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说:对待上等人直指人心,可打可骂,以真面目待他;对待中等人最多隐喻他,要讲分寸,他受不了打骂;对待下等人要面带微笑,双手合十,他很脆弱、心眼小,只配用世俗的礼节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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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公等大家讨论的热乎劲儿下去了,才接着说:没想到那镇关西是真死了。
鲁达也知道这下坏了,打死人是要偿命的啊!这坏蛋死有余辜,怎么能为他赔上自己的性命?鲁达灵机一动,又揪着镇关西的衣领子打了几拳,嘴里还说着:你这泼皮,别以为装死我就不打你了。又打了几拳,然后跳起来分开人群,大步走开了。
“不会吧?就这么完了?”
“官府不会放过他的。”
“他去哪了?能跑得掉吗?”孩子们又叽叽喳喳地问。
鲁达知道瞒不久,火速回家收拾了东西,逃出渭州去了。未几事发,官府发出全国海捕公文追捕鲁达。鲁达一路胡打误撞,不知怎地,这一天就走到了五台山下的一个村子里。他进村子正要买些吃食,突然被一个人拍肩膀叫住了。鲁达回头看时,居然是那金老汉!金老汉拉住鲁达的胳膊和他一起快快离开街市。到僻静无人处金老汉才紧张地说:好汉!怎么是你?
鲁达也奇怪这老汉不是回乡去了么,怎么能在五台山下相遇。
原来啊,金老汉怕镇关西派人追上,半路改道了,所以才来到此地。这里有个大善人赵员外听说父女两的悲惨身世,就娶了金翠莲为妾,连金老汉也受到了庇佑。金老汉遇到恩人,说什么也不让鲁达走了,悄悄地引他回了自己的住处。
这么隐秘的事,却一时被两个人知道了,一个是邻居泼皮张六,一个是赵员外。所以正在赵员外招呼鲁达吃喝的时候,张六引着官兵来搜人来了。
“真坏!”
“怎么哪儿都有坏人啊?”那个大孩子有点愤怒了,站起来问。
施公微笑着看了看他,打手势让他先坐下。
这赵员外在官府里也是有些关系的,官兵只问了一下,就走了。
打发走官兵,赵员外对鲁达说:好汉,我有一个好去处,就看好汉肯不肯去。
鲁达哭笑不得,都这时候了,有能投奔的安生之地就不错了,哪里说来的肯与不肯。不过等赵员外说完,他还真是愣住了。
“你们猜这好地方是哪?”施公停下来问。
“挖个地窖藏起来。”
施公摇摇头。
“莫不是上五台山上去?”
施公赞许地点点头,说:对了。就是要让他遁入空门。
这次孩子们有点哭笑不得了。
“那他答应了吗?”听见阿佑在那里问。
“不会答应的。他是头顶天脚立地的好汉,怎么会就出家当了念经的和尚。”阿佐抢着回答。
还有的孩子听到他俩的对话就走过去与阿佐吵起来,说:“都要死了,还能管是做和尚还是做什么。”然后孩子们自觉地就分成两派,两派的孩子们各自站在自己观点的队伍里朝对方做鬼脸。
好了好了。再这样闹我就不讲了。施公慈祥又威严地说。鲁达出场的时候三十五岁,他决定出山去站张士诚的那一年,也是三十五岁。张士诚封他做军师,为了圆他多年科考的梦还特意大摆仪式,招录他为本年进士。说刘备三顾茅庐访诸葛亮,诸葛亮验证了刘备的绝对信任才肯出山辅佐的话,当年的张士诚比起刘皇叔毫不逊色。他亦如彼时之诸葛孔明料得天下有张士诚的一份,“由是感激,遂许以驱驰”。唉,说好一起到白头的,你这个张士诚怎么就偷偷跑去焗了油?谁料温柔乡中有毒,一去经年不复返,君臣再无相会之日。只道是: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啊!
他还在嗟叹,孩子们倒闹够了,又围在他身边问:“那鲁达上山了没有?”
施公定了定心神,接着说:鲁达左右思想,除此之外也再无可去之处,该上山就上了山吧!然后他就答应了。
“他答应了?”
