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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番外 焰与卿

顾卿一出现在客栈里,便吸引了迟北焰的注意。

东夏北方某城,连日的大雪封了山路,将来往的人困在此地。因地处锦凉两国交界处,又远离了重兵对峙的防区,这偏僻的小镇便成了势力最混杂的所在。突如其来的风暴将原本只是来往过路的行人留在此处,鱼龙混杂,冤家相聚,镇中最大的一处客栈里挤满了人,人声鼎沸,空气也有些闷热难闻,不似外面的冰天雪地。热闹的气氛里似乎还涌动着些许微缈的不安,各家眼观鼻鼻观心,只怕一个不小心,暗潮涌动,碰撞到一起,便会迸出火花,将整个客栈炸开来。

乔装打扮过后的迟北焰倚在二楼某处,独自坐着,一言不发,昏暗的光线笼罩住他,增添了一丝与眼前之景格格不入的神秘感。只是,他的存在并不会令人觉得突兀,因他坐在二楼不起眼的角落里,几乎没人能注意到他。

相比之下,大堂中的一人显得格外引人瞩目。

女子独坐一桌,一袭白衣在周围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中如一朵盛开的玉莲,十分扎眼。女子戴着笠帽,素白的轻纱垂下,挡住了脸,身边还有一把软剑,于是原本仿佛置身事外的人又回到了此情此景之中,原来也是江湖人。

众人的目光都不时流转在她身上,好奇有之,玩味有之,侵略亦有之。更有一男子,摸着自己下巴上浓密的胡须若有所思的盯着她片刻后,起身朝她走了过去。

大堂内混杂的声音小了些许,各家纷纷斜了眼睛,暗自看戏。

男子行至桌前坐下,将手往桌面上一搭,对面前之人道:“不知女侠何方人士,哪个帮派?如何称呼?”

轻纱之后终于响起一道干净好听的女声,只是语气中却带了傲然的冷冽与冷漠。

“起开。”

看来并非娇嫩之玉莲,而是傲骨霜雪之冰莲。

男子愣了愣,瞥见众人脸上闪过讥色,颇觉脸上挂不住,于是变了脸沉声道:“妈的,别不识抬举!你知道我是谁吗?”

女子却毫不示弱的淡淡道:“我既不知你是谁,为何要给你好脸?”

暗处的迟北焰不禁微微扬了下嘴角,看那一身白衣,原以为是个弱不禁风的,没想到竟是个性格刚烈的,刚才那番话与做派,倒是与他有几分像。

男子脸色铁青,“嚯”的起身眼看就要发作。迟北焰拿起一个空酒杯在手中漫不经心的抛了抛,然后扔向了掀桌而起的男子。

杯子正正砸中男子后脑,尖锐的瓷盏碎裂之声响起时,整个客栈都彻底安静了下来。

男子不可置信的缓缓回头,没看到隐在暗中的迟北焰,却一眼注意到了与迟北焰同在一个方向的仇家。

不过一瞬,他瞪圆了眼睛爆喝道:“给我杀!”

手下之人应声而起,抄起家伙朝仍不明所以的仇家杀了过去。噼里啪啦的打闹声炸开来,大堂瞬间被砸得稀烂,一时间整个客栈都陷入混战之中,场面一片鸡飞狗跳,乱得不可开交。

趁着各帮乱战,迟北焰飞身跃下栏杆,越过乱哄哄自顾不暇的人群来到女子身边,抓过她的手道:“走。”

女子却没动,隔着轻纱审视着他,颇戒备的沉声问:“你是谁?我为何要跟你走?”

他笑了下,眼里闪过一丝精明,反问:“你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多少人盯上了?”

女子没答,而他再拉她,人却不再反抗,跟他一起走了。

还未出客栈,有两人提着刀砍了过来,迟北焰轻松踢飞来人,回头时却见女子也正侧身避开一旁波及过来的刀剑,旋身的动作令白色的裙子缓缓展开来,如一朵无暇的花绽放,袖口微微滑开,皓白的手腕上带着一条别致的手链,轻纱亦被吹起一角,露出了一双远山般的柳眉、清澈又镇定的眼,直挺的鼻,还有柔柔的淡色红唇。

他微眯了眯眼,极度躁乱的氛围中,却清晰的感觉到心中某个地方,动了动。然一切不过一瞬,轻纱重新合上,神思亦归位。

两人来到门口,在一片混战中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客栈。

外面仍旧风雨交加,迟北焰带着人迅速找了个破房子落脚。破房子早已荒废,屋顶破了个大窟窿,雪从洞口吹进来,在地板上积成一堆。两人来到屋中后,她挣了挣,迟北焰微低头,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拽着她,于是放开了手。

她站定,而后道:“多谢。”

迟北焰打量着眼前人道:“这北荒之地人员来往复杂,你一身装束毫不加掩饰……”他颇有意味的笑了笑,“你不是江湖中人吧?”

女子没说话,默了默才淡淡道:“是不是有何要紧。”

迟北焰微抬眸,语气虽稍显漫不经心,眼神却渐渐变得锐利,“我只有两种猜测,你要么是江湖人,要么是细作。”说着,他缓缓举起了手,修长的指间挂着一串手链,正是之前她手腕上戴的那串。

见状女子愣了愣,一低头果然见自己手上空空如也,竟不知何时被他拿走了手链,她冷声道:“还给我!”上前欲夺回链子,而迟北焰手一收,轻松避开了她。

女子眼中一沉,眉间骤现凌厉之势,已再次向他袭来。破败凄清的房中两人过了好几招,阵阵掌风拳风激得落雪纷飞,迟北焰却游刃有余,并不攻击,只挡下女子的袭击,偶尔出手,也不是伤人的招式。

又一个过招间女子的笠帽不慎自头上飞出,在屋檐之下划过一个弧度后落到地上,迟北焰也正好反守为攻将她桎梏住。

女子如冬日盛开的梅,不,提起梅总是联想到鲜艳的红,傲然的红在冰天雪地里绽放,夺目,耀眼。可并非鲜艳的红,红色褪去,被冰晶包裹,只余极致的纯与白,空灵超逸,仿佛脱离了尘世的存在,不受烟火气息所困、所扰,流溢着幽远的不可言说的神意。没有了火一般炽烈的颜色,又保留了梅的傲骨,冰霜之下,愈见冷冽。

