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觉着练字是一件很慢很慢的事情,悠哉悠哉,可是如今写信我有点急不可耐,太多话想说,思绪比我的笔快得多,所以我有些着急,恨不得一个字当两个字用,一句话当两句话来写。
我从没写过信,因为我从不需要,我的亲人都在我身边,有什么话可以直说,何苦这么拐弯抹角的。
司徒家的一切,我的一切,对萧琛哥哥都可以直说,他也都明白。
所以此刻我有很多话想写。
这段时日,日子单调枯燥,所以我总是有空去胡思乱想,我常常会突然悲伤。
我从前都不知道一个人可以流这么多眼泪,也不知道流泪是个伤心的概念,可能只是受伤了流血了,感到疼痛才会哭。如今,有时候泪水滴下来,我自己都没有什么感觉,一摸脸颊,已然满面泪痕,这些疼痛不比外伤,是发自内心的情感汹涌。
我从前也不觉得父母会离开我身边,可是现实就是这样残酷。
很多我过去以为不会发生的事情都发生了,很多我以为的永远也不再是永远了。
我虽失去双亲,可转念一想萧琛哥哥也失去了双亲,所以我不能将这些情绪诉诸笔下,我们都会难过。
于是我写我自己的事情,写师父和师兄,写我这段时日都在干什么,学武如何如何。
最后终于没什么可写了,我才收笔。
大致一看,都是在写我过得如何如何好,真是痕迹严重的掩饰。但没关系,萧琛哥哥应该都明白。见不到的时候,也许大家都是在粉饰太平,我想他开宗立派不见得像信里说得那么容易。我忽而回想起了从去年夏季开始,觉燕山确实开始出现人影了,总是有人进进出出,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可能那个时候萧家就在筹谋了?
思虑片刻,我将薄薄几页宣纸装入信封,封上蜡,好好揣着信封,准备回听雪轩,师兄见我站起来便放下书叫住我。
“该吃饭了,我叫燕六把饭端来,今天就在断雪楼吃吧。”
“好。那我先把信放在这里,过会来取。”我把信小心放在桌案上。
“嗯。”师兄点点头。
我跟着师兄下楼,忽觉已经天黑了,我写了这么久师兄也陪我饿着肚子。
我和师兄刚刚在饭桌坐下,师父突然出现了。
师父这段时间偶尔会来看看我,给我指点一下,但是大部分时间,不知道师父人在哪儿,去干了什么,我想这也不是我该过问的事情。
“晏清,近日江湖传言,雍州出了一个觉燕山庄,据说庄主是萧琛,可是你说的萧家?”
原来师父是想问这个。
“今日收到萧琛哥哥来信,确实是萧家。”所以日后江湖上应该会出现“觉燕山庄”的拜贴,而不是籍籍无名的“萧家”。
“原来如此。”师父若有所思。
师父虽然身在苍山,可是消息好像很灵通,从不闭塞。
师父又背着手看着师兄说:“明日三叔要来。”
三叔?
“三叔公先回陋居了吗?”
“嗯。”师父点点头,似乎有些高兴。
“还是来小住一阵?”师兄竟然有些情绪起伏,这些日子他总是不咸不淡的,问什么都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也不可能会反问别人。
我不知道师兄为什么从不喊师父为母亲,明明是母子,却生分得很。而他也从不喊我的名字,只是默默出现在我面前,然后我就跟着他。细细想来,他竟真的从未喊过我?即便只是一声“师妹”也没有,也许在他心中我根本就不属于清泉山庄,也没资格做他师妹吧,之前还想赶我走呢。
“嗯。你们继续吃吧,我就是来知会你们一声。”师父也只是看了我们两个一眼,便走了。
“好。”师兄淡淡点头。
我迫不及待想知道这个师父口中的三叔、师兄口中的三叔公是谁,清泉山庄太冷清了,平日没什么人来,如今要来一个“新人”,我心中甚是雀跃,我比较喜欢热闹,在雍州我也是热闹惯了的。
我看着他,还没开口。师兄明白我想问什么,于是便说:“我三叔公叫燕玄机,江湖人称玄机子。他当年与我外公燕阳、外婆慕容湫、爷爷祁介之结为异性兄妹,排行第三,我便称三叔公。”
这么说,我更明白了一些,来荆州的路上,我和萧枫一路打听了许多清泉山庄的事情,这几位前辈的名号早有耳闻。虽然现下离他们辉煌的时日已很远了,可是坊间还是流传着许多佳话。
“那,陋居又是哪?”这名字让我挺好奇。
“陋居是玉贤山庄的一个阁楼,三叔公喜欢云游四海,偶尔回陋居小住,也偶尔会来清泉山庄小住。”
“云游四海啊...”我小声嘀咕,我觉得云游四海是一件很有侠气的事情。
“三叔公并未成家,但我们都可算他的亲人。外公和三叔公自幼相识,初出江湖的时候,约定好要去闯荡九州,可是后来外公为了娶我外婆,开宗立派,定居荆州,一直没有机会同行,五年前外公离世…三叔公也只能独自云游,没能等到外公。”我总觉师兄刚刚停顿了一瞬,有些话没说出口。
“那我该如何称呼?”我不太喜欢见长辈,有长辈我就会十分拘束,所以从前家里来人,我都会去萧琛哥哥那里躲一躲。可如今不同往日,师父和师兄的亲人,我总不可能避而不见了。
