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人生相对于自己来说是从有记忆那天开始的。在我们回忆自己的历史时一切以个人记忆为准,记忆以外皆属道听途说,其真实性随着叙述人的消失已无从考证。比方说庄重郑重其事跟我讲他和妈妈一次去医院看大夫结果在垃圾箱里发现了被遗弃的我正哇哇大哭,他们善心大发于是把我捡了回来。六岁时我对此坚信不疑,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世界的认知一点点丰富起来,仔细回味起来,疑点颇多:一.医院里人员众多,进进出出,为何别人没有发现被遗弃的“我”,而且还是正在“哇哇大哭”?二.看小时候的照片,本人眉清目秀,自带美颜,什么样的啥缺父母会啥缺地把我抛弃呢?
于是九岁时认真地和妈妈探讨这个问题。她很认真的抛一大堆什么精子卵子妊娠等莫名其妙的名词之后,语气很坚定地说你是从妈妈肚子里爬出来的,亲生的,是她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创造出来的。你是妈妈的最爱,没有人比你在妈妈心里更重要。对于这个谎言我十六岁之前亦是深信不疑,但十六岁之后她却没有给我探讨这句话真实性的机会。把这就话归属于谎言已经说明我对此事的态度。于是十六岁之后我一度怀疑她在我九岁时我们探讨的那个关于我是不是被抛弃的的问题时她的结论,我更倾向于相信六岁时庄重对于“我是怎么来的”这个问题的回答。
我是被抛弃的……当我在静夜里仰望星空;当我在深夜里关了所有的灯,不睡亦不醒,总是不自觉的感到漂泊之感。没有家,不明来处,不知去处;于这喧嚣尘世之中,人影接踵,却又倍感孤独,仿佛暗夜振翅之羽,无枝可依;仿佛暴雨惊涛之海中孤帆,无岸可期……
依据个人记忆和现存的可靠史料(比如出生证明等)证明,我的人生始于四岁半时一场午夜梦醒。鉴于历史久远已无从可查我当年梦见了什么,但鉴于年纪幼小,无关风月,我亦兴趣了了,渐失八卦之心。我是被比我大两岁的大师兄喊着:下雨了……下雨了……叫醒的。我记忆深刻是因为我醒来之后被他一顿狠揍,还不准哭。花草不会留有阳光的味道,但践踏或者伤害会伴随其一生。无思无想的生命尚且如此,而况户万物之灵的我们?我的被抛弃感,我的安全缺失感,皆源于此。
心理学研究表明人的一生都走不出童年的影响。
我四岁半时的一场梦醒,在大师兄的脚头被子里黙默流泪了半夜,决定了两件事:1.我要变强(内心却承认了自己的软弱)。2.我恨大师兄,但我更恨庄重。因为他要睡在妈妈旁边而不想我睡在他们中间,他才把我送到这儿来的。妈妈,我也恨你,你在庄重抛弃我的时候没有阻拦,甚至以后的岁月中在重变着法儿的虐待我,你都没有阻拦,更甚至在最后的关头,你也选择了:
抛弃我……
大师兄叫秦翔宇,是我十二年武校生涯中武校校长大我两岁的儿子。学生毕业了一届又一届,他自然地由小师弟晋升成了大师兄。辈分是年龄和资历熬出来的,但尊重却是靠拳头打出来的,十大武校地下拳坛挑战赛十连冠,无人能及,无人能攒其缨。所谓的地下拳坛无非是平日里十大武校学生间或有矛盾,但鉴于各校都有严格规定,因此私下约定在一家武馆擂台上解决恩怨。护具齐备,不能重伤于人之外,一切以打服对方为最终标准。
我十六岁以前最大的目标就是将秦翔宇打到在地,打到他服为止。虽然这个目标最终在我离开武校时得以实现,但我知道这里多少有他相让的成分。后来虽然我们多年唯有联系,但我们再次相遇时却无比亲切的拥抱在一起。大师兄那晚痛哭流涕说我没把他当兄弟。我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不清楚我么?倔强而又骄傲,我希望兄弟是兄弟们的骄傲,而不是兄弟眼中的怜悯与嘲笑。
