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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股价上涨的理由就是上涨本身

滨海的初冬没有雪,只有雨。冬雨淅淅沥沥,缠缠绵绵的,料峭的风轻轻一吹,有时候竟也是一种彻骨的寒。繁华街上的行人身着一件毛衣,外面罩着一件夹克或者一件风衣,迎着风,人们不禁裹紧衣服,不敢在这种寒风凄雨中稍做停留,匆匆地往前面赶。

滨海公安局经侦支队的队长秦浩然还在停职中,不过此刻他的心情却舒朗了不少,因为他手中正拿着林岚交给他的可以自证清白的证据,他相信只要将这个证据交给局长王青松,经过组织的审查程序,他便可以恢复自己的职务了。他心情愉悦又有些忐忑地敲响了局长王青松的门,他听到了那个久违又十分熟悉的声音应了一声:“请进!”

秦浩然忐忑不安地走了进去,王青松抬头看着秦浩然,一边让秦浩然坐,一边给他倒水道:“浩然啊,有段时间没有看到你了。”

“我正在对工作做深刻的反省。”秦浩然坐下道。

“你这是对处理结果有情绪?”王青松倒完水交到秦浩然手中。

“没有,”秦浩然接过水道,“每个人的工作都是会有些纰漏的,有时候停下来静一静,思考思考,才能更好地做好将来要做的工作。”

“你有这个觉悟就不错了。”王青松笑着坐下,“过来有事儿?”

“这个东西,我觉得对于证明我的清白是有帮助的。”秦浩然站起来,郑重地将一个档案袋放在王青松的桌上。

“好的,组织会认真审查你提交的材料。”王青松很高兴地道。

在王青松收下秦浩然材料的当口儿,办公室的门外又响起敲门声,王青松又应了一声“请进”。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证监会稽查队的吴峰,他是跟他的助手来移交案件的相关材料的,这是一个证券犯罪的大案,为了体现打击证券犯罪的决心,该案件已经在上级领导的安排下从证监会移交到了公安部,公安部指定由设立在滨海市的证券期货办案基地负责侦办。看着吴峰队长走进来,王青松立即笑着站起来跟吴峰队长握手并表示感谢,吴峰队长也主动跟秦浩然握了手,握手之后,秦浩然便知趣地说还有别的事儿,便离开了。

秦浩然对滨海市公安局是有感情的,一步三回头,他行走的速度非常慢,以至于他好不容易踱步到公安局大门口,准备撑着伞离开的时候,吴峰已经移交案件完毕,也走出了公安局,在秦浩然的后背上轻轻一拍。

“事情都办完了?”秦浩然扭过头看到是吴峰,有些尴尬地问。

“事情哪里办得完,最近我们那里超负荷运转,人员也不够,喝一口水的工夫都没有。”吴峰轻轻叹出一口气,对秦浩然说道。

“忙是好事儿,我现在就是想忙,也没有机会。”秦浩然道。

“哎,你不过是停职,事情搞清楚了,我们还要并肩作战的。”吴峰再次拍拍秦浩然的肩膀,以一种十分坚定的眼神鼓励他。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还为你们服务。”秦浩然笑道。

“这可是你说的啊……”吴峰伸出食指,笑着指着秦浩然。

“当然。”秦浩然道。

“对了,现在有没有时间?”吴峰问秦浩然道。

“大闲人一个,什么都没有,就是有时间。”秦浩然笑道。

“好,现在已经大中午的了,我请你吃顿饭怎么样?”吴峰道。

“不耽搁你工作吧?”秦浩然问道。

“吃饭就是为了工作。”吴峰笑道。

“原来你在这里等着呢,我说你怎么这么好心,平时一毛不拔的,今天还请我吃饭。”秦浩然也打趣地笑着,对吴峰开玩笑道。

“是谁说为我们服务的?”吴峰打趣道。

“我说的是如果有机会的话。”秦浩然一边撑起伞,一边往前迈入雨中,领着吴峰朝自己的车走去。

“现在不就有机会吗?”吴峰坐进车里,擦擦身上的雨水道。

于是,这辆小车出了滨海市公安局的门,然后往左一拐,走到了大街上。二人在街上随便找了一个小餐馆,本来秦浩然是要坐在大厅里面的,吴峰却十分爽快的样子,竟然破天荒地要了一个包间。

“工作忙了,奖金多了?”秦浩然道。

“我那点工资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吴峰笑道。

服务员过来点菜,吴峰随便要了几个小菜,服务员问酒水,吴峰摆摆手,问道:“这里的茶水是免费还是收费的?”

“免费的有,收费的也有。”服务员答道。

“那就来壶免费的。”吴峰合上菜单道。

服务员端进来了一壶茶,还有两个杯子。

“你看那个姑娘,脸都绿了。”服务员出去后,秦浩然道。

“喝壶茶也要钱?”吴峰一边给秦浩然斟茶一边道。

“对了,你找我什么事儿?”秦浩然问吴峰道。

“我们最近盯上了一只股票,这只股票起初不温不火,高送转除权之后便走势沉闷,小阴小阳,成交量也差不多。”吴峰吃口菜道。

“嗯。”秦浩然喝一口茶,应了一声道。

“忽然有一天成交量放大,股价也随之走高,便进入了上涨的过程,不过价格也有上有下,起起伏伏的。最近股价开始快速拉升起来,每天六七个点涨个不停。”吴峰喝一口茶,放下筷子道。

“哦?”秦浩然有些吃惊,“最近的大盘走势可并不好哦。”

“就是如此说啰。”吴峰叹出一口气道。

“那这只股票的基本面坚实或者是它攀上了什么热点题材?”

