万德斯贝克[86]的《月亮上升了》也不比它逊色多少,要是他写出了赫尔蒂的《五月之夜》:‘银色的月亮什么时候窥探丛林?’难道他要脸红?根本不会。恰恰相反!要是在他的身旁清脆地响起了别人的声音,人们只能感到高兴,他们并没有被他的伟大所压倒而无所作为,却是像他一样质朴地高唱低吟,仿佛他并不存在似的。因此,他们的诗歌应该受到更高的尊崇,不能仅仅取决于作品本身的艺术价值,因为还得有道德上的估价,看看它当时是在什么条件下写出来的。我再问一下:为什么只有他呢?还有什么东西起了作用,使他成为一个半神,把他上升到星空之中?伟大的性格吗?可是对这些爱德华、塔索、克拉维戈,甚至对迈斯特和浮士德又是什么评价?当他描绘自己时,他塑造了有问题的角色,凶犯和懦夫。真的,最尊敬的夫人,我好多次想到那位英国人的《恺撒》[87]中卡修斯说的话:‘上帝啊!一个性格如此懦弱的人竟然在这雄伟壮丽的世界上独占鳌头,独个儿赢得棕榈枝[88],真叫我惊讶。’”

一阵沉默。里默尔的两只白皙的大手搁在手杖的弯柄上,他的右手的食指上戴着一只金光闪闪的图章戒指,这时,他的两只手明显地颤动起来,老太太的头颅也禁不住不停地点动。夏绿蒂说道:

“博士先生,我几乎能够感到自己已到这个地步,非要为我的和我已故丈夫的青年时代的朋友辩护不可,要为《维特》作者辩护,您根本没有提到这一部作品,虽然它是他的荣誉的基础,而且在我的心目中仍旧是他所有作品中最优秀的,我明显地感到您——请您原谅——对他的伟大表示某种程度的反对。不过,当我一想到您和这伟大的成就是如此休戚相关,决不比我和他的这种关系逊色,于是我要为他辩护的打算或义务也就消除了。十三年来,您一直是他的朋友和助手,您的批评——不管我怎么称呼它——或者说,您的观察是相当客观的,令人敬慕,面对这种情况我的任何辩护都会显得可笑,显得十足是误解。我是一个平凡的女人,不过我完全明白,有些事人们仅仅是说说而已,因为他们比任何人更加深信,哪怕他们的措词是多么糟,那位说话的对象也能轻易地忍受,所以,热情的表达可能使用了恶意的言语,吹毛求疵成了歌功颂德的另一种形式。我有没有击中了要害?”

“您太仁慈了,”他回答,“您替那位需要辩护的人进行了辩护,同时又友善地指正了我说的话。我坦白承认,我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不过从您的说话中推断,我已经说了错话。我们的舌头往往在小事情上作弄我们,说话中容易说漏了嘴,迸出一两个产生极富于喜剧性效果的字眼,使我们自己不得不和听众一起哈哈大笑。不过在大的事情上,我们也大量说错话,因为有一个神道躲在我们的嘴巴里长久地扭转我们的话头,于是,在我们想要辱骂的地方却说出赞美的言语,当我们想要祝福的时候却说了诅咒。我想象在天国的大厅里,也因为这类嘴巴的失误而充满了荷马式的笑声[89]。严格地说,对于伟人伟业,如果只会说:‘伟大,伟大!’就显得无用,不够,而如果说一些可爱的话语来描写魅力的顶峰又近乎愚蠢,所以我们采用了这样的说话形式——出现在这地球上的伟业的最动人的形式:诗人的天才;那种至高至美的形式,魅力能够把它抬到伟大的顶峰。它处身于我们中间,用天使般的嘴巴说话。是用天使般的嘴巴,最尊敬的夫人!要是您愿意,请打开他的作品,打开这部杰作,只消读一读那段‘舞台序幕’[90]——今天早晨我在等待理发师的时候又重新把它读过一遍——,或者读一读如《苍蝇之死的寓言》这样一首轻松愉快的然而含意深刻的小诗:

‘它贪婪地吸啜着这奸诈的饮料,

叮住不放,从第一口起就受到诱惑;

它感到甜滋滋的,那柔细的

小腿的关节却已经瘫痪……’

我从这无限富饶的宝藏中选择这一首而没有选择别的诗歌,虽然完全出于碰巧,是随便选出来的,然而难道它不是十足从天使的嘴巴里吐出来吗?难道不是从十全十美的神仙的嘴巴里说出来的吗?正像那些舞台剧、歌谣、故事或者德国格言,哪一个不是烙上了最富有个性、富有魅力的印记——《哀格蒙特》式的魅力!我这样称呼它,而这个剧本所以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因为它具有一种完美的一致性和内在的和谐,主角的魅力配合着由主角所表演的剧情的魅力都是十全十美,无懈可击。或者拿他的散文、故事或长篇小说来说吧,我模糊地记得,我们也许已经接触到这个题目,或许是我刚才无意中提到的。同它们相比,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更具有黄金般的诱惑力,也没有比它更谦逊、更愉快、更亲切的了。从外在的意义上来说,没有浮华夸张的感情,没有崇高的东西——虽然它的内在的含义是出奇的崇高,而其他任何表达的形式,尽管多半非常出色,与它相比就显得平淡无奇。没有官样文章,没有传教士式的装腔作势,没有夸夸其谈,也不言过其实,没有闪电般的火光,也没有响雷般的激情——亲爱的夫人,在这平静轻柔的低语中,响着上帝的说话。也许有人把它说成是枯燥乏味,甚至说它纯粹是拘泥细节,不,他所说的虽然总是走向极端,却总是采取中庸的调子,那么克制,那么谦逊,那种勇敢是谨慎的,那种大胆是巧妙的,那种诗歌的节拍是没有缺点的。哦,我可能又是措词不当,不过,我向您起誓——虽然这种事很少适宜于使用狂妄的誓言——,尽管我应用了矛盾的表达方式,但我却是在尽我最大的努力说出真相。我要想说的是,一切都是用中等的音域和强度吐露出来的,地地道道的中庸,完全是干巴巴的,然而这是世界上从未见到过的最放肆的散文形式:新创的词汇微笑地孕育着令人心醉神迷的含义,充溢着欢乐的机智隽永的韵味,像纯粹的黄金,或者用他家乡的土音,说成了‘王金’,恰是美妙无比——韵律和谐,语调动听,充满了机敏天真的魔力,表现着有克制的大胆。”

“您说得妙极了,里默尔博士。我怀着感激的心情听着,欣赏您精确的说法。您的说话方式表明您对自己提到的事情是经过了长期敏锐的观察,倾注了最热烈的关怀。然而我还是要让您知道,当您在讨论这个不寻常的题目时,您说您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我猜想这是您在为自己的失言辩护。我没法否认,我的高兴和赞美绝不是表明我完全同意和满意。您的颂扬——也许是非常确切——总是含有贬低的味道,说话的声调中总是带着点吹毛求疵,它在我的内心中引起了不安,使我要想反驳,我的内心促使我要把它称为胡言乱语。对伟人伟业老是只会嚷嚷‘伟大!伟大!’也许是愚蠢的。您也许宁愿谈得精确,请相信我,我不能不承认这样一种精确的描述是出于对诗人的爱。不过,请原谅我提出这样的问题:难道这种精确的描述能够恰切地表达诗人创作的激情?”

