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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固陵

果然不出黑夫所料,经过一晚休整,蓄势待发的骑营如下山猛虎,沿着颖水河岸大展雄风,那些企图借船只远渡求生的水匪,除了个别形同自杀般跳入冰冷的河水以外,其余或死或降,都被交予辅兵带走。

而骑营仍旧继续赶路,向固陵进发,事实上,楚军上下此刻皆是气不打一出来。

原先汉魏联军冒然挺进,被伏击得大败而逃,简直就是天赐良机,本来想乘胜追击,一举击败总是搅扰楚军后方彭越匪众,再看能不能顺手将固陵拿下。

不曾想到,不堪一击的水匪们竟溃散得到处都是,光查勘、审讯就浪费了好几个时辰。而综合结果来看,除了几个似是而非的线索,再无半点关于彭越的消息。

“追,跑到天边也要把他擒住!”

颖水岸边,甲胄鲜明的季心大吼道:“乃公*倒要看看,这连马都弃了的王八蛋能走多远!”

……

距颖水河岸五里处的密林中,被布置得异常隐秘的宿营地里,此处营地周遭三里之内都已经设卡布防,任何闲杂人等一旦靠近,都会被从树上、草丛,甚至泥土底下钻出的卫士毫不犹豫地处决!

“禀主上,”一个魏营卫士急匆匆赶来,向着站在最里面的那个身着普通甲衣的虬髯大汉道:“刚才,骑营已经全数朝固陵方向追去了。”

“知道了,回去继续盯着,顺便看看接应的船支来了没有。”彭越挥了挥手,那名卫士兵便领命告退,随之淡然一笑:“楚营上下,季心以勇武见长,处事急躁不说,还不怎么动脑子,看见有散兵在岸边游弋,就生怕乃公混在其中逃脱,这一回仍旧不出我的意料。”

言罢一声唿哨,那些藏于密林深处的守卫们现身而出,他们或手执剑戟弓弩,或背负干粮辎重,纷纷汇聚到彭越身边。

“两百余艘船只正从上游慢慢漂过来,只是不靠岸,它们会渐渐吸引走那群溃兵和骑营的注意力,我们现在就在此处登船,几十艘小舟正停放在岸边的诸柘(野甘蔗)丛里。”彭越瞥着嘴道:“之前一直被汉营拖累在岸上作战,没想到还有用到它们的时候。”

扈仲也不尴不尬地应和道:“可惜项籍那厮没来,不然一起被主上玩弄于股掌之上,就更让人畅快了。”

志得意满的笑意从彭越嘴边浮出,先是靠着对楚军武将们性格特征的了解,有针对性地采取计谋,利用季心的勇气和少谋,根据地形完成此次金蝉脱壳的部署。

彭越边走边想着,他觉得自己的谋划应该没有什么破绽了,虽说机会来得比预计的迟了一些,但最后还是可以顺利地上船了。而同时一起上船的还有黑夫,他能同行不是彭大匪首发什么善心,更没有任何将之收为己用的想法,纯粹是为了回固陵的时候,留着方便跟汉营方面作交代而已。

他并不稀罕能从刘邦手下挖来什么人才,但汉营的这些士兵战斗力还是非常可观的,只要项羽的大军还在一日,彭越仍旧希望能设法将之引为奥援。不知道跟在后面的项羽到时候会是什么表情,怕不是追悔莫及吧?后悔自己不该找个满脑子冲锋在前的莽夫来带领骑营,更不该躲在后方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

项羽此刻面上的表情的确有些复杂,当看到彭越登上的船只已经驶出箭矢射程之外的时候,他脸上的肌肉不时地抽搐。他瞳力非凡,想看清对面的情况也就是数息之间的事情,但心里却是起伏不定,吓得身边人不敢多嘴,直到手下带来了新的消息。

“禀王上,发现斥候黑夫留下的记号。”

“快些引路。”

“唯!”

……

彭越带着船队没漂出多少里,就被骑营发现了。

不过,彭越等人早就预见到了这一点,身边的卫士也都奉命装好了甲衣上路,否则说不准还会有几个人在骑营追在岸边的时候,被射来的流矢击中。

骑营将士也是气急,一路严防死守,居然还是被敌人找到机会登船了。而这些人跟之前被其收拾掉的那群散兵游勇根本就不一样,甲兵精良不说,还在撤退过程中,时不时地回身射击,一看就是积年的老水匪。

除非后面的辅军能在此刻把床弩、投石之类的器械搬来,不然根本就奈何水匪们不得。

季心在前队看到后气得跳脚,眼看彭越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回去以后怎么向王上交待?

追!哪怕追到固陵城下,也得灭了这群水匪!

……

颖水之上。

彭越一边指挥着船队行进,一边不忘给喽啰们打气。

“再加把劲,就快到固陵了!”

马上就要到目的地了,不远处丘陵密布的地形已经落在身后了,几里外的固陵城更是在视野的尽头依稀可见。

“前面再快一些,进城就能吃上饱饭了!”

“林子里有动静!!”

数里之外的山道上扬起一阵烟尘,朝着固陵这边滚滚逼近。

黑夫和扈仲一见后方扬尘,手上动作一慢,却被彭越一人一巴掌扇了过来。

“慌什么慌!快划船!”