“师傅,回头您再给我们编个不答应的故事。”
“他跳起来就要杀人,怎么做得了和尚?”孩子们各有各的怀疑,歪着小脑瓜怀疑起故事里的好汉来。
“鲁达他走投无路,出门就会被官兵抓到,抓到就要被杀头。为什么不能当和尚?”施公问。
“当和尚太不英雄了!”孩子们嬉笑起来。大抵孩子心中的英雄不单不会当和尚,甚至放屁也得是顶天立地的响吧?施公谅解地笑笑,继续讲下去:
鲁达答应了啊,他确定答应了,答应当和尚了,这事儿已经定了,没得改了啊。
一片叹气的小声音。
赵员外领着鲁达到山上见到了智真禅师——他是庙里的方丈。与老禅师说明了情由,问禅师能不能收。智真禅师一眼就看中了鲁达,他答应了。但是庙里的主持和监寺却嫌鲁达长得凶恶,关起门来一致反对。
“我就说好汉和和尚不是一类。”一个孩子撇撇嘴。
施公看着他说:智真禅师却说:你等众人且休疑心,只顾剃度他,此人上应天星,心地刚直,虽时下凶顽,命中驳杂,久后却得清净,正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这个庙里面智真禅师是老大,所以下面的各种和尚们也就只好依了他了。
鲁达并不知道这些,他顺从地跟着赵员外量尺寸做僧衣僧鞋,也就真的打算顺天由命。可他哪是吃斋念佛的和尚性格,所以方丈问他能不能持戒的时候,他也不好回答能或者不能,只含糊地回答说:洒家知道了。引起众和尚们哄堂大笑。
方丈为他取法名:智深。
就这样在山上混了四五个月……
“不对不对,师傅,他刚刚才上山,怎么名字能和方丈排平辈啊?”那个大孩子又问。
施公赞许地点点头,说:“阿吉,那你觉得这是师傅说错了,还是智真禅师有意为之呢?”
阿吉眨了眨眼,吭哧了几声,没答上来。
“你们且记下这个说法,答案要到故事的最后才能揭晓。”
就在这山上混了四五个月,这一天大和尚鲁智深烦躁得很,偷偷出了寺门下的山来。走在山路上就刚巧让他遇到个担担子卖酒的,好大和尚拦住人家去路,非要买酒喝。
这货郎央求他,说寺里有规矩,不教卖酒给和尚喝,要不就不让他在这山上做生意了。
鲁智深哪里肯听,只管叫他沽酒来喝,一口气喝下一大桶,才觉得爽快了,叫那货郎明日里来寺里寻酒钱。
货郎哪敢跟他要酒钱,担起担子脚不沾地的跑下山去了。
鲁智深喝饱了酒,又去饭店里饱饱地吃了一顿狗肉,所谓“肚里有粮,心里不慌”,吃喝罢了这回要回寺里歇息了。寺里的门子闻到他满身酒气就不教他进寺,恼得他在门外大叫:再不让洒家进去,看洒家一把火烧了你这鸟寺!
孩子们又哄堂大笑。这笑声不光是给“鸟寺”、“鸟和尚”、“鸟主持”、“鸟方丈”……这许多“鸟”的,还有对他们心目中狂野英雄归来的喜悦。
寺里主持听了,赶紧吩咐门子把门打开。门子怕挨打,蹑手蹑脚走过去,轻轻抓住门栓头子,飞快地一拉,门开了人也早跑得不见踪影。
鲁智深却不知道山门已经开了,用力一扑时,“咣”得一声一个狗啃泥扑倒在门里。他受了一吓,心里却好笑,嘴里说:你们这些秃驴,就欺负我吧!然后跌跌撞撞撞进禅房,寻着自己那一方塌子正要躺下睡了,谁料袖子里竟然掉出一条煮熟的狗腿来。看见狗腿,他才想起这是要带给山上的和尚们吃的。
其实那些和尚们嫌他身上酒肉臭,一开始就捏着鼻子躲着,现在见了狗腿,更是一个个往后躲。
鲁智深根本见不得他们这躲闪的样子,大步追上去,抓住一个僧和尚,就把狗腿往人家嘴里塞。和尚们哪里见过这等阵势,纷纷落荒而逃。鲁智深边追边胡乱喊叫着:吃煮熟了的肉……怎么能算得着杀生?来,来一块……味道好得很!……鸟和尚们竟然不信……洒家亲自喂你们……一时间庙里乱做一团。
主持耍了个滑头,将鲁智深引诱进偏殿之中,然后从外将门锁了。待鲁智深发现周遭只有自己一个的时候,也还是迷糊,抬头却见两尊佛像高高在上,不禁一恼。嘴里咕哝道:我鲁达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也没有这样小瞧过谁。你们这些泥胎塑像倒一天天坐在高处,这也罢了,最可气是你们什么都做不了还白白白瞎了这样多的贡献。想着想着,鲁达纵身一跃跳将起去,铁一般的拳头对着佛像就是一击。佛像终究是尊泥胎,不晓得躲闪,一击之下,描绘得庄重威严的头先就掉了下来。鲁智深瞅了它一眼,它还保持着原本那庄严的微笑,鲁智深被它逗乐了,自言自语地说:还能笑得出,原也是个恃强凌弱的贱货!跟着又是一顿拳打脚踢,直打得两尊金光灿灿的佛皮相尽失,成了两大堆垃圾。
“哈哈!”孩子们都咧开嘴笑得格外欢。他们惊喜地发现他们的鲁达还是鲁达,没有因为剃了头改了法名就变成只会吃斋念佛的孱弱和尚。施公也很开心,也许在他心里面日日祈求别人来救赎这种方法太low,不足以拯救世道人心,因此虽然给鲁达套上了智深的外壳,这个人物也终将用自己的力量匡扶正义天理。或者从这个人物出发那一刻开始,他就不再属于创造他的施公,故事是他自己的故事,书稿是他的自由世界,凭着一颗坚贞的赤子之心,他最终将神化成一尊真正的神,一种万世流芳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