“激情,”里默尔应了一声。他深深地点了几下头,倚在他的手杖上,双手慢慢地握住手杖的柄。突然他停住不动,摆动着的头颅改变了方向,有力地向左向右摇晃起来。

“您错了,”他说,“这不是激情。这是另外的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也许是一种更高的境界,我们可以说,那是大彻大悟,但并不是激情。您能想象上帝是有激情的吗?您是不可能想象的。上帝是激情的对象,可是对上帝来说,这种激情必然是陌生的。人们禁不住把一种特殊的冷漠,一种毁灭性的沉着归因于他。上帝为了什么应该产生激情?他应该站在哪一边呢?因为他是那个整体,所以他是他自己的当事人,他站在自己一边,他的态度是一种包罗万象的冷嘲。我不是神学家,最尊敬的夫人,我也不是哲学家,可是我的经验常常引导我推测那两者之间的关系,是的,就是全部与一无所有即虚无之间的统一性关系。如果可以容许我们从这个可怕的字眼推论出一种信仰,一种制度,一种世界观,那么就可能恰当地把精神上的无所不包和精神上的虚无主义等同起来。这样推论下去,那么,把上帝和魔鬼看作是截然相反的对立面是完全错误的,更正确地说,魔性仅仅是神性的一个方面——那个反面,但是为什么是反面呢?那另一面又是什么呢?如果上帝就是宇宙万物全部,那么他也是那魔鬼,所以,一个人显然不可能一方面接近神性而同时又不接近魔性,可以这么说:上天用一只眼睛以慈爱的目光望着你,而另一只眼睛呢?却是像地狱一样,用它来投给你冰冷的否定和最具有破坏作用的中立性目光。不过,亲爱的夫人,不管它们是紧靠在一起还是相距很远,那是两只眼睛形成了一个目光,现在我来问您: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使两只眼睛的可怕的矛盾在这种目光中统一起来?我来告诉您,告诉您也告诉我:这是艺术的目光,绝对艺术的目光,是绝对的爱,同时也是绝对的毁灭或冷漠,它表明它可怕地临近于神性-魔性的境界,我们把达到这种境界称之为‘伟大’。现在您明白了吧。当我这样说的时候,我似乎理解到这正是我从理发师那儿听到您到达的消息后立刻就想对您说的话;我知道,这些话您是会感兴趣的,而且,它促使我到这儿来,为的是使我自己解除苦恼。您可以想象,每天都亲眼看到这个现象,亲身经历它,这绝不是件小事,绝不是小小的激动,那意味着某种过度紧张的感受,可是要使我离开这个地方到那决不会出现类似现象的罗斯托克去,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如果允许我在这个话题上再描述一番——我相信从您的表情上看来,您乐意听我再谈下去——简单地说,如果我可以再饶舌几句,谈谈这个现象的话,我想说一下经常提到的《圣经》上雅各的祝福词,那是在《创世记》的最后部分,您大概也记得,谈到约瑟,全能者必将‘天上所有的福,地里所藏的福’统统赐给他。请原谅我把话题扯远了,不过仅仅表面上如此,我的思路仍旧很敏捷,不会丧失谈话的线索。我们正在谈论最伟大的天赋和最惊异的稚气统一在一个人身上,而这样的合二为一对人类产生了最大的魅力。谈到那祝福词,那是自然的和精神的双重祝福词,是对整个人类的祝福词——虽然它也同时很像是一个诅咒,一种恐惧;人类,其中大部分基本上属于自然世界,而其余部分,可以说是决定性部分,却属于精神世界。我们可以说,它形成了一个相当可笑的形象,然而却产生令人恐惧的印象,仿佛我们是用一条腿站在一个世界上,而另一条腿站在另一个世界上——一种折断脖子的危险姿势,正如基督教义教导我们的,使我们极其深刻、极其生动地感到它的难处。作为一个基督徒,就要对这种可怕的、常常是可耻的情况有清醒的估计,渴望从自然的束缚中求得解脱,进入纯粹的精神世界中去。基督教义就是渴求,——我想我在这一点上没有说错吧。我似乎又说得离题了——请您别为此感到吃惊!我并没有忘记本题,我仍是牢牢地把线索紧握在自己的手里。因为现在正在谈论刚才提到的伟大的现象,关于那位伟人的现象,事实上,他是个人,同时又伟大,这样的话,那种祝福似的诅咒,那种可怕的人类的双重处境在他身上似乎达到了极点,同时又立刻消除,——我说消除,是在如下的意义上来说的,就是不能把他和渴求或热望联系起来,因为那个合二为一的祝福词,从上面的苍天和底下的地里,已丧失了诅咒的含义,变成一个和谐的公式,我不愿称它是不谦逊的和谐,但是至少是一种非屈辱的和谐——一种绝对高贵的和谐和人世间幸福的标志。在那位伟大人物的身上,这种精神达到了高峰,然而并没有违背自然,因为在他身上,精神具有这样一种性格,它信赖自然,正如信赖创造精神本身一样,因为它在某种情况下和自然联结在一起,而且和创造关系密切。精神是自然的弟兄,它愿意向它吐露自己的秘密;因为创造对其他成分来说,是一种亲似姐妹的因素,它把精神和自然联结起来,两者在创造的撮合下成为一体了。这就是那伟大人物具有的伟大心灵,同时也是自然的宠儿和知音,是一种违反基督教教义的和谐和人类伟大的现象——您会明白,是这样的人物把一个人牢牢束缚住了,不是九年,也不是十四年,而是整整一辈子,违背了它,一个男子汉的荣誉感就永远不能坚持下去,如果这种坚持意味着放弃和他的交往的话。我记得我谈过甜的荣誉和苦的荣誉,我规定了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可是,能为这样的人物服务,有哪一种荣誉能够比它更甜?比享有在他身边生活的特权和每天吸啜他的目光更甜?——不停地,从第一口起就被迷住。您问我,在他跟前是不是感到轻松?我模糊地记得,我们曾谈到,在他旁边时感到特别轻松,然而也产生某种恐惧和不安的感觉,使你有时候不能再在椅子上坐下去,而是巴不得跑开……现在我记起那种相关的关系,我们谈到他的容忍,他的认同,他的调和——我想您可能这样称呼它们,不过这可能会引起误解,因为这使人想到宽容和基督教义或类似的东西,可是调和不是个独立的现象,它依据于宇宙万物与一无所有、包罗万象与虚无乌有、上帝与魔鬼的统一,事实上是这种统一的结果,根本和宽容无关,它导致了最奇特的冷漠,亲爱的夫人,它导致绝对艺术的中性和不偏不倚,只有它自己的一面,正像一首小诗里说的:‘她的事无足轻重,’换句话说,一种无所不包的讽刺。有一次在马车上他对我说:‘讽刺是盐的核心,有了它,菜肴才会有滋味。’我禁不住张大了嘴巴,不仅如此,一听到这句话,一股冷气直透我的背脊;最尊敬的夫人,您看得出,我并不像那种必须学会怎样去害怕和吃惊的人,我坦率承认,我很容易感到畏惧,这儿无疑地就有足够的原因。您想一想这是什么意思:无论什么东西没有加上一点讽刺,也就没有滋味。这就是虚无主义。这是虚无主义本身,这是除了那种绝对艺术以外绝灭一切激情,如果你能把它称为激情的话。我永远忘不了他这个说法,虽然总的说来我已经观察到——这是一种有点令人害怕的观察——人们很容易把他说过的话忘掉。是的,很容易忘掉。这可能部分地由于人们爱他,非常注意他说话时的声音,注意他的目光和表情,而对于他说的话反而不够注意。恰当地说,如果除去了他的目光、声音和表情,那么,他的说话本身也许不剩多少了,因为它们是完全属于他个人的东西,和他所说的话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已达到不同寻常的程度,我敢说,如果没有那些个人的因素,他对事物的表达就会显得不真实。情况也许是如此,我不会否认它。然而,光是如此,还不足说明人们为什么容易忘掉他所说的话,这一定还另有原因,就存在于他说话表达的本身,这里我想到他那些表达中常常包含着矛盾,包含着不可名状的模棱两可的味道,看来那是自然和绝对艺术之间的矛盾,使他的说话不够具体,难以理解,不容易记牢。可怜的人性只有依靠道德才能被人记住,人们不能记住非道德的东西,而是记住基本的、中性的以及恶意地被误解的东西,总而言之,是那精灵的东西——让我们坚持这个字眼:我已说过‘精灵的’——从那漫不经心的和具有毁灭性容忍的世界中说明事物的性质。这是一个没有宗旨、没有目标的世界,在这样的世界上,善与恶都同样有讽刺的权利,人们不能记住它,因为他们不能信任它,然而他们也对它感到无限的信心,这种情况表明,人们不得不用模棱两可的态度对待模棱两可。因为,亲爱的夫人,无限的信心来源于巨大的善良心愿,那是与精灵密切关联的,然而也同时与它对立,以至于一方面质问:‘你可知道人类需要的是什么?’一方面回答:‘一个纯粹的字眼激发了美妙的事业。人们只是感到自身的需要太迫切了,乐意认真听取意见。’所以,从十分善良的心愿中产生的自然精灵和那无所不包的讽刺就成为道德,不过,坦率地说,人们给予它的非同寻常的信任完全是不道德的——否则就不会是非同寻常。这在它那方面是基本的、自然的和无所不包的。这是不道德的,可是对于一个善良的心愿却充满了信心,这使得人们拥有一个与生俱来的忏悔师和大教养所,那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人们可以对他倾诉一切,能够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因为人们感到他会乐意帮助人类,使这个世界适合于他们,还教育他们怎样生活下去——不是出于尊重他们,而是出于爱,或者毋宁说是出于同情;我们选择这个字眼,因为它更接近于在他面前人们所具有的健康感觉。我回到这个话题上来,因为我在这个话题上还没有充分表明我的看法——同情这个字眼比另一个字眼更合适,更能表达清楚,更少伤感。我们说,健康本身并不是伤感的,而是——您看我怎样费力地寻找字眼——亲切的可感觉的。不过也有矛盾方面,因为那也包含着极大的忧虑和恐惧。我曾说起,由于惊恐,没法安静地坐在椅子上,而是从坐位上逃离开去,这种感觉一定和那健康感觉的非精神、非伤感以及非道德的性质有关;不过,最主要的,我们必须记住,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主要不是来源于感觉本身,而是源于健康感觉的同一来源,我是指来源于全部和一无所有的统一性,来源于绝对艺术和讽刺一切的那个范畴。那里面并不包含着幸福,亲爱的夫人,我因此常常怀有猜疑不定的感觉,有时使我的心似乎要爆炸似的。您想一想那位普罗托斯[91],他变幻着种种形状,每个形状都能随心所欲地变幻,然而他始终是普罗托斯,但是也始终是另外一人,他实际上‘什么人也不是’——允许我问您一声,您会认为这是一个幸福的人吗?他是一个神,或者像一个神,我们马上感到他的神性。我们的祖先教导我们,神的身上有一股特殊的香气,我们凭这股香气就立刻认出来了。我们在他的身边呼吸到这种神的气味,也认出这个神和他的神性,这是一个无法形容的愉快的印象。不过,当我们说‘一个神’的时候,我们也是指某种非基督的因素,无论如何不合乎基督教义。对世界上好的东西没有信仰,没有旗帜鲜明的态度,我们可以说:没有感情,也没有激情,因为激情是归属于理想世界的,而成为自然的神却根本不重视观念,这是一种没有信仰的神,没有感情,或者仅仅以同情和某种爱抚的形式表现出来,它那实质是无所不包的怀疑主义,普罗托斯式的怀疑主义。我们千万不要被我们所感到的那个出奇的愉快的印象引入歧途,以为这里面寓藏着幸福。因为,除非我完全弄错了,幸福是仅仅寓藏在信仰和激情中的,不错,它也寓藏在同伴情谊中,不过绝不是寓藏在精灵性的嘲弄和破坏性的冷漠中。神的气味——噢,是的!这种气味是永远闻不厌的。不过,一个人拥有九年加四年的时光享用这种神奇的灵气,他不会没有某种经验,不会体验不到某些现象的。关于这一些,它们无疑地使人怀着战栗的感觉认识到我所说的关于幸福的含义,那里面有着大量的闷闷不乐、厌恶和绝望的沉默。一个人如果受到命运的作弄,有机会和他待在一起,一定会体验到这些现象,倒不是在他做主人接待客人的时候,不,他不允许自己这样,而是在他作为客人的时候,他就陷入忧郁的沉默中,阴郁地闭紧了嘴巴,在室内乱走,从一个角隅走到另一个角隅。您可以想象这种灾难性的压抑场面!周围鸦雀无声——因为在他沉默的时候,谁还会说话呢?要是他起身离开,大家也就悄悄地回家,沮丧地讷讷道:‘他是没精打采,’他是经常有点儿这般模样。我们看到他表现出冷漠,僵硬,在一本正经地拘泥礼节的举动后面隐藏着秘密的窘迫情绪,又突然奇怪地显得疲劳衰弱,然后又是按下列的次序一个个地方往返,成了个刻板的循环:魏玛-耶拿[92]-卡尔斯巴特[93]-耶拿-魏玛;日益滋长的孤独感,僵化,暴君般的顽固,迂腐,怪僻,耍魔术般的装模作样。亲爱的尊敬的夫人,这一切并不仅仅因为年龄的关系,上了年纪也不需要这样,我在这里看到的和听到的,却是些使人有点惊骇的充溢着怀疑主义的迹象以及精灵般的讽刺,在这里面,代替激情的,是最令人惊异的忙忙碌碌,迷信时间以及奇妙的生活秩序,人并不受到重视——人是野兽,而且永远不会变好。它不相信概念——自由,祖国,所有这一切都不合乎自然,都是不足道的东西。不过,要是它意味着绝对艺术,那么,难道它仅仅相信艺术吗?并非如此,我尊敬的夫人。其实,它对此显得信心十足。我曾经听他说过:‘一首诗根本没有什么。你可知道,一首诗好似人们给世界的一个吻。可是接吻是不会生出孩子来的。’说完后,他再也不愿说什么了。哦,要是我没有弄错,您是要想说些什么吧?”