“三叔公性格随性,他不会在意这些,你随我叫三叔公吧。”
“好。”我点点头,便继续吃饭。
不一会,我们吃完,燕六过来收拾桌子,我和师兄便在清泉山庄的山间小道上散步消食。
对我来说饭后消食,几乎已经是习惯了,过去常常和萧琛哥哥这样。燕锦同我说,师兄自从五年前来了清泉山庄,除了练剑,就是待在断雪楼看书写字。我便拉着他一起,这样我也不会感觉害怕,毕竟苍山之上人烟罕至,夜晚我也不太敢一个人在山上转悠。
今日我还没想好和师兄说些什么,没想到他先开口了:
“我三叔公是当今已经隐世的铸剑名师欧冶子的关门弟子,擅长铸造和奇门遁甲,或许你可以拜师学艺,毕竟学剑术你还是入门太晚了,你暂时只能学着自保,想要有所成就恐怕需要耗费更多精力,最后也不一定会有成就。”
我琢磨了他的这番话,我实在没想明白,只能理解为他还是觉得我不适合练剑,想把我赶出山庄去,于是我要赶快找个借口。
“师兄是想让我改投三叔公门下?且不说我是否有天赋,这改投他人门下,岂不是对师父不敬,我再怎么不懂江湖规矩,这个道理还是明白的。”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回答,怔了好一会,便说道:“你想多了,无所谓江湖不江湖,清泉山庄没有这么多规矩,我也只是…替你考虑一下。”
我有些怔怔的,从前替我考虑的,总是爹娘,还有萧琛哥哥,什么时候,师兄也开始在我的生活里扮演这样的角色了?
“师兄你…为什么要替我考虑?”我从来都藏不住话,于是便直接问出来了。
师兄又怔了好一会,每次他这样沉默的时候,我都不敢说话。萧琛哥哥就不会这样,他从来不会沉默寡言,而且就算他不说话,也会静静看着我笑,让人觉得温柔、好亲近多了。
“我们不是…师兄妹吗?这都是应该的。”这句话说得磕磕巴巴,像是硬生生挤出来的。我转头看向他,山风吹起他的发带,他的眸子似乎有些光芒,我不知道是月光辉映,还是他的眸本就像是星星闪亮。
其实我有细细想过师兄的成长,想是如何的环境,可以成长出这样的一个人来。不过一出世便必须是天之骄子的存在,活着怎么会快乐呢,总是背负着很多的模样。我呢,整日无忧无仇的,难怪活得这么轻松。
“谢谢师兄替我着想,照顾我。我想如果我学不好剑的话,我至少要学会自保,如果三叔公愿意教我机关术、奇门遁甲什么的,我也愿意学,我愿意听师兄的,所以,你不会再想赶我走了吧?”
我紧紧盯着他,想得到一句承诺,可以让我放心的话,师父对我爱答不理的,他又冷冰冰的,我实在是有落差。
师兄转过头来,山风吹起他的头发,扬起了衣角,他有些郑重地说:
“晏清,那只是我同师父说的气话,我和你素昧平生,你无家可归来投靠清泉山庄,我为什么要赶你走?没想到你将那些话在心里放了这么久。”
我自然是放在心上很久了,毕竟我也很疑惑,很担心,虽然一开始告诉自己不要多想,但是毕竟这不是在雍州,我没有爹娘,萧琛哥哥又不在身边,我哪能那么放肆,哪能那般任性?
但是言语之中,他还是没有解释清楚,我并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答案,我知道一定是他和师父之间发生了什么,只能等来日方长吧。
“这是师兄第一次喊我的名字。”
“什么?”他像是没有反应过来。
“我一直觉得师兄不喜欢我,叫也不愿意叫我,总是冷冷的,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没有不喜欢你。”他说完这句又没有话了,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怎么就这么沉默呢?为什么他不愿意多说几句呢?展露自己有这么艰难吗?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你爹为什么让你来清泉山庄。既然你爹和我外公是旧识,或许明天三叔公可以给你一个答案。”
山风又起,我哆嗦了一下,今夜风怎么这么冷,许是明日要下雨,抬头一望,刚刚的星月已经被乌云遮下,隐于空中了。
我便说:“师兄,应该快下雨了,我们去休息吧。”
我回望了一下,听雪轩的灯笼还亮着。
以往燕锦每次都是等我进屋里准备睡觉才把灯熄掉。可是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我房里的油灯、蜡烛、灯笼就从来没有熄灭过,我想大概是师兄安排的吧。
虽然师兄和萧琛哥哥截然不同,但是他待我,还挺好。
我想来想去,就把这些归结为江湖的气质——江湖中人大抵都是这般侠气,看见弱女子无家可归大抵都会伸出援助之手吧?从前雍州的萧家小江湖也不也扶持了我司徒家十五年吗?这样的良善,又这样的重情重义。
也许清泉山庄不过是另一个萧家?