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松树的另一条枝干,他攀爬到神母院建筑的正面上,顺着那些排成横列的诸神与战争,爬过飞翔的炽天使和咆哮的上古神兽,攀过面无表情的圣女与不近人情的先贤。
经过一段长长的壁龛,夜小烛居高临下,躲在一连串背后负有翅膀的鬼怪雕塑栏杆的后面。
他静悄悄的俯瞰下面的动静,并准确对神母院的大厅里正在发生的事情一览无余。
正面的桌子上摆放了数盏烛火,孤独的光芒照亮了冷清的礼堂。
一位身披白袍的老者驼着背,面容慈祥而安宁,正跪在神像前无声祈祷。
从夜小烛的角度看过去,昏黄的光晕倒映在老者正面,在他身体周围形成一圈微微闪烁的光辉。
他雪白的胡须上,连反光也照射在他脸上岁月的沟壑中,衰老的身躯一动不动,沉稳如山,就算天崩地裂,也不能影响到他虔诚的安宁。
他不动,夜小烛也不敢靠近,一老一少,一个底层一个高层,分别处在大礼堂距离最远的两角安静的凝固,仿佛是失去呼吸般的安静。
忽然,神母院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从门外垂入的紫月倒影被一个瘦高的人影切断了,他先是扶着门,然后扶着侧面的雕像,急匆匆的走进礼堂。
看样子是负了伤。
而哥特林神母院外,狂乱的风息骤然紧张起来,从窗户缝隙里,夜小烛能看到外头到处都漂浮着龙祭祀的身影。
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用法杖制造出风暴和死气的生物将这里团团包围,不过显然,他们摄于某种威严,不敢踏入神母院一步。
再看了一眼躲在墙角正给伤口止血的伤者,那家伙左手按在伤处,右手拎着一把钢剑,剑刃上沾满鲜血,大概是斩杀龙祭祀后的痕迹,夜小烛屏住呼吸,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半晌后,跪在神像前的老者开口了,他的声音微弱低沉,但仍然清晰的传到神母院内外的每个角落里:
“我这里没什么事,你们且退下吧,愿北境之神庇佑你们——”
那些龙祭祀不甘心的盘旋了一阵,在某个瞬间竟然同时都撤退了。
不过半分钟的功夫,外头肆虐的风暴重新归于平静,天上的紫月也有转淡的迹象。
沉默许久,老者整理了一下衣裳,连看都没看逃难者一眼,淡淡的开口说:
“小姑娘,你逃到这里可不是个正确的选择。哥特林神母院的三条原则,有不惹是生非一项。”
“图龙斯,我不是逃到你这里。”彪悍的少女叫出老者的名字,听声音年纪不大:
“最近袭击活人的野兽你知道了吧,因为我在歌德修道院的遗迹也被它们袭击了。我来告诉你,他们很强,连我都受了伤。”
她喘了口气,继续说:“我看清他们的样子了,是行走的巨狼,是骑在狼身上的奴隶。
他们的速度很快,皮甲连我的剑都穿不透,而且不怎么怕法术,用实力衡量,一个四级或五级的巫师在他们面前基本没有还手之力。
没错,图龙斯,我遇到的是狼人!而且不止一只,至少有十几个!”
“狼人......糟糕的消息啊,但我这么老了,还能做什么?”
“当然是立刻通知各大帝国,让他们做好准备。”
女孩焦急的说:“难道我没形容明白?是狼人,是诞生在天国森林里,曾被牧狼神驱使进攻中原的异兽大军,消失了几百年从没成群结队出现的狼人大军!”
“不可能吧?”图龙斯不太相信:
“要真是成群的狼人,说实在的,姑娘,你根本无法活着到达这里。”
说完,图龙斯用责怪的语气斥责:
“看看你都做了什么,我三番五次的警告你,不要让龙祭祀发现你的踪迹,我们之间的协议是秘密,龙祭祀都是些拿钱杀人的牲口!”