小小的一方天地重新静下来,纷飞的雪子缓缓飘落到冰凉的地板上,风也比方才温柔许多。迟北焰盯着眼前人,脸上噙着飞扬的得意,道:“名字。”

见女子冷着极美的脸,看来不欲开口,他也不急,又道:“那便我先说,我是迟北焰。”

女子似乎不以为意,欲挣开桎梏,可他纹丝不动,她脸上浮起一丝怒意,他的笑意反而愈发明显,看来她不说他是不会放手了。

两人的第一场对峙,最终还是死缠烂打又跋扈不羁的迟北焰取胜。女子别过脸,颇不悦的说:“顾卿!”

暗自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迟北焰满意的放开了她。

兀自理了理衣袖,顾卿不欲在跟他待在一个屋檐下,抬脚就走。

迟北焰也不拦,倚在根柱子上漫不经心道:“天马上黑了,现在出去可不是明智之举。”

顾卿本不欲理会,可刚到门口,一股极冷的大风突的卷着雪刮过来,吹得人牙根发抖,她不禁打了个冷颤,只好又折回屋中,寻了个离迟北焰最远的角落坐下。

看顾卿似是生气,迟北焰颇觉有趣,不过见好就收,也怕把人惹毛了真不管不顾跑出去了。他也寻了个地方坐下,抱着狼月刀闭目养神。

呼啸的风一刻不停,肆无忌惮的穿梭在屋檐之上,如千万只凄厉的鬼在嚎叫。外面的声音足够渗人,里面却安静得出奇。不知不觉天色渐晚,迟北焰生于常年寒冷的北凉,抗寒能力非常人能比,许是坐久了此刻竟也觉得有些凉,他挑眼瞥了瞥对角处的顾卿,她正盘腿闭目而坐,似是正在调动内力以避寒气。

他将狼月刀搁在一旁站起来,在角落的破烂里翻翻找找,竟拾掇出一堆柴火来。把东西丢到空地上,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又从腰侧掏出来一个精致的小酒瓶,酒哗啦啦倒下去,再打个火折子,一堆柴火开始噼里啪啦燃起来,在破旧的窗户纸上映出火红的光,连窗外的风声都似乎小了些许。

他重新在火堆旁落坐,见顾卿仍闭着眼毫无反应,不禁出声道:“喂,现在不是打坐练功的时候,没个火在这可撑不了一个晚上。”

可顾卿纹丝不动,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还在生气?迟北焰暗自心想,他暗叹一口气又慢悠悠爬起来,插着腰踱步过来道:“行,你想要手链是吧,还给你成了吧……”说着他正从口袋里掏出手链,可走近才发现顾卿整个脸已被冻得发青,哪里是在生气,分明是冻晕过去了。

“喂!”他一惊,忙蹲到她面前,连叫几声她都没反应,伸手轻轻一推她,她竟整个人直接往后仰了过去。迟北焰手忙脚乱把她捞过来,已没了意识的美人便顺势靠在了他的肩上,他纠结地拧起英挺的剑眉,心想这叫什么事儿!?

迅速将她抱至火堆旁躺好,迟北焰又往火里添了些柴。目光微一偏,视线又落到她身上,只见顾卿整个脸也被映得红红的,没了白日的冷傲,闭着眼,整个人柔和了不少。似是感觉到温暖,睡梦中的她无意识往火边挪了挪,纯白的裙子随着身体的动作微蜷缩在一起,如一只小猫般,更乖巧了。

他微微一笑,想说:我是迟北焰,火焰的焰。

可是,这姑娘被他放到地上这么躺着,他为何越看越觉得别扭呢?感觉……迟北焰认真想了想该怎么形容,可怜兮兮的?对!像他虐待了她似的。迟北焰想自己一定是疯了,普天之下,试问谁不知他北凉王最是嚣张霸道,看谁不爽就收拾谁,多少人都不放在眼里,今日竟为这才认识不到一日的女子生出了点恻隐之心。

他又颇玩味的想起自己先前告诉她他的名字时她的神情,听到他的名字却无动于衷,强装镇定?不可能,就这点神情还逃不过他的眼睛,所以她要么是早就知道他是谁了,要么就是连北凉王都不知道是谁。他摸出那条看似朴实无华,却隐有淡淡微光的手链,在手里摩挲一阵,又重新揣回了胸前的荷包里。他起身,走到她身边也躺在了地上。

僵硬的地板实在咯得慌,养尊处优惯了,他不满的皱了皱眉,却没有起身,调整了一下姿势便闭上了眼睛。

……

翌日清晨,雪已经停了,几缕光线照进来,火也已经熄了,只余一堆灰烬,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沉默和清冷。

顾卿睁开眼,迷迷糊糊的视线缓缓清晰起来,出现一个男人的侧脸,看见这一幕,向来高冷如顾卿也被吓得瞬间清醒,连滚带爬的起身躲开,差点滚到灰渣里去。

一点细微的动静也足以让迟北焰醒过来,剑眉微一敛,他睁开眼,坐起来时脸色有些臭,睡了一夜地板肌肉必然酸痛。他慢慢转过头来,看见一脸震惊又生气又害怕的顾卿,一时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一瞬的沉默后,他说:“醒了?”

他这一问本是想着昨夜她都给冻晕过去了,现在既然醒了必是没有大碍了,可偏偏此刻他的语气里多了丝平日没有的慵懒,于是这话落到顾卿耳朵里便变了点味,她的脸更黑了。

四目相对,一个想多了,一个还在状态之外。又是短暂的沉默后,顾卿才问:“你做了什么?”

见她表情难得含了丝不确定,迟北焰终于觉过味来,慢吞吞爬起来,同时道:“你把爷当成什么人了,我还不屑于趁人之危。昨晚若是不生个火取暖,爷扛得住,你扛得住吗?”