二人也明白现在不是懈怠的时候,只能跟着彭越,赶紧上岸,朝固陵城门跑去。

……

不得不说,骑营的追赶还是有颇有成效的,等季心带着人出了山道,迈步紧追,在距固陵城不足三里的地方,已然清晰可望。

“追!追进城里也要取到这些水匪的狗命!”

季心此时已近疯狂,要是还灭不了这伙水匪,他这个骑营统领,回去以后就算王上还让自己留在这个位置上,他也没脸再当什么大军先锋了。

此刻的彭越也已然顾不上什么结阵迎敌了,只有一个劲的跑,跑进固陵城中就是胜利,就算汉军那帮人再看不上自己,也总比丢命强吧?

然而……

彭越还是高估了自己的人品。

明明城门就在跟前,伸手可触,但水匪们的心也随之越来越往下沉!

原因很简单——

所有大小匪兵甲乙丙丁们都被堵在城下,那面通往生路的大门,始终关闭着!

……

城门之上,留守的诸将皆一一在列。

而主将靳歙,则在众人的拱卫之下,冷冷地看向正朝着城下聚来的魏兵与楚军。

“这个匪头子还真有点本事啊,竟然能从楚人手里全身而退?”一员将校边看边问道:“将军,要不要放他们进来?”

“放你么的屁!”靳歙猛地甩了那人一个嘴巴子,恶狠狠地道:“姓雍的,管好你自己,少在乃公面前聒噪!”

除了下面的这几十个魏军,就是没看见一个活着回来的汉营将士。前面打得如何了,王上他们是生是死,都还不知道是怎么个情形。要是在这个时候接纳这些蓬头垢面,又敌我难明的残兵败卒,若是他们说出或做出点什么对军心不利的事情,一旦城池有失,汉王归罪下来,谁也担待不起。

“战情有变,楚军近在咫尺,万一有奸细混入其中,裹挟乱兵,引敌人冲入城中怎么办?你们谁能抵御得住?!”

众将你看我、我看你,大家都不再多说了,这摆明了是要看魏军去死啊!

……

“快把城门打开!!”

扈仲扯着嗓子大声吼叫,然而城上诸人依神情漠然地看着城下,连动都懒得动。

“入你娘的,给乃公开门!”

这时候,扈仲早就急红了眼,不管城上是何方神圣,张嘴便骂。

城头上的靳歙冷哼一声,环顾身边众人道:“魏军败兵私通楚寇,妄图诈城,诸位将士须得严防小人作祟!”

“唯!”

城楼上众将齐声唱诺,把城下扈仲等人气得浑身发抖。

彭越却伸手阻止了要接着破口大骂的扈仲。

“行了,省省力气吧……”

跟汉营的人起了这么长时间的龃龉,什么样混账东西没见识过?站在城门下面稍稍看一眼靳歙那阴鸷的眼神儿,是个人都知道这厮今日是不打算让他们活了。

扈仲等人怒视靳歙,一副铁齿铜牙在嘴里磨得直作响,口中不住地念叨——

“我扈仲向神明起誓,此番若能逃得大难,必取靳歙狗贼的首级祭旗!”

剩余几十个魏卒听了无不群情激奋,学着扈仲的样子盯着城门上的靳歙起誓:

——“此番若能逃得大难,必取靳歙狗贼的首级祭旗!”

目睹城下诸人临死前绝望般的诅咒,哪怕是在黄泉路上走过几个来回的靳歙,也不免心头一紧。

……

聚集在城门前的百十余人皆已陷入绝望,等彭越召集残兵来到近前,扈仲才略带悲腔地道:“主上……城门怕是开不了了……”

彭越不发一言,望着城上皮笑肉不笑的靳歙,骤然转过身来:“弟兄们!吾等虽为贼人所害,但老天是有眼的,吾等在泉下等着他们便是!列阵!”

既然今天败局已定,索性就酣战一场!

彭越满是戾气的眼神朝向正奔袭而来的骑营,执戟缓至阵前:“吾等弟兄,今日客死异乡,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举兵!!”

伴随着彭越一声疾喝,城门上的诸人看见城下百余名残兵败卒快速地列阵,把伤兵护在身后,背对着城墙,迎向着骑营凌厉无比的攻势,举起戈矛。

……

城门之上的靳歙感受到墙垛轻微的颤动从脚底传来,而且感觉越来越明显,跟着长吸了口气,楚军终于来了!

最终,大地上隆隆作响,再向远处一眺,但见大队的骑兵从道间涌出,当头帅旗上一个大大的“项”字,似乎正在昭示着固陵城的命运……

……

扈仲等人觉得,周遭发生的一切应该是自己做了一场梦!

一下子从道边杀出千员楚军骑兵,眼看就要冲入己方大阵,将城门前这些散兵游勇打个七零八落的时候,竟然停下了!

扈仲不相信这是真的,彭越不相信这是真的,魏军最后的这百十来人都不相信这是真的!

于是本能地擎起兵刃,结成阵列!

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一路伤病、冻饿,历经诸多绝境之后的幻象!

谁也不知道那些楚骑会不会突然全力冲刺,杀至近前!

……

策马而来的骑营此时也是踌躇不前,良久,一位甲胄鲜明的骑将越阵而出,缓缓来到这百十人的阵前,俯视惊惧不安的魏卒们,言谈间不带一丝波动。

“在下大楚前营主帅季心,诸位壮士,权且安心,乃公此来,只为彭越一人,但请交出首恶,便不与其余人等为难!”

