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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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书的行至施公学堂门前,照着池塘整理了一下衣服,又整理了一下礼物,才轻轻扣门,呼唤道:“施老先生,在吗?”
极少被陌生人拜访,又有吕世雄在前,让孩子们对这个初来乍到的客人充满了警惕。
施公拉开门,双方都仔细端详了对方片刻。说书的抢先一揖到地,说:“施老先生,学生平湖镇陈长庚有礼了!”
“师傅,陈叔叔是我在平湖镇天桥上认识的,我学他说书挣钱,他听了我说的鲁智深,就急着要来见您。”阿吉在后面介绍道。
“哦!”施公还了一礼,把陈长庚让进屋里。
阿吉大声向同学们介绍陈长庚,正常的教学秩序被打破了,陈长庚索性坐在孩子们中间讲起了故事。他本就是个说书的,言语的中间挖了好多各种坑,抖落各种包袱,孩子们一个个被他的故事抓得牢牢的,小眼睛瞪得大大的。连施公也听得有趣。想必这个人是来求书稿的,可此时自己分明已无书稿了啊。
晚间说书的无处投宿,施公就留他与自己同住。他却无睡意,滔滔不绝说起鲁智深的故事哪里妙哪里还有欠缺的。施公诧异于他的记忆力,据阿吉说只讲过一遍,他居然就记下了,还根据自己的需要进行了进一步加工。对他的好感陡然增加了一分。
陈长庚说完拿出一副刻意讨好的脸,问施公说:“施老先生,我觉着这一定是个特别宏大的故事里的一个人物。如此赤子之心,又武功盖世,没有一番作为都不合情理。”
没等施公搭话,他又说:“我说过杨家将,说过三侠五义,这些故事里还真找不出这么一位个性鲜明的英雄。老先生,我不敢说和您买这个本子,您这个本子一旦问世,必会艳惊四座,那是成千上万的钱呐。”
他叹了口气,目光灼灼地对施公说:“这是个好本子。一定不要埋没了它。”
施公听到这里,笑了,说:“违禁的也能说?”
“哪怕什么?”陈长庚神秘一笑,说:“我一个说书的,本子在我心里,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即便官差来了又能把我怎样。”
“哦?”
“起先五义也不让说,说什么贼就是贼,谁说抓谁。后来说的人多了,管不了也就不管了。”
“这故事很长。”
听施公开始透露本子的内容,陈长庚屏住了呼吸。
施公看了他一眼,自己已无望的事,谁知天赐一线生机,竟然能保全书稿不灭。心中万语千言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说的一句:“今日早些睡了,明日再讲。”
陈长庚只道是施公心中还有顾虑,又说:“不知先生本子何处得来?又是哪里来的违禁之说。”
施公坦言道:“是我写的,为了不被朝廷搜着,书稿已然毁了。”
陈长庚惊骇得一跳:“毁了?”
“毁了。早知我与先生一见如故,不如早些送与先生,也不枉我半生心血啊!”施公叹道。
陈长庚听了跺足捶胸。良久,忽然问:“恐怕心里还记着一些?这样,老先生能想起多少算多少,剩下的,由我为老先生补上。可惜陈某见识有限,恐不能补得美满。”
又说:“这修订本子可是大事,非一朝一夕之功啊!”
施公点头称是。
陈长庚就住了下来。施公说一些,他就记一些。还改一些,改的都是些能让措辞更抓人的细枝末节。施公见了,高兴之余又不免有些遗憾:好歹书稿有了传承,可陈长庚其人终究不能全然领略书中况味啊!也许自己故去后,这书稿被说书艺人传来传去,有一天会被传的不像样子。唉,总比丢了强!
转过天,陈长庚与孩子们一齐坐在教室里听讲。施老先生照旧讲论语,讲老夫子的言行思辨,讲着讲着,就觉得陈长庚目光灼灼,似乎有话要讲。他对他点点头,示意他有话一会儿说。陈长庚这束目光却一直像根烫人的火棍子一样煨烧着自己,走到哪里就烧到哪里。
果然讲授内容一完,陈长庚就摁捺不住了。明明眼神已透出夺人之势,人却是挪着方步,带着融融笑意,款款走到施公面前。说:“听施公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施公笑而不答,等他挖坑。
他又说:“施公才学堪比管鲍。”
施公听他这么抬高自己,便知他很快就要发难,哈哈一笑,说:“哪日先生做了齐桓公,我便与先生处做个管夷吾。”
“先生这是哪里话来?我哪里有王侯将相的种,但先生确有经天纬地之才啊。”
施公咧嘴一笑,心想:这陈长庚坑挖这么大,是准备把我埋多深呐……
陈长庚接着说:“才学,乃天地所赋!施公甘委此地教书,便是埋没天地之望!”
这个论点显然比阿志那个待价而沽的论点高级了许多也难缠了许多,施公不答,只是一笑。
陈长庚继续说:“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孔子又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为臣子,自当尽臣子之道。老先生胸中雄才大略,不去做官就是暴殄天物,就是违背了您所讲授的道啊!”
这话说的极重。施公也不恼,盯着陈长庚咄咄逼人的眼睛轻声说:“我是张士诚旧部。”
陈长庚兀自吓得一跳,说:“怪不得坊间流传说您死不肯做当朝的官。如此,我便懂了。”
施公不语,只是微笑。
两人目光相汇,陈长庚收拾衣裳,深深作了一个揖。施公一把拉起,说:“都是过去的事了。”
陈长庚忽地灵光闪过:那拳打镇关西,火烧瓦罐寺的鲁智深,如此盖世的英雄豪气,若不是经见过大场面的写者,又怎么能写得出!他想到这里,愈加觉得这本子珍贵。
大男子虽志在千里,却不得不被家事所累,待到第三天晚间,陈长庚便向施公辞行,说家中妻子无人照顾,需回去安顿,过三五日再来。当晚,他以教室为戏台,请施公坐好了,将这三日里记下的,声情并茂地讲了一遍。看到施公点头才安心收了摊帐。一夜酣睡,第二天清早,他就带着阿吉踏碎一地露珠,匆匆赶回平湖镇。
回家探看过,师徒二人商量了下便一齐上天桥摆开摊帐。
卖蒜的他大伯远远看见,不由得一阵心酸:自己没本事啊!侄儿来投靠,连顿好的也给吃不上,更别说教他挣钱娶老婆了。如今侄儿投靠他人门下,也不知道陈长庚能不能善待于他。心里想着眼睛就挪不开阿吉身上了。只见陈长庚先说了一段隋唐演义程咬金的故事,引来不少闲人。虽然围上这么多人,阿吉拿着盛钱的钵子却站在那里只是看,并不讨赏。他不动,这陈长庚倒也不催。陈长庚清了清嗓子,又对着围观的人群重新作了一个罗圈揖,稳了几秒钟,才缓缓说道:“前些日不才有缘得到一个绝世好本子,是也是诸位前所未闻的新本子。今天想给大家说说——这本子是极好的,可说书人的水平却是有限,也不知道说得好说不好啊!”
“啰嗦什么?你倒是说来听!”人群里有性急的,喊教他开始。
陈长庚一笑,他要的就是这句话。拉开架势,抖擞精神,给大家讲说这一段鲁提辖拳打镇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