闻言顾卿默了默,神情不再似方才那般戒备。

捡起狼月刀,迟北焰走至屋前将门打开,灰蒙蒙的云层下光竟有些刺眼,照得一室通明,他长舒一口气,回头噙着笑对顾卿道:“走了,顾卿。”

听自己的名字从他口中说出,顾卿愣了愣,捡起自己的东西跟了上去。

趁着雪停,被迫逗留此地的各路人马纷纷出城上路,只是个个脸上鼻青脸肿,煞气甚重,人一离开,小镇清静了许多。

两人保持了点距离,一前一后走在冰雪覆盖的街上,踩出“吱吱咯咯”的声音,迟北焰在前面领路,走得漫不经心,遇到一家刚开门做生意的店便拐了进去,寻了个位子坐下,顾卿也进来了。

店小二热情的上前来招呼,毛巾在桌上唰的扫荡一通,将朴实的木头擦得噌亮,同时嘴上道:“二位客官真有眼光,整个镇子就两家店有早茶买,另一家昨天刚被一帮子江湖人给拆了,现在只剩我们这一家了。”小二说着,竟隐有些幸灾乐祸。

迟北焰跟个狐狸似的,皮笑肉不笑道:“是吗?”

对面顾卿没什么表情,也强装事不关己。

话不再多说,迟北焰开始点东西,张口就要酒,顾卿道:“一份茶就好。”

本以为迟北焰大清早就犯酒瘾,可酒端上来,他只掀开盖子把自己随身带的小酒壶装满,便把剩下的搁到一旁再不闻不问。

顾卿捧着杯子缓缓嘬了一口热茶,视线自然垂着,没看对面的迟北焰。

眼下店里就他们这一桌,小二上齐了东西也不在了。迟北焰审视她半晌……仍猜不出她是何身份。

吃了早茶出了店,顾卿打算就此别过分道扬镳永不相见,可得知两人都要北上之后,她再次沉默不语。她不欲与迟北焰同行,可赖不过迟北焰厚脸皮非要与跟着,两人便一起上路了。

一路上发生了许多对迟北焰来说十分有趣的事,比如这姑娘看似武功高强不易近人,可又对周围的事物表现得好奇又懵懂无知。穿过闹市区时,一双如冰一般的眼睛竟也燃起兴奋的光,可又不愿被他看见,躲着藏着,装作与平常无异的样子,再往四处瞄;有此还差点走到青楼里去,吓得他赶紧把她拉出来;两人在路边的摊位上买饼吃,她接过他递给她的饼,像是从来没见过般端详半晌,才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口,嚼了两下又露出惊喜又克制的笑容,迟北焰不禁微笑。

顾卿抬头正好与噙着笑的迟北焰对视,她愣了愣,迅速敛了笑意,别过眼,又恢复了惯有的矜持。

有一晚,两人都没有睡意,迟北焰出了房间,见顾卿独自一人站在远处,正微仰头望着天空出神,那晚月特别明,她纯白的衣裳在清风中扬起,泛出淡淡的柔和光华,如通透的玉,又似缥缈的纱,带着遥远又不可捉摸的神秘。

有那么一瞬,迟北焰甚至以为下一刻她就要羽化飞升,消失不见,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而已。心中没由来一慌,他下意识上前一步,又忽然顿住,下一刻成为这一刻,她还在,于是他的心又安定下来……这不是梦。

远处顾卿并没有察觉到他,他也不欲惊动她。他不禁暗自失笑,觉得不太妙,睡前喝了点酒,此刻他是醉了?还是疯了?竟也开始患得患失了。

……

尽管顾卿很多时候表现得像个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小孩,但对他人施以援手又毫不含糊。每当遇到这种情况,迟北焰自然不会理会,他知道世态如此,早已看惯了。他倚在一旁,目光淡淡的道:“这天下需要救的人多了去了,你帮得了一些,也帮不了全部。”

顾卿没有急着回答,将衣衫褴褛蹒跚着的母子两送走后,才望着他们的背影道:“勿以善小而不为,我是帮不了全部,可对他们来说,这何尝不是全部。”

迟北焰默了默,道:“我不会给他们这样的希望,人应该自救,而不是等着被救赎。”

顾卿缓缓道:“他们,如何自救?”她转头看向迟北焰,目光十分平静,仿佛只是纯粹在问一个问题。

……

这一次,却是迟北焰先别过了眼。

他是北凉的王,心里装着的是北凉的子民,北凉人虽善战,被视为彪悍的民族,可实际民风淳朴,自给自足,安居乐业,加上这几年私访体察民情,又解决了许多问题,境内一片太平和顺,除了边境和赫连氏,已不需要他操什么心。至于这锦国是什么模样,要救该由他锦国的人来救,基于他的身份和立场,他管不着,也不会管。

这一次沉默,因为他不得不承认人并非都能自救。可骄傲使然,他也不会轻易说自己错。

什么善与恶,他从未在意过,甚至对与错也从不纠结。于他有利就是好,不利就是不好,如果锦国灭了北凉的子民能万世太平,那他会挥军毫不犹豫的踏平整个锦国,他为了北凉的善成了锦国的恶,是北凉的英雄,却是锦国的恶魔,此举如何分说?所以他从不纠结于此,他不是侠客,是君王。

可此番见顾卿行善和这一次对话,却令他想了很多。

两人北上之后继续往西走,最终抵达远古的昆仑山脉。

望着白茫茫杳无人烟的雪地,迟北焰一手扛着狼月刀另一手插着腰,站得吊儿郎当,哪看得出是统领整个北凉的王。他不解的问:“你来这儿干嘛?”

顾卿只道:“找人。”她率先走进去,同时又道,“我到了,你可以走了。”

迟北焰心道爷我都跟到这儿了,脾气一上来,他偏不走!长腿一迈又大步跟了上去。

见迟北焰跟上来,顾卿斜瞥了他一眼,道:“迟北焰,你说你恰好也要北上,其实是编的借口,好一路与我同行吧。”

“是。”迟北焰直接承认。

“为何?你有什么目的?”顾卿又问,语气听不出来什么异常。

迟北焰看着前方,神色淡淡道:“一个男人编个理由跟了一个女人一路,你说为何?”