季心一语言罢,城上城下随即哗然,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刚才鼓起的那一点勇气也尽皆消失不见了,最后都把目光落在了彭越身上。

扈仲等人也是瞠目结舌,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些什么,黒夫则是学着身边人不知所措的样子,慢慢朝着彭越靠近,忽然趁着水匪们乱作一团,指着彭越的侧后,惊声尖叫道:“项籍来了!”

“什么?!”

彭越和身边几个亲随皆是一怔,未及细想就转头看向身侧,紧随其后的,则是黒夫快步上前,三步并作两步,最后干脆直接踩在了扈仲的背脊之上,用力腾空一跃,双手抽出一直藏于袖中的短刃,向着彭越的颈部疾速坠下。

一记闷响之后,感受到身后劲风袭来的彭越甚至还来不及反应,黒夫的剑刃就已然重重地刺入其项上,鲜血四溅,彭越的首级也跟着飞到空中,然后滚至数丈之外。

干净利落地解决掉了彭越以后,两脚刚一沾地,黒夫又是一剑挥出,把邻近的一个护卫劈翻,大声叫道:“彭越已死,还有谁要上?额也送他上路咧!”

瞧见彭越倒在地上的无头尸身,又看到黒夫气势逼人地执剑挺立,周边的几个卫兵一下子就慌了神,匆忙之间一度想上前合围黒夫。却被剑艺惊人的黒夫乘着对手尚未结阵,一剑又一剑,刺伤了几个水匪后,剩余的匪兵立时作鸟兽散。黒夫假装不依不饶,作势欲继续追杀几人,把那些个匪兵吓得连滚带爬地跑得更快了,直到看着一众匪兵再也不敢靠近,才悠哉悠哉地捡起彭越的首级纵声大笑。

黒夫这边仰天长啸,一旁的小水匪扈仲却更加绝望了,反复叮嘱道:“黑大哥,你快走吧,杀了建成侯,魏营上下一定不会放过你,还有固陵城里的人,再不走你就走不了了!”

黒夫轻声一笑,左手拿过彭越的首级,右手拍了拍哭泣不止的扈仲肩膀,迈开大步往季心处走去,笑着道:“扈兄弟,不用怕,跟在额的后面,包你什么事也没有,多谢你的帮忙,不然额今天说不定就一无所获了。”

于是,在城门楼前,众目睽睽之下,黑夫手执彭越首级,越众而出,来到季心身前,递上人头。而骑营几个头头在查验无误后,果然信守承诺,返身而回,最后消失在了山道上,而黑夫则迈步回到城下,请求进入固陵。

“额是郦商将军的麾下,这是额滴符信!”

黑夫说着,从怀里掏出些许物什朝城门上掷去,靳歙将信将疑地从亲随手中接了过来,乍看之下没发现什么问题,便朝着城下问去。

“为何只有你一人在此,郦商将军在哪里?”

“郦将军……”黑夫边说边带着哭腔道:“将军他被人杀了!”

“你说什么!”

一听到同僚战死的消息,靳歙等留守将领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仍是大吃一惊,皆感到难以置信。

“郦商将军被何人所杀?”

“将军他,他是死在魏军手里的!”

“魏军为何要杀郦将军?”

“将军他本来是跟魏军一起并肩作战,后来和领头的魏将会合后,一言不合就打起来,结果被那人带兵给杀了。”

“一言不合?他们都说了什么,为甚会动起手来?”

“不知道,将军和那魏将说了没几句就打起来了,到底说了甚,额离得远,啥也没听清,哦,对了,那魏将的名字好像叫什么田横来着……”

田横!

闻听这熟悉的名字,城上诸将面面相觑,郦商与田氏的仇恨,汉军上层哪个不知、哪个不晓?没想到苦苦寻找的死敌竟成了友军,还在乱军之中给了自家大军以致命一击!一想到这当中暗藏的波谲云诡,几位留守将领面议了一会儿,都觉得内里前因后果兹事体大,不宜当众公开询问,趁着楚军已去,还是把人叫进来好好问问吧。

就这样,本来分隔着生与死的那扇大门终于缓缓开启,感受着城门内不断飘过来的平安祥和之音,刚经历过一场大难的扈仲等人长出了一口浊气,拖着沉重的步伐,慢慢迈入城门洞里,一时间却不知要去往何处,茫然之间,连靳歙的卫士走近都没留意到。

“郦商将军的人在哪儿?”

“额在这里!”黑夫立刻自报家门道:“这位伙计寻额作甚咧?”

“靳将军有话要问,快跟我走!”

“好咧,哎呦,对不住,这位伙计,额一路走来,腿脚发软,你能不能扶额一下?”

“这黑厮忒地麻烦!”