他向她伸出了手,仿佛要请她发言,这只手抖得厉害,叫人看了难受,甚至令人不安;可是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切,夏绿蒂迫切地希望他把手缩回去,他却照旧伸着,好像遭到地震似的,抖动不止的手指在空中停留了很久。这个人看来是精疲力竭了,这是没有什么奇怪的,一个人一口气谈了这么久,在这样一个话题上谈得这样滔滔不绝,隽永而热烈。的确,这位博士对这个话题显然十分关心,他要是不谈得舌焦唇干,精疲力竭,那才怪呢!夏绿蒂是注意到这个征象的,而且——用她的来访者一个心爱的字眼来说——她是带着“惊恐”注意到这个征象,她甚至感到厌恶:他的脸色苍白,汗珠停留在前额上,一双牛眼愣愣地凝视着,通常爱发牢骚的嘴巴这时张开着,呼吸沉重急速,可以听见他的喘息声,他这副脸容,活像是个悲剧角色的扮相。

喘息和身体的颤动总算慢慢地平息了。夏绿蒂显得非常勇敢,因为没有一个敏感的女性看到一个男人当着她的面激动得直喘气会感到舒适,感到合乎礼貌,不管他的激动有它的原因,而且她自己也十分兴奋和激动,甚至很狂烈,她却非常勇敢地对那个关于接吻的玩笑般的譬喻报以一阵大笑,这样,气氛就和缓下来了。事实上,她把它当作一个暗示,她做了一个动作作为回答,里默尔认为这是她要说话的信号——不错,虽然她自己也不太清楚究竟要说些什么。但她终于说话了,显然是随便说说的:

“亲爱的博士先生,你要想知道什么呢?要是他把诗歌比作一个吻,那没有坏处,也没有什么不公道。恰恰相反,它倒是个非常美妙的比喻,把诗歌比喻诗一样的事物,这是把它对生活和现实作了个恰当的珍重的对比……你要不要想知道,”她突然问道,仿佛她想出了办法,可以使这个狂热的男人冷静下来,把他的思路引导到另一个轨道上去,“我给这个世界带来了几个孩子?——十一个,要是我把上帝又接回去的两个也计算在内的话。原谅我自夸自赞。我是个热情的母亲,我也像那些自豪的妈妈一样,乐意让她们的光照耀,夸耀她们的天赐之福。一个信仰基督教的妇女讲这样的话,是用不着害怕自己犯了弥天大罪,像那位信仰异教的王后那样——她叫什么来着?妮俄柏[94],她就遭到了这样的灾难。顺便提一下,我的家庭里孩子成群,这么多的孩子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在我家的‘德意志骑士团’公馆里,我们曾经有过十六个孩子,要不是死掉五个的话,——对这一小群孩子,在我自己成为母亲之前就扮演了母亲的角色。他们在这世界上都获得一定的名声,我还记得我的弟弟汉斯,他跟歌德特别亲热,当那本《维特》寄来后在屋子里一个个传阅时,他真是欢欣雀跃——歌德寄给我们两册,我们把书拆成几帖,拆成散页,让大家同时欣赏,小家伙们看到自己的家庭情况那么精致地描述在一本小说中,无不兴高采烈,尤其是活泼的汉斯比别人更高兴,尽管我的丈夫和我对这种公开暴露我们私生活的情况感到震惊,感到受了很大的伤害,而且在那么多的真情实事中渗入了那么多虚构的情节……”

那位来访者开始恢复常态,他插嘴了:“我正要向您打听,有关当时你们这些情感的情况。”

“我只是这样想起,”夏绿蒂继续说,“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提起它的,我不愿停留在这个问题上。伤口已经结瘢,简直连疤瘢也没有留下,原先的创痛早已抛在脑后了。我想起了‘渗入’这个词,因为当时在争论中它也扮演了一个角色,这位朋友在回信中热烈地为自己辩护,反对这个措词。看来这是触到了他的痛处。‘不是渗入,而是交织,’他写道,‘你和别人恰恰错了!’好吧,就算交织吧。对我们来说,这个说法既没有使事情变得更好,也没有变得更坏。他也试图抚慰克斯特纳,说他不是阿尔贝特,根本不是,——可是如果人们认为他就是阿尔贝特,解释还有什么用?他倒没有宣称说我不是绿蒂,他通过我的丈夫,给了我非常热情的问候,转告我:我的名字被成千个敬慕的嘴唇崇敬地念叨着,他认为,这样足以抵消那些长舌妇的流言蜚语了——在这一点上他也许是对的。我从一开始并不怎么把关于我的谣言放在心上,倒是非常关心它对我的丈夫造成的伤害。我的丈夫具有许多优秀的品质,我从心底里巴望能在生活上给他很好的报酬,尤其是,他成了我那十一个或者那九个孩子的父亲;至于那另一位呢,他对他们始终热情关怀,这不能不对他表示赞赏。他曾经写信给我们,说他乐意把他们每一个都从洗礼盘里抱起来,[95]因为他们在他心上是多么亲近,正像我们自己一样。我们的大儿子在一七七四年出生,我们的确马上把教父的监护权给了他,虽然我们没有像他所要求的那样给这孩子取名沃尔夫冈,却是背着他给孩子取名格奥尔格。不讨,在一七八三年,克斯特纳把当时所有孩子的剪影送给了他,他对此非常高兴。我那做医生的儿子特奥多尔娶了个名叫丽佩特的法兰克福姑娘,六年前,歌德帮助他获得了那里的公民权以及医疗外科学院的教授职位,——是的,亲爱的博士,在这件事情上他确实运用了他的影响。去年,特奥多尔和他的弟弟奥古斯特(他担任公使馆参赞)到维勒默[96]博士的革尔伯尔缪勒[97]去拜访歌德,两人受到非常亲切的接待,他还问候了我的健康,甚至向他们谈起他们亡故的父亲早先送给他的那些剪影,当时他们还只是些顽皮的男孩,所以,他早已知道他们了。我要特奥多尔和奥古斯特把这次拜访的每一个细节都向我描述。他谈论到剪影,说是早先把剪影作为纪念品送人是十分流行的方式,现在已经完全不时兴了,他对此感到遗憾,要知道,那都是至亲好友的真实形象呀。他的态度一定非常和蔼可亲,只是他在花园里谈话时有点儿坐立不宁,当时有一小群人聚在他的周围,他在人群中走来走去,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插在背心里,当他立定时,身体还有点摇晃,好似要找个地方倚靠着。”

“他们一定不懂得,他是没精打采呀,”里默尔说。“至于关于剪影已不再时兴的那些话是完全没有意义的,可以说,那是无话找话说,一种完全虚伪的敷衍。我们不会把它记录下来的。”