“基本面?这只股票根本没有什么基本面可言,刚刚公布了三季度报告还是个亏损。题材?这只股票基本谈不上题材,一个餐馆题材,你也知道,现在高压反腐下,这样的高档餐馆根本没有人愿意去碰。”吴峰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吃。

“这就怪了。”秦浩然皱眉道。

“谁说不是呢。”吴峰道。

“这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秦浩然吃口菜道,“这只股票背后有人在捣鬼,要么是一个人,要么是一群人,在进行恶意操纵。”

“我们也是这样认为的。”吴峰放下筷子道,“可是操纵一只股票,要么拉抬,要么打压,要么锁定,只要运用大数据技术,对结算中心的账户进行大数据行为对比,那些行为现在几乎无法容身。”

“交易所对比了没有?”秦浩然问道。

“不光交易所自动对大资金账户的交易情况做了自动对比,我们又申请调回了细节的数据,对小的交易账户的交易特征也用电脑软件进行了对比,可是依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地方。”吴峰道。

“这就奇怪了。”秦浩然道。

“是啊。”吴峰叹气道,“不然我今天也不会找你来询问了,我有时候在想,是不是这只股票逆势大涨只是一个巧合而已。”

“你说所有账户无组织地自由交易?”秦浩然问道。

“对啊。”吴峰道。

“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巧合,一切都是有因有果的。”秦浩然喝一口茶道,“事物并非没有规律,而在于我们是否能够找到其中的规律。”

“哲学上的话,谁都会说。”吴峰笑笑。

“所有的账户都能查询到买,也能够查询到卖,大数据能够自动匹配这些买卖的交易特征。”秦浩然没有理会吴峰的话自言自语道。

“是啊……”吴峰道。

“任何两个账户之间的交易,都能够留下一些东西,又带走一些东西,这是符合证据交换规律的。”秦浩然皱着眉头,轻轻敲着桌子。

“这是必然的。”吴峰道。

“即便是借用别人的账户,大数据也能通过账户的交易特征找到账户之间的关联性,然后通过银行账户,找到真实存在的那个人。”

“是的。”吴峰不明白秦浩然为什么要重复这些没有意义的话。

“有没有可能找不到账户,也找不到真实存在的那个人?”

“这怎么可能?”吴峰笑道,“任何个人或者单位要开立证券账户都需要拿身份证到证券公司,然后还要去银行开立资金托管账户,这些都是实名制。通过交易结算公司,绝对可以准确找到后面的人。”

“不对,还有一个账户找不到。”秦浩然道,“准确地说,它是一群账户,但是在我们这边的交易结算公司里面只显示一个账户。”

“哦?”吴峰好像想到了什么。

“香港中央结算(代理人)有限公司。”秦浩然与吴峰异口同声。

“是的。”秦浩然笑道,“这只股票是沪港通还是深港通?”

“深港通。”吴峰道。

“假如操纵者在香港那边通过证券公司开立多个账户,然后通过深港通渠道申报到深圳交易所,最终结算公司按净额结算的话,中间的操纵过程就隐藏在香港中央结算(代理人)有限公司账户之下。”

“是的。”吴峰恍然大悟。

“由于香港中央结算(代理人)有限公司账户没有被穿透,这便存在着监管套利的空间,金融操纵者就钻了一个空子。”秦浩然道。

“哦,原来是这样。”吴峰道,“不过法网恢恢疏而不漏,犯罪分子万万想不到证监会与香港监管部门早就在进行跨境监管的合作。”

“是的。”秦浩然笑道,又高兴地开始吃菜。

“浩然啊,看来你们这回要办的案子,非你不可哦。”吴峰道。

“唉,宇宙这么大,地球少了哪个人,一样会转。”秦浩然道。

“这个话不假,但是有些人可以让它转得快一些。”吴峰放下筷子,披上衣服说道,“好了,我还有事儿,要先走了,你慢慢吃。”

“我送送你。”秦浩然道。

“别了,我请你吃饭,你饭都没有吃完。”吴峰按住了秦浩然。

待到吴峰离开之后,秦浩然狼吞虎咽般地吃起饭来,但是他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吃了些什么,几乎没有尝到什么滋味。秦浩然想到了刘大柱,那个因为投机失败而失去自己餐馆的中年男人,还有他那已经疯疯癫癫的女人毛彩蝶;秦浩然也想到了私募一号的陆云深,前几天秦浩然看了私募排行,陆云深管理的基金净值又稳稳地定格在第一名的位置,而最让秦浩然感到失落的是自己现在无事可做。

秦浩然吃过饭,走出了小饭店。他撑着伞,闭着眼睛,任那料峭的风在他的夹克里乱窜。曾几何时,他总是喜欢在百无聊赖或遭遇挫折的时候爬上滨海市公安局的顶楼吹吹风,让自己冷静冷静,而此时此刻,秦浩然最需要的,就是在风雨中冷静冷静。

在秦浩然感觉到已经平静之后,他的手机响了,是他的母亲谢斓打来的。电话中谢斓嚷着要去医院,秦浩然还没等谢斓讲完,便匆匆地挂了电话,跑向了停车场。

秦浩然驱车如飞,用了不到半个小时便赶到了家里,他一推开门便看到谢斓躺在沙发上,头上搭着一条湿毛巾。秦浩然扑了过去,急切地问:“妈,你哪里不舒服?头疼吗?”谢斓只是哎哟着指着脑袋,秦浩然便不再问,抱起谢斓往外跑,谢斓不让,于是秦浩然便扶着谢斓,两人小步地往外移动。下电梯时谢斓对扶着自己的秦浩然轻声说道:“去滨海市人民医院,不要去别的医院。”

“人民医院?好,可是那里人多。”秦浩然迟疑了一下。

“我在那里有个熟人。”谢斓一边哎哟一边说道。

“好。你先忍一忍,我们一会儿就到。”秦浩然拉开车门,将谢斓扶到了后排座位上。好在今日是雨天,寒风料峭,所以路上的行人与车辆也并不太多,不多会儿便到了滨海市人民医院。

“妈,你先在这里等着,我这就去挂号。”秦浩然道。

“不用,直接去住院部。”谢斓阻拦秦浩然道。

“去住院部?这好像不合规矩吧。”秦浩然有些迟疑。

“不用,我都跟医生联系好了,先去住院部,然后再补挂号,他正在住院部查房。”谢斓看见秦浩然有些犹豫,耐心向秦浩然解释。

“好的,这是什么科啊?”秦浩然扶着谢斓往前走。

“心脑血管科。”谢斓回应秦浩然道。

门诊大楼的后面便是住院部。上医院可不管什么晴天雨天的,越是雨天,来医院的人反而越多,滨海市尽管在建设上很多方面都卓有成效,然而它的医疗条件,实在配不上这座城市的气质,滨海市的医疗环境,只相当于国内一个二三线的城市。如此一来这滨海市最好的医院,就挤得水泄不通。初冬雨天心血管疾病更是高发,秦浩然与谢斓好不容易才挤出了门诊大楼,母子俩又通过甬道向后面的住院部挪动,在住院部的电梯门口,抬头望去,已经排了长长的队列,秦浩然焦急地等待着,终于在排了大约20分钟的队之后,母子俩乘上了电梯,径直走向了八楼。

八楼是VIP单间病房,装修豪华考究,秦浩然看到这里,不觉一愣,平时买菜都会讨价还价的母亲,怎么会选择这样的地方住院呢?他转念一想,这样也好,毕竟这里治疗环境更好。于是他便扶着谢斓,朝最靠里面的病房走去,到了房间门口,谢斓轻轻地敲了一下门。

开门的不是别人,正是谭昕婕,她是秦浩然的继母,不过秦浩然并没有见过这个女人。谭昕婕是见过谢斓的照片的,所以当她看着谢斓带着一个男人来的时候,便猜着了大半,冷言道:“你们来干什么?”