来人皱着眉头,上前搀扶起了一脸疲惫的黑夫,一步一顿地向城上走去,可刚走没几步就被对方紧紧扣住,那人还以为黑夫是犯了什么病,才凑过来看了一眼。但见一道白虹划过,亲兵不可置信地捂着喉咙,鲜血不断从颈间涌出,随后无力地倒在地上,却看到出手之人未在自己这里多做停留,返身就朝着即将再度关闭的城门走去。

在百十余名魏军残兵败卒通过城门后,守门的汉军小队也上前齐力动手,一起将微微开启的大门阖上。却不想杀身之祸从背后袭来,黑夫利刃在手,面对手无寸铁的守门小队,堪比虎入羊群,如砍瓜切菜一般,顷刻间杀了个片甲不留。动完手后,也不搭理身边呆若木鸡的魏卒,把兵刃放在一边,使尽全力推起城门,无奈力气实在有限,推了好一会儿,也没移动多少。

就在城下变故迭起之时,城上诸将却恍若未觉,倒不是什么失察之过,而是就在黑夫动手的同时,发现不远处,楚军撤走的方向,一个小黑点由远及近,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向固陵奔来。

及至近处,众人才看清,对方原来是员楚将,一骑绝尘,飞速挺进,尤其是胯下那匹黑马,矫健异常,数息之间,便冲至城下。等靳歙等人终于看清那骏马,以及马上之人的真面目,立时亡魂大冒,令鼓号手鸣金,让守门汉卒堵死大门,却没从下方听到任何回音。

在一片死伤狼藉的城门口,完全不去顾及敌人援军队伍正向自己杀来的黑夫,还在奋力地推着大门。就在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没能达成多少成效之时,两道霸道无比的掌风从身边刮过,一阵闷响之后,本来几乎要被关上的城门被撞开,黑夫一个踉跄没站稳,摔在地上,但心里却没一丝怨怼,反而欣喜若狂地看向背后如山岳般矗立的人影。

“项籍在此,何人来战?!”

项羽一声暴喝,叱咤之音传得老远,似是讯号一般,远方的山道上,季心率领骑营去而复返,再次向固陵发起冲锋。

之前被彭越在颖水边愚弄了半天,憋了一肚子火的楚军前锋再也按耐不住,他们疯也似的开始咆哮着向汉军杀来。

喊杀声让这个沉寂多时的军城从迷茫中苏醒过来,三三两两的汉卒们站在城头上,看着如洪水般奔腾而至的楚军,也不晓得究竟有多少敌人马上就要进入城里,汉军将士们只好在靳歙等人的指挥下,匆忙组织起了脆弱阵线,力图进行微乎其微的抵抗,为闻讯赶来的袍泽们争取更多的布防时间。

固陵城里的汉卒现在都已经反应过来了,只是猝不及防地被拉上战场,手中的武器尽管可以与敌人拼杀,但作为留守大本营的三流部队,原本就不是临阵杀敌的上上之选,眼下又如何敌得过这些如猛虎下山般的大楚精兵,像模像样地阻挡了几下后,就被杀得丢盔弃甲,四处逃窜了。

季心忘我地战斗着,连与近在咫尺的项羽擦身而过都没注意到。此刻的他终于不用再担心什么陷阱与诡计,只要对着自己面前的敌人持续进击即可。

靠着行前王上特地为其备好的马镫,他完全可以松开坐骑的缰绳,只用两腿驾驭着战马,挥舞着长戟向前冲杀,面对着负隅顽抗的汉卒,他招招凌厉,令敌人们防不胜防。

季心一面率军突进,一面在搏杀中感受着敌军戈矛撞击在盔甲上的感觉,他小心翼翼地于交手中摆动身躯,由着那些戈矛剑戟在自己的甲胄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的火星,只是稍稍避过要害,就再度向前挺进。

汉军在城内临时布下的防线已然被骑营冲垮,为了躲避那些开始列队驰骋起来的战马,汉卒们纷纷藏入街巷里的房屋中。除了从房屋里扔出各种乱七八糟的杂物,对骑营将士们根本毫无办法,无法抵挡雄健的战马在巷道上横冲直撞,把未能来得及躲藏的汉军队列彻底摧毁。

骑营的将士们此时丝毫不去理睬那些藏进街巷的败卒,他们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尽快拿下固陵城,让鸿沟一线再无汉军。

所以没人在乎身上又多出了几道伤口,始终嘶喊着向前攻去,整齐划一的进击节奏里,战士们不停地向着自己的前进道路上挥舞着戈矛,一步步开辟着战斗的空间。依靠着与身旁的袍泽并肩战斗的默契,众人维持着进攻的队列,并小心避开倒毙在道旁的马匹,以及在地上到处滚来滚去的汉卒。

眼下骑营已经无暇顾及砍杀那些匍匐在巷道两侧的敌军残兵,长戟所指,胆小的败卒本能地避开战马前驱的方向。

在生生地开出了一条血路之后,季心眼前猛然一亮,突然发觉自己竟已凿穿了汉军的溃兵,进至了固陵内城的大门前。

刚刚仓促逃入内城的靳歙脸色愈发地白了。

身旁同样狼狈的副将忙道:“靳将军,事不可为,还是想想怎么撤出城吧,末将看汉王那里怕是也自顾不暇了,咱们可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战死在这里啊!”

“传我将令,把内城仓储的所有辎重一把火烧了,一粒米粮也不能留给楚军,汉王要问罪我靳歙一人担着!”

言罢,也不管麾下众人,掉头匆匆离去。

“唯!”

近侧的卫士朗声应诺,随着上官进入内城,准备放火。

可是……

想放火?你靳歙没这个机会了!

