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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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以谦听到昨夜发生的事,一早就从西塘赶了过来。心急火燎的,十余里路也不觉得远,一路小跑,一口气到了爹爹的门前才发觉腿也是软的,草鞋也是坏的。于是长出口气,收拾进门。
见爹爹正在备课,施以谦不敢打扰。从角落里拿起扫帚,静静悄悄扫了扫地,再端着瓷盆细细地洒上水。等这活儿干完,施耐庵老先生也合上书卷,向他望过来。
“爹。”
“你怎么看?”施老先生出神地望着儿子。
施以谦张口要说话,嗓子却不知怎么坏了。除了嘶哑难辨的“吱嘎”之声,什么也听不清。情急之下。他走到爹爹书桌前,提笔写道:“儿愿往。”
施老先生明白儿子的一片孝心,点点头,说道:“你先去找王大夫来看看。”
时间不早了,孩子们都已经在各自的桌子后面坐好,摇头晃脑的背起书来。施老先生整理一下衣冠,抬脚走进教室。
别的学堂只有男孩子,施老先生这里却不同,是男女都有。因为孩子们的爹妈一齐出海打鱼了,孩子们没人照应,就都托付给施公了。小的才两三岁,大的已经十二三。往往是正上着课,小的就尿了拉了,他的哥哥姐姐们忙着七手八脚的把尿湿的衣裤解下来,放在池塘里泡着,剩一个光溜溜的小人儿满地跑。施公也不以为意,天下生养之家,都是这样光景。孩子们书读的好坏,他也不强求。读便是好的,能通多少,并不由人。有的孩子天资聪颖,别人要读七八遍的他读三四遍就背得出,施公就留他下来多学一点。比如阿志。
阿志和阿佐同岁,都是十一,不如阿佐生的高大,黑黑瘦瘦的,但有一股子孩子少有的稳重劲儿。他爸爸请大仙儿给阿志算过八字,说他有当官的命。施老先生多少是有点迷信的,因此不由得偏爱这个学生几分。
放学后别的孩子都去疯玩了,阿志和往常一样乖巧地留下来。他一边把桌子摆整齐,一边偷眼瞄着坐在讲桌边一语不发的施以谦。他是认得施以谦的,平日里小施老师来了总会带一些好吃的:菱角糖啊,糯米藕啊什么的,今天看起来什么什么都没带。究竟是来干什么来了啊?他怎么也不说话,平日里他可不是这样的。
“小志,今天学的文章都背下来了吗?”施老先生发问。
“背下来了。”
“嗯。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说着话,门外进来一个人,正是王大夫。这是个礼貌不那么周全的人,一进门就自搬凳子坐在施以谦对面,只呲着牙对施公笑了一笑,便拿过施以谦的左手腕放平,搭手上去诊脉。两只眼珠在眼眶里缓慢游走,良久,换了右腕再诊,也只是眼珠转,却不发一语。阿志忍不住问:“王九牛,你到底看出什么来了?”
被小孩子直呼其名,王九牛也不生气,用他那会说话的眼珠子示意阿志保持安静,然后盯着施以谦的耳朵看个没完。
施公替儿子问道:“王大夫,怎么样?”王九牛眼珠转向施公的一边,斟字酌句地说:“没什么大碍,急火攻心。”
“朝廷招您当官,这么好的事,您为什么一推再推?”开完方子,他忽然问。
施公没想到他有这么一问,顿了一下,说:“我老了。”
“听说朝廷这次破格招施公子替父当官?”
“嗯。不过以谦可没这个福气,好端端的,突然就哑了。”
“小病不碍事。”
“明明已经哑了,你这大夫如何这等轻慢!”施公突然发起火来。
王九牛一惊之下,眼珠也似惊得一跳。瞬间他就领会了施公的心意,撕了刚刚开好的方子,重新开了一张。叮嘱说:“此方不可久服,也别让外人瞧见。”
施公点头微笑道谢。施以谦见爹爹力保自己,暖在心上,却也愁在心上。
送走王九牛,阿志老是凑在施老先生身边转悠,眼神闪烁。施公看他,他就讪讪笑摇头摆手的表示他什么也不想问。那样子活脱脱就是一小只苍蝇“嗡嗡嗡嗡”缠着人飞个不停。
施公被他纠缠烦了,说:“没事就早些回家去!”阿志听师傅赶他走,才吭吭哧哧地说出一句话来:“师傅,子罕篇里有一句我不懂,师傅教我。”
“哪句?”
“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
“卖,他卖个屁。”施公没好气地回答。
阿志扑哧乐出声来。
施公撩起眼皮,瞪着阿志,问:“你也觉得朝廷真是想招我去当官?给我大把的钱花?”
问得阿志一愣。
见孩子吓得变了脸,施老先生语气和缓下来,说:“等你长大就懂了。”阿志看见施以谦也在对他点头微笑,刚提起的心也就慢慢放回了肚子里,道别之后飞速地跑掉了。
第一天已经过半,然而施公并没有想到什么好的对策。儿子施以谦是独子,他绝不能让儿子去冒险。左思右想也只能是一死了之了。
死啊,死并不可怕。他的一生见过太多的死亡,有的让人恐惧,有的让人唏嘘,还有的让人后快。想着想着,他竟然笑出了声。那时也是在白驹场,过去的白驹场比此刻人多,张九六遣卞元亨来寻他,他与卞元亨素来交厚,也是这样的夏日月下,两人痛饮几十碗,共商辅佐张士诚问鼎大宝之计。虽然不敢比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也称得上人生一大快事!想必卞元亨此时也受到了朱元璋的征聘吧?此番受封,能与知己好友死在一处,也算了了早年的心愿,不枉来人世一遭。
让他放不下的,还有另一件事,那就是这归隐的许多年一直在做的,为当年一起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们著书立传。三十多年了啊,他日日回想着他们的音容笑貌,在每一个寂静无人的夜里在心里无数遍描摹他们的动作、神态、说话吃饭的样子……时至今日,他自己也真的即将追随他们去了。喜悦、哀愁、愤怒、委屈一时间将这位花甲老人紧紧缠绕。他颤抖着提起笔,却无法描绘此时心中的感受。
“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啊。”他自嘲的感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