“虽然如此,我还是不明白,亲爱的博士先生。可能他是非常珍惜这种‘剪刀艺术’,赞赏它的魅力和优点。如果不是我们送给他那些剪影,他怎么可能得到我的孩子们的形象呀?因为尽管他非常喜欢他们,却从来没有寻找机会或者利用机会去和他们相识,甚至对他的老朋友克斯特纳也没有设法重新见面。所以,那些剪影证明是有用的。你一定也知道,他还有一幅我的剪影,是在韦茨拉尔那时候剪的(我猜想,也许他仍保藏着它),当克斯特纳把它送给他时,他显得大喜若狂,表示衷心感谢,可能因此对这种巧妙的构图产生了感情。”

“噢,绝对如此。我没法告诉您这个纪念品是不是仍保存在他收藏的纪念品中间。如果把它找出来,倒是非常有意思的,我乐意找个适当的时刻向他探询。”

“我想亲自向他打听。的确,我知道他曾经有一个时期对这个可怜的形象当作崇拜的对象。‘我曾经上千次地、上千次地在它上面印上我的亲吻,我每次出门或回家时,曾经上千次地向它挥手致意。’他是这么写的。在《维特》里面,他把这幅剪影遗赠给我,不过,感谢老天爷,他并没有举枪自杀,所以,他一定至今还保藏着它,除非在长时间的过程中湮灭了。他是不可能把它遗赠给我的,因为把它送给他的不是我,而是克斯特纳。博士先生,请你告诉我:这幅剪影虽然不是我送给他的,而是我的未婚夫送给他的,因此也是我们两人送给他的,那你有没有发现,尽管他对这件礼物倾注了暴风骤雨般的激情,衷心地眷恋着,他有没有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满足?”

“这是诗人的满足,”里默尔说,“在别人眼里十分贫乏的东西,在诗人看来,却是无比丰盛。”

夏绿蒂点点头。“正像他满足于得到孩子们的剪影那样,而不是和他们本人相识,他多少次在旅途上来来往往,如果要想和他们相见,那是轻而易举的事,然而,要不是奥古斯特和特奥多尔自己主动,勇敢地从法兰克福到革尔伯尔缪勒去拜访他,他可能永远不会见到我家庭中的任何成员,尽管像他自己所说的,他乐意做他们每个人的教父,因为他们在他的心上是那么亲近,正像我们一样。他的老朋友克斯特纳——我的好丈夫汉斯·克里斯蒂安,已在十六年前撇下了我,回到了老家,也永远再没有和他见上一面,他那么温文有礼向我问候我的孩子们的健康,可是在我们两人一生漫长的岁月中,他却从来没有采取最轻而易举的步骤和我们会面。现在我已经到了风烛残年,要不是我采取主动……也许我应该暂缓采取这个步骤,不过,我探望的是我的妹妹里德尔夫人,至于其他一切,当然,那纯粹是巧合……”

“最亲爱的夫人,”里默尔博士向她俯下身去,不过他并没有看着她;他的声音压抑,眼睑低垂,姿势僵硬,带着非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不可的神情:——“最亲爱的夫人,我尊重您的这种巧合,理解您说话中表现出来的感情上的创伤和轻微的痛苦,您对于他缺乏主动有一种痛苦惊异的感觉,他这种态度也许不怎么合乎自然,也不合乎人情,我求您不要感到惊奇。或者,宁可这样想:凡是有那么多理由令人倾慕的,也总是会蕴涵着若干令人惊讶和奇怪的原因。您曾经在他的心中是那么亲近,也曾在他身上激发起一种不朽的感情,他竟然从来不曾探望您。这的确是奇怪的。不过,如果血亲之间的天然纽带确实比感激和眷爱的感情还要被重视的话,那么,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情况更叫人吃惊,它也许可以抚慰您遭到冷遇的经历。他内心中存在一种奇特的冷漠,一种莫名其妙的心灵障碍,导致他做出一些不合于人类常规的举动,不成体统。在他一生中,他是怎样对待他的血缘近亲的?他根本没有认真对待过他们,根据对家庭忠诚的一切通常标准来衡量,他太疏忽了,简直应该受到谴责。甚至在他的青年时代,当他的双亲和妹妹还健在的时候,他难得探望他们或写信给他们,我们不能大胆判断这是出于羞怯的秉性。对于这位妹妹(可怜的科内莉[98])的唯一幸存的孩子,他从来没有关心过,不相往来。对于在法兰克福的叔伯、舅舅和姨母们以及表弟兄、表姐妹,他是更少关心的了。梅尔贝尔夫人[99],他已故母亲的妹妹,已经年迈,和她的儿子住在法兰克福,他和他们之间也没有联系,据说他们曾经把原先欠他母亲的一笔小小的款项归还给他,和他有过一次接触,除此以外,别无交往。就是他母亲本人,他从她那儿获得了愉快的天性以及虚构故事的癖爱,那么对这位小妈妈又怎么样呢?”——讲话人的身体更向她俯过去,声音更低沉,眼睛望着地面。——“最尊敬的夫人,八年前,在她离开这个世界时,他刚从卡尔斯巴特回到他那装饰华丽的住宅,他逗留在卡尔斯巴特疗养,度过了很长时间,他已经有十一年没有见到她了。足足有十一年没有见面,我说的是事实——谁也不知道对此该怎么说。当时,他心中乱极了,受到深深的震动。这一切,我们都看在眼里,我们知道这一切,幸亏埃尔富特以及和拿破仑的会见[100]有助于他忘掉这次打击,使我们感到宽慰。但是,足足有十一年之久,他竟然没有想到或者没有设法回到他出生的城市,回到他双亲的邸宅。不错,有种种可以原谅的理由,也有种种阻碍:战争,疾病,到温泉疗养地必要的旅行。我谈起这一切,是为了把理由说得完满,其实这些说法根本站不住脚,因为,实际上,他这些温泉疗养地之行可以有很多机会顺便回乡探亲。他没有利用这些机会——别问我为什么!当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在《圣经》课上,老师枉费心机地向我们解释我们的救世主向他的母亲提出的一句问话:‘女人,我跟你有什么关系?’这句话令人惊骇,感到失礼,可是据老师解释,它不是听上去的那种意思,不是表面上那种不尊敬的称呼,也不是别的情况;上帝之子仅仅是把他那更高的、为尘世赎罪的使命看得比那种把我们大家联结起来的亲属纽带更重要。这个解释根本没有用,在我们看来,那句话不能作为典范,谁也不可能乐意让它从嘴唇上吐露出来,老师的辩解不能使我们满意。——请原谅我提起童年的旧事。我是在这项相关的事情上突然想到这件旧事来的,为的是竭力想使您对那奇怪的行为感到有点道理,使您对那缺乏主动的不寻常的行为可以平平气。一八一四年夏末,当他在莱茵河和美因河旅行后到法兰克福停留时,他已经有十七年没有见到这老家的城市了。这是为什么?这位天才对他的故乡和出生地,对那在他幼年时期看到他戏耍时的城墙以及把他送入广阔世界的那个地方,究竟存在着什么惧怕?究竟有着什么样的窘迫情况使他退缩回避和耻于恋旧?是他为它感到羞耻?还是他在它面前自己感到羞愧?我们只能提出疑问,只能猜测。这座城市和他高贵的母亲对他都没有丝毫表示不满。法兰克福的《邮政公报》发表了一篇文章欢迎他的到来,我至今还保存着它。至于那位做妈妈的,那更是了不起!她给这个世界贡献出这样的奇才,她感到自豪,她对他伟大之处的宽容,始终可以与她无尽的热爱和自豪相媲美。不错,他远在他乡,可是他一卷又一卷地向她寄去他的作品的新版全集,还有那第一卷诗选,这些书籍连同那些诗篇,她始终放在身边,直到那年七月她临终时,她已经收到了八卷,封面用牛皮纸装订……”

“我亲爱的博士先生,”夏绿蒂插嘴说,“我向您保证,我不会因为听到他故乡城市的殷勤和他妈妈的热爱而感到羞愧。如果我没有对您理解错误,您是要我把两件事看作榜样——仿佛我也需要似的!我已经十分冷静地作出了小小的安排,——并不是没有一点好奇的感觉,不过并不感到痛苦。您瞧,我像那位先知[101]一样,当大山不肯向他移来时,他就向大山走去。要是先知神经过敏,他就不会来了。我们不要忘记,他走向大山,不过是偶尔碰巧罢了;重要的是,他并没有想避开大山,——那只会显得他敏感。请您正确地理解我,我并不是说,那位已回到上帝身边的亲爱的顾问夫人[102],她那母性的宽容正投合我的心意。我也是一个做妈妈的人,我生了一大群儿子,他们都已长大成仪表堂堂的能干的人。不过,如果其中有一个像顾问夫人的宝贝儿子对待她那样,有十一个年头不愿来探望我,甚至到温泉疗养地旅行,路过我那里,也不愿顺便到我那儿去走一趟,——那我就要教训教训他,叫他懂得礼貌,博士,请您相信我,我会给他点厉害看看!”

