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的某一天,一个高大的青年人站在你面前。那是个雨后,你仍将那件淡绿色的雨衣裹在身上,你去的那个地方没有发生洪水,就徒步走回公社。就在离公社不远的路上,你们相遇了。你不认识他,但他仿佛一眼就认出你。他是不久前来插队的知识青年,他的青年点就在你家旁边,也许就在你某次回家的时候,他远远地看见过你,或者曾与你擦肩而过,又用了一点心机知道你的全部。总之,他叫了你的名字,你们就面对面地站在雨后泥泞的路土。他说,他在市里是个诗歌作者,他知道你也是个作者,是艺术馆的老师让他来找你。无论如何,你也觉得突然,觉得陌生。况且,旁边还有一群青年点的男生。你们谈话的时候,那一群男生就围起来盯你这个公社小干部。于是你推说要汇报灾情,就慌忙逃离那一圈儿调皮的目光。
以后的日子,你每次回家,他都会不约而至。这个秘密很快被你的母亲发现,在他又来看你时,母亲给他一袋新鲜的花生。他把那袋花生带回城里,他的母亲让他捎来一块的确良花布。那是秋后一个有月亮的晚上,见他拿出一块花布,你的母亲便带着弟弟串门去了,屋子里只留下你和他。你们没有谈花布,而是谈诗。直谈到母亲弟弟们回来。你才发现,夜已深了。你送他到院门口,你家的院门是两扇齐胸高的木栅栏,栅栏的上方是一架浓浓的葡萄。走到这里,他停下了。于是,你们站在葡萄架下,一人倚住一扇门,继续谈话。那氛围本身就具有诗意。你一点也不拘谨了,从来也没这么痛快地与一个男孩子谈话,从来也没。可是时间一定很长了,你的母亲一会儿出来看看鸡窝,一会儿出来看看猪圈。又过了一会儿,见你们还在谈,就说,天不早了。然后把屋门虚掩着等你回家。这时,月光如水,葡萄如瀑,他很冲动地拉过你的一只手,用他的两只大手揉搓着。你受惊了一样战抖起来,二十岁的你从未被一个男孩子这样握过,但你并不抽回那只手,就站在那里发抖。当他去握你另一只手时,你终于颤颤地说:妈在等我呢……
其实,在现在人们的眼中,这个晚上能说明什么呢?然而自从有了这个夜晚,你再骑着自行车走近你住的村子时,就感觉这村子是长着眼睛的,它看得见你的一举一动,一肇一笑。当你再与他面对时,哪怕只听见他的声音,你就开始发抖,开始脸红、心跳、耳热。但是他再来时,你的母亲却再也不离左右了。
又一个秋天到来了。那个傍晚,当你骑车从公社归来,他却没有再来。母亲用密探一样的目光告诉你,他与青年点女同学正谈恋爱。你茫然地听着,什么感觉也没有,早早地就睡下了。翌晨,你骑着车子飞快地离开家,离开那个长着眼睛的村子,然后一连几个晚上坐在公社广播站旁边的山坡上,望着家的方向流泪。你们之间没有承诺,为什么哭呢?然而就是要哭。
故事没有结束。他与青年点女同学双双调回城了,你因为高考体检发生车祸而受伤,也进城了。那是一个很轰动的事件,他带着女同学来医院看你,你的脸已肿得变形,头被白纱布缠着,只有一只近视的右眼露在外面。当你终于看清了他和她,你立即闭上了眼睛,尽力不让泪水涌出你以为你已经忘记了一切,这时才知道,你曾经受过伤害。为此,你写了一首诗,并且在伤愈之后寄给了他。寄这首诗时,你已在这座城市读书。他立刻赶到学校来看你,你们在海滩上散步,还在白俄将军住过的小楼的废墟上站了一会儿。他有许多话要说,却什么也不说。你也有许多话要说,但也什么都不说,你明白了什么叫初恋,只是你明白的时候,你已经没有机会。
他知道你在这个城市没有亲人,所以你被邀请到他家一次。那是城市里极少见的一座平房小院,你记得见过他家的每一个人,并喝过一杯温茶。但你至今不知为什么要接受他的邀请,为什么要走进那座平房小院,或许冥冥之中已有预谋?两年之后的春天,是个星期日,你突然想去看看他,不为什么,就想去看看他,你们已经很久没见了。你在城市的那一片楼房里穿行着,辨认着,终于找到那座平房小院。小院的门口站了许多人,蓦地,你发现两个相同的大字像巨兽的两只大眼睛,分贴在门旁。你问街上的邻居,一个胖女人说,谁谁今天结婚呀!你即刻借了,连往那院子里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逃也似的离开那里。你简直认为有什么命中注定的东西在捉弄你,这东西使你一定要在这个时刻去面对残酷,然后让你心灵里的一个角落从此黑暗。那一天,为那个高大的曾让你脸红心跳耳热的青年人,你最后一次流下泪来……
由此,这一段朦胧而又深刻的人生便如残冬的雪,在日光下飘远了,飘远了,成为曾经,成为经历,成为你如花的季节里最值得珍惜的记忆。肤浅,却不苍白;伤感,却无怨无悔。因为那是你生命最初的清纯,最真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