一个此时行在最后面的汉将突然疾步而前,对随侍在旁的卫士视而不见,双眸之中除了红红的血丝和前方上身佝偻、微微颤抖的靳歙,几乎没有任何事物存在。

只见其脚步越行越快,走到最后,干脆快跑起来。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一片慌乱之中,那人已然欺身至靳歙跟前,一柄短剑顺势而出。

“雍齿,你要做甚……”

靳歙脸色大变,嘴里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直觉得腹下一凉,雍齿的剑刃已经刺入了他的下腹,双腿不由地一软,扑通一下就跪倒在了地上。

雍齿随即一个转身来到靳歙的背后,一手牢牢扣住其头颅,语带阴狠地对痛苦不堪的靳歙言道:“别把他人的性命不当回事儿,要死还是只死你一个的好!”

离得不远的副将见到这血淋淋的一幕,急忙大声阻止道:“雍将军,不可……”

已然来不及了!

雍齿冷冷地笑着,剑刃猛地一扯。

靳歙连遗言都没有机会说上一句,身体就扑通一下,倒趴在了地上。

而首级……

被雍齿稳稳地执在手中。

“贼子尔敢?!”

汉军诸将这才反应过来,立即抽出兵刃,与雍齿及其手下对峙起来,大有一言不合,便要当场火并的意思。

靳歙就算再怎么让你看不顺眼,那也得由汉王来治罪,哪轮得到你一个三姓家奴当众枭首?不知道以下犯上是何罪过么?

“你们要拿我?”

雍齿提起靳歙的首级,对向众人的兵刃,视近在咫尺剑戟矛戈如无物,并用剑刃环指周遭兵士,面上竟浮出些许笑意道:“就凭尔等这几杆破戈矛?”

雍齿不屑一顾的样子让一干人等心头火起,却又不知其人深浅,霎时间竟无人敢上前。

“别说尔等有无那个胆子,就算是有,尔等现下动一动雍某试试?”

“信不信乃公尚未授首,楚人就先把尔等剁碎了喂狗!”

“还想要把内城付之一炬?靳歙视汉营袍泽的性命如草芥,尔等也不把他们当人看么?!”

“你……”雍齿挥剑指向副将,眼神却又移向后一人。

“你!”

“还有你!!”

“尔等所有人可知,固陵火起之时,今天便会是楚军大开杀戒之日!”

……

就在雍齿暴起杀人,与副将等人开始对峙的时候,内城外面的骑军已经打通了直连城门的大道,连同赶到的辅军士卒,成千上万楚军战士汇合在了一起,军乐声骤起,由远及近,慢慢清晰地传来,回荡在雍齿等人的耳边,丝毫不亚于黄钟大吕之音——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

威武的战歌声没有什么咏叹,以及多余的修饰音,不同于那些豪放的曲调,不会加以应和的拖腔,相对于悠扬婉转的雅乐,这些更能激发出战士们的真情实感。

每一个楚军将士,似乎都在用他们的全部身心在高歌这首屈子的名曲。

就在这歌声中,大楚军士滚滚向前,直驱内城而来。

藏于外城民巷之中的散兵游勇们,透过门窗偷偷观瞧楚军前进,惊惧之下,已然有人经受不住,想趁大军刚过,悄悄沿着巷道的两侧潜出城外。

而在外城门口游弋的斥候们,又有哪个是省油的灯?遇上想逃走的汉卒,不慌不忙地追上去,与占据外城楼的步卒配合,让这些败军之卒无处遁行。

但就在此时,前方的鼓号声再度响起,然后便是万千战士雄壮的嗓音,同一时刻咏唱起那悲凉的国殇之曲,歌声逐渐昂扬而起,三闾大夫在百年前的绝响,今日就这样呈现在楚汉两军的阵前。

没有酒栏饭肆里士子故作清高的自哀吟唱,也不见婀娜多姿的美女歌者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博君一笑。那是万余身经百战的楚国男儿穿着满是尘土的征衣,冒着凛冽的冬风,遍身血染,衣甲残裂,在作为此战终点的这个地方,与袍泽一起望着越来越近的敌人,发出内心的呐喊!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想起国史书册上的寥寥数语,上面到底埋藏着多少男儿的血泪,多少勇士在深陷死地时悲凉的叹息,多少英雄奋战绝域时的飒爽英姿,多少苦守在边境的卫兵顽强的意志?

如今,项羽要让所有人在此目睹这一切。

内城的汉军将士们愕然抬首,只看见在视野里浮现出一道道红色的旗帜,在旗帜下面,是一名名赤甲骑士。这些骑营将士没有鲜亮的衣甲,更不具备任何花团锦簇的仪仗,可人人身上都时不时地透出一股杀气。甲胄之上由各种戈矛箭矢打磨,而后留在上面的划痕清晰可见,每个人的战袍上都浸润着一场场血战之后留下的斑迹。

骑营的将士们都挺直腰背,精神抖擞地立于坐骑之上,拜他们王上配給的马镫所赐,每个人只用双腿就足以驾驭战马。因而在楚军队列整整齐齐地开进时,胯下的马匹也是亦步亦趋,与身边的战骑都是并排前行。一致的节奏,让内城上你一言、我一语瞧热闹的溃兵们安静下来,城内外只余下楚军的马蹄声和脚步声。