一股愤愤然却又很愉快的情绪似乎涌上夏绿蒂的心头。当她连珠炮般吐出这些字句时,她用她的阳伞连连戳动着,前额在灰白的头发底下泛红,嘴巴扭歪了,不同于微笑时嘴巴的扭动,她说话时的那股劲使她蔚蓝色的眼睛里挂上了泪珠——这是什么样的泪珠啊。当她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它们在她的眼眶里闪烁。

“不,我承认,那种母性的知足不合我的脾胃;哪怕另一方面有很大优点,我也不会对儿子这么宽容。您要看到,我来到这里,像先知走向大山那样,是为了把他的脑袋摆摆正,——您可以相信我,我甚至在现在也有充分的理由跑来见见这座大山——不是我对他有什么要求,绝不可能!我不是他的妈妈,只要他愿意,尽可以对我显示他的知足,然而我不想否认,我和这座大山之间悬挂着一笔老账,一笔没有清算掉的老账,也许就是这个缘故,才促使我跑到这儿来,这笔没有清算的折磨人的老账……”

里默尔聚精会神地打量着她。“折磨人”这个词是她第一次说出口,而且恰好同她嘴巴的表情和眼眶里的泪珠相配合。这个行动笨拙的男人感到惊异,也感到佩服,女人竟能施展出这样的招数来,狡黠地为她们的感情找个理由:首先找到个托词,用来解释她那痛苦的表情显然是长久一辈子的痛苦,表明她那些眼泪以及扭歪的嘴巴是另有一番意思,作出了令人迷惑的解释,使托词和那种既欢喜又愤怒的话语混淆不清,在没有弄清真正意思之前,托词一直是迷迷糊糊的,因此人们也摸不清真实情况,使人们错误地认为,那些托词就是事实真相,还进一步认为托词就是刚才说话的真谛,通过刚才的说话,她随时表明要保证事实真相,也关心着人们对真相的误解……“一个难以捉摸的女性,”里默尔想,“真是个善于掩饰的能手,使你分辨不出哪个是伪装,哪个才是真相,天生适合于社交场合,在交际场中玩弄花招。我们男人与她们相比,不过是些狗熊,是沙龙里一窍不通的笨蛋。我能够看到她的底牌,懂得她的手法,只不过因为我也遭受过同样的痛苦,只因为我们是同谋,这种痛苦的同谋……”他小心谨慎,提防打断她的话头。相距过宽的两眼期待地盯住她扭歪的嘴唇。她继续说:

“足足四十四年了,我亲爱的博士先生,当时我才十九岁,从那时候以来,这笔老账对我始终是个谜,一个痛苦的谜,我干吗要隐瞒呢?只满足于剪影,满足于诗歌接吻,正像他所说的,是不会有孩子的,这些孩子来自其他地方,来自克斯特纳的真正的忠实的爱情;一共有十一个,如果我把死去的也计算在内的话。您只消把这一切想一想,发挥一下您的想象力,您就会明白,在我一生中,不会有什么空闲的时间了。我不知道您是不是知道这些情况……克斯特纳是在一八六八年随同帝国法院检查团从汉诺威来到韦茨拉尔,才和我们相识的,他是作为法尔克的随员,——我们要知道,法尔克是不来梅公国的公使,这一切毕竟在历史上占有一定的地位,我们希望,谁要是在将来自以为在文化问题上有发言权,就必须知道这些事实。所以,克斯特纳是作为不来梅公使馆的秘书来到我们那座城市的,一位沉静、纯真、稳健的年轻人,当时我只有十五岁,他在工作之暇,只要可能,就来到我们的‘德意志馆’,同我们这孩子众多的一家子人待在一起,我这个十五岁的小东西马上对他产生好感,信任他,那时候,我们亲爱的、高贵的、永远忘不了的妈妈刚去世一年,——世人从《维特》这本书中知道她,——我们那位担任管事的爸爸在一大群孩子中间很孤独,我是他的第二个孩子,自己也还只有一丁点儿大,怎么替代得了死去的妈妈的位置,只好尽自己最大的能力照管家务,给小家伙们擦鼻子,喂饱他们,把一切安排妥当。因为我们的大姐姐卡萝莉妮对这些事情既不感兴趣,又不擅长,——她后来在一八七七年与宫廷参议迪茨结婚,给他生了五个出色的儿子,大儿子弗里茨兴现在也是个宫廷参议,在帝国法院的档案处工作,——我们每一个人必须知道,这些都是进行文化研究的资料,所以今天我要加以肯定,不过,我也要向您指出,关于我们的大姐姐卡萝莉妮,我必须说上几句,历史也要对她公道,她后来在她那方面成了个了不起的妇女。不过当时她并不出色,大家一致公认,出色的是我,虽然我还只是个两腿细长的小东西,淡黄色头发,水蓝色眼睛;在接下来的四年里,我才增添了些女性的风韵,——我现在可以看出,我是有意显得自己是个女性,为了对克斯特纳表示爱情,讨他的欢心,因为他很早就看中我作为家庭主妇的才能,向我投来爱慕的眼光,关于这一点,可以实事求是地谈谈,他自己是心中有数,他要作什么打算,从第一天起他就打定主意,等他得到的职位和收入足够有资格做一个求婚者的时候,他就要我——他的小绿蒂——做他亲爱的妻子和家庭主妇,当然,我们那位担任管事的好心的爸爸作出了规定,克斯特纳必须首先树立自己的责任感,必须首先证明他有能力赡养一个家庭,他才同意我们结合,何况我那时候还只是一个瘦弱的十五岁的小丫头呢。不过,我们订了婚,双方信誓旦旦,永远相爱!他,那位善良的人,他是绝对要我,因为我是那么出色;我也全心全意要他,因为他真心要我,又因为我信任他的正直善良,——一句话,我们成为订了约的一对,要一辈子生活在一起。在随后的四年里,我的身体逐渐成长,长成了一个所谓女性的身材,一个真正漂亮的身材,当然啰,不管怎么样,我总会这样发育成长的,我的时间已经到了,已经从一个小丫头变成一个女人了,用诗歌的言语来说,已经鲜花盛开,长成个妙龄女郎了。然而在我的心中,我却有另一样的感觉,这样的感觉是一天一天形成的,我是有我自己的目的,就是为了报答我那忠实的未婚夫的爱情,他是那样需要我,也为了向他表示敬意,等到时间来临,他能够作为一个求婚者正式向我求婚的时候,我这方面也已准备好做一个新娘,一个未来的妈妈……我自己觉得已是个十足的女性,一个漂亮的或者至少是一个好看的女郎,为了对那位等待着我的忠实的好人,我这样一再强调我的想法,不知道您是不是听懂我的意思?”

“我相信我是懂得的,”里默尔回答,垂下了眼帘。

“好吧,当情况到了这个阶段时,来了个第三者,来了那位朋友,那位亲爱的干预者,他有的是闲工夫,他像一只五彩斑驳的蝴蝶从外面飞来,落在我们这个宁静安定的生活环境里,打乱了我们的关系,请原谅我称他是一只蝴蝶,因为他倒的确并不是一个轻浮的小伙子,——不错,他相当随便,有点儿疯狂,衣着方面有点儿浮华,一个容易博取女人欢心的公子哥儿,喜欢卖弄自己年轻人的才华和活力,喜欢在自己的圈子里做一个最出色的伙伴,表演最精彩的游戏,吸引最好的舞伴——这一切都是事实——尽管如此,他并不是始终像只花蝴蝶那样,浮华、任性,而是常常陷入沉思冥想之中,情绪变化无常,——不过,正是由于他喜爱深沉的情操,并对自己的伟大的思想感到自豪,使严肃和轻浮之间以及沉郁的情绪和自我陶醉之间架起了桥梁,我们必须承认,总的来说,他是最最可爱的人物,那么漂亮,那么讨人喜欢,每次干了傻事后都准备好心好意地弥补自己的过失。克斯特纳和我立刻对他产生好感,——我们三人彼此你喜欢我,我喜欢你;因为他,这位外来人,对我们融洽的环境十分心醉,乐意同我们呆在一起,他作为朋友,作为第三者,也分享我们快乐的气氛。他有很多空闲的时候,根本不把帝国法院的事情放在心上,对它兴趣索然,反正他什么也不干,而我的那一位,为了我,想要尽快把事情准备妥当,整天辛辛苦苦地在公使馆的写字桌旁劳累着。有一个情况我直到今天仍旧深信不疑,还愿意不偏不倚地说明事实,提供研究,作为历史的回顾,就是那位朋友对那件事感到十分高兴,我指的是克斯特纳的辛勤工作——并不是因为他因此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和机会和我单独待在一起,不,他绝对不是个背信弃义的人,任何人不应该那样说他。您要知道,他开头并不是爱上了我,而是爱慕着我们的婚姻,分享我们期待中的快乐,像我爱人的一个同胞弟兄那样,为我爱人获得这样的爱情而感到喜悦,一点没有想到对他不忠实,他会忠实地拥抱他,和他一起爱着我,在我们牢固的关系中也享受到幸福,——他的手臂围在我爱人的肩头上,眼睛笔直地望着我,——然而,有时候,那条忠实的手臂有点儿健忘,搁在肩头上久久没有移开,另一方面,他那双眼睛,这时候同样得了健忘症,一动不动地紧盯着我。博士,请你设身处地想一想,这些年来,我已生了孩子,把他们抚育成人,然而,我一直在回想这件事,想得很多,直到今天,它还在我的头脑里盘旋!老天爷,我看得很清楚,任何女人也不会看不出,他那双眼睛渐渐地同他的忠心发生了冲突,他不再爱慕我们的婚姻,而是开始爱上我了,也就是说,爱上了我那好人儿的心上人,在那四年里,我从含苞待放到鲜花盛开,都是为了他,他要我一辈子是他的人,他要做我孩子的爸爸。有一次,那另一位拿来一些东西给我读,它向我泄露了事情的真相,表明他对我怀抱什么样的感情,那是有意这样泄露的,他已经不顾那条围在克斯特纳肩头上的手臂了,——一份印刷在纸上的什么文章,因为他经常写写东西,写写诗歌,他到韦茨拉尔来的时候随身带来一卷手稿,像是一出戏剧那样的玩意儿,关于铁手骑士葛兹·冯·伯利欣根的故事,他在太子饭店的餐桌上向他的朋友们朗诵过,因此他在这些朋友中间被称为‘诚实的葛兹’——不过,他也写过评论文章和类似的作品,有一篇发表在《法兰克福文学报》上,评论一位波兰籍犹太人写的诗歌。可是,他不仅仅谈到那位犹太人和他的诗歌,仿佛还欲罢不能似的,进一步谈到了一位青年和一位姑娘的故事,那位姑娘是那青年在宁静的乡下发现的,我越读越觉得这个姑娘就是我自己,真叫我又是羞愧,又不得不保持礼貌。这篇文章描写的情节与我的环境和人物是那么相似,处处暗示我们那安静、亲热、忙碌的家庭环境,那位姑娘长得既俊美、又善良,成为她弟妹们的第二个妈妈,她那可爱的灵魂不可抗拒地撕裂着每一个人的心(我引用他的原话),诗人和学者都愿意来到这位年轻姑娘的身旁,怀着狂喜的心情赞赏她那天生的美德、健康的体质和优雅的风度。一句话,这一类影射的话说个没有完,我准是震惊得发呆,才会看不出这些话的用意,这真是一个叫你既羞愧又得保持礼貌的场面,尽力装作看不懂它的含义,然而,这怎么能办得到呢?最最糟糕的是,那位青年向那姑娘献上了他的心,这个情节使我那样惊恐,吓得心头直冒怒火,文章里还说,这个青年像那姑娘一样,既年轻,又热情,天缘巧合,准备同她一起飞向遥远的云彩缥缈的极乐世界(他是这样表达自己的感情),在他生气勃勃的陪伴下(我怎么会看不懂这个‘生气勃勃的陪伴呢’!)她会紧跟他奔往黄金般的前程,永远待在一起(我一个字、一个字的引用他的原话),追求那永恒的爱情。”