闻言顾卿脚步一顿,转身看向他,轻拧的眉含了明显的审视和不确定,而迟北焰不偏不躲,亦坦然的看着她,琥珀色的眸子里没了平日的张扬,一片坦荡,正色无比。

顾卿有些确信他的意思,又有些迟疑,她不懂什么是情,可门规规定,不得有情!

眼里骤然划过一丝冷意,比这冰天雪地还要寒冷,她转回身大步离开了此地。

迟北焰亦目光沉了沉,望着她的背影,所有气势化为无形,只剩一道沉默的独立的身影。

迟北焰从不是藏着掖着的性子,如果再来一次,他依旧会挑明,尽管这之后他跟顾卿的关系忽的冷了下来。

偏僻的山区里找不到什么人家落脚,两人在天黑前找到个山洞藏身。夜晚比白日更冷,在极寒的昆仑的山风前,先前边城的冷都算不得什么了。

迟北焰把山洞找了个遍,除了石头还是石头,别说木柴,连一丝可供燃烧的物事都没有,他暗自蹙眉。

显然顾卿也察觉到情况并不容乐观,她思索一阵,终是抬手,手中结起伽印,一道符阵浮现出来,淡淡光亮照亮山洞,迟北焰愣了愣。

她抬眸,虽是冷言冷语,却对他道:“过来。”

迟北焰走到她身边,顾卿的手再一动,符阵渐渐蔓延开来,裹成一个圆,将两人包在了里面,一切疾风和寒冷都被挡在了外面。

“这是……?”迟北焰问。

“一个小结界。”顾卿淡淡道,说着兀自找了个地方坐下,不再理他。

迟北焰审视着似是正闭眼休憩的人,再看这看似无形却又确实存在的结界。关于的她的一直不可捉摸的身份,似乎终于有一点浮出了水面。

翌日清晨,顾卿撤了结界,继续上路。两人眼底皆有淡淡的乌青,一丝不可察觉的疲惫。迟北焰是因为两人身处荒郊野岭,不能都睡死,他得守夜;于是顾卿更不用睡了,明知对面有个男人正看着自己,还都身处在小小的结界里,怎么可能睡得着。

越往无人的山区里走,整个世界愈发显示出与世隔绝的原始与荒凉,迟北焰实在不知,到底什么人会住在这种地方!?

如此找了两日,也没有找到顾卿口中要找的人,他没说停,可顾卿却不再继续找了,她谈不上失望,只是若有所思。

此刻两人正处于一片林地中,高大的树也被厚厚的雪压得满满当当。默了片刻后,她终于道:“任务已经结束,迟北焰,我要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迟北焰微蹙眉:“你要去哪?”

“反正不会再相见,去哪重要吗?”顾卿转过身淡淡道。

“当然重要!”迟北焰道,他拦住她,沉声问:“顾卿,你到底是谁?”

顾卿依旧神色淡淡的看着他,缓缓道:“迟北焰,多谢你一路以来颇多照顾,我明白你的心意了,但我们之间,仅限于此。”

迟北焰道:“你像是从没在这世上生活过,你不知道我是谁,如今我便再说一次,我是迟北焰,北凉的王,天下最不讲理最专横跋扈最胡搅蛮缠之人!我喜欢你,尽管你如此奇怪令人捉摸不透,你说不会再回来了,是要去成仙也好,还是去地府做鬼也罢,我都认了,我不会放手了。”

顾卿愣了愣,眉头不禁微敛。

正这时,林中忽的传来一道微不可见的声响,迟北焰却还是听到了,他沉声道:“谁!?”

见状顾卿也一凝神,两人对视一眼,迟北焰捕捉到异常的风声,倏地追了上去,顾卿紧跟其后。

迟北焰的功夫绝顶,轻功施展开来,很快便看见了林中飞快穿梭的两个黑影,他眼一沉,目光变得颇锐利,又隐有些不屑的兴奋,另辟一条捷径,三两下截住了人,狼月刀一挥,挡在两人的路前。

两人不禁暗骂,谁能想到在这种地方竟能碰上迟北焰,这可不是个好打发的主。

身后还有一道脚步声,顾卿也已赶到,拔出软剑截断了他们的后路。

瞥见一人手上乌黑的指甲,迟北焰颇嫌弃的皱眉:“巫族?”

闻言顾卿脸色倏地一变,一人已缓缓转过身来,见顾卿道:“哟,蓬莱的人竟也大驾光临,可惜,来晚了一步。”

对面迟北焰眸色一敛,见顾卿仍震惊不已,他道:“不晚,你们不还在这呢。”说着身形一动,如一道闪电般移到了两人近前,狼月刀的刀光在雪地之中尤为刺目,一人只觉一道晃眼的白光闪过,长刀已至身前,他狼狈的躲开,脸上浮现狠色,五指成爪形回击迟北焰。

四人齐上开打,最后巫族一人成功逃脱,一人被擒。被擒那人脸色突然一变,嘴角流出一抹黑血,迟北焰暗道不好,人已服毒而亡。

将人丢在地上,他暗骂一声,白忙活一场!再看顾卿,她亦沉吟不语。

此事一出,顾卿再顾不得许多,须得立刻动身回蓬莱向师父复命。

刚出了昆仑,北凉的人急匆匆找到迟北焰,说出了事,需他回去处理。

他看了看一旁面无表情的顾卿,终是不放手也得放手,在此跟她分别。

顾卿走时,没有任何留恋。

回到北凉,下面来报说截获一批本预从锦国送至赫连家的黑武器,负责联络运送正是武林盟主苏洪之子苏止进,倒霉的苏止进正好在迟北焰不爽时撞在枪口上,被狠狠收拾了一顿。

而顾卿则顺利抵达出海之地,见同门之人在海岸处接应,她才猛然想起,她的白冰玉石还在迟北焰那里!