“是谁来了啊?”里面的秦景明听见有人来了便起身问了一声。

“是我。”谢斓挤进门道。

“谢斓?”床上的那个老年男人看到谢斓进来,热泪盈眶。

“躺着吧,别起来了。”谢斓柔和道。

“不碍事儿,你坐吧!”秦景明指着旁边的沙发道。

“好。你怎么样?”谢斓刚刚坐下,便关心地问。

“我啊,没事,就是一时急着了。”秦景明微笑着道。

秦景明刚刚跟彭昊天一起联合做空了陆云深的股票,哪知道这不过是陆云深布下的一个圈套,秦景明最终失败,遭受了不小的亏损,就在彭昊天被经侦警察带走的那个晚上,他的血压骤然升高,人扑通一声倒在地上,还好被及时送到滨海市人民医院。经过抢救降压,秦景明的身体逐渐恢复,时至今日,胃口渐好,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谢斓第一时间便知道了这个消息,她当时就按捺不住,想来医院探望秦景明,然而当时情况特殊。尽管秦浩然在被停职之后仍然假装去公安局里上班,假装早出晚归,每天都很忙,但是秦浩然的眼神与情绪还是泄露了他的全部秘密。谢斓是一个极贴心的母亲,儿子在母亲面前装,母亲便也在儿子面前装,不仅如此,谢斓还跟局长王青松建立了联系,密切地关注着有关秦浩然的消息。尽管王青松对秦浩然是严肃的,但是私下里面对谢斓,他是表示坚决相信秦浩然的,如此一来,谢斓的心总算是放轻松了不少。特别是今天秦浩然将自证清白的材料交到公安局之后,王青松表示秦浩然不久之后便可以恢复工作,谢斓简直是高兴坏了,她在家几乎高兴得手舞足蹈,这是这些天最让她高兴的一件事。

高兴之余,谢斓便想到了压在她心头的另一件重要的事了:躺在医院的秦景明。谢斓想带着秦浩然来看看他,毕竟是血浓于水,父子情深,然而谢斓也了解秦浩然的为人,他是一个很倔的人,尽管时间已经过了快20年了,但是他心底的怨气可能还是无法释怀。年轻人与老年人有所不同,年轻人总觉得自己还年轻,还有更多的时间去消融心中的隔阂,但是老年人已经行将就木,所以一切隔阂与纠葛对他们来说已经不过是一场过眼云烟,拿起放下变得十分容易。比如谢斓,便早已将秦景明多年前的拈花惹草、风流快活忘却得干干净净了,毕竟现在大家都是白发苍苍,年过半百的人了。可是秦浩然不同,他不可能有这种领悟,于是谢斓便扯了自己生病这个谎,总算是将秦浩然骗到了医院里,但是,此刻秦浩然已经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

“浩然,你坐啊。”谢斓拉着站在一旁的秦浩然道。

“妈!你编这么大一个谎,就是为了让我来见他?”秦浩然怒视着谢斓,指着躺在床上的秦景明,很生气地质问道。

“怎么说话呢?他可是你的父亲。”谢斓斥责道。

“哟,秦少爷,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妈可是为你着想,眼看着你爸进了医院,你再不来,到时候要是分遗产,怕少了你的那一份儿。”谭昕婕站在一旁,双臂交叉着抱在胸前,阴阳怪气道。

“你算什么东西?!”秦浩然眼睛瞪圆,怒气冲冲地对谭昕婕道,“你以为天下的人都像你一样,为了一丁点儿的钱可以不要脸?”

“怎么说话呢?”谭昕婕立即急了,“我去警察局告你!”

“你有本事就去告,大不了我这个警察不干了。”秦浩然道。

“你们给我闭嘴!”床上的秦景明大声对正在争吵的两个人道。

在秦景明的呵斥之下,谭昕婕与秦浩然安静了下来。谭昕婕静静地站着,秦景明对她道:“这里没你事儿了,你先回去吧。”

“你……”谭昕婕显然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还没有等谭昕婕开口,只见秦景明扬了一下手,谭昕婕便只得悻悻地离开了病房。

“听说你血压高到180?”待谭昕婕离开之后,谢斓对秦景明道。

“我这是老毛病了,死不了。”秦景明微笑着道。

“嗯,你倒是死不了,你活着,好多人都要因你而死。”秦浩然依靠在墙上,脸上始终潜藏着一丝怨气,以一种嘲弄般的语气说道。

“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父亲呢!”谢斓扭头白了秦浩然一眼。

“他是自作孽,不可活,联手彭昊天做空陆云深的股票,结果反而被别人逼空了,你亏了九牛一毛,血压就升到了180,你知道有多少人因为你们的这些勾当负债累累、倾家荡产吗?远的不说,就是我们楼上的刘大柱,就因为这事,餐厅抵给了别人,媳妇成了精神病,毛头那孩子多么可怜!”秦浩然控制不住心中愤懑,语气十分激烈,连珠炮般道。

“越说越不着边际了!”谢斓呵斥道。

“让他说。”秦景明伸出手臂拦着谢斓,叹出一口气平静道,“我不知道你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但是我的确没有做过你说的那些。”

“嗯,贼怎么会把‘贼’这个字刻在脸上呢?不过你放心,只要你违法了,让我找到你的犯罪证据,我会将你送进去的。”秦浩然凛然道。

“你给我闭嘴!”谢斓起身瞪着秦浩然道。

“反正我也没有想来。”秦浩然起身走了出去。

望着秦浩然头也不回的背影,随着门砰的一声关上,谢斓扭头尴尬地笑着对秦景明道:“这孩子,都是我给惯的。”

“没什么。”秦景明道,“这么多年,他还是像我,倔脾气。”

“这就是冤家父子。”谢斓叹一口气道,然后便在病榻旁边拿了一个苹果,拿刀缓缓地削了皮,秦景明盯住谢斓的手,虽然皮肤有些暗斑,还皱了起来,但是她的手依然是那样灵巧,拿着水果刀娴熟地在苹果上游走,这勾起了秦景明不少当年的回忆。

“谢斓。”秦景明叫了一声。

“哎。”谢斓应了一声,秦景明却又停下了。

“给。”看着谢斓递过来的那只苹果,秦景明别过头去,用右手偷偷地揩掉眼角的泪水,谢斓道,“都入土半截子的人了,这是干什么呢?”