“对不起,最高贵的参议夫人,您泄露的是一份什么样的材料啊!”里默尔插嘴说。“您告诉了我这件事,然而,您对它在文学研究上的重要性似乎一点没有给予适当的估价。人们对这篇早期的评论文章根本一无所知——正像我坐在这里一样,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位老人对我——这位大师对我绝对没有提起过这个文件。我猜想他已经忘了……”

“我不相信,”夏绿蒂说。“这一类事情是忘不了的。‘准备同她一起飞向遥远的云彩缥缈的极乐世界’——这种话,他当然同我一样是根本不会忘记的。”

“很明显,”博士热切地说,“这与《维特》的关系是多么密切,这篇小说准是根据这些经验写成的。最尊敬的夫人,这件事极其重要。您还保存着这篇文章吗?一定得把它找出来,要让学者们看到它……”

“把这一篇资料供给学者们研究,这应该是我的光荣,”夏绿蒂回答道,“虽然我可以对自己说,在这方面,我几乎已经没有必要去做这一类零敲散打的贡献了。”

“当然!当然!”

“我并没有保存这篇关于犹太人的评论文章,”她继续说。“我不得不让您失望。当时他只是拿给我读,而且坚持说,我必须当着他的面读它,要是我预先猜测到这会使我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使我端庄谦逊的仪态同我敏锐的观察力发生冲突,我一定会拒绝读它。当我把这份印刷品交还给他时,我没有看他,不知道他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你喜欢它吗?’他用一种抑制着的声音问我。——‘那位犹太人不会感到鼓舞的,’我冷冷地回答。——‘不过小绿蒂你呢?’他追问,‘你自己感到鼓舞吗?’——‘我的心情也一样,’我告诉他。——‘啊,要是我,那有多好!’他嚷道,仿佛光是那篇评论文章还不够似的,还需要来这么一声叫嚷,才会使我懂得他那手臂健忘地搁在克斯特纳的肩头上,而他的全部身心却集中在一双眼睛里的用意,然而那一双眼睛紧紧盯住的那个目标是属于克斯特纳的,是单单为了他的缘故,是在他爱情的既温暖又令人觉醒的目光的注视之下我才焕发着青春的。是的,我那时候的一切,也许我必须称为我那十九年娇艳可爱的年华,是属于我那位好人的,是献给我们正直的共同生活目标的,它不是为了‘云彩缥缈的极乐世界’才开出鲜艳的花朵,也不会在哪一个‘永恒的爱情’王国里翱翔,绝对不是。博士,您会理解到,我希望世人也会理解到,对一个年轻姑娘来说,如果不光是她的心上人看出她新娘般娇艳的青春(我可以说,是他看中了她,是他使她开出鲜花来的),而且,其他人,那些第三者,也把眼光倾注在她的身上时,她心中会感到快乐,会喜欢这种眼光,因为这是承认了青春的价值,而这个青春是属于我们的,属于他的,——所以,当我那个生死与共的好人看到我同别人交往取得成功而衷心喜悦时,我也感到高兴,尤其是因为这位第三者是他所钦慕的才华横溢、与众不同的朋友,他信任他就像他信任我一样——或者,说得更恰当些,同我的情况有些不同,程度也不一样;他信任我,因为他相信我的理智,相信我懂得自己要干些什么,对另一位呢?他信任他,因为他明显地根本不知道要干些什么,而是像一个诗人那样模模糊糊、毫无目的地爱着。博士,您瞧,简单地说,克斯特纳信任我,是因为他对我很认真,他信任那一位,却是因为他对他并不认真,虽然非常佩服他光辉灿烂的能力和天才,同情他毫无目的的诗人式的爱情所引起的苦痛。我怜悯他,因为他为了我而感到苦痛,而且从良好的友谊陷落到心乱如麻的境地,我也为他感到难过,克斯特纳并不认真地对待他,当我看到克斯特纳对他的信任并不多么真诚,我的良心受到了谴责,因为我感到,由于克斯特纳表现出来的那种信任方式,我就为了我们朋友的精神感到忧虑,这是对我那位好人儿的一种掠夺,虽然如此,看到他仍旧信任他,我也重新定下心来,所以,当我看到这位第三者的真诚的友谊发生危险的变化,他已经忘了那条围在他朋友肩头上的手臂时,我也就眼开眼闭,马马虎虎,并不斤斤计较。这一点您能理解吗,博士?您是不是清楚地看到,我那种怜悯的感情是背离了自己的责任和理智,而克斯特纳的信任和处之泰然的态度也使我有点儿轻率,对吗?”

“我所从事的崇高的工作给了我一点锻炼,使我懂得这一类狡黠的办法,”里默尔回答,“我相信我多多少少明白您当时的处境。参议夫人,我也没有忽视这种处境给您带来的困难。”

“多谢您,”夏绿蒂说,“您这样通情达理,虽然事情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不会因此减少对您的谢意。这种情况在一生中很不容易碰到,正像时间在这儿扮演着一个毫不中用的角色一样。我敢说,在这四十四年中,当时的情况始终保持十分新鲜的感觉,常常不由自主地一再在我的脑海里出现。是的,在这漫长的岁月中,充满了多少欢乐和悲痛,然而,我几乎没有一天不是尽力回想起那时候的情景,——只消想一想它的后果,想一想它对知识界产生的影响,就容易了解我为什么会这样。”

“完全理解!”