内城里的汉营忽然变得寂寥无声,万余人整齐划一的进军,还有那满城回荡的军歌声,仿若就有一种无法名状的吸引力,让所有旁观者不得不向这支军队噤声垂首,大气不敢出。

固陵城内,此刻已经彻底地安静下来,同之前乱糟糟的场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而本就守在巷道两侧的前营斥候们,也无比振奋地看着同袍行过,每个人也不自主地站得笔直。随着散布城内的敌军士卒吓得不敢冒头,斥候们也不再顾及,似也用不着再全神贯注地巡视街巷,一个个整理装束,向路过的袍泽行起了军礼。

骑士们一列列经过,后面则是一批又一批荷甲执兵的步兵方阵,马上马下的楚军将士,个个目光坚定,容貌粗矿,甲胄之上,尽是历次大战后留下的痕迹。

各营前高高竖起的旗帜,完全不比城上汉营的看上去那么崭新,甚至还有很多残破不堪,布上纹理更是早就被血渍染得赤红,怎么也清洗不掉了,只是傲然飘扬在行列的最前方,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指引着将士们随之前进。

骑步两军经过之后,就是精锐卫队簇拥着统帅行来,此时,大多数逃进内城的汉军溃兵才得以领略项羽的风采。

身着赤色重甲的西楚霸王,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英姿勃发的青年,面部的轮廓如刀砍斧削般分明,强壮的身躯略显疲惫,犀皮腰带扎得很紧,显示出了结实而有力的腰部。

乌骓之上,项羽坐得如身后大纛般挺直,面色稍微有些苍白,并不曾环顾左右,仅仅是静静地策马前行,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带领八千江东子弟战巨鹿、破函谷,灭亡了偌大的秦帝国,并将汉军打得一败涂地的绝世名将,若不是他头顶大纛上的项字旗面在风中卷动,谁也不敢相信这就是令天下英雄噤若寒蝉的西楚霸王!

项羽和其身旁的卫士后面,就是一列连着一列的步卒方阵。方阵里的步卒都是刚刚赶来会合的后营,所以比起前面跟在骑军尾部凑数也似的辅军,更是雄壮了十倍不止。

骑营在前维持着阵列,前进的节奏并不快,后方步军行进的也是稳稳当当,胳膊下都夹着戈矛,步伐异常的齐整。每一轮抬腿、落步,都踩在战歌的鼓点上,像一层巨浪被掀起,又被另一层规整的巨浪紧紧地接上,除了国殇之音,就只剩下齐齐的脚步声。

这步伐震撼着身处其境的每一个旁观者,看得众人头晕目眩,心驰神往,让所有人都不得大口喘气。因为这本就是一次震慑、一次逼迫、一次耀武、一次扬威!

如此步骑合一的队列,伴奏着苍凉的战曲,令内城中的汉军将士们感受着楚人经历国破家亡,仍不屈抗争的悲壮,也让汉卒们恍恍惚惚间知道,随着这样一支军队的到来,他们即将在面对这些人时,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城下这支军队才是真正的王者之师、百战之师,才是当之无愧的无敌劲旅,是驱逐匈奴、踏遍关山、扫灭六国的秦军也败在其手里的楚国锐士!

齐整的蹄声、脚步声、鼓乐声中,楚军将士不停前进,迈过街巷,渐渐朝着内城大门前汇聚而来。

在经过道旁房舍之时,原先噪杂的固陵城迅速地平静下来。来不及撤入内城而栖身民舍的溃兵们,要么拼命躲藏,要么跪地求饶,还有的看着楚国大军从面前行过,个个呆愣在原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全然忘了该有何动作。

相对于外城的那些人,站在内城头上,视线良好的雍齿等人则更加不堪。自家事自家知,固陵城的内情没有人比他们知道得更深了,都了解剩下的这些残兵败卒究竟是个什么德性。虽然看上去还有一战之力,但那只是汉营的标准,只要稍微用心观瞧,就能看出这些人是临时拼凑而成的空壳子。跟魏营那些水匪叫叫板或许可以,可要让他们出城去跟项羽火拼,别说旁人,连他们自己都是难以相信。

至此,他们对刘邦带走的十几万大军能否回归,再也不抱任何期待了,面前这支楚军的实力根本就不是他们可以匹敌的!如此劲旅到底要经过多少场血与火的厮杀,才能从无数逆境中磨砺出来,铸造成这般模样?而那个统帅他们的西楚霸王又是何等样的英雄人物?

当项羽在大军的护卫下,终于来到内城门前的时候,所有集合在高楼上的眼神都聚焦在这个顶天立地的伟岸身影上。当中夹杂着各种各样的心绪,有敬佩,有钦慕,有恐惧,还有百思不得其解,可无论如何,今日的这一幕必将給每一个人都带来难以磨灭的印象。

他是项燕之孙,亡国之人……

尚在稚龄之时就父祖皆亡,除了叔父项梁以外,无依无靠,九州之大,竟不知何以为家……

他也是兵学奇才,与生俱来,誓作万人敌……

身负国仇家恨,胸怀凌云壮志,视百二秦关为坦途,遥望秦始皇帝,直言彼可取而代之!

项羽坐立于乌骓之上,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传来的目光,心中还带着隐隐约约的迷茫。

真的战胜汉军了么?这是从来到楚汉时代开始,就在努力奋战的方向,一直拼尽全力想要占领的地方?

他有时候也侧过头看向周围的人群,想看清楚达成目标后的战果,到底会呈现出何等场面,只是发现此时此刻的固陵城没有自己想的那样真实,似乎还有什么等着自己去探索。

想到这里,项羽心中突然涌起一股热流,此行虽然未能全歼汉军,不可能马上终结乱世,但自己所谋划的一切,在进入这座城池的时候,就已经意味着成功了!

