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徐平沿山间小径一路追去,将将转过三道弯,便再也不见持弓小伙的身影。夜色已深,徐平不敢孤身走远,不得已,打算原路返回。甫一转身,却见身后悄无声息站着一人,正是那衣衫褴褛的邋遢小伙。
徐平抱拳施礼,道:“刚才实在是抱歉,我们是洛阳城的守军,跟大部队走散了。一天都没吃东西,大伙也是饿急了,才会想抢你的猎物。”
小伙没有说话,定定看着徐平,眼中满是警惕之色。
徐平试探道:“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黄捷。”
“你家住在山顶的那座村子吗?”
黄捷微一犹豫,脸上浮起一丝厌恶之色,却还是点了点头。
“你……一个人住?”
黄捷皱起眉头,脸上泛起不耐烦的神色,绕过徐平要走。
徐平连忙拦在她身前,道:“你的弓术很出色,不知道愿不愿意跟我们走?”
黄捷没有说话,脸上却呈现出疑惑之色。
徐平解释道:“我在军队里是个队正,也就是俗话说的‘百夫长’。你要是愿意跟着我从军,一定会成为一名顶尖的弓手。”
黄捷摇了摇头,再次从徐平身侧绕过,径自往前走去。
徐平一路跟在黄捷背后,这次黄捷没有刻意甩开他,只是不紧不慢地沿着山上几不可见的兽径往前走。行不多时,便听得水声潺潺,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了一股山泉边。
此地地势较为平坦,山泉在此汇成了四尺来宽的一处清潭,又溢过山石向下游淌去。潭边三步开外刨了个土坑,坑中密密实实堆着些用作薪柴的残枝败叶。只见黄捷走到坑边,翻了翻坑中的枝叶,捡起坑边的一截竹管对着枯叶下面一吹,便有一团明亮的火光扯破夜幕,跃然薪柴之上。
只见黄捷从腰后拔出一柄已经被反复打磨成薄薄一片的猎刀,手脚麻利地在水潭边将草兔放血、剥皮、去除内脏后洗净,使两根削尖的粗树枝将剁掉头的草兔穿好,架在火坑上炙烤。
随着兔肉逐渐褪去血色,一股肉香逐渐弥散开来。徐平坐在一旁,饶是再有定力,闻到这气味也不由得开始狠狠咽口水。
前后约莫翻烤了一刻来钟,肉质逐渐变得金黄。黄捷从暗处拿出一只小陶罐,从中撮起一把盐洒在烤兔上,顿时,香气四溢。
“咕噜……”肚子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响,徐平连忙低下头,强忍着不去看那只金晃晃的烤兔。
黄捷不声不响地抓起烤兔,一把将其扯作两半,把稍大的一般递到了徐平面前。徐平连声道谢,指了指黄捷另外一只手里的那半,示意自己吃小的就行。黄捷耸了耸肩,把小半交到徐平手里,自己坐回火旁啃食起来。
徐平扯下烤兔的后腿,左右看看,见没有什么合适的包覆之物,只得直接塞入怀中,这才开始吃剩下的部分。
半只兔子片刻便进了肚子。徐平看向黄捷,却见他自顾将箭囊中的箭全部抽出,映着火光一支支地检查。
“箭是你自己做的?”徐平问道。
黄捷点了点头,没有答话。
“能让我看看吗?”
黄捷抬头瞥了一眼徐平,顺手将手中刚刚检视完的那支箭递将过去。
徐平拿起箭杆摆弄一番,道:“这箭做得很精致啊,又直又硬。不过,这箭按分量来讲,适合打近,按重心来讲,好像却是打远的。”
黄捷闻言,抬起头来,脸上浮起一丝赞许之色。
“能让我看看你的弓吗?”徐平捏着箭头,将箭递还黄捷。
黄捷微一犹豫,还是把弓递了过去。
徐平先捧着弓仔细端详了一遍,才站起身,左手握定弓把,右手拇指勾住弓弦,稍稍试拉了一下便交还黄捷,道:“好家伙,这弓的拉力可不小!难怪你的箭沉。”
黄捷拿回弓,脸上泛起些许得色。
徐平坐回火旁,捡起跟树枝翻了翻火堆,道:“你这把弓有些来头,不是一般猎户能做出来的。”
黄捷不置可否,依然自顾检查自己的箭支。没使过弓箭的人大多以为,只要有一张宝弓,稍加练习便可百发百中,而伴随着各朝名将留名史册的,也都只是弓的名字。事实上,能不能射准,箭才是更为重要的关节所在。
徐平直言道:“你这弓是一把战弓,而且是非常优秀的马弓手才能拥有的弓。”
黄捷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抬头盯住徐平。
徐平与黄捷对视良久,道:“留给你这把弓的人,恐怕不愿意看到你把一身本事埋没在山里,消磨在野兔子身上。”
黄捷闻言,眼中突然爆出一团精光,可很快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漠神情。
徐平捕捉到了黄捷眼神中的躲闪之意,心知自己摸到了他的痛点,进一步试探道:“我知道,在你心里,我们不过是一群吃了败仗的散兵游勇。不过,我还是想请你跟我参军。我现在有个反败为胜的计划,非常需要你的弓术。”
黄捷目不转睛地看着徐平,半晌,道:“我试试。”
徐平大喜,跳起身道:“你答应跟我下山了?”
“我试试。”黄捷微微皱了皱眉。
徐平微微一愣,忽然明白了黄捷话中的第二层含义,道:“好,咱们讲定了,下了山如果你觉得我不靠谱,随时可以离开。”
黄捷点点头,起身开始收拾。只见他将箭收回箭囊,又取出一个麻布小包,将地上散落的诸如盐罐一类的杂物收将起来。收拾完毕,黄捷将麻布小包开口处的抽绳扎紧,背上右肩,转身将火坑踢灭,这才指了指来路,对徐平道:“走。”
徐平点点头,跟在黄捷身后,沿原路往回摸去。山中林木茂盛,星月之光几乎照不下来。若非有黄捷在身前引路,徐平当真不敢在这几不可见的兽径上抹黑前行——若是一脚踏空,便可能顺着陡坡一路滚下山崖。
二人缓缓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回到山顶村口前的平坦地上。只见一众军士早已东倒西歪就地睡下,唯有聂豹杵着长槊,坐在山石上守夜。
见徐平回来,聂豹忙起身迎上前去。
“哥,这是黄捷,他答应跟咱们一起下山了。”徐平压低嗓音,向聂豹介绍道,又从怀中掏出已经凉透的烤兔腿递给聂豹。
聂豹冲黄捷拱手一揖,见黄捷点点头算作回应,这才接过兔腿,顺手在徐平胸口捶了一拳,低声笑骂道:“好小子,背着我吃这么好的东西。”说罢,狼吞虎咽地将兔腿啃了个一干二净。
吃罢,聂豹低声道:“阿平,我有句话你可能不爱听。依我看,你要真想下山做大事,最好咱们现在就走。要是带着这群人……”聂豹不再多言,只是摇了摇头。
徐平眉头微皱,俯身见了跟树枝,在地上勾了个山形,指着图问黄捷道:“从这里出发,如果想从最西边下山,大概要走多久?”
黄捷略一思索,道:“三天。”
徐平冲聂豹道:“要不,咱们再带着他们走两天,等快下山的时候再说?”
聂豹合计一番,道:“也好。那你们先去睡吧。”
徐平点点头,道:“后半夜换我。”
黄捷闻言,道:“你们先睡,我来。”
徐平道:“没关系,我们守夜就行,你去休息吧。”
黄捷道:“太早,睡不着。”
徐平和聂豹对视一眼,各自向黄捷道声谢,这才找了片干燥的地方睡下。
翌日清晨,守最后一班夜的徐平将众人唤醒过来。夜间寒湿之气从地下沁出,催得众人腰酸背痛,一个个抱怨不止。
徐平将众人拢在一起,道:“弟兄们,咱们大概还得三天才能下山。大家坚持一下。”
听到这话,队伍之中有人高喊一声:“三天?我他妈不干了!”
“谁?谁不干了?”聂豹怒喝道。
只见一个提着横刀的士卒越众而出,道:“老子不干了!三天没吃没喝?开什么玩笑?”
“谁他妈跟你开玩笑?现在是什么情况你心里没点数吗?”聂豹瞪圆了眼睛,怒道。
那人手中横刀一扬,指着身后的村舍道:“你他妈的少跟老子扯淡,那边就有吃的。”
聂豹把槊一横,道:“你是铁了心要当贼是吧?”
那人道:“我怎么就当贼了?大隋律规定的明明白白,打起仗来我们有权跟百姓征粮,弟兄们,我说错了吗?”
“没错!”队伍之中又有三五人响应道。
“大隋律?少在这跟我充大尾巴狼!军队征粮要拿兵符、令旗、官凭,缺一不可!你手里有哪样?”聂豹吼道。
“发号施令,也要兵符、令旗,再不济也要有块腰牌,你又有哪样?”那人梗着脖子反问道。
“你他妈要跟老子犯浑犯到底是吧?”聂豹怒吼一声,架起了长槊,槊尖直至那人咽喉。
“来呀,捅死老子啊!老子今个不被你捅死,也得被你饿死!”那人发了狠,直楞楞将脖颈往槊尖上贴。
徐平在旁盯着,趁那人逮着聂豹耍横、无暇他顾,突然从斜刺里抢出,飞起一脚踹上那人胸口,将其一脚踹翻在地,随即俯身抓住其持刀的右腕,往其背后一拧,缴了手中横刀,将其牢牢制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