“你这句‘完全理解’是多动听啊,博士先生。多么亲切,多么鼓舞人心。同这么一位随时准备说出这种动人字眼的对手谈话有多好啊。看来,您所说的‘崇高的工作’在与您有关的事情上的确产生了影响,使您具有忏悔神父[103]和最高悔罪所[104]的品质,对这样的人,是什么话都愿意对他说,什么事都能告诉他的,因为他对一切都‘完全理解’。您给了我勇气,让我把那些日子里使我伤透脑筋的一些苦恼的体验向您和盘托出,——是关于那位第三者的性格和他扮演的角色。他从外地来到我们那儿撒下了感情,就像在一个现成的窝里下了个杜鹃蛋[105]一样。我请您不要把‘杜鹃蛋’这样的譬喻看作是冒犯,——请您记住,您也曾经向我说过类似的成语,所以您没有权利认为我是说了冒犯的话,不管我们称它是冒犯还仅仅是大胆。譬如说吧,您说过‘精灵般的性格’,照我看来,这个词的含义不比‘杜鹃蛋’更含糊。我是经过好多年不停地绞尽脑汁才想出‘杜鹃蛋’这个词来的。请您不要误解,我并不是说这是绞尽脑汁的结果。我承认,这个词既不美妙,也不体面。不,这一类的称呼在某种程度上同伤透脑筋一样,没有别的意思……我要说的和正在说的不过是这样的话:一个正直的年轻小伙子向一位姑娘献上了他的爱情和忠诚——也就是说,向她求婚,显然会给姑娘留下深刻的印象——当然,他愈对她忠诚,也愈加感到这小伙子才华超群,不同寻常,感到他在他同伴中间鹤立鸡群,她的心中自然而然会引起反响:——至于那个年轻小伙子,我想他一定是亲自作出了选择,在他的生活的旅程中发现了她,认识到她的价值,从那无人知道的黑暗中把她发掘出来,向她献上了爱情。这四十四年里,有一个问题经常萦回在我的心头,现在我为什么不提出来向您请教:还有一个英俊的小伙子,他在他的一伙中也是那样不同凡响,可是他缺乏独立发掘和寻找爱情的能耐,却作为一个第三者出现,爱上了一位已属于他人并为之焕发花朵般青春的姑娘,这算得了个诚实勇敢的小伙子吗?迷恋着别人的情人,停留在别人的禁区里,贪馋地从别人已经准备好的东西中占便宜,这又是个什么样的小伙子呢?爱上一个新娘——这件事在我结婚和寡居以后这么多的年头里一直使我伤透脑筋,百思不得其解,——但是他却又忠实地爱着那位新郎,这种爱和那种求婚的爱并行不悖,丝毫没有想到会侵犯那位发掘者的权利——认为接一个吻充其量没有什么了不起——,照样可以完整无损地保持那位发掘者和新郎的权利与义务,一面预先表示,即使所有未来的孩子们出生于这样的生活环境中,我也要做他们的教父,以此感到满足,并对收到孩子们的剪影表示感谢……请问,所有这一切,这种对一个新娘的爱情,该怎么解释呢?这怎能不成为一个多年来绞尽脑汁解不开的谜?此外,我觉得自己还找不到一个词儿来解释这个谜。我凭着我最好的愿望,左思右想,不能不使我感到羞愧的是,有一个词始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这个词就是:‘寄生虫’……”

两人都不作声了。老太太的头又颤动不停。里默尔闭上眼睛,有好一会儿,他紧紧地闭着嘴唇,接着,装出一副镇静的模样说道:

“当您鼓足勇气吐出这个词的时候,您也许已作了估计,认为我不会缺少倾听它的勇气。然而,这个词一说出口,我们两人都吃惊得默不作声了,不过,您会同意我的说法,我们所以这样吃惊,仅仅由于我们听出这个词里面隐藏着上帝的形象和声音——当您让它从您的嘴唇间吐出来的时候,您一定不会不意识到这一点。我请您放心,您会发现我也有这种认识的高度。这是一种上帝的寄生现象,他从天而降,俯视着人类的生活,这种观念,我们大家都很熟悉。上帝遨游四方,分享着人世间的欢乐,这位众神之神对一位已被选择的人作出更高的选择,他向一位凡人的妻子表示了爱情,这位凡人呢,他诚惶诚恐,十分虔敬,一点没有觉得受到损害或凌辱,而是觉得受到了抬举,感到光荣。他所以这样镇静,这样有信心,是归因于这位参预者的天神般漂泊不定的天性,使他照旧保持对他的崇敬和钦佩,因为他认识到这种爱情并不含有某一种真正的意义,——正像您所说的‘并不认真对待’。事实上,这位上帝般的人物根本没有认真对待——他只是暂时以人类的形体参预了世事。那位尘世的新郎说得完全有道理:‘没有关系,他不过是个上帝罢了,——可以说,他对这位第三者的崇高的性格充满了最虔诚的感情。”

“正是这样,我的朋友,他是充满了这样的感情,只是太过分了,我经常可以在我那好人儿克斯特纳的身上看到迟疑不决和疑惑的神态,他看到另一位具有更高的、即使不是十分严肃的激情,怀疑自己是不是比得上,怀疑自己是不是能够像另一位那样使我快活,他心中纳闷,也许应该选择退让的道路,把我放弃,尽管不得不因此忍受最大的痛苦。我承认,我也有不怎么想去解除他这些疑惑的时候,也有不怎么准备这样做的时候。所有这一切,博士,您要注意,虽然我们两人心中都有预感,那一位的激情,不管它可能给人带来多大的痛苦,不过是一种常人难以相信的游戏,我们简直不敢想象。那是为了达到超现实的,超乎人情之外的目的的一种感情手段。”

“亲爱的夫人,”这位大师的助手激动,同时用告诫的语气来开导——甚至竖起了戴着戒指的食指,“诗歌不是超乎人性的东西,尽管它具有天神般的魅力。我已经有九年加四年的时间做了它的助手和秘书,在与他密切的交往中,已经积累了不少经验,可以和您交流。的确,它是一种神秘的东西,是神的人格化,实际上,它既具人性,又具神性,这一种现象使人想起我们基督教义的最深的神秘之处——也使人想起某些迷惑人的异教的神秘之处。也许因为它是双重的,既是人类的,又是天神的,或者也许因为它就是美的化身,可是它也使我们想起一幅男孩子的古老的可爱的画面,这孩子惊喜若狂地凝视着他本人迷人的倒影[106],这是一种自我反映。它在言语上微笑地反映自己,也在感情上、思想上和激情上反映自己。这种自我陶醉在市民阶层的圈子里被认为是不光彩的,可是,我的朋友,在更高的阶层里,它不再受到谴责,——美的东西,诗歌艺术,为什么不该自我赞赏?他就是这样,甚至当他受到最苦恼的激情的折磨时也是这样,因为在他苦恼时他是人,而在他自我赞赏时却是天神。他可能用奇怪的爱情形式来自我赞赏,例如爱上了别人的未婚妻,爱上了被禁止的不允许你去爱的东西。我发现,他装饰着来源于一个陌生的、非市民阶层的爱的世界中种种诱惑性的标记,进入普通人类的关系中,从中得到鼓舞,为他自己闯入并承担责任的犯罪意识所陶醉。他的行为很多方面像大贵族那样——他们在很多方面像他——在某些平民小姑娘的面前令人眼花缭乱地展开他的斗篷,用他漂亮的宫廷服装的华丽多彩夸耀自己,不费气力就征服了那位简单平凡的情人……这种情况就是诗歌艺术的自我赞赏。”

“在我看来,”夏绿蒂说,“这种自我赞赏有着太多知足的因素,我对您的描述不可能赞同。我承认,自从那时候以来,有一个问题叫我大惑不解,一个始终解不开的谜,就是像您所说的,这位天神一般的人物竟然低声下气地乞求别人的怜悯,这是怎么回事?亲爱的朋友,您知道,一个被我脱口而出的丑陋的字眼,您已给它解释,赋予它崇高庄严的含义,我对此向你表示感谢。老实说,这位天神一般的客人,这位第三者,这位朋友,他在各方面比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要高出许多,可是,难道他必须同时也是那么可怜,逼得我们两个休戚与共的普通人怜悯他?难道他有必要作为我们施舍的承受者?克斯特纳送给他的那些剪影以及我胸襟上的蝴蝶结,除了作为施舍,作为宽恕的赠与,还有什么别的作用?当然还有别的用意,它们是一种祭献品,一种抚慰品,我作为未婚妻,心中完全明白,同意这样的礼物。然而,博士先生,在我长长的一生中,我对于这位天神一般的青年的知足始终捉摸不透。让我告诉您一件事,这件事四十年来一直萦回在我的脑海里,始终摸不透它的底细。这是博尔恩告诉我的,这位博尔恩实习律师,当时也在韦茨拉尔,和我们在一起,您要知道,他是莱比锡市长的儿子,从大学时期已经和他相识。博尔恩和他很要好,他和我们,特别是和克斯特纳很要好,——一个优秀的、很有教养的青年,为人正直,他看不惯某些事情,感到苦恼,特别是他不喜欢那一位对我的态度,它看来好像一种通常的调情,对克斯特纳有危险,似乎他要从克斯特纳的手里把我夺走。于是他当面对他说了,责备他——博尔恩后来在他已经离开以后把这一切告诉了我。‘兄弟,’他对他说,‘这样可不行呀!这样下去会有什么结局?你会给那姑娘带来流言蜚语,我的上帝,如果我是克斯特纳,我可不答应!醒悟过来吧,兄弟!’——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我是够傻了,’他说,‘把那姑娘看作是不同寻常的人,如果她欺骗了我,’(他说如果我欺骗了他)‘如果她表现出很平常,利用克斯特纳作为她行动的基础,在这基础上更保险地培育她的魅力——一旦我发现是这样,如果因此使她更和我接近,那就会是我们友谊的结束。’你对此怎么想?”