“没,我就是觉得心里酸。”秦景明道。

“你就跟戏里唱的词一样:莲子心中苦,梨儿腹内酸。”谢斓将苹果递到了秦景明的手中,秦景明噙着泪,轻轻地咬了一口。

离开秦景明病房后,秦浩然并没有离去,就坐在病房外的那个条椅上。他心中是另一番苦痛:他是10岁的时候跟着谢斓离开秦公馆的,自那以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过秦景明。在秦浩然的印象中,秦景明的形象始终定格在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个夜晚的他决绝而又冷酷。十多年来,秦浩然一直生活在一个残缺家庭之中,青少年时期的凄苦他记忆犹新,离开秦公馆时秦景明的那张脸一次次浮现。如此这般,他便对秦景明没有好印象,然而父子血亲,两人之间总有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特殊关系,这种关系又让秦浩然割舍不下,他心中甚至对秦景明的归来时常有着几分渴望。秦浩然记得自己上小学的时候,时常趴在家里的窗户上,等候着那个魁梧的身影,然而一天天、一年年,那个身影始终没有出现。他是既想见到秦景明,又不想见到,这两种情感在他的心中拼命地撕扯着,在秦景明的面前,秦浩然选择的是冷言冷语,然而在他离开秦景明的病榻之后,他又要独自承受更多的痛苦。

“哟,这不是秦队长吗?”正当秦浩然仰头望着医院的天花板,感到无所适从、备受煎熬的时候,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忽然从旁边飘了过来。秦浩然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这人正是陆云深。

陆云深身着一件时髦的黑色长风衣,内里是一件V领的商务黑色毛衣,领带打成温莎结,他那清瘦而又高挑的身材显得更加挺拔了。

“你来干什么?”秦浩然有些激动地起身。

“来当然是有事,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闲人一个?”陆云深身旁捧着花篮的陆云祺用一种讥诮的语气对愤怒的秦浩然道。

“也许你们还不知道吧,马上我就又要开始工作了,我还可以告诉你,我的工作任务就是看紧你们。”秦浩然脸上微微一笑正色道。

“这是一件好事啊,上次要不是你的配合,我也不可能扳倒彭昊天。当然,你家老爷子也不至于躺到医院里来。”陆云深微微笑道。

“你别嚣张,我们走着瞧。”秦浩然伸出食指指着陆云深道。

“败军之将,岂能言勇?我真不知道你的这份自信到底来自哪里。自信是一件好事,但是自信过了头,那可就是自负了。”陆云深莞尔一笑,他的语气是那样轻蔑与张狂。

秦浩然对陆云深的这种挑衅并没有理睬,他从陆云深与陆云祺的中间挤了过去。陆云祺转过身,对着远去的秦浩然道:“秦队长,别急着走啊,你不是要看紧我的吗?我们现在可就站在这里呢。”

“云深,我们是不是过分了一点?”陆云祺哈哈笑着道。

“主不可因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是故怒而挠之,卑而骄之。”陆云深望着秦浩然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地道。

“哦。”陆云祺似懂非懂道。

“如果秦浩然不是一个警察,我想我会跟他成为朋友的。”陆云深轻轻叹一口气,然后摇摇头,便径直往秦景明的病房走去。

在秦景明的病房门口,陆云深敲了敲门,谢斓应了一声请进,陆云深脸上挂着笑意走了进去。谢斓并不认识陆云深,见到有人来了,以为他们要谈事,于是便找了一个理由,悄悄地离开了病房。

“秦爷,在私募基金年会上没有看到你,想不到你竟病成这样。”陆云祺将花篮堆在秦景明病床旁边的小桌子上,笑着道。

“不劳记挂,死不了的。”秦景明脸色一沉,目视前方道。

“这样最好了,你死了,我会感到寂寞的。”陆云深把谢斓坐过的那把椅子拉了过来,坐在上面跷起二郎腿,掸掸灰道。

“是怕我活着,你们睡不着?”秦景明一声呵呵。

“秦爷,这话就是你的不对了。都说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时代变了,您老在家休息,娇妻美眷,安享晚年,又何苦出来自找没趣呢?”陆云深将双手搭在膝盖上,神态悠闲地说道。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现在的投资界变了,难道我们这些老家伙就该袖手旁观,不出来管一管?”秦景明忽然将头转了过来,直勾勾地盯住怡然自得的陆云深说道。

“道?你也配说道?”陆云深一声呵呵,然后起身,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瞬间便成了一个三角形,脸色沉郁而又悲愤,他用力地用食指指着躺在病床上的秦景明说道,“你还记得陆骏骐吗?”

陆骏骐?秦景明感觉这个名字是那样熟悉,又是那样陌生,他费尽心力地在大脑中搜索,但是这个名字偏又像那烟雾一样虚无缥缈,他额头上的皱纹与青筋慢慢地拱了起来。

“是啊,秦爷您这种人怎么会记得一个失败者呢?这个世界是不会让一个失败者留下印迹的。就像富豪榜一样,人们都知道互联网行业与金融行业特别赚钱,一窝蜂地往前冲,但是他们哪里知道,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些死去的人,都籍籍无名。”陆云深转身说道。

“哦!原来是他。”秦景明从陆云深那转动的身影之中,大脑中忽然闪现出一个同样高挑而又清瘦的形象来,陆云深跟那个形象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像,实在是太像了。”秦景明上下打量了陆云深的整个身板,就好像品鉴艺术品一般道。

“秦爷终于还是记起来了,你能够记起来,我还是替他感到一些欣慰的,至少大名鼎鼎的秦爷还记得他。”陆云深冷笑道。

“十多年前,红小豆期货上的灵魂人物,又有哪个不知道呢?”秦景明恍然大悟,似有同情、似有怀念地回忆往事道。

“不。那场惊心动魄的期货事件,他才不是什么灵魂人物,真正的灵魂人物,是你。”陆云深断然否定秦景明的话,指着他道。

“岂敢,岂敢。”秦景明摆摆手道。

“还有你不敢的?红小豆这种东西在仓库里面堆积如山,按照经济学基本的供求关系注定是要下跌的,然而秦爷你却可以倒转乾坤,硬是让红小豆期货涨了个气贯长虹。”陆云深道。

“你不是事件的亲历者,所以不太了解情况,期货炒的是预期,当年红小豆价格暴涨主要是因为当时的炒家一致认为那一年的红小豆将大量减产,最终会导致供不应求的局面。”秦景明否认陆云深的判断道。