女孩满不在乎的靠着墙,两条修长的大腿一前一后支撑着身体,吊儿郎当的不当回事:
“我没办法,我都不知道那些野兽有没有跟过来,火烧眉毛了他们还不让我通过防线,还想杀我增加业绩,我只好随手杀几个社会败类。”
“够了,强词夺理!”图龙斯说:“你别忘了,你最早是被东境强盗追杀,因为你阉了他们的大统领。阉了就阉了,你竟然没杀人灭口,然后被追杀的跟孙子一样……
后来就因为东境大学宫的一百多岁的老教授骂了你几句,你就把他私通的事泄露出去,把他和他十八岁的儿媳妇绑在一万人学院的旗杆上,结果东境的所有军团开始追杀你。
冬暮王国的首席顾问想要你的血统做实验,而你一把火烧了他的私人馆藏,那些虽然都是他贪墨的古董,但好歹值不少钱,气的老校长当场中风。你可别忘了人家是曾经和前后四任皇帝谈笑风生的人……
再后来你干脆得罪了黑暗女神教会,砸了他们六处教堂,逼他们最尊贵的女巫,一个六十岁的老太太到闹市区跳踢踏舞……
现在呢?他们冲着你的远古之血来了,你还不肯服输,究竟想折腾到什么时候!”
他一甩袖子:“我守护神母院,愿意庇佑被人欺凌的弱者,毕竟那曾是修士院的光荣传统,但你不是,黑暗女神教会憎恶秩序,而你比她们更过分。在你改过自新,安分下来之前,我不打算给你再多的帮助。”
那人站在图龙斯背后,抱臂冷冷的说:“我救过你。”
图龙斯突然颓废下来,不得已应声:“我已经很宽容你了,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做?”
“我要离开北境。”
“什么,我让你帮我在歌德修道院遗址寻找他们的遗物,你现在要毁约离开?”图龙斯愤怒的说:
“我说过,找到的上古剑术都归你,文物典籍都归我……”
“我不想找了。”女孩儿不耐烦的道:
“这个游戏太无聊,一点儿也不好玩。你还是去找别人吧,半年前我杀了藤蔓女妖把你的裤裆从她那救出来,今天你帮我离开哥特林神母院,咱们谁也不欠谁的”。
“我已经告诉你,北荒的狼人已经苏醒了,你最好也离开这儿,去告诉高庭帝国、巫师帝国和各大王国这里发生的事,让他们派兵来。
不过按照一个狼人能匹敌一百个士兵的惯例,他们得出动不下于十万大军。”
图龙斯缓缓站起身面向披着兽皮的女子,他身高不过五尺,比女孩要矮好多,但在烛光映照下自有一份威严:
“我会的,不过你想离开,也需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你的远古之血,要给我一点。”
女孩儿听到这话,明显有些憎恶的情绪,但犹豫了半天,还是答应了图龙斯的请求。
“行了,你躺下吧,你受的伤不轻,我替你治好外伤,否则你根本走不出北境。”
图龙斯让她躺平,抬起右掌,低声念诵咒语,复杂的咒语组合起来,构成一段莫名祥和的吟唱,然后,他的右掌心里释放出柔和的光团,白花花十分耀眼。
“大治愈术,五级以上巫师才会的法术。”夜小烛蹲在窗户旁光线照不到的地方,被这光芒吓了一跳。
将光线按在女孩的胸口,图龙斯絮絮叨叨的说:
“你对局势不了解,以为各帝国、王国跟你想象的一样,其实我告诉你,以巫师帝国蒂亚斯帝国为例,他们已经今非昔比了,诺大的帝国竟徒有其表。”
女孩接受图龙斯的治疗,随口问:“为什么这么说?”