当初他拿了去,两人同行这么久,她竟都忘了要回来。眼下再去找他已不实际,顾卿只得随同门登船离开。望着渐渐远去的海岸,顾卿颇恼自己,一是竟丢失了如此重要的门中信物,二是……她既拒绝了他,便不愿再留什么东西在他那,让他还有念想,也让她一直耿耿于怀。

而迟北焰,其实原本并无强占她的东西的意思,当初不过逗她一番,逼她说出自己的名字而已,后来要还她时又出了状况,人都给冻晕了过去哪还顾得了什么手链……再后来,他便真的忘了。

所以后来从怀中摸出这条链子时,他不禁怔了怔,转而又略一笑,这算是意外之喜吧。他倚在王座上,拎着手链端详半晌,最后系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他查了许多关于蓬莱仙岛的事,得知了手链上这种特殊的石头名叫白冰玉石,再然后许多的事接踵而至,他不得不将这一头放一放,只是偶尔仰望天空,看着那一轮皎洁的明月,总会想起那个如月光般神秘的女子。

再后来,又是机缘巧合之下,他随凌琛登蓬莱岛。在水光云镜之中,他击碎了这一串白冰玉石,他并不后悔,他不需要念想,如果用这一串念想可以换得与她相见,那便是值得。

破阵之后,她果然站在岸上,一袭白衣比以往更加仙气卓然,她招呼着大伙,一派稳重端庄,眉间流露出的冷意却不禁令他想起她之前克制的欢喜。她刻意的疏远回避他,可他还是上前道: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

顾卿没有想过会再见迟北焰,她一直将上次一别当作永别。所以受师父之命在岸前迎接众人时,她等得十分坦然,并不知人里有他。

见小船缓缓靠近,人后竟有一抹熟悉的身影时她不禁暗自一惊,那时她竟感到前所未有的慌张,于是跟众人说话时,明知他一瞬不瞬的盯着她,就是不看他一眼。

她嘴上说着话,心里想的却是他说过不论天上地下他都不会放手,那时她只当做无稽之谈,这东海之东的蓬莱密境,数百年来无人能入,可如今,他竟真的来了。

……

顾卿不知自己的焦躁从何而来,清心咒在心中念了一遍又一遍,可还是静不下心来,她“嚯”的起身出了书房,连身旁的师弟师妹们都愣了愣,没见过她这副模样。

不想看见他,又不得不见他,他真的跟个狗皮膏药似的黏上来了,于是冷眼冷语对着他。可他果然够厚脸皮,不痛不痒,这一拳像是打在棉花上,叫她无奈。

师父看出了她的心浮气躁,让她再入人间历练,那时她不敢看师父的眼睛,微垂着眸,心中略感羞愧。

幸而再度出海,他诸事缠身,两人南辕北辙,她一人去了南方,这次倒是真的历练了许多。

可是就算他没有缠着她,弄人的造化也让她兜兜转转又遇到他,她北上去找凌琛时,又与他重逢。

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她自觉心态已平复许多,面对他不会再有什么反感、焦虑、茫然的感觉,能以平常心待他。

反观迟北焰,那时真的是焦头烂额,对内,北凉刚出事,他得安抚人民,控制局势,对外,他又刚与云衡一起灭了黎城军,一堆烂摊子虽说可以丢给云衡,可北凉的军队还需自己人来整顿。偏偏在这样分身乏术的时候,凌琛和华甄还他妈出事了!

他无比认真的考虑了一番,安抚子民稳定局势可以交给北凉的大臣处理,调军一事也可以由他手下的若干心腹大将完成。可是凌琛,刚被狼月刀所伤就只身一人去那狼窝里救人,剑客联盟也帮不了忙。迟北焰想他是疯了、豁出去了,为了个女人豁出去了,他虽气恼,可又不得不佩服,他有他没有的,这份豁出去的勇气。

权衡一番,他决定去帮他。

南行又是顾卿与他一起,这一路却不似以往清净,常有密信从北方快马加鞭送来,于是他白日里赶路,夜里用休息的时间处理公务,偶尔感到疲惫时,看到她就在身边,又觉心安。

迟北焰较之前沉默了些许,而顾卿也从来不多话语。此行她似乎看到了这个男人更多的一面,平日里如此飞扬跋扈之人在夜里却于孤灯前执笔凝神;抱着狼月刀靠在树下休息时,望着远方的眼竟如此宁静,清风扫过发梢,脸上俊朗的五官都柔和了不少,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感觉那双细长的眼睛下蕴含了淡淡的疲惫。她忽的有些不认识这个看起来有些孤独的男人了。他是谁?他是……迟北焰。

当他看过来时,她突的别过了脸,竟有些心虚。

她对自己说:顾卿,你在干什么?

她心里一直有着不安,起初这份不安是源于迟北焰,可是后来引起这份不安的因素不知何时悄然发生了转变,现在,她的不安来源于自己。

好在他们很快找到了凌琛和华甄,四人同行,分散了她的许多心思。可是迟北焰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回到青州,他在挑明了自己的心意后问她:“你的心呢?”

当时,她脑子里首先想到的不是什么情不情,而是,她是蓬莱的大弟子,掌门之徒,被寄予了厚望,该抛却七情六欲,心存大爱,拯救苍生。所以她说……她从未动过心。

这话与其说是说与迟北焰,不如说是她在告诉自己、说服自己……没错,她没动过心。

她毅然转身离开,再一次将他留在原地。却不知自己怎么了,走着走着,眼睛竟红了,她庆幸的想好在迟北焰看不见。她深知,相比于迟北焰,她有更多的顾虑,他是北凉的王,她是蓬莱的顾卿,一段注定不可能有结果的情,何以要它萌芽、开花呢?