“什么减产?那不过是你们编造的一个谎言。期货市场,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只要大家相信红小豆会减产,它就一定会减产,因为价格上涨,中间商自然会因为你们的谣言去囤货,这样市场上的红小豆自然少了。”陆云深的脸色是那样严峻,断然否定道。

“但是囤货总会回到市场上的吧,套期保值、期限套利的那些客户,自然会在期货市场上放空单,合约到期后可以坐收渔利。”

“这些你早就想到了。”陆云深笑道。

“哦?”秦景明觑了一眼在病房里来回走动的陆云深道。

“一则,期货之所以比股票难,就在于它有一个期字,到期就没有了,有些合约根本熬不到红小豆重新流入市场的那一天,你操控的就是这种合约;二则,你跟交易所的人联合起来,故意提高了合格品的交割标准,那些普通标准的根本不能用来交割。”陆云深激愤道。

“这话可不能乱说的,你有证据吗?”秦景明白了一眼陆云深。

“你儿子是人民警察,说话办事需要证据,但是我说话办事不需要证据,我只要事实,不是吗?”陆云深扶着床架,盯住秦景明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秦景明目光躲闪道。

“你摸摸自己的良心,还有勇气说出这种没脸没皮的话吗?”陆云深指着秦景明的胸口,咬紧了牙关恶狠狠地对秦景明说道。

“即便是这样,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要走上了投资这一条道路,就应该能够接受失败。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秦景明也许是自觉理亏,脸面向背着陆云深的那一边,不敢与他目光交流。

“是啊,不过他没有这个机会了!”陆云深起身叹了一口气道。

“怎么了?他现在去了哪里?”秦景明愕然道。

“你不知道他怎么了?是啊,你是大人物,他不过是一个芝麻绿豆般的小人物,你又哪里有空去关注他的去向呢?”陆云深背着秦景明道。

“别这样说。”秦景明坐直道。

“他死了,从楼上跳下去的。只留给我一身的债,还有一封扯淡的信。债我替他还了,加上利息,一个子儿都不少还的;信里的嘱托我也遵守了,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搞期货。”陆云深饶有兴味道。

“对不起。”也不知道这是秦景明的良心发现,还是虚情假意。

“千万别说对不起,他是技不如人。”陆云深摆摆手道,“技不如人的人应该被淘汰,这个世界就好像是一个偌大的动物园,总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所以我一直以来都没有怪过你,真的,这是由衷的。”陆云深站在秦景明病房的窗户前,望着潺潺细雨道。

“不能这样说,我是有责任的。”秦景明自愧道。

“你的确是有责任的,但是你的责任是跟彭昊天一起想整死我。”陆云深转身用食指指着躺在病榻上的秦景明一声冷笑,将食指重新指向自己,高傲道,“是啊,彭昊天,美国回来的高才生嘛。可是,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我,没有……”秦景明准备否认陆云深的指责。

“有也没关系,没有必要躺在医院里装可怜、博同情,真的,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不管你有没有,我都是会来找你的,你是滨海这个行业中的神,人人都得尊称你一声爷,只有你这个爷不在了,才会有新的爷,这个市场上,只有成为爷才能呼风唤雨、令万众敬仰,人们才会给你的持仓更高的溢价。巴菲特午餐谈话中透露的股票即刻就会大涨,不是吗?”陆云深以一种不可置疑的语气道。

“好吧。”秦景明听到此话,无话可说。

“市场需要王者,但是市场中,始终只有一个王者。一山之中,岂容二虎?当然如果你金盆洗手的话,我也是没有心思去同一个废人争的。”陆云深的笑声更加狂妄,那种狂妄是一种不可一世的倨傲。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秦景明笑笑道。

“我发觉我们俩还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是都是老庄的信徒。不争也是为了争,在这个大争的行当里,真是应了那句古话:凡有血性,皆有争心。”陆云深将手插在裤子的口袋中,以胜者的心态居高临下。

“后生可畏。”秦景明脸上泛起一丝笑容道。

“对了,我给你送了一个花篮,你看看,很大的一束花,65朵。你今年也65岁了,就跟这花一样,放不了几天就会全部枯黄了。”陆云深将放在旁边小桌上的花捧了起来,摘了一朵道。

秦景明没有说话,他的整张脸阴沉成古铜色,那深深的皱纹陷了进去。陆云深将那花扔在了秦景明的病榻之上,轻蔑地说了一句:“秦爷,你还是好好在这里躺着吧,这里安全,说不定什么时候,血压升到了200,那时候就真的是后悔都来不及了啊。”

“不劳牵挂。”秦景明冷言道。

“走吧。”陆云深对一旁站着的陆云祺道,然后两人便有说有笑,一前一后地走出了秦景明的病房。待到陆云深的脚步声消失之后,秦景明拿起床榻上的花奋力地朝着墙角扔去,恰在此时,谢斓进来了,埋怨他道:“都一把年纪了,还跟这样的人置什么气?”

“你瞧他狂妄得那样!”秦景明指着病房的门道。

“他就想你这样,你气坏了,他就可以为所欲为了。”谢斓道。

“他休想!”秦景明愤怒道,不觉急火攻心,一声咳嗽。

“你看你,说着说着又来劲儿了不是。”谢斓用手去抚秦景明的胸口,秦景明不觉拉住了谢斓的手,谢斓却奋力地挣脱了。

“我过几天再来看你。”谢斓对秦景明道。

“唉。”秦景明没有应答,只是失落地叹出一口气。

陆云深匆匆地走出了秦景明的病房,陆云祺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后面。医院的电梯口又排起了长队,陆云深焦急而又无奈地小声埋怨道:“这要真有个重病,倒是不用死在病房里了,病房钱都可以省下。”

“可不是吗?”陆云祺应和道。

“唉,医疗资源分配不均,没有办法。”陆云深叹一口气道。

“对了,云深,你明知道老爷子是他害死的,你还来看他?”

正在陆云祺发出这种疑问的时候,电梯终于来了。陆云深与陆云祺挤进了电梯,小声道:“第一,老爷子不是他害死的,是老爷子自己技不如人;第二,即便真是他害死的,我也必须来看望他。”

“这是为什么啊?”陆云祺一脸茫然,不解地问道。

“因为他是秦爷。”陆云深的肩头微微一耸,无奈地道。

秦爷?这个诨号在陆云祺的脑子里一闪,是的,这就代表着在这个行当中无可置疑的地位,至少现在还是如此,他是老前辈,哪怕他亏了一点钱,但是就凭他的这个名号,在滨海投资界也无人能动。

正在陆云祺思索陆云深的用意的时候,电梯总算是到了一楼,陆云深从电梯里挤了出来。刚刚挤出来,他的手机便响了起来,他瞥了一眼,是何丽娟打来的电话,他便接了起来:“怎么了,丽娟?”