天下至强,莫如楚军,能以一军之力终结乱世者,非他项羽莫属。

大楚兵威赫赫,连旁观的溃卒都能感受得到,其他人还能无动于衷?如今再也没有人能阻挠自己复兴楚国,自己在鸿沟一线必能巩固基础,以期再战!

迈向胜利的第一步已经在这座城池里完成了!

内城门上,听到固陵城由外而内逐渐静下来,楚军队列行进时那威武、雄壮的战歌声和整齐的脚步声越发清晰。

猛烈的肃杀之气迎面扑来,一次又一次地撞击在内城墙上,这是一种很难描述的感觉,令躲藏在上面的所有汉军仅剩的大人物们都一个个不由自主地皱紧了眉头,停止了窃窃私语。

在内城诸位汉将之中,靳歙的副将面色已是愈发的惊恐了,本来还觉得可以乘乱逃脱,而现在却猛然发觉战场的主动权似乎早已易手了。

然而眼前的对手究竟打算如何进攻,楚军对局面的掌控又到了何种地步,他却一点都不知情。正是这种情况最为致命,他尽可能维持着镇定,只是额头上不断地冒出汗珠来,一众留守将领个个如坐针毡,感受到周围人的目光不停地射来,却毫无办法,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雍齿也是汗流浃背,也许因为自己的过去,导致一直在汉营里处于靠边站的地位,比起当事者迷的副将他们,还能做到冷静应对。眼下的局面既然已经不在汉军控制之中,再怎么烦恼也是无用,见招拆招就行了,楚军的优势如此明显,盲目行动只是自取灭亡。

看来这次汉营从一开始就小瞧了项羽,冻饿之下还用了不知道是何等样的霹雳手段,短时间内就扭转了劣势,打破了本应是困局的逆境。

对于汉营眼下的境况,雍齿再明白也不过了,项羽一会儿只要令麾下的虎狼们登城,内城将在顷刻间沦陷,那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尽管不知道楚军打的什么主意,为何到现在还未曾见到哪一支部队发起攻势,不过看到身边士卒被吓得魂不附体的模样,心知绝对不可小觑对手。

相比起副将等人,雍齿当然是无比镇定,毕竟他这半辈子的履历,可是副将等人远远不能相提并论的。因为过去几易其主,加上早年间与刘邦,以及其他丰沛元老间发生的龃龉,所以被刻意压制,雍齿也都看在眼里,但仍不能有什么动作。

说到底,他一个丧家之犬,满汉营中都是刘邦的人,对他产生敌视再正常不过,若真想去做什么事,万一被抓住什么把柄,怕是还会遭到从上到下的戕害。雍齿明白,刘邦对他的监视,一直以来都未曾放松过,若不是今日生出如此之多的变故,也不会让他抓住机会,奋起反抗。现如今,只有静观待变,在力所能及的范畴之内,借项羽之手,为自己争求最大的好处。

项羽拿下固陵自然是好,他也有了可以改换门庭的余地。要是楚军无意接纳内城之人也罢,反正这天下还要接着乱下去,难道还找不到一块容身之地么?

想到这里,雍齿内心深处不由生起一丝担忧,项羽麾下个个非龙即虎,而这场逆境反击又足以看出其智计绝伦,自己即便能顺利投靠楚营,又能派上多大用处呢?

不过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也就是一闪而过,日后的事情还是留到将来再说吧,先在这里看看楚军的反应,再看看副将他们的惨象罢!

副将这时候的确越来越站立不稳了,楚军带来的这一阵肃杀、悲怆的气氛,让整个内城汉军都感觉到了!

不提过往,单说这次的战事开始后,从前线传来的战情一回比一回让人沮丧,先是被钟离昧缠住,之后又眼睁睁看着敌人逃出生天。前线的大将和友军之间更是配合得糟糕透顶,联军走走停停,忙了好几天,损兵折将,却连个切切实实的大捷都没有。虽然还有敖仓运抵的粮草,以及关中陆续送来的兵源,但最初那些军心斗志早就不在了,只剩下一个苦战的泥潭让大汉深陷其中。

到后来,因为一度销声匿迹的项羽突然出现,狂飙一般地突进,汉魏联军在猝不及防之下,兵败如山倒。仗就这样打败了。固陵城中只觉得一件件麻烦的事情接踵而至,留守部队孱弱得连做做样子都难以胜任,全军几乎没有什么将才,足以临危受命。

现在整个内城已经彻底安静下来,楚军的雄壮之气夹着寒风迎面扑来,国殇之曲依旧在城池上空回荡,忽然之间,汉军将领忍不住地向前靠去,眼神只是盯着外城楚军的来路,面上满满的都是惶恐之色。

看到将领们如此反应,溃兵们背上的冷汗冒出得更多了,副将尽可能强作镇定,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问题,而雍齿则仍旧是一脸风轻云淡。

其他内城门上的喽啰兵却早已为楚军强势的气息震摄,阵列已然开始慌乱,所有人都尽量在不至于崩溃的前提下,互相扶持着向前移动,好在到了楚军冲锋的时候看得更清晰一点。

当内城们上诸人在动着自己的小心思,各自作出不同的举动时,外城的鼓角之声齐声奏起,楚军当先一片红色旗帜,展现在内城门上汉军将领们的视野之中。

众骑士赤甲如火、红旗如山,万千英杰鏖战绝境,将沙场之上那雄壮到了极致的阳刚气息,以凯旋之姿带来到所有人面前,霎时间狠狠地穿过内城门,降临于每个在场之人的身上!