“这是一个非常高尚、非常温情的回答,”里默尔说,眼睛又望着地面。“这表明他对您的信任,相信您不会误解他对您的感情。”

“不会误解。我直到今天还在努力试图不误解他。可是,他到底怎样正确理解呢?是的,不,他可以放心,我没有这种想法,不会在我婚约的基础上培育我的魅力,对于这一点,我是太愚蠢了,或者,像他所要的那样,不太平常。可是他自己怎么样呢?难道我和克斯特纳的婚约不就成为他的行动和激情的基础?难道他的激情没有向一个已经受到约束的人儿施展?对这样的人儿是禁止‘再前进一步的’。难道他没有用天神般的吸引力欺骗我,折磨我?这种吸引力可以使我的心灵紧张得爆炸,然而他却很有把握地认为我不会响应,因为我不愿响应,也不可能响应。他的朋友,那位瘦长汉子默尔克,有一次也来到韦茨拉尔访问,我不喜欢他,他老是用一副含讥带讽的眼光看人,相貌也叫人讨厌,几乎一副凶相,看到他,我的五脏六腑都会抽搐起来,不过他很聪明,用他自己的方式真正爱他,虽然在其他方面似乎没有心肝,这一点我看得很清楚,由于这个缘故,我始终对他抱着好感。他对他说过一番话,这些话后来传进我的耳朵里。我们曾经一起和勃兰特家的姑娘们跳舞,玩‘罚物游戏’[107],她们是检察官勃兰特的两个女儿,小安妮和小朵特尔,居住在骑士团宅邸出租的房屋里,所以她们是我的邻居,也是我亲近的朋友。朵特尔长得高大美丽,比我丰满得多。尽管我已经和克斯特纳订婚,成为他心中的花朵,还仍旧是个瘦弱的小姑娘。朵特尔有一双黑色樱桃般的眼睛,我常常为这双眼睛羡慕她,因为我知道他喜欢乌黑的眼睛胜过海水般蓝湛湛的眼睛。于是,那个瘦长个子默尔克责备歌德,对他说:‘傻瓜!你干吗在那个已订了婚的姑娘身边调情,白白浪费时间?你这痴心妄想的多情汉!这儿有一位天仙般的姑娘,黑眼睛的朵萝特娅,你为什么不向她求爱?她对你更适合,何况她是自由的,没有受到束缚。不过,你这个人哪,要是你不白白浪费你的时间,你心里就不舒服!’——朵特尔的妹妹小安妮听见这番说话,后来告诉了我。她对我说,他只是笑了笑,把默尔克责备他,说他白白浪费时间的那番话完全当作耳边风。——我感到这更是对我的奉承,因为他并不认为同我在一起是白白浪费时间,而且尽管朵特尔是自由的,并不受到束缚,他也并不认为这是一种胜过我的优点。或许他根本不认为这是一种优点,否则的话,他怎么不能利用。然而,他在那本书里把朵特尔的黑眼睛给了绿蒂——如果它们只是她的。因为有些人说,它们来自玛克西·拉·罗歇,这位姑娘嫁给了法兰克福的勃伦塔诺,年纪轻轻做了新娘,在他还没有写出《维特》的时候,他常常在她家里吃饭,直到那位做丈夫的大吵了一场,这才扑灭了他的幻想,死了心,不再上她那儿去。有人说这双黑眼睛是她的,甚至有的人说,维特的绿蒂与其说是像我,不如说更像其他某些人。博士,您是怎么想的?您作为一个满腹经纶的人,您的判断是什么?难道这不是我必须吞下的一粒厉害的苦丸?仅仅因为一双黑眼睛,我就根本不再是绿蒂了吗?”

里默尔看见她哭了,不禁万分惊愕。这位老太太的脸稍稍向旁边转过去,她的小鼻子红红的,嘴唇在发抖,纤细的手指尖在她的网袋里迅速地摸索她的小手帕,用来阻挡从那急眨着的勿忘草般颜色的眼睛里要汹涌而出的泪水。不过,像早先曾出现过的一次一样,博士又注意到,这些眼泪是假装出来的,这是凭着女性的黠慧流出来的一副急泪,一些相当愚蠢的也是她羞于说明理由的眼泪,这些眼泪早已要夺眶而出了。她举起手,手帕按在眼睛上有好一会儿。

“最亲爱、最尊敬的夫人,”里默尔说。“这可能吗?这么一种对您尊贵的状态的令人作呕的怀疑能够触动您,使您也有一会儿感到悲戚?我们这一刻正被人团团围困,大家耐心等候,成了这种好脾气的牺牲品——我愿意这么称呼我们自己,这种情况不让你对这位唯一真正的原型再存在丝毫怀疑,她已成了举国崇敬的不朽人物。我说这些话,仿佛我对于大师本人亲自说了赞美您的话以后还能有怀疑似的。大师在他的自白书[108]的第三部分——请您原谅——提到这件事。我必须提醒您一下吗?他确实说过:一位艺术家可以在研究了很多不同的美人以后塑造出一尊维纳斯雕像,所以他也可以采用一些漂亮姑娘的特性塑造他的绿蒂,不过,他补充说,主要的部分采自一位他最最喜爱的姑娘,——最最喜爱的姑娘,亲爱的夫人!有关她的家庭,她的出身,她的秉性和容貌,她的欢乐的日常生活,他不都是用最温存的,不会混淆的最仔细的笔触描绘在——让我想想——第十二卷里?关于维特的绿蒂究竟是只有一个原型,还是有若干个原型,可能还有人作无益的争论,——至于那位女主人翁,在我们的男主人翁一生中最可爱、最引人入胜的插曲中的一位女主人翁,青年歌德的绿蒂,没有疑问只有一个,最尊敬的夫人,只有独一无二的一个……”

“这类话,今天我已经听到过一次了,”她说,她的微笑着的泛红的脸从手帕后面向外窥探。“这里的招待员马格尔,已经擅自发表了这样的见解。”

“我不反对与普通人分享洞察真理的光荣,”里默尔用一种经过斟酌的语气回答。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微微碰了碰自己的眼睛。“反正这不是一个那么炽热的真理,我必须时刻面对着它。”她说。“要知道,一个插曲中有一个女主人翁已经足够了。可是已经有过很多个插曲,——据说现在还有插曲。这是一种我曾经参加过的轮舞……”

“一种不朽的轮舞!”他补充说。

“命运之神把我投进这种轮舞之中,”她改正了自己的措词,“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她对我比起对待我们中间的某些人要仁慈些,因为她赐给了我一个丰满的有益的生活,使我待在我对之终生忠贞不渝的好人儿身边。可是,在我们中间,也有些比较苍白、比较忧郁的形象,她们在孤独的悲哀中消逝了,年纪轻轻就在坟墓中找到了安宁。要是那一位写道,他离开我虽然并不是没有痛苦,但是和离开弗里德莉克[109]相比,可以问心无愧,那我不得不说,他在对待我的事情上也应该有点内疚,因为尽管我已经订了婚,他仍毫不踟蹰地对我无目的地纠缠,使我小小的心灵紧张得差点儿炸裂。他离开时,我们读着他的信笺,当看到只剩下我们自己的时候,我们这些单纯的人,在我们中间,我们很悲伤,当然,我们整天只能谈到他。不过,我们的心境是轻松的——是啊,我们感到宽慰,我至今还记得,当时我是怎样安慰自己的,相信从此将会像往常一样恢复我们自然的,简朴的,和平的日常生活。真的,我真的多次这么想!可是,这仅仅是开始,那本书出版了,我成了个不朽的情人,——不是那唯一的一个,上帝作证,那只是一次轮舞;不过是那最著名的,被人们谈得最多的一个。我成了文学史上的角色,成了研究和朝圣的对象,一位圣母马利亚般的人物,供奉在文学圣殿的壁龛里,让成千上万的人前来瞻仰朝拜。这就是我的命运。只是,如果您允许的话,我要问我自己,这命运为什么降临到我的身上。难道因为那位青年,那位在整整一个夏天诱惑我、使我心烦意乱的青年变得这么伟大,所以我也同他一起变得十分伟大,而且在我长长的一生中,把我牢牢地和他束缚在一起,被他那种无目的的追求使我处在痛苦不安的境地?还有,我那些可怜的愚蠢的谈话,竟不得不千秋万代的说下去?当我们那次和堂妹们一起乘着马车去参加舞会的时候,我们谈论着长篇小说,后来又谈到跳舞的乐趣,我说了不少话,谈谈这个,谈谈那个,上帝知道,我根本没有想到我要多少个世纪继续谈下去,我的说话将永远保留在书本上!早知如此,当时我会闭紧嘴巴,或者说一些更适合于流芳百世的话。唉,当我读着它的时候,我感到羞愧,博士先生,我惭愧自己带着这些谈话站在我的壁龛里,站在举世民众的面前!这位青年,他那时已经是一个诗人,应该把我的谈话润饰一下,使它听上去更理想些,更聪明些,更适合于我作为一个壁龛中的人物站在人类的圣殿里,——这是他的责任,因为他自作主张地把我拖进了这永恒的……”

她又流泪了。当泪水再一次掉下来时,它淌得比较轻松了。她用手掌把手帕按在眼睛上,头颅一再颤动着,悲叹自己无可奈何的命运。

里默尔向她的另一只手俯下身去,这只手戴着露指长手套,拿着她的网格拎包和阳伞的柄,搁在她的怀里,他温存地把自己的手搁在她这只手上。

“最亲爱的、最尊敬的夫人,”他说。“那时候您那些亲切的言语在这青年的胸中引起的激情,将永远被整个感情丰富的人类社会所分享。他作为一个诗人,已经注意到这一点,这跟这些言语无关。——进来!”他机械似地说,仍旧用他那柔和的安慰的语调说话,连姿势也没有改变。有人在敲门。

“您要谦虚,愉快,”他继续说,“您的名字将千秋万代在女性的名字中闪闪发光,这标志着他的天才创作的新纪元,文艺的爱好者将永远在心中把它记忆,正像熟记宙斯的爱情故事一样。顺从命运的安排吧,——不过,您已经长久以来是这样做的了。因为您,像我一样,是属于那些男人、女人和少女的行列,通过他,历史的、传说的和不朽的光辉才落到他们的身上,正像耶稣周围的人沐浴着这样的光辉一样。……怎么回事?”他问,挺直了身子,声音甚至比刚才更柔和了。

马格尔站在房门里。他听到了关于耶稣的谈话,两手十指交叉,站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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