“情况跟你想的差不多,杨晓斌果真是想撤资,他这样做太不地道了吧,一点情谊也没有。”电话中何丽娟语气十分愤慨。

何丽娟的愤慨是应该的,因为在与彭昊天决斗之后,真正赚得盆满钵满的,并不是陆云深,而是杨晓斌,他是私募一号最大的投资人,按照基金份额赚了好几亿。然而在仅仅只是听闻,陆云深的另一个重仓股——高福药业的肺癌靶向药物的治疗失败之后,杨晓斌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独自上岸了,刚刚赚的钱都还没有焐热呢!

高福药业是中小板市值最高的股票,也是沪深500指数最大的成分股,占比达到了3%,这主要因为雾霾严重,大家一致认为肺癌的发病率会增高,而肺癌这种癌症,治愈率恰恰又特别低。所以进行肺癌靶向药物研发的高福药业的股价便站在了风口之上,芝麻开花节节高,一个劲儿往上蹿,从区区20元涨到了90元,市值竟然超过了1000亿,成为中小板股票中当之无愧的巨无霸。

然而这一切只是建立在欲望之上的黄沙之塔:倘若这个第三代靶向治疗药物真的败了,不管是按照绝对还是相对的估价模型,这个公司的股价都会被腰斩再腰斩,回到它的起点,甚至贯穿起点也有可能。即便是杨晓斌不撤资,私募一号也可能会因为高福药业的大跌,达到止损点而被迫清盘。现在要是传言杨晓斌这个最大的主顾撤资了,那么高福药业的股价便会断崖式下跌,即便陆云深有三头六臂,也是无力回天的,此情此景怎么可能不令何丽娟着急呢。

“签下客户的那一刻,便是失掉他的开始。”陆云深平静道。

“总应该有道义在吧?”何丽娟回应道。

“如果有10%的利润,资本就会保证到处被使用;有20%的利润,资本就能活跃起来;有50%的利润,资本就会铤而走险;为了100%的利润,资本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以上的利润,资本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去冒绞首的危险。道义,能值几个钱?”

“好吧,那现在怎么办?”何丽娟询问道。

“等我回公司再谈这个问题吧。”陆云深回应后便挂断了电话。

此刻,陆云祺已经从停车场将车取了出来,停在了医院的大门口,陆云深刚上车,陆云祺便问陆云深:“何总打电话有何事?”

“还不是杨晓斌的事儿。”陆云深轻声应道。

“怎么?这个小子真的要撤资?”陆云祺猛然一拍方向盘道。

“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一味的娇奢淫荡贪欢媾。”陆云深用手指轻轻地敲打着自己的大腿,吟出《红楼梦》中的判词。

“那高福药业的靶向药物真的没有搞成功?”陆云祺把头扭过来,盯着一脸严肃、面无血色的陆云深,想从他的口中得到答案。

陆云深准备开口的时候,医院的保安跑了过来,轻轻地敲了敲车窗。陆云深拍拍坐在司机位的陆云祺,让陆云祺赶快开车,陆云祺踩了一脚油门,车总算是启动了。陆云深对陆云祺道:“你知道过去10年来国际药品大厂研发一种药物的平均成本吗?”

“不太清楚。”专心开车的陆云祺摇摇头道。

“国际制药巨头葛兰素史克公司过去10年仅仅开发了十几种新药,平均每个药品耗时超过10年,投资超过80亿美元,一个三流的制药厂,搞这么一个宏大的项目,怎么可能成功?”陆云深深沉道。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重仓投资?”陆云祺好奇地问。

“很多人都希望在股价上涨之后找到它上涨的理由,这种事后诸葛亮的做法除了满足人们的好奇心之外,没有任何意义。股价上涨本身不需要理由,如果硬要给一个,股价上涨的理由就是上涨本身。”

“哦?”陆云祺似懂非懂道。

“我对高福药业失败并不感到诧异,我感到诧异的是高福药业败得居然会这么快,快得我都没有撤出的时间。”陆云深惆怅道。

“那怎么办?”陆云祺焦急地问。

“天不佑我啊,我总以为我会比普通买股票的人聪明一点,在别人退出之前我便已经全身而退,但是现在却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那我们这回真的完了吗?”陆云祺盯着后视镜道。

“在我陆云深的世界里,只要生命还没有结束,我就不可能完蛋。”陆云深的声音铿锵而又激烈,那是他一直以来的那种自信豪迈。

“要不我再去求求杨晓斌?”陆云祺想为陆云深分忧解难道。

“把你放在眼中的人,等不到你开口,他就会向你伸出援助之手;不把你放在眼中的人,你就是去求他,除了自讨没趣,也是于事无补。”

“杨晓斌这次是不是玩得太过分了?”陆云祺埋怨道。

“我的原则一向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杨晓斌这是要让我死,我也不可能让他好好地活。”陆云深切齿道。

“可是,我们现在怕是还没有实力跟他硬着对抗。”陆云祺叹道。

“现在没有实力,并不代表我一直没有实力。”陆云深的拳头忽然之间握得更紧了,他的脸色成了绛紫色,这表明陆云深已经将这个信念镌刻进了自己的灵魂深处,他只须等到一个合适时机。

从滨海市人民医院到滨海金融港的路途并不遥远,只要顺着民主路笔直行驶,然后上沿海大道便一路通行无阻,在沿海大道上,风光旖旎,海风阵阵,陆云深打开了车窗,在料峭的寒风中,海上居然盘旋着一只海燕,它在淅淅沥沥的雨中振翅而飞,时而直冲云霄,搏击苍穹,时而俯身向下,掠过惊涛,它的身躯是那样柔弱,但是它的信念却是那样坚韧。不管是万里的高空,还是一望无际的大海,都奈何不了它,它是自由的,它的自由来自它永不言弃的抗争。

陆云深来到滨海金融港办公大楼的时候,已经是下午6点了。尽管今天天气有些冷,而且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但是私募一号办公室里依然是灯火通明。陆云深与陆云祺乘坐电梯到达了八楼,进门的时候,前台的林琳与赵梅迅速毕恭毕敬地站起来道:“陆董、陆总好。”陆云深与陆云祺则微笑着轻轻地点了一下头,便拐上了九楼。