内城门上,副将以下,每个将领都被扑面而来的这种气息震撼到了,情难自已地作深呼吸,不自觉地肃然起来。

一队队的赤甲骑士停在距内城门两三百步的地方,就不再向前,并向两翼展开,在他们身后又是大批的甲士,征衣之上剑痕犹在,血迹斑斑,仿若刚从烽火连天的战场上下来一样。一行接一行的步军阵列在赤甲骑士背后排开,每一行阵列就位,当先的营将就领着麾下士卒发出一声嘹亮的大喝,手执戈矛,高扬旗帜,似是准备随时进军。

伴随着楚军步骑大阵的就位,望着耸立的钢铁丛林,让城上的每个人都不由得揪心,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一不小心惊动城门下面的百战之师。城上众人自问也是常年征战,可若要是和面前这支让人感到惊惧难安,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大军比起来,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当项羽在一众亲兵的护卫下出现在内城门下的时候,所有鼓乐、歌声戛然而止,仿若为其触动似的,每一个人的目光,都不由得关注在了驾驭乌骓,缓缓近前的项羽身上。

内城里的大多数人都是首次见到传说中的西楚霸王,特别是见其越众而出,项羽在前,众将在后。面色略显疲惫,看上去也微微有些消瘦。一套赤甲穿在他的身上,腰间犀皮带扎得很紧,显出不同于常人干净利落,却又不觉得鄙陋,别有一种说不出的潇洒,王者风范油然而生。

项羽和背后诸将没有过多的举动,只是来到内城门前百步,弓弩射程之内,在他们身后,大队步骑方阵统统留在原地,并未跟进,唯上身始终挺得笔直。

就在汉营将士为楚军的气势所震撼之时,下方的骑兵阵列动起来了,他们像一把出鞘的利剑,加速向前挥动,直扑项羽身后的大纛之下。

而在下一刻,城上的汉卒们突遭此番变故,竟忘了自己身处在城墙之上,加上靳歙已死,汉军失去了统一的指挥,慌乱中,几面汉字大旗也莫名其妙地倒下……

城上的汉将们呆愣地看着这一切,甚至忘了派人前去呵斥,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楚军的每一个动作。

直至项羽骑着乌骓,手持长戟,挺直腰杆,朗声对着城上喝道:“吾乃项羽,大楚上柱国之孙,武信君之侄,西楚霸王是也!!!”

声如奔雷,汉营众人闻听,皆是两股战栗,又想起他过往斩将夺旗、破阵陷城的战绩,双腿竟不住向后慢慢摆动,到处响起闷闷的脚步声。

连雍齿也忍不住叹道:“韩信曾言及项羽喑噁叱咤、千人皆废,我以前还以为是戏言,未想到竟真是如此……”

只有副将仍强自镇定道:“就是乱喊几句罢了,有甚好惧怕的?传令下去,敢有擅自后退者……”

不等他下令完毕,对面雷鸣般的声音,便将其打断了。

“靳歙何在?今大楚王师至此,却只龟缩城内,战又不战,退又不退,是何意也?快出来答话!”

城上城下无数目光投射而来,副将无奈,只好硬起头皮,出来答话:“项王,靳歙将军身体有些不便,还请稍等片刻,小人这就去催!”

项羽仰天大笑起来:“荒谬!项氏堂堂楚君,刘季老贼尚不能让寡人低头,靳歙算什么东西,也配让大楚王师等候?!他既然不在此处,你身为副将,何不在此与寡人一决胜负?”

项羽当场约战,副将却是一愣,接着对面的西楚霸王却高举起长戟,继续邀请道:“若尔等不忍部下伤亡过甚,你与寡人不妨各自出列,不着寸甲,只带配剑,对决于城下,看谁能战而胜之,省得再添死伤!”

如果换了别人,如此不利的战局,面对其挑衅,答应约战,然后斗个你死我活,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副将等人目睹完楚军行军大阵,锐气早已不在,更别提项羽勇武绝伦,横扫秦军时尚且无人匹敌,自己这几斤几两,还能走上……一个回合?

正纠结时,外城列阵的楚卒已然开始叫骂,站在项羽身后,大声嘲笑汉将胆小畏战,不敢出城一会。

连内城的汉卒也开始了窃窃私语,副将脸皮厚度有限,怵在原地,焦急万分,正左右为难之际,城下楚军队列里走出几个手捧木盒的卫士,行至项羽王驾之前。

“王上有命,特此让本将告知,若阁下无胆与我王师决一死战,大可自行了断,届时,可看在将军为保全汉军将士性命而牺牲小我的份上,厚葬于城郊,而不似某些冥顽不灵之人,身首异处!”

季心说完,又开始如数家珍般地介绍起了盒中之物:“这几颗首级是乃公随王上近日收获的,貌似与内城里的诸位交情匪浅,得见故人、袍泽,不下来打声招呼么?”

盒中人头安安静静地盛放着,都用石灰处理过,城头的汉营将士隔得太远,一时之间看不太清,然而这却足够让溃卒们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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