“哼,我们这些黄土埋了半截子的人,身上剩下唯一值钱的就是知识和记忆——
千年前歌德修士院灭亡,他们的遗产多数被两批人继承,一批继承了法术,向南迁徙,和帝国发生战争,退守西境,成了现如今的蒂亚斯帝国。
另一批继承了意志,向东迁徙,几经演化,成了现在的圣罗兰教会。
巫师的帝国几次权力更迭,几股巫师家族杂糅在一起,貌似是个庞然大物,控制歌落大陆三分之一的江山,其实好比是个浑身慢性病的虚胖子,内部入不敷出,对外强撑强硬。
你难道没看到他们放弃了西境北部的匪徒聚集地,放弃了对游魂荒野的控制,导致荒野君主自立为王,现在连东边的黑暗女神教会都压制不住?”
“是吗。”少女感受到,肩膀上的创口缓慢愈合的酥痒感:
“不过我对这些不敢兴趣。”
“你还是留下来吧。”图龙斯说:
“如果你不喜欢哥特林神母院,我可以带你去中原腹地,找个隐蔽而且安全的地方,我会研究你身体里的远古之血,让你发挥出十倍于现在的力量。
我有理由怀疑,你身为古老王族的最后后裔,远古血统的传承者,血脉力量应该不止于此。”
“不了,我习惯一个人。”少女再次拒绝。
继续为她治疗,过了一会儿,图龙斯问:“远古之血最近在你的身体里还安分吗,我本以为它能有加速伤口愈合的功效。”
“没有。远古之血从我生下来就在我身体里,跟随我战斗、生活,但是最近两年,我时常能感受到体内血液的沸腾和冰冷。”
女孩儿说:“那是两种都似曾相识的感觉,沸腾时我似乎能看到火焰里巨龙的咆哮,勇士用剑给龙割喉的画面,冰冷时我仿佛置身于极北之地的冰原。
但不论是冷还是热,我的躯体都没有僵掉的感觉,它不会让我更舒服,而且做梦的频率越来越高了。”
“你会梦见什么?”
“红月,荒原和战争。”
女孩享受治愈术在她的肉体上制造出来的凉爽感,轻轻闭上眼睛,缓缓说道:“我看到修士院上的一轮红月,看不到尽头的无人荒原,四处奔袭的骏马和步兵,以及……飞翔的巨龙。”
图龙斯施展法术的手猛然停顿了一下,神色迅速恢复如常。
“图龙斯,你知道我的远古之血的来源吗,它伴随了我二十年,可是我几乎对它一无所知。”
“我会告诉你的,不过在那之前,我会先赐予你睡眠。”他温声细语的告慰她:“可怜的孩子,睡吧。在梦里,你不再是个孤儿,不需要在荒原上游荡,来吧,我会让你在……血液里长眠……就好像在母亲肚子里的模样……
说着,图龙斯手里的治愈光线光芒开始愈发强盛,无数根光线倒刺从球状物上生起来,如同带毒的海胆……”
靠在花玻璃窗内侧,夜小烛静静的注视着这一切,忽然,从对面方向的玻璃外冒出亮点红光,在礼堂侧下方一直闪烁。
夜小烛见状,自礼堂上端的侧廊爬了过去,寻着木板缝隙往里瞅,夜小烛竟然见到了这样的一幕:
在长方形的大会堂右侧的石头板房里,横七竖八放置着数也数不清的试管和原材料、草木和矿石。
在实验室的正中央,一个硕大的红色光球,如同从天上坠落下来的红月,静静的浮在半空,从最底端不断的滴落下燃着火的红色液体。
液体汇聚在凳子上的一个青铜杯子里,落入杯中的液体依然燃烧着淡淡的蓝、红相间的光芒,若有若无的力量氤氲在炼制初始时就散发出逼人的压制力。
“这是……娘西皮的什么东西?”
夜小烛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和大礼堂之间有木廊过道阻隔,来时的路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就在此时,礼堂的位置,那位受伤的女孩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