当陆云深来到自己办公室门口的时候,秘书赵雅琪立即站了起来,她满面春风地对陆云深他们道:“陆董、陆总,何总已经等着了。”

“好的。”陆云深微笑着回答道。

在陆云深与陆云祺朝着办公室走去的时候,也不知是陆云祺故意还是碰巧将赵雅琪办公桌上的文件碰掉在了地上,赵雅琪拐过来准备捡,而陆云祺早弯下腰去,于是两人便凑到了一起。陆云祺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碰巧就触碰到了赵雅琪的手,微笑着道:“雅琪,今天你的这件风衣真好看。”此时,陆云深早打开门走进了办公室。

“快进去吧。”赵雅琪忸怩地将手收了出来,催促陆云祺道。

于是陆云祺便站了起来,走到办公室门口轻轻敲了一下门,陆云深应了一声“请进”,他便走了进去。只见陆云深与何丽娟各自端着一杯咖啡,旁边的茶桌上还放着一杯,陆云深用食指一指,陆云祺便踱步过去,将那杯咖啡端了起来,坐到沙发上。

“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陆云深喝了一口咖啡道。

“不用来这么文绉绉的,就骂他杨晓斌这个王八蛋。”对面的何丽娟显然没有这份文雅,她喝了一口咖啡,便对杨晓斌破口大骂。

“我们还有多少备用金?”陆云深问道。

“我们用了七成仓位,现在的资金都不够应付杨晓斌赎回的。”何丽娟将喝了一口的咖啡摆在对面的桌子上,轻轻叹了口气。

在陆云深与何丽娟谈论杨晓斌的时候,一向活跃的陆云祺今日却只顾喝咖啡,没有说一句话。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一向是陆云祺联系杨晓斌的,而他一向是同杨晓斌称兄道弟的,时至今日,在杨晓斌背叛他,也背叛私募一号的时候,他感觉到有些羞愧,便一言不发了。

不过,当听到何丽娟说私募一号的剩余资金还不够应付杨晓斌的赎回要求的时候,默默喝咖啡的陆云祺还是吱声了,他有些尴尬地道:“云深、丽娟,要不还是我去找杨晓斌谈一谈,兴许……”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陆云深摆摆手道。

“这个王八蛋,根本就没有把你放在眼里。”何丽娟顺口道。

何丽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陆云深白了何丽娟一眼,何丽娟这才自知失言,便又微笑道:“这种人不会把任何一个人放在眼里。”

陆云祺端着一杯咖啡,默然地坐在沙发上,叉开腿将咖啡杯举在胸前,轻轻地转动着。他不再说话,因为他确实是没有什么话好说了。

于是,三个人都不再说话。整个办公室便陷入了一种死一般的沉寂,时间就这样一点一点地缓缓过去,陆云深用左手撑住太阳穴,右手拨弄着手边的水晶球摆件,他盯住这个如魔幻般的球体。

“哦,对了。”何丽娟在沉默片刻之后,忽然再次开口。

“怎么了?”陆云深抬起头道。

“杨晓斌在跟我谈的时候,还谈到了一个人。”何丽娟道。

“谁?”沉默许久的陆云祺忽然很关心地问何丽娟道。

“林琳。”何丽娟有些疑虑地开口回应道。

“他是怎样认识她的?”陆云深把撑住太阳穴的手放了下来,将那个水晶摆件又放到原来的位置上,盯住何丽娟认真问道。

“上次你失踪的那几天,我们重仓的股票被彭昊天做空的时候,杨晓斌这小子也来过,也是准备来赎回,我答应了他亏了算我们的,赚了算他的,好不容易才把这小子给打发了。”何丽娟侃侃而谈道。

“这又跟林琳有什么关系?”陆云深不解地问道。

“你听我慢慢说完。”何丽娟看着陆云深急不可耐的样子,微笑着打断陆云深道,“那一天大家都忙得一团糟,我的办公室又没有秘书,我就让林琳替我招呼一下杨晓斌,结果她被杨晓斌看上了。”

“哦,杨晓斌看上林琳了?”陆云深问道。

“也不知道他是想图新鲜,还是想征服林琳的矜持。”何丽娟道。

“什么意思?”陆云深问。

“你不知道,杨晓斌是想挑逗一下林琳来着,可是没想到林琳跟他周围的那些女人并不一样,当即就拒绝了他。”何丽娟哈哈笑道。

“没想到林琳还挺有骨气的。”陆云深也淡淡一笑道。

“可不是吗?杨晓斌把价码都开到了10万块,你猜怎么着?林琳愣是没有同意。”何丽娟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称赞道。

“那现在杨晓斌是个什么态度?”陆云深道。

“聪明的人是不会主动拒绝别人的,他们总是逼得对手知难而退。所以也不知道这个小子是故意刁难我们,好让我们主动放弃,还是他真是千金博一笑、一怒为红颜,他说只要林琳找他去谈,他倒是可以考虑考虑。”何丽娟用手拨弄着摆在茶几上的酒杯,低声道。

“这个王八蛋真是这么说的?”陆云深愤然作色道。

“是的,他的确是这么说的。”何丽娟道。

“云深,要不我们死马当作活马医,让林琳去试试?”一旁坐在沙发上的陆云祺听到这里,不觉眼睛一亮,好似抓到救命稻草一般。

“想当年刘邦白登之围,靠着送给匈奴人女人才解了围,这件事已经在历史上臭了上千年。今天如果我们也这样做,岂不是奇耻大辱,在这个行当中还怎么立足?”陆云深起身端着咖啡,望着窗外道。

“你说的是有些道理,但是如果没有这些奇耻大辱,哪里有什么卫青、霍去病大破匈奴?哪里有什么后来的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看着陆云深忧郁的背影,何丽娟却不以为然,正义凛然地应道。

“是啊,自古是成王败寇。你不也是常说吗,世界上没有什么圣人,所谓圣人不过是他将历史抹掉了一半而已。”一旁坐在沙发上的陆云祺忽然想到了陆云深曾经说过的一句话,试着敲着边鼓。

陆云深用右手撑住额头,陷入了沉思之中。一边是他的名义与气节,一边是他二十多年创造的基业,这两者,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是难以抉择的。尽管有人选择了前者,这种选择是高尚的,因为“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但是更多的人还是选择了后者,这也不失为一种理智,屈辱地活着,有时比慷慨激昂地死去更加需要勇气。陆云深心里的天平,在两者之间摇摆,事实上,他也开始悄悄地偏向后者,毕竟他已为私募一号辛苦了半辈子。