他说我嘲笑过你么?晒被子都说是我自己尿的,被同学们取笑了好久。
我说是我太过敏感了,怕你们可怜我……
庄重死于林韵诗的怀抱之前,我一直视其为慈父,虽然他虐待我的时候较多。比如十岁那年他独自带我去外婆家省亲,来时半路把我一个人遗弃在车站,不管不问。害的我给人家贴小广告:淋病梅毒,一针见效;祖传秘方,专治阳痿早泄……严重损害了城市的光明形象;害的我给人家刷盘子,骗劳动局的人说女老板是我亲姨,我是来体察民情体验生活的。天知道我外婆就我妈一个闺女。好不容易挣得几十块,凑够下一站城市的车票。然后继续破坏城市形象,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才辗转回到家。这都不足以让我对其作为爸爸感到失望。
直到警局的人把我和妈妈带到林韵诗的别墅,在众目睽睽之下瞻仰他的遗容,我才选择了记恨,永远不会原谅。即便这一切不能归络于他的错误,但君子不履险地,他却置我们母子于不顾,身陷死处,已是最大的过错,无法弥补。妈妈出于对死者的尊重,无奈同意他们同炉火化,因为要想分开他们就必须截肢:林韵诗像八爪鱼一样紧紧搂抱着庄重。他们一脸平静,或者幸福……
直到几年以后,偶然看到渡边淳一的《失乐园》,我才明白,林韵诗的灵感来源于此。我一直以为他们死于自杀,但后来在妈妈她们的遗书中看到,我才明白庄重死于谋杀。谋杀者即将死于癌症,于是精心设计了这一惨案。鉴于谋杀者和庄重同炉火化,已无法分辩,我不能将其挫骨,亦不能扬灰。
其恨绵绵无绝期,清明中元还得为其祭扫。狗日的,真是欺人太甚。
终是心有不甘,后来将妈妈和晓楠姐同葬那里,庄重定然不会寂寞。三个女人一台戏,她们三个吵吵闹闹,勾心斗角,定然精彩。只是小姐姐可别帮错人才好,三个苦命人不知会不会相怜相惜,和平共处。
我的母亲闺名叫唐婉。之所以用母亲而不用妈妈这个称谓,是因为母亲这个名词让人生出一种神圣之感,比如我们通常称呼祖国为母亲,黄河为母亲。而且母亲这个称谓有一种古老沧桑的气息,而妈妈这个名词只会让人感到亲切。我妈妈离开时虽然依旧年轻,容颜不老,却已故去经年,回首倍觉沧桑。
我的母亲与陆游同学的前妻无关,但在她故去经年之后我怀中抱着庄晴再读《钗头凤.世情薄》的时候,在庄重离去的月余时光中的妈妈一下子在心头油然而生: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微笺心事,独倚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我的泪水崩溃如海啸,打湿怀中幼女。庄晴年幼,被我惊的亦啼哭不止。郊外独院静溢,只有我父女二人而已。
庄重突然离去,遗留下诸多事宜与债务,母亲每日带我出入各大公司董事长办公室与律师事务所及银行办公室之间,强颜欢笑,楚楚可怜,强指怒叱,母亲容颜变换,如明星戏子勾演人间种种,让我看尽人间嘴脸,人心恶善。傍晚归来,涤净铅华,洗衣做饭,与我谈人生理想,未来种种。于夜深人静时俯览满城灯火,以泪洗面。
一切尘埃落定,走的毅然决然。当年幼稚,恨母亲弃我于不顾,紧锁心扉,拒绝接受她的一切。直到与小姐姐大婚,重开主卧,浏览遗书及所有文件,才发觉其心之细,爱子之心如神明亲近万物。已然安排了我身后百年,纵然我身无长技,纨绔挥霍,亦可衣食无忧,不必乞食于街边,流落人间。那一刻我心如刀绞,如火焚油煎,万蚁噬骨,只觉命运戏我如鼠,满腔恨意,无处渲泄,一口鲜血竟染红了小姐姐的衣襟。
那一晚和小姐姐和血倾诉,讲尽父子之情,母子之欢。讲我们相遇之前种种,小姐姐拥我入怀,和泪聆听,直至晨晖入帘,我们相拥着睡去。从此再无芥蒂,如母之子,如父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