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生活里接踵而来的不单是插曲了,而是插曲组成的主旋律。
除夕来了,时间的脚步不会因为某个人的快乐或烦恼而停止,温暖知道。
所以温暖决定调整心情,尽量平静地迎接这个特殊的日子,往年都热热闹闹的日子,家家户户欢天喜地的日子。
中午他和郑子超还有晓天去了郑子超哥哥郑子杰家里给公公婆婆兄嫂拜年。
午饭后温暖和晓天准备回自己家,她担心独自在家里照顾温亦刚的温煦。大年夜不能一起守岁了,她让郑子超留下。
郑子杰的儿子郑裕拿了老爸的车钥匙去送他们。
车子在大街上行驶,这段平日里无时不拥堵的环路,在除夕的下午空旷畅通,连行人都寥寥无几。
太阳慵懒地微笑着,风不大,柳条悄悄地柔软了,迎风摆动,好像吹拂着一丝鲜嫩的早春的味道
“阿姨。”郑裕叫温暖。
温暖的目光从窗外调回来看着正在开车的郑裕。
郑裕是个大男孩了,清瘦秀气,眼睛有神,爱笑,样貌和叔叔郑子超颇有几分相似。
家里人都夸他漂亮,就像婆婆经常夸赞小儿子郑子超一样。
郑子超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都比他大得多,父母和哥哥姐姐都很宠溺他的。
郑裕是这一房的长孙,也是非常受重视的孩子。
温暖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瘦小却精干。
郑子超带他来画廊,让他叫人,他看着温暖思忖了半天,怯生生地试探着:“阿姨”。然后就笑了,躲在郑子超的身后。
二十年了,郑裕一直叫温暖阿姨,他改不了口,觉得婶婶这个称呼很别扭。
他认定温暖就是那个阿姨,第一次见到让他觉得亲切,与别不同的那个阿姨。
温暖看着郑裕,郑裕专心地盯着前方,他的嘴角动了动又抿住了嘴唇,欲言又止。
车子转过立交桥下的一个弯道向东行驶了,阳光被甩在右后侧,郑裕从后视镜里看见右后座上的晓天,一只手拄着下巴,本来目光在窗外忽然转进来,正好碰上他的眼神,他来不及转睛,四目相对,他本能地笑了一下。
他之所以在突然遇到晓天的眼睛时有点紧张,是因为他刚刚欲言又止是想到了晓天,他想是否应该单独和温暖说他下面的话,而这时晓天看他,他觉得晓天知道了他的意思。
刚才午饭过后他们在家里聊了一会儿,他劝晓天别想太多,大人的事情让大人处理,好好上学就好。
晓天沉默了一下,故作轻松地捋了捋头发,靠在椅背上没有说话。
郑裕意识到晓天长大了,作为一个大学生他肯定会有自己的想法和判断了。
尽管以前他看到的都是平静单纯的生活。
他的父母不吵架,爸爸温和,从来没有呵斥过他,妈妈生气了充其量也就是严肃地跟他说我们谈谈,所以有时郑裕和他开玩笑问你挨过打吗?
晓天想一下特认真地回答:“挨过,那次我妈用一根竹棍抽了我好几下,屁股上都鼓起来几条红印子,好几天才下去。”
对,他应该对那次挨打记忆深刻,那好像是他有生以来唯一一次被妈妈打。
初中二年级的时候,一天他放学到同学家玩,在网上看电影忘记了时间,手机静音了也没有接听妈妈打来的六个电话,等电影结束已经快八点了,外面的天早就黑了,他惊慌失措地打了个出租车赶回家,路上他的电话还没电自动关机了。
刚进家门他看见站在玄关的妈妈,他低着头小声解释,妈妈转身快步走进了他的房间,他跟进去。
妈妈一下子锁住了房门,抄起一把扫床的竹笤帚,握住笤帚头用后面的竹棍指着他,说:“趴下!”