“再说这送女人吧,越王勾践还不是把西施送给了吴王夫差,过去我读小学的时候,还不是有篇卧薪尝胆的文章。”看着陆云深坐在办公桌旁有一些疑虑的样子,何丽娟忽然想起了当年的语文课。

“退一步来说,即便我们让林琳去,她也是不肯去的。”听到何丽娟如此说,陆云深的嘴角一丝抽动,但是他仍然没有表态,只是一声徒叹奈何,又疑虑地抬起双眼,看着何丽娟与陆云祺说道。

巴巴地张望着陆云深的何丽娟与陆云祺终于算是松了一口气,他们已经等了太长时间了,有些担心血气方刚的陆云深否定自己的提议。幸好陆云深是理智的,他虽然没有答应让林琳去找杨晓斌,但是他至少并没有明确反对,这样一来,何丽娟与陆云祺总算放心了。

“这个我有办法。”何丽娟笑道。

“哦,杨晓斌都没有办法,你有办法?”陆云深不相信地笑道。

“当然,山人自有妙计。”何丽娟神秘笑道。

“哦?这么有信心?”陆云深哈哈笑道。

“这个自然了,因为杨晓斌是个男人,男人是永远不会了解女人的。这样吧,你答应我一件事,我一定帮你搞定林琳。”何丽娟道。

“哦?你说说看。”陆云深用手拨弄着酒杯,看着何丽娟笑道。

“我觉得投研部应该有两个副总监,一个副总监给了刘畅,你能不能将另外一个副总监给蒋胜蓝?”何丽娟用询问的语气对陆云深道。

“即便你不提这个要求,我也是准备给蒋胜蓝的。蒋胜蓝这个人,业务水平虽然差一点,但是朴实、忠心,我们公司需要这样的人。刘畅吧,虽然业务水平是一流的,但是这里太灵活了。”陆云深用食指轻轻地点点太阳穴,皱皱眉头,“只有把这两个人都提拔成副总监,他们才能互补长短,不过蒋胜蓝跟林琳又有什么关系呢?”

“天机不可泄露。”何丽娟用很神秘的语气对陆云深道。

“好,我就等着看结果好了。”陆云深呵呵一笑道。

“还有,毕竟林琳也是为了拯救公司,我觉得还是应该给她一点好处,我们虽然不能给她合伙人的身份,让她分1%的利润如何?”

“我没有问题啊。”何丽娟首先扭头看的是陆云祺,陆云祺当然是爽快地答应了,毕竟杨晓斌是他的客户,何丽娟是在替他想办法。

“云深,你觉得呢?”何丽娟再次探问陆云深道。

“西施之沉,其美也!有用的时候用,没用的时候杀,勾践那样的政治家需要这样干,我们商人却不能这样干。”陆云深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的笑容,然后端起咖啡又喝了一口,轻松地说道。

“这样,公司就有了五个合伙人,我们三个,加上刘畅,再加上蒋胜蓝,还有林琳每年分公司净利润的1%。”何丽娟笑着道。

“这个都没有问题,刘畅跟蒋胜蓝,一个人给2%的份额。”坐在沙发上的陆云祺喝了一口咖啡,迫不及待地微笑回答何丽娟道。

“嗯,就这样定了。”陆云深一拍桌子道。

于是,三人计议已定,陆云深让陆云祺将刘畅与蒋胜蓝分别叫到办公室里来,向他们宣布了公司的任命决定,也算是皆大欢喜了。

因为被任命了副总监,刘畅的心中一阵窃喜,她才来私募一号不到一年的时间,不光赢得了年度最佳分析师的荣耀,而且刚刚还将副总监前面的那个代字去掉了,她的兴奋是可想而知的。她刚刚回到办公室,下班的时间已经过了,今天她不想加班了,她拿着那盒印有私募一号投研部副总监的名片,轻轻地抽出一张来,在手中把玩。为了这张薄薄的名片,她付出的已经太多了,不仅有她夜以继日的工作,也有她的男朋友。她时常会回想起自己的男朋友,那是一个温暖、文静、有些腼腆的男孩子。尽管他在的时候,刘畅曾经感觉到琐碎与厌烦,然而当他离去之后,刘畅又感觉到了一丝孤寂与落寞,她甚至不知道要把自己当上副总监的这个好消息同谁分享。她是一个清高而又严格要求自己的人,绝少有朋友,她认为有时候交朋友就是在浪费时间。她年纪轻轻便独自在外面居住,此时此刻十分想去与母亲分享喜悦,但是她又不能去,最后刘畅想好歹应该跟自己庆祝一下吧,于是她给自己倒了杯红酒,用手抚摸着酒杯的杯沿,踱步到摆在桌上的那个年度最佳分析师的奖杯面前,放下酒杯,用心地擦拭着这个奖杯。

然而,刘畅心中终究是有一些怅惘的,也许这便是人性吧,很多人的快乐都来自比较之中,他们追求的并不是自我的满足与安逸,他们追求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一种鹤立鸡群的高傲,一种遗世独立的快感。假如副总监的任命只有她刘畅一个,那是真的很好了,可是偏偏现在又多了一个,多的那个人不是别人,却是蒋胜蓝。她似乎弄清楚了陆云深的人性品格,他是绝不可能完全去相信某一个人的,他在自己的功劳簿前肯定要表现得选贤任能、论功行赏。在这一切的背后,他同样需要处处在意、时时提防,他需要聪明人,但是他又害怕聪明人,这与其说是他的睿智,不如说是他的狡黠。

刘畅用心擦拭着奖杯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分析师吴登云,他脸上堆着笑容走了进来。

“刘总监,恭喜啊!”吴登云进来便笑着道。

“千万别这么叫,你可是要登天的人了。”刘畅回到座椅上道。

“今天早上的晨会,我是看你没有话说了,所以我才发言救场的。”吴登云知道刘畅如此说是所为何事,便继续笑着解释道。

“嗯,很好,那这么说我还要给你发一张奖状啰?”刘畅冷笑道。

“奖状倒用不着。”吴登云继续轻盈笑道。

“你知道公司规矩的,如果你真有什么观点,应该先通过我的认可,然后再在分析师的会议上提出来,没有规矩,怎成方圆?”

“我这不是着急嘛!”吴登云分辩道。

“你可以回办公室收拾东西了。”刘畅盯着吴登云严肃道。

“你跟我开玩笑的吧?”吴登云看着一脸严肃的刘畅问道。

“我没有工夫跟你开这样的玩笑。”刘畅坚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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