而迟北焰呢?他想,他心里有一朵冰莲,他心里的火焰没能把这朵冰莲捂热,于是反被冻伤,又冷,又硌得生疼,分明的棱角刮出丝丝的血,血流至全身,并不浓烈,又无所不在。

逍遥了半生的北凉王不禁自嘲一笑,因为就算如此,他也不愿将这朵冰花拿出来,若要拿出,必得把心剖开,花不在了,心也只剩一片血肉模糊了。

他说过不会放手,可如今,看着她依旧冷冽的眼,他竟也没辙了。

好在他并非什么都不能做,凌琛毒发后,他们在去蓬莱的路上遭遇苏洪父子的突袭,敌方来人众多,仅他一人还击,还得护其余三人周全,情势十分不利。当初凌琛受他一刀,此事他一直记在心里,如今他既身陷囹圄,他必会还他这个情,他挡住来势汹汹的追兵,陷入重重包围中,一片刀光剑影中却忽的听到一声不远处传来的呼唤,是她说:“活下去!”

其实当时他并不认为自己会有事,但危急时刻能得她一句关心,他心里一暖,足矣。

可是事情总是出人意料,见她掉入海中时,迟北焰只觉得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再顾不得其他,绝世的高手竟不察奄奄一息的杀手,不甚被砍伤,可是他的眼里仍只有那抹白色的身影,她扑腾着,就快要消失在眼中。于是忘了痛,不顾所有,他潜入水中,抓住了她的手。

回到岸上,他将她放到地上,她苍白着脸,已陷入昏迷。他按压着她的腹部,一遍遍唤她:“卿儿,卿儿,卿儿……”

直到她猛的呛出一口水,缓缓清醒过来,他大喜过望,终于放下心来,将她抱起拥在怀中。

顾卿一时意识还不甚清晰,她微喘着气,任由他这么抱了一会儿,才伸手欲推开他,可手上一用力,他闷哼一声,她低头,这才看到他手上的伤口,赤红的血被水晕开成一大片,浸染了两人湿漉漉的衣裳。

她愣了愣,有气无力道:“你受伤了?”

迟北焰却说:“我没事。”还一再反问她怎么样。

他嘴上虽说没事,可顾卿心里也实在不安,两人在海边迅速找了个屋子落脚,她拣了身上还算干净的裙角撕成布条给他包扎伤口。看着隐隐泛白的伤口,她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伤,是为她受的。

再看他的脸,俊脸难得苍白,却依旧噙着若有若无的笑,双眼明亮又温柔。顾卿觉得心里突然有个地方梗了梗……迟北焰,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奋不顾身对我,也不要再用这样的神情看着我……

因着伤口,迟北焰有些发烧,眼下外面又正大乱,两人便又在此处逗留了两日。趁着迟北焰入睡,顾卿给在蓬莱的同门发去消息,询问凌琛和华甄的下落,然后又在外面站了许久,望着一望无垠的大海,迎着海风,脑子放空,什么都没有想。

回屋时,迟北焰已经醒了,站在窗前,脸色虽还是有些苍白,但精神已恢复了不少。她愣了愣,难道他是一直在这看着她吗?

她不动声色的别过眼,走过去道:“这两日风……”

话还没说完,一股大力忽然袭来,顾卿只觉眼前一花,她竟被迟北焰按在了墙上,她瞪大了眼,而他的脸已靠近,桎梏住她,倾身吻了下来。

顾卿拼命抵抗,可是咫尺之间,不论功夫,只有纯粹力量的比较,她又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他强势的撬开她的唇,攻城略地,纠缠不休,顾卿挣不脱,只能任由他恣意的索取,连呼吸也熬得难耐。

等他终于放开她时,她一时怒起,羞愤难当,举起手一耳光扇了过去……

他却只盯着她,没有躲,像个一动不动的雕塑。

可是这一道巴掌声终没有响起,手风已经扫至他的脸庞,却还是堪堪停了下来。

迟北焰盯着她,双眸一片深沉,唇上还有淡淡水光,他缓缓道:“我再问一次,顾卿,你心里可有我?”

他神色如此认真,令顾卿一时无言,她动了动唇,狠心决然的话却终是如下不去手的耳光一般,说不出口。她赤红了眼,避开他的目光看向别处,半晌后漠漠道:“迟北焰,我不欠你了。”

他没再说什么,一阵沉默后,默然转身离开了房间。

那晚之后,两人的关系又跌回冰点。顾卿本就是冷冽的那个,而向来热诚的迟北焰一旦冷了下来,便几乎没有回温的可能了。

两人回到剑客山庄等消息,在剑客山庄便更是一句话都说不上了。

只是,每当顾卿听到窗户外传来的赫赫剑声,总是沉默不语,竹林中的飒飒风声时而激荡时而缓慢压抑,无不透着舞刀之人的情绪。

她出了房间,漫无目的地走至一处房中,瞥见柜子上陈列的酒,她在原地默了许久后,走过去拿了一盅……

迟北焰练完了功,在回竹楼时余光瞥见路边一间屋子里的一抹白色身影,脚步不由顿了顿,他本想直接走过,可是,却见那人此刻正趴在桌上,空了的酒瓶倒在一边。

脚尖一转,他还是朝这边走了过来。

进了屋子,迟北焰先瞥了瞥桌上的酒瓶,再看她,她将头枕在手臂上,阖着眼,两颊微有些红,已是醉了。

他悄然在她身边坐下,看着眼前人,一时无言。向来视门规如铁律,如此自制自律之人,今日竟也犯了戒,将自己喝得大醉?……迟北焰喃喃道:“顾卿,你不是说你心里没我吗?那现在,又是为何醉?为谁醉?”

而顾卿睡得也并不安稳,她动了动唇,轻声道:“……”

待听清她说的甚么,迟北焰一愣,继而嘴角微微一扬,他微俯身道:“你骗我,若你心里没我,现在为何叫我的名字。”

……

顾卿并不知昨晚喝醉了之后发生了何事。人人都说酒是好物,却没想到这么难喝,可又会令人上瘾般,一杯接一杯,忘了分寸,停不下来。一盅酒没多久就被她喝光,她发了会儿呆,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醒来时,顾卿只觉头疼欲裂,她缓缓挪步到桌前,看到桌上摆了一碗醒酒汤,并未多做他想,将汤喝了。

出了小楼,许久未说过话的迟北焰竟负手站在门口,她不由脚步一顿。

听见动静,他转过身来,脸上噙着淡淡的笑意,仿佛当初。

见状她不禁暗自皱眉,心里起了点疑惑。不过她很快敛了敛神,举步走出去。

迟北焰迎着她径直走过来,行至她面前,道:“我早该弄清楚你的顾虑是什么,等这边事情结束后,我会再去蓬莱,亲自跟你师父说。”

察觉到不对劲,顾卿皱眉不解道:“你要跟我师父说什么?”

迟北焰面不改色道:“跟他说,我要带你走。”

顾卿一惊:“迟北焰你疯了!?”

迟北焰却道,“就因为你是蓬莱的弟子,所以我不能喜欢?不能争取?你也不能动情?不能说出自己的心意?在我这,没有这样的道理。”

顾卿愣了愣,道:“我已经说过了,我……”

迟北焰打断她:“若你没有动心,为何昨晚会在梦中叫我的名字?”

闻言顾卿猛然一怔,全然不知此事,而迟北焰目光犀利的审视着她。

默了默,顾卿已平复下来,眼中恢复一片清明的冷然,淡淡道:“迟北焰,你总说心意,但我不在乎,不在乎你的心意,也不在乎我的,你逍遥随性惯了,便以为两个人只要喜欢便可以不顾一切的在一起了?”她摇了摇头,“别人可以,你、我,不可以。”

迟北焰拧起眉头,追问:“为何不可以!?你以为我豁不出去吗?”

顾卿却道:“那是你的事,但我都不需要。”

迟北焰盯着顾卿暗自磨牙,末了道:“是吗?……顾卿,你真是比我想象的还要绝情!”

顾卿一皱眉,气头一上来也道:“我什么时候要求你做这些了!?是你一开始自己缠上来,是你骗了我非要与我同行,还告诉我你喜欢我给我造成许多困扰!迟北焰,我不想动情不想跟你有任何纠葛!可你有没有问过我的意愿!?我只想守护好蓬莱做自己该做的事,可是你的出现竟让一切都变得这么难!”

此处的动静引起了些许剑客联盟中人的注意,可见两人僵持着,气势如此骇人,大伙一时纷纷绕道而走,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迟北焰脸色很难看,忽的冷笑了一下,他道:“是我自作多情了。”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开。

顾卿亦一拂袖走向完全相反的方向。

……

此事之后,连剑客联盟的众人都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不对劲,明明抬头不见低头见,却愣是形同陌路,于是都尽量不在两人面前提起对方的名字,怕一不小心弄出点火花来又把这微妙的气氛给炸了。

如此冷战着,直到失踪已久的凌琛和华甄归来,两人仍没有和缓的意思,就连一起去南疆,一路上也别别扭扭。

可是两人也皆知不能因为私人之事影响了大局,该合作杀敌时,两人也毫不含糊。

气归气,杀进巫族的大营里时,迟北焰到底还是心软下来,他想,自作多情就自作多情吧,他认了,谁叫自己喜欢上她呢?乌压压的人群把他们包围住时,他还是挪到了她的身边,悄然为她挡住尽可能多的攻击。

眼见无法突破,几人渐渐陷入困局,他选择让凌琛和华甄先走。从前他只知国与国,国与国之间只有利益,可后来遇见顾卿,遇见剑客山庄那伙人,他才相信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值得守护的东西。除掉应邪,他不仅救了北凉的子民,还救了整个天下,他不禁暗自失笑,这一回,他不是君王,是侠客。

所谓善恶,还有这样一种解说。

他经历过无数个危机时刻,起初时,也并未想太多。可是战无不胜的他也渐渐开始力不从心,体力一点点消耗,他看向还在与他并肩作战的两人,心中忽然有了决断。

如果当时有机会,他一定会得意的跟她说:顾卿,我就是这么霸道一个人,不管你愿不愿意,这次也一样,我要你活下去!尽管我还在生气,可谁叫我喜欢你呢?

老子为你豁出去了,你却死鸭子嘴硬,明明喜欢我就是不肯承认,想想我就这点遗憾,若是死不瞑目,便是化成鬼也要缠着你!

可是,他让她和伏冥骑到风隐背上,最后却只叮嘱道:“让她安全回蓬莱去……”

他扑回大营中,巫族的士兵疯了一般涌上来,满目都是眼花缭乱的黑,几乎不能视物,他透过缝隙看到她渐行渐远,安全脱身,终于微微一笑……一人难抵千军,身体四处被锋利的刀划出口子,他吐出一口血,满身狼狈,却仍握紧狼月刀,立在人群中,噙着轻蔑的笑,意气风发。他是北凉的男儿,绝不会投降,绝不会轻易倒下,即使利剑穿过身体,中了一刀又一刀,满身的血将衣服浸染,也会战斗至最后一刻。心里忽然安宁下来,他想,他终是舍不得,若他在,他便缠死她;若他不在了,便忘了他吧,反正他留给她的都是不好的回忆,便忘了他,忘了痛苦,回到蓬莱,回到原来的生活……

与此同时,数十把刀刺进了身体里,他猛的一怔,又安然一笑,神色有些飘远,他看着天空,眼中的焰光渐渐熄灭……顾卿,把这一切,当成一场梦吧。

……

顾卿等了许久,他没有回来。

等了许久,直到伏冥说:“走吧。”她才上路。

她回到了蓬莱,无人照拂的风隐留在了此处,伏冥将她安然送到后也离开。

从那以后,天下是何情况她不知,北凉是何情况她也不知。她站在海岸前望着星空,明月依旧,跟从前无异。她不让自己去想他,生活也仿佛回到了从前的模样,仍与世隔绝,与世无争。

如此过了三个月,一天,她来到蓬莱主殿,跪在了师父面前。

见着一言不发的爱徒,蓬莱掌门眼里划过一丝心疼和无奈,他暗自长叹一口气,殿里一时寂静无声。

顾卿此番来,是有话要说……当初师父要她出岛历劫,临行前给了她一道保命符,那是比白冰玉石更罕见的稀世珍品——冰玉灵珠。她知此物之珍贵,原本并未打算使用,可她还是有了私心,在南疆时,悄然将此物给了迟北焰。

她嘴上说着狠话说烦他,可是心里却很愧疚,她愧对他的一腔痴情,愧对他的好与爱。他做到了,他豁出去了所有,可是她无以为报,于是只能悄然将此物给他,当作她的一点补偿。

她知道自己动了情,只是一直以来都不愿承认,在南疆经历了那场刻骨铭心的生离死别后,她再无法说服自己。这三个月来,她尝试着忘了他,可是她做不到,越是压抑便越想他,她说抛不下自己的身份和责任,到头来最抛不下的却是他。

喉咙不禁哽咽,顾卿深深磕了个头,道:“师父,对不起,徒儿让您失望了。”

掌门一时也无言,欲扶起弟子,她却不肯起身,再抬头时已泪流满脸,对他道:“他为我丢了一次命,我不愿再负他,可世事不能两全,如此便只能辜负师父和蓬莱满门,顾卿实在有愧!”说着她又磕了一个头。

掌门缓缓道:“你既将灵珠给了他,便是也救了他一次,算是两清了。”

“是,”顾卿道,“命之一事,尚可算清,可情却难断得分明,他这一劫,是要用我一生去渡的劫。”

闻言掌门默了良久,道:“你可想清楚了?”

“是,”顾卿答,“顾卿之信物白冰玉石已毁,无以还交师父之物,还请师父将徒儿自师门除名,以不辱蓬莱门风。”

掌门道:“红尘皆多苦,卿儿,你既生在蓬莱,应更能看得出,如此你仍下定了决心,为师也尊重你的选择,只是此去之后再不可回头,造化几何……”他郑重道:“兀自珍重。”

“是!徒儿在此谢过师父的养育栽培之恩,此别之后,也请师父……珍重!”她磕下最后一个头,良久,才起身,最后一滴眼泪滑落。她缓缓转身,一步步,走出了大殿。

……

离开时,她走得悄无声息,没有惊动同门中人。小船驶向大海,她望着远方,将蓬莱留在了身后。

北凉边境,重兵护卫的一队车马在苍凉的荒原里缓缓前行,领队之人神情肃穆,重重叠叠的马蹄声、步兵的脚步声、车轮碾压细碎石子的声音交错在一起,又杂而不乱,层次分明。

他们此行护卫的,正是此前在南疆受了重伤,竟奇迹般存活下来的迟北焰——他们的王。

迟北焰虽捡回一命,但受伤甚重,北凉的人找到他时也只剩一口气,这几个月来基本卧床不起,护卫的人忌惮着他的伤势,只得放慢了速度前行。加上要将人从南疆接回北凉,必得经过锦国,且不论眼下东夏尚不太平,北凉王身受重伤的消息一旦传出去,后果不堪设想,所以这一路躲躲藏藏,到如今才安然回到北凉境内。

整个队伍时刻处于高度戒备中,气氛沉沉,令见者侧目。

迟北焰坐于马车内,车内铺了厚厚的毯子,把车厢包得严严实实,一丝风都吹不进来,十分暖和。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原本英俊的脸也凹了下去,脸色苍白无比。经过几个月的恢复,才稍微好点,能起身坐坐,有了点精神。

前行的队伍忽然停了下来,一阵马蹄声后,领队的将军在外面道:“王上……”

闻言迟北焰微微抬眸。

车门缓缓打开,映入一抹飞扬的、纯白的衣袖,她站在外面,看见他,露出惊喜的心疼的意外的愧疚的复杂的神情,最后,化为眼中跳动的微光,倾注到与他无言的凝视中。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也忘了要作何表情,此见与以往不同,他既死过一回,再见恍如隔世。

顾卿进入马车中,车队继续缓缓前行。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沉默一阵后,迟北焰才道:“你来做甚么?不是让你回蓬莱了吗?”声音不比平常,沙哑又无力。

顾卿说:“我是回了蓬莱,我想了很久……迟北焰,我跟你走。”

闻言迟北焰瞳孔猛的一敛,盯着她道半晌道:“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跟你走!”顾卿道,“……你若死了便罢了,可你没死,我放不下你了,迟北焰。”

他突的笑了起来,如此纯粹的开心,竟一伸手将她拉到身前,顾卿跌到他的胸膛上,又顾念着他的伤,不敢随便乱动。他盯着她道:“你心里有我?”

顾卿答:“是。”

“跟我在一起?”

“是。”

“做我的王后,为我生儿育女?”

“是!”顾卿说着说着破涕为笑。都说红尘多苦,可是迟北焰,这烟火也因为你而美丽,点点火焰落到我身上,融化了冰雪,温暖了我的心。

他沉声说:“此话是你说的,你一辈子都别想跑了。”

她说:“我只有你了,还能跑到哪儿去?”

他低头吻了下去……

数年后。

北凉境内,正是春季,以游牧为生的一家人在新的草场扎营,晚间时,旷野之上升起一丛篝火,一家人围在一起,孩童们一脸专注,听老人说着故事。

话说几年前凉王成亲,所娶之人却是位来历不明的女子,大伙对此人充满了好奇,待到大婚典礼上,见到真人纷纷惊叹,女子不光美若天仙,气度更是不凡,如落入凡间的仙女般,再看自家王上,也是丰神俊朗,英姿勃发,两人站在一起,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神仙眷侣。

成亲之后,凉王对这位王后宠爱有加,羡煞北凉女子。不出两年,王后生下一位王子,凉王高兴得不得了,又过了三年,王后又生了一位公主,凉王更是爱不释手,宝贝得不行。凉王夫妇恩爱和睦,堪称整个北凉的典范,被传为佳话,民间时常议起。

一孩童问:“那他们现在如何呢?”

星辰洒满夜空,微风阵阵,碧浪摇曳,老人慈祥又宁静的声音缓缓响起:“他们呐,一直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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