他当时吓傻了,他没见过妈妈这样,乖乖趴在了床沿上。
竹棍挥舞着重重地落在他的屁股上,他疼得缩了一下身体,咬住了牙齿才没有喊出声,第二下,第三下,连续抽打在相近的位置,顿时他的屁股连带着后背火辣辣的,好像灼烧起来。
爸爸在敲门:“温暖,你开门,开门咱们好好和他说。”
好像还有小姨的声音:“姐,姐,别打了,你听晓天解释。”
妈妈转向房门大声喊:“谁都别管。”他听见妈妈喘着粗气,门外安静了,房间里也安静了。
妈妈说:“你起来,我就打你三下。”
他慢慢起身面对着妈妈站好,妈妈抬起他低着的头看着他的眼睛说:
“我让你记住,你要永远记得有人在牵挂你,等你回家,现在这个人是你妈,你爸,你小姨,你要给我们打电话,以后那个人也许是你老婆,你要记着给她打电话。这是你的责任,你对家人要负这个责任,你永远不可以无视家人的关心,无视爱你的人的感受。今天这三下,一下是我和你爸的,一下是小姨的,那一下是你老婆的。记住了吗?”
晓天的下巴在妈妈的手里向下重压了两下,说:“妈,我记住了,永远记住了。”
除了当天在场的人,只有郑裕知道晓天挨过这次打,他听晓天说完眼睛热了一下。
他从小到大挨过很多次打,早就习以为常了,他觉得哪个男孩子不是如此呢?他们一起开玩笑的话题常常也是吹牛自己的勇敢不屈,调侃自己的皮糙肉厚。
但是这次他不想和晓天开这种玩笑了,他甚至想,要是他挨这么一回打他也一定会记住的。
此时他看着晓天记起了他挨的那顿打,他也想记住的那顿打。
晓天绝无仅有的一顿打,他的屁股上鼓了三条红印子,从他白皙细润的皮肤上凸显出来。
他从小胖胖的,白里透红,像个大瓷娃娃。
他挨这顿打的时候十三岁,初中二年级,他开始长个儿,但脸上还是稚气,他就是一个一米七多的大瓷娃娃。
他的生活一直都那么单纯,父母从不在他的面前说起他们的困难,表现出他们的分歧,他们习惯性地维护晓天心里的单纯,晓天是一个晴朗的男孩子,他单纯,像他那白白净净的皮肤。
郑裕喜欢这样的晓天,喜欢看他笑,喜欢和他说话时他那个专注和清澈的眼神,喜欢有时自己发脾气,晓天抱住他的肩头,风轻云淡地说:“哥,别生气,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好像真的就能平静下来,他不想再抱怨什么了。
于是郑裕看向温暖笑了笑,把车子停在了楼门前的甬道边上。
晓天打开车门,郑裕说:“嘿,你先上去,我和阿姨说点事。”晓天应了,走向楼道。
“阿姨。”
“嗯?”
郑裕拿起手机滑动着屏幕,没有看温暖,只顾自己说:“我给您微信转了一万块钱,这是我的钱,您收下。我知道现在您那儿已经很困难了,我三叔的事儿太多,会解决的。我九月份刚办完事,也没多少钱,您先拿着应应急吧。”
他的语速越说越快,音量越来越小,手指按在了发送键上。
温暖拉住了他的手,他抬起了头。
“阿姨,”他又叫了一声:“什么也别说,也别跟别人说,不用说。”
郑裕抬起另一只手搭在温暖的手上轻轻地晃动了一下。
温暖看着他咬住了下唇,迎着他的目光,郑裕歪着头冲她笑,眼睛眯成一条弯弯的线,温暖熟悉这个笑容,郑裕向她撒娇的时候就会这样笑。
“你和岚岚说好了吗?”温暖问:“你结婚了……”
“阿姨,你放心,回家晚了我都给她打电话,我知道。”
郑裕打断温暖,放开她的手,越过她的身体拉开了温暖这一侧的车门:“新年快乐,阿姨!”
郑裕目送温暖下车,温暖站在路边看着郑裕的车缓缓远去转过一个弯,隐在楼群的后面。
她低着头走进电梯间,手机的提示音又响了一下,她打开屏幕看见郑裕的转账提醒,还有